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装帧艺术漫谈(一)

1981-07-15 05:54莫志恒
读书 1981年2期
关键词:书籍装帧装帧原著

莫志恒

几位年轻的初学书籍装帧工作者来访,我请他们在屋里坐,沏了几杯清茶作招待。他们来看我的目的是要了解一些书籍装帧工作方面的问题,主要是想知道“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的书籍装帧工作的情况,我就将自己所知道的答复他们。下面是客人提出的问题和我所回答的内容。

问:我国古籍装帧方式与现代书籍装帧方式有什么不同?

答:古籍,不谈写在竹简上的书籍吧,只谈用印刷方法印在纸张上的书籍。这种书籍都是单面印的,中缝空两行,印上鱼尾图形(),下印页码,然后以中缝鱼尾为中线,折叠起来,成为一页。若干页合起来订成一册,加上封面和底封,打眼四或六个,以棉线或丝线串起来成册。比较珍贵的书籍,往往采用蓝绢包角。磁青纸作底、封面,贴上腊笺纸的题签,就非常美观大方。这种古籍,内容文字都是直排的,切口与订口都在右边。如果一部书有四册或六册,还要用与书籍开本同样大的木板,用带子系起来,成为一函。或用硬纸板及青布裱褙,做成函套。几册为一函,几函为一部。历代大部头的史书都是采用这种印装方式的。印正文的纸张,多数采择竹制纸,“五四”运动前后,又采用外来的油光纸(一面光洁,另一面粗糙)来印书。至于现代书籍的印装方式,同过去是有许多不同之点的:首先是造纸技术有了进步,西方各国有用木浆制的白报纸,纸质较厚实,一张纸可以双面印字而无损于彼面,这样印成的书页,折叠起来,切光后就变成单页,装订时,订口在右边,切口在左边。用有色的重磅书面纸或有色布纹纸为封面,封面上题字设计图案,封脊上也可以印书名。装订方式变成西式的了。

问:现代书籍装帧工作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请你谈一谈。

答:一九一九年“五四”以后,新文化运动蓬勃兴起,除小学教科书仍用油光纸印刷、中式装订外,一般期刊和文艺书籍渐渐采用白报纸双面印刷、西式装订了。例如李大钊、鲁迅、陈独秀等革命前辈主编的《新青年》杂志,就是用这种方式印制的。“新青年”三个字,开始用美术字,之下,还印有一行法文“LaJeunesse”。下面三分之二地位的中间画了一个图案边框,中排要目,这种形式的封面设计,在当年是很新颖的。一九二五年左右,鲁迅、韦素园等编印丛书《未名丛刊》和专收创作的《乌合丛书》时,就大胆地开始以美术字、图案进行设计封面,计划版式,改进装订方式。还有文学研究会、创造社、太阳社和开明书店等新文学团体、出版单位的出版物,形式都有了大胆的革新。这样,一些规模大的出版单位如: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和世界书局等的出版物的装帧设计,就显得陈旧而呆板了。这是冲破旧的装帧设计框框,树立新形式装帧的时期,受到了广大读书界的热烈欢迎。

问:你能谈一谈二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书籍装帧艺术情况吗?请举些具体的例子。

答:我的一点本来不多的藏书,经过八年抗日战争的离乱和十几年“文化大革命”,都损失得光光的了。现在只能凭记忆说一说。

二十年代中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高潮中,书籍装帧设计突破了传统的框框,开始了以绘画、图案配合汉字书法、美术字而设计封面。装订形式,因社会物质条件关系,多采用平装,即以普及本发行,精装书比较出的不多。这一时期,装帧艺术工作者还未形成队伍,人数也不多。在北京,有司徒乔、陶元庆等。司徒与陶,原是学西洋画的,他们的画风,竭力注重中国民族化,是主张洋为中用的画家,只画封面画,其余的装帧工作(如:衬页、里封面、版面格式等等)都由新文化运动的旗手鲁迅一手规划的。当时司徒乔设计的封面画有《柚子》(王鲁彦著)、《飘渺的梦》(向培良著)、《卷》(女士著)、《新都的赠品》(徐鹤林著)、《影》(李霁野著)、《苦酒集》(芳草著)、《争自由的波浪》(高尔基原著,《未名丛刊》之一,一九二六年版)、《白茶》(苏俄独幕剧集,曹靖华译,一九二七年版)、《浮士德》(屠格涅夫原著)、《饥饿》(塞门诺夫原著)和《未名丛刊》中的《蠢货》(契诃夫原著)、《契诃夫短篇小说集》、《穷人》(陀思妥也夫斯基原著)、《外套》(果戈里原著)等书。他的封面画,笔触如行云流水,活泼而有抒情意境,但因印刷成本和技术关系,出版者多以蓝色或棕色一个颜色印刷封面。陶元庆设计的封面有:鲁迅的小说集《徨》、许钦文的小说集《故乡》、鲁迅译的《苦闷的象征》和《出了象牙之塔》(二书均系厨川白村原著)、《工人绥惠略夫》(阿尔志跋绥夫原著),鲁迅著述:《唐宋传奇集》、《中国小说史略》、《朝花夕拾》。还有许钦文著的《鼻涕阿二》、《若有其事》、《蝴蝶》、《幻象的残象》、《赵先生的烦恼》、《回家》、《毛线袜》和期刊封面《语丝》(一九二八年)等等。陶元庆为鲁迅、许钦文著译设计的封面特多,其中尤其是《徨》的封面画,人物图案化,上有漫画笔调的一个太阳,极富装饰味,鲁迅曾赞不绝口;还有许钦文的《故乡》,封面画原来是陶的一幅题为“大红袍”的画(据许钦文说,这画是画在两个拆开的信封拼接起来的纸上的),借来制版的,当年读书界对之评价很高。陶的封面画,后来渐渐以细线、淡色构图,鲁迅评之为:有新的形,新的色,东方情调,民族特性……。他是当时前途无限的青年美术家,刚刚由中学美术教师转至杭州西湖艺术院为教授,不幸年轻轻地病逝了(一九二九年)。

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伟大旗手,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他一生同教育家蔡元培一样注重美育,提倡新美术(如编印版画集,指导青年木刻工作者)。但现在的青年们还不很知道,鲁迅又是一个全能的装帧艺术家——这话我在一九四七年就说过。所谓“全能的装帧艺术家”怎么解释呢?装帧艺术,不仅仅为一本书设计一张封面画,它还应为一部著作设计衬页(环衬)、里封面(扉页)、正文排版格式和版权页,还要关心纸张、印刷、装订等等。凡是鲁迅经手付排的书稿,对上面所说的装帧工作,都经过精心考虑。你们如找到先前出版的《呐喊》、《徨》等书来翻阅,就可以看到它们的正文页中,行距很宽(占一行字的地位),字与字之间也有四分之一字的空白,天头地脚很宽,使读者不伤眼力,心神舒泰,容易阅读,便于眉批。鲁迅自己设计的封面,如《坟》(外封可能是陶元庆设计)、《呐喊》、《奔流》(同郁达夫合编的文艺理论刊物)等都是如此。记得《坟》的封面设计,图案是荒野上有一口棺木,旁边有几株小草,里封上画了一个小方形的题饰,方形以花边组成,内容包括:雨、天、树、月、云和“1901—25”(标明此集内论文的写作年份),小方框上站着一只猫头鹰。封面是象征着:旧中国如荒野,死一样的寂静;里封上题饰似乎说明,旧中国如雨天一样阴湿,月亮是在月蚀时间,多么气闷的时空!那只猫头鹰,大概是比喻他自己,因为鲁迅喜爱猫头鹰(猫头鹰是钱玄同对鲁迅起的绰号)。“他曾自喻所写文章是枭鸣,会给正人君子们赞美的好世界带来大不吉利的消息,是专门给他们的好社会增添缺陷的。”(《新文学史料》第三辑203页)他反对封建思想,冲击黑暗社会。这个封面和扉页图案的构图,说明了鲁迅当时的思想,是在进化论阶段往前进。《呐喊》选用深红色的书面纸,中上方一块阴文横长的印版,字的笔划硬而有尖锋,单色黑墨印,书脊只用五号宋体排了四个字:“鲁迅:呐喊”。毛边装订,整洁、美观又大方。这是当年出版界装帧工作上别出新裁的新格式。《奔流》月刊,选米黄色胶版纸,字体用偏方头,再加双钩线,横式,下面以阿拉伯数字标明期数,庄严朴素。鲁迅为他自己的著作装帧,更为其他作家的著作装帧,当年的《未名丛刊》和《乌合丛书》的装帧工作,都是经过他精心规划设计的。他特别欣赏陶元庆的绘画创作。许钦文的《故乡》一书,是他知道了陶有一幅“大红袍”的画,借阅后,肯定了是一幅好作品,才印在《故乡》封面上的。后来他经常请陶作封面,把书的内容提要告诉他,提出要求,提出用色套版次数,但也给作者有自由构思的余地。印刷时又竭力尊重作者,油墨色调要在开印前打样给陶元庆同意了才印刷。鲁迅对于印刷技术和照相制版技术又很熟稔,所以在规划、设计时,都能从多方面考虑。这样,出版后的成品质量就非常高超。瞿秋白的译文集《海上述林》上、下册,是在上海美成印刷厂(专印开明书店出版物的印刷所)秘密排版制纸型,到日本去印刷的。正文中加了许多插图,装订分两种:皮脊精装和蓝色丝绒精装。其中丝绒精装烫金字,在技术上很费周折,据说,先用蛋清把绒毛压服,才烫上金字的。成书金璧辉煌,落落大方。但下册出版时,鲁迅先生已经逝世,没有看见他最后费尽心血编辑、装帧的书籍的全璧。

鲁迅提倡美育,不限于理论,他还见诸于行动:他以千方百计,避开国民党反动派特务的狗眼,把国产的高级宣纸陆续寄给在莫斯科、列宁格勒的曹靖华,托他遍访苏联早期的木刻版画家,要求拓印这些画家的新创作。收到回件时往往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展示给国内青年木刻者观看,也开展览会,以教育青年。他选了不少好作品,编成一集,名《引玉集》,自己装帧,方脊精装。这是日本代印的。当“苏联版画展览会”(一九三六年)在上海展出以后,又为良友图书公司选定了画幅,写了序文,名为《苏联版画集》。又翻印了阿庚的《死魂灵百图》。此外,又编选了几种版画集:梅斐而德木刻《士敏土之图》,《凯绥·柯勒惠支版画选集》,《北平笺谱》,《十竹斋笺谱》(以上两种与郑振铎合编)和我国青年木刻工作者的习作选《木刻纪程》。这五种版画集都采用宣纸印刷,磁青纸为封面(《木刻纪程》是用棕色封面纸,白色标签),腊笺纸为标签,由鲁迅自己题字,中式线装,或制做青布函套(如《北平笺谱》和《十竹斋笺谱》),美观大方,到今天已变成稀世宝籍了。此外,还编印了四本意大利版画家麦绥莱勒的连环版画集,白纸黑色印的封面(良友图书公司版)。

自陶元庆去世以后,鲁迅在痛惜之余,凡装帧书籍,比较多地采用他自己功力很深的一手毛笔字题签书名。如:《二心集》、《三闲集》、《准风月谈》、《伪自由书》和《且介亭杂文》等等。一方面,他感到一时找不到如陶元庆那样的美术家,没有如意的切题的图案可以应用;一方面,在国民党白色恐怖的黑暗环境中,如以斗争题材构思成的作品印上封面,反倒会引起反动派注意,出版物会马上遭到禁止发行。他说,一本马克思的著作,在国民党统治区域出版,你设计一幅马克思的头像印上封面,一则刺激反动官僚、特务,招来迫害,二则读者阅读时也不安全。所以封面设计,一面固然要求有美感,一面也要密切注意政治斗争、阶级斗争的“艺术”(战略)。有时将著作者名字“马克思著”改印“卡尔著”,“列宁著”改印“伊里奇著”,以避开特务的狗眼,也是一种巧妙的斗争方式。

我已讲过,鲁迅对于书籍装帧中的插图,是非常注意的。他以为:一部书,多加插图,一方面可以增加读者的兴趣,一方面,加了插图,可以重点突出内容,增加宣传效果。他参与主编的《译文》月刊,每一期的插图都是非常丰富的;他也经常给别的刊物,如郑振铎主编的《文学》月刊介绍、推荐世界各国美术家的创作绘画(多系木刻版画),使刊物增色,读者愉快,加强斗争意志;如《城与年》(费定原著)这部小说,非但推荐插图,而且亲笔以汉文题写说明;当他听到邹韬奋在编译《革命文豪高尔基》时,就主动写信给韬奋,推荐有关的美术品,插印书中。他这种花时间,花精神的无偿劳动,目的都是为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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