迭字的运用

钟尚钧

什么叫迭字?就是两个字重迭使用。

诗歌中运用迭字，有很多好处和妙处，能收到一种特殊的艺术效果。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中曾说:“‘灼灼状桃李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果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嘤嘤学草虫之韵。”它指出《诗经》中的一些篇章，虽然只用了两个字，却能将客观景物的形状、色彩、声音、情貌无遗地描绘出来。如果不用迭字而用其他方式来表现，就会繁冗拖沓，而且所取得的效果也无法代替运用迭字的效果。

在诗歌中运用迭字，历史已经很悠久了。翻开《诗经》，它的第一篇的第一句“关关睢鸠”就用了迭字。汉乐府中也有不少迭字，《木兰诗》的头一句就用“唧唧复唧唧”来描摹木兰的叹息声。《古诗十九首》中，迭字就用得较多，显得很突出，例如:“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就在六句中用六对迭字，极自然地描绘出了景物和人物的优美形象，音韵铿锵，读起来琅琅上口。

杜甫善于运用迭字描绘声音，渲染气氛，展示壮阔的景象，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用“萧萧”传出秋风扫落叶的声音，具有一种悲凉肃杀的气氛。用“滚滚”写出浩荡长江奔流东去，气象壮阔，气势恢宏。他又善于运用迭字描写欢快愉悦的美景，如“留恋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江畔独步寻花》)让视觉形象和听觉形象深印在读者脑中。用“时时”、“恰恰”，不仅写景，而且强化了感情。

运用迭字，可以抒写绵长的情思，含蓄无穷的韵味。如白居易的“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几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长相思》)用两个“悠悠”，写出思和恨的无穷无尽，一往情深，感人肺腑。刘希夷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悲白头翁》)写时序的推移，人生的变化，用“年”“岁”二字重迭，又用“年年”“岁岁”反复咏唱，再结合“花”和“人”的对比，加深了所抒写的感情，含蕴着不尽的意味，令人一唱三叹。如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游子吟》)三、四两句运用迭字，把慈母爱子的感情深深地传达出来了。它既形象地描绘出慈母的动作:“密密缝”，又充分地反映出慈母的心意:切莫要迟迟归来啊!

在漫长的文学创作过程中，迭字的运用在不断变化和发展。到了南宋陆游笔下，便用了三字重迭，如他的《钗头凤》词:“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对于爱妻的被迫离去，他连用三个“错”字，表示了坚决的抗议；对爱妻的怀念和无可奈何的悲愤，又连用三个“莫”字作了强烈的呼号。如果取消这两组迭字，那感情的浓烈程度就会大大降低了。

迭字的运用，在女词人李清照手中，可以说，已经发展到了极致。后来的作者虽多有运用，但还没有超过她的。她的《声声慢》词，一开头就连用七对迭字:“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写她在生活中已失掉了一切美好的东西——美好的事物，美好的生活，美好的希望，虽然寻了又寻，觅了又觅，但一切都已无踪无影，只得孤独地处在十分寂寞清冷的环境，这该是多么的凄凉惨戚!十四个字迭在一起，层层递进，反映出感情变化的过程，渲染出了人物的忧郁、惆怅和哀伤，大大增强了作品的感染力。

《西厢记》里写张生会莺驾，其迭字的运用，可明显地看出是学步李清照的。作者这样写道:“侧着耳朵儿听，蹑着脚步行，悄悄冥冥潜潜等等，等待那齐齐整整、袅袅婷婷、姐姐莺莺。”虽也活画出张生月夜等候莺莺的生动形象，传达出他焦急喜悦的心情，但总觉有些画工之迹，而缺少画工之妙。运用迭字，贵在自然天成，不宜生硬堆垛，不要搞文字游戏，堕入形式主义的魔道。如元代乔梦符的小曲:“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娇娇嫩嫩，停停当当人人。”不仅出语尘下，思想庸俗，就以迭字来看，也矫揉造作，迭床架屋，露出一副东施效顰的丑态。

在现代诗歌中，阮章竞的“漳河水，九十九道湾，层层树，重重雾，层层绿树重重雾，重重高山云断路。”用迭字把漳河一带山环水绕、云树苍茫的迷人景色描画出来了，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由于长短句式的变化，“层层”、“重重”的反复出现，读起来节奏鲜明，回环动荡，音韵很美。它自然而不造作，确实是新的创造，绝非生搬硬套和效颦者可比。由此看来，新诗也是完全可以把迭字运用得非常精妙的。

(摘自1981年第6期《新疆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