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空空话官商

1981-07-15 05:54
读书 1981年11期
关键词:盛宣怀北洋

徐 盈

邵循正同志于一九六○年为北京大学历史系编注了一部《盛宣怀未刊信稿》,约二十万言,是一部活画官商嘴脸的传世之作。一九六一年携书下放太行山麓,终日忙于生产,只求延命,遑论是非,矛头向上,罪莫大焉,不得不将之捐赠给新办的长治师范学校。最近重获该书,百感交集,谨学邵循正同志,再作文抄公,公诸社会,书此为记。

盛宣怀(一八四四——一九一六年)江苏武进人,字杏荪,又字幼勋。号次沂、补楼、愚斋、止叟。其名曰愚曰止,其实所为至狡,贪心也从未停过,搂钱之手,伸得极长。

盛宣怀是清末买办官僚的大头子。甲午战争以前,他是淮系洋务派的主要人物。他宦途顺利,年年升官。一八六四年入李鸿章幕,得李信任。一八七三年为李筹办轮船招商局,在“官督商办”的名义下,把该局变成北洋官僚机构。一八八○年,他向李建议用招商局办法募集商股办津沪电线,任电报局总办,于是新办的电报局也成为北洋外府。一八八四年署理天津海关道,实掌北洋经济枢要。一八八六年,改任山东登(州)莱(州)青(州)兵备道,兼东海关监督。当时,海防关税都由北洋控制,而轮、电两政以津、沪为首尾,烟台为中心,所以李鸿章特别要把这个心腹人儿位置在这个地方,执掌兵财两权。一八九二年,盛又调补天津海关道兼海关监督。这是由于此时,李需他综管北洋对外交涉,轮、电也随而延至关外。就盛的作官之道,天津比烟台更为适中,而且更有利于和北京的权贵建立联系,北洋和总理衙门之间也正需要他这样的一个人来进行联系。一八九三年,李鸿章在上海经营十年之久刚刚开张的上海织布总局被大火烧掉,李急派盛赶回上海办理善后,接着又请他督办新近募商股设立的“华盛总局”,控制名为商办的大纯、裕源、裕晋等纱厂。至此,淮系洋务派所办的轮船、电报、纺织等主要企业,全由盛宣怀一人掌握,红得发紫。

甲午、乙未之间,淮系洋务派的海军、陆军在对外战争中相继溃败,李鸿章失去了北洋的地盘,盛宣怀也随而失去淮系经纪人的地位。但由于继任北洋总督的王文韶和他素有渊源,津海关一缺因得以保持不动,轮电两局依然把持在手。一八九六年,张之洞在湖北办的汉阳铁厂亦到了无法维持的地位,议改商办,找盛到武昌商议如何弥补亏空的方法。盛乘机建议组织公司经营卢汉铁路,作为交换条件。在一拍即合的情况下,由王文韶、张之洞会同保荐此人可以重用。而他在北京早与恭王奕和翁同等有勾结,就把卢汉一条铁路改成全国性的“铁路总公司”,由盛出任督办,在上海成立。此后,盛即以上海为根据地,遥控汉阳铁厂、大冶铁矿、萍乡煤矿(一九○八年正式合并为汉冶萍公司),新创办的还有官商合办的“中国通商银行”,声势煊赫,一时无比。盛宣怀这个大买办官僚对于上层官僚以厚利结彼,分批收买,他的势力可以通过宦官李莲英直达西太后左右。又以清末十余年中的路矿利权多半由他经手出卖和洋债由他举借,因为他又是英、美、日、德帝国主义的宠儿,这些帝国主义通过这一名清廷内奸来控制中国政治活动。

盛宣怀给他大老婆庄氏的“家书”,属于全书的最末一部分。有资料价值的计十四件。时间未注明,大致在一八九九年前后。这时盛宣怀已由淮系洋务派的孤臣爬进两手鲜血的袁世凯幕中当了新宠。袁世凯继荣禄掌握北洋,从盛宣怀手里夺取了原属北洋的轮船、电报两局,继图改官办而还商本,首先打了盛的势力一棒。盛在一八九九年(己亥年九月初二日奏对自记)当面向垂帘听政的西太后自荐,胡说什么“同治年间,皇太后垂帘时候,削平大难,中兴天下,能用得曾国藩、胡林翼、李鸿章、左宗棠几个人,即如阎敬铭、李瀚章、沈宝桢等,虽不能带兵亦各有长处,现在要练兵筹饷,总得先讲究得人,方能办事。”为变相地自荐,吹嘘他自己的长处,有“办不动、来不及”六个字,说他自己忠心耿耿,胆识过人之处,即“办不动,亦要办;来不及,只好赶紧办。”对袁世凯则说“臣看袁世凯……大家说好,可惜(手下)人太少”,为他自己在袁世凯幕下求得进身之阶,可谓无耻已极,可是在自记中却写得自己得意非凡。又说自己迭次奉旨经手所办铁路、矿务、轮船、电线、铁厂、银行以及学堂,多想详细说明,但恐时刻工夫(不够用)说不及了。至此,西太后夸了几句盛宣怀,又当着盛宣怀的面骂了几句光绪,出出气。自记尾上写道:“上问:我晓得你办事极认真,国事艰难,还要你认真,好好的办。奏对:臣蒙恩典,总是遵旨认真办理,但臣所办的事,总是极难的事,人不知道,百般谤毁,若不是忍辱负重,早已不成了。这班闹的人,叫做清议,恐将来总有一天办不动。上(对光绪)问:不错,是叫做清议,都是这班人闹坏了,不然皇帝也不致于如此着急,你不要管他,只是认真去做就是了。奏对:臣总竭尽心力而已。皇太后向皇上说,你亦问他几句话(其实还是西太后插话),当光绪关心农情时,西太后即说,“南边多雨,北边不下雨,麦子不能种,宫中天天求雨,你在北边二十年,你晓得这时候不是下雨的时候。天时不好,外国(人)又是如此,我近在焦急得睡不着觉,苦得很。”盛最后还说,“天下之大,水旱偏灾,总是有的。天下只要得人,皇太后不必过于焦灼。皇太后是识得人的,只要内外有十几个,同心协力,练成二十万好兵,不难自强的”。

在此同时,盛宣怀却利用南涝北旱,大做投机生意,详见其自记“家书”,摘录几条如下:

八月十一日

天气久晴,花价必松,纱价必更贱,汝所存之纱一千二百五十包,银根太巨(约银九万两)……难保不贱至六十两以内(须亏本一万两以外),亏本甚大,中秋节后,无论如何务必全行售出,以后做生意切勿太贪。

我们做生意吃本又重,心又狠,要赚得多,手又呆,处处落人后着。

汝去年买(棉)花赚钱不卖,(却)买稻,幸我再三催卖,蚀本无多。我买米已得利而尽失。今汝买纱,又卖不出。……依我主见,还是放债稳妥……

今年新稻价贱,买一二万石尚可无碍(多买则呆滞)……或禀商父亲即在自己栈内囤买,容易出砻,……

八月二十二日

……纱价如好,望即出售。一好即有洋纱涌来,故近来生意不可久搁。

谷贱不妨稍买,但断不能做粮米,致碍声名。

(设立)北栈事,候我回来定夺,恐垫此大款,不易也。

九月九日

纱价已涨至七十七两,……我想得此好价,总宜脱手,切勿心狠。如果看贵,洋纱不来,亦须售出一半,否则涨到宝塔顶上,恐其赶卖来不及也。

直隶一带天旱,开春粮食必涨,北洋(按:指总督)已发护照办米。……已令××采买粳稻四万石,……望汝再打听稻价如何,即行电我,以便斟酌。

汝若售纱收回本钱,再买米稻,尚来得及。

(按:据悉,是年江南六、七、八月雨多,棉花大坏,民间损失一二千万两银子。在此同时,北方三个月不下雨,麦子不能种。)

九月××日

纱价未必能到八十两……洋货多来,洋厂林立,……应即(将纱)全数售出。

……天津米价四两一钱,京城米价五两,封河后必涨价,故不可迟……护照米十万石,××求搭二成,我已应允。

九月二十七日

京城一带,亢旱无雨,奉上谕,招商办运米麦二十万石,以资接济。……今日特寄免税护照四万石,……不准其卖与别人。……

纱价七十六两,可惜不卖,以后难得此价矣。

九月××日

……前说纱价要到八十两,我说断不能到……如今七十四五两亦无人要,可见我之见识……汝做生意太贪,恐要吃亏。谷价已涨,不可买……(汝)在上海已买白粳七千包得利售出,毋庸运津……我已在天津买米数千石矣。……

十月初十日

……售米三千石款拟出利借用,我昨已电复,准借用两月,此系公事之款。

现今上白米迭涨,嘱将四千石缓售,甚是。封河前天津抢运……买的太少,此皆坏在汝等拘泥之故也。……

……(纱)如能到七十五两,即可出售,望勿心狠。

十月二十五日

京城少米四万石,……买米买稻,我不敢遥断,运气不好,只可不做,汝亦须小心。……

×月初十

……汝想买存籽花千担皮花千担,约需本二万两,此稳可得利,但须买得干洁,不可有水。……已托×××代借一万五千两,其余五六千两,汝身边尚有洋钱,可以凑用。此刻钱庄恐不肯空借,亦可将棉花保险栈票抵押。

汝两年做花皆得利,此次须托人妥当为要。

米价上海四元半,不可腾买,汉口米……我已代汝买二千石,外间切勿响起。因买米良心不好,不比买花也。

×月十九日

鄂米……已买定一万石,(……汝若要买,可寄信来代买。)但不能出口,如果明年米贵,亦只可平粜。汝买谷五千石,亦不致亏本。然以我看来,谷价两元,已合四元之米,汝运气尚好,亦不致亏本。

火机皮花十二两九钱,尚可买,不致亏本。……借款,我实无力应酬……

十一月初一

我家财运大坏,……且手下无一老成可靠之人……读书人终欠精明,亦不能做生意。

汝若要做生意,只得棉花可买,明年必涨价……不怕卖不出。惟买花须托好手……如凑买三千包花,总可稳赚三四千元也。

十一月十五日

棉花明年必长价,汝做买火机花衣(按:长绒洋棉花),定可得利,或买通州子花,亦可得利。年底洋钱小,来年洋钱亦必长也。……

汝善于理财,不上人当,我故如此放心,汝仍当格外谨慎。

十二月初三日

……铁路总公司(囤)七千石米价尚未还。米价五元时何不售完,

汝做生意太贪,将来必吃大亏,莫如趁早歇手,专放利息,最为稳实。

我手头并无现款,若向银行抵押,亦是一样出利,且可抵押之股票,均在家中,检点亦多不便也。

已知盛宣怀的奏稿、电稿,前已由其后人编辑印行,共百卷,名为《愚斋存稿》。据说公牍、函稿也早已编好,但是没有见到印出。“亲笔函稿”,也绝不止于本书所收的这二十万字。据云上海人民出版社也曾经出过两本,外间亦少见及,不知什么原因未能续出。

邵循正说,这个妙手空空吸血鬼的“函稿”,可以当做一部《清末官场现形记》看。实际上这正是帝国主义通过地主买办势力奴役旧中国的一部很典型的纪录,对于研究中国如何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历史,它提供了铁证。

(《盛宣怀未刊信稿》,中华书局一九六○年四月第一版,1.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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