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的一生

1985-11-01 04:35朱迎平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5年10期
关键词:梁武帝刘勰文学

朱迎平

他居于寺庙十余年,却始终不曾出家;他跨入仕途三十载,却终于皈依佛门;他的政治抱负未能实现,却留下了文学理论批评的巨著《文心雕龙》。这就是——

刘勰是我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的杰出大师,他精心结撰的煌煌巨制《文心雕龙》,正在为越来越多的人们所了解,所热爱。刘勰的名字,同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关汉卿、曹雪芹等一样,为每一个炎黄子孙引为自豪。这位文学巨匠笃志苦学、发愤著书,但壮志难酬,最终遁入空门。刘勰的一生,实在是坎坷曲折的一生。

定林苦学

刘勰字彦和,约生于南朝宋明帝泰始元年(465),一生经历了宋、齐、梁三个朝代。

刘勰的祖籍是东莞莒人(今山东莒县)。晋室南渡,北方士人纷纷南下避乱,东晋王朝在江南设置了许多侨郡,侨立的南东莞郡设于南徐州,镇京口(今江苏镇江),刘氏从刘勰的祖辈起就定居在京口。刘勰的祖父刘灵真是宋司空刘秀之之弟,事迹已不可考;而刘秀之和他的叔父刘穆之则都曾是宋初显赫一时的人物。到刘勰的父亲刘尚时,刘氏已衰弱下去,刘尚只当过越骑校尉,而且在刘勰幼年时就死去了。刘勰就出身在这样一个家道中落的庶族地主家庭。

贫寒的家境使刘勰在少年时代就“笃志好学”(《梁书·刘勰传》,以下引此传不再注明),立志通过学业文章、踏入仕途,立身扬名。他在七岁的时候曾做过一个美妙的梦:满天云蒸霞蔚,灿若锦绣,他缓缓地登攀而上,采摘下片片红云彩霞……(见《文心雕龙·序志》)在少年刘勰的心里,人生似乎是这样的美好,展现在面前的似乎是一派锦绣前程。

然而,等待着刘勰的现实却是冷酷而严峻的。南朝社会是实行门阀制度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即使同属地主阶级,士族和庶族之间也是泾渭分明,不容混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晋书·刘毅传》)就是对这种社会现实的简炼概括。在这个社会里,唯一重视的是人的出身门第、血统姓望,出身贫寒的庶族子弟,即使才华出众,也难以晋升;而万一侥幸升迁,也要备受歧视,因为世家豪族“视寒素之子,轻若仆隶,易如草芥,曾不以之为伍”(《文苑英华》引《寒素论》)。生活使刘勰慢慢懂得了:他面前的道路是不会平坦的。

由于家贫无靠,二十岁的刘勰尚未婚娶。这时,他作出了一个影响他终身命运的重要决定:进定林寺去依附于僧祐。从此,他走上了一条颇为特殊但同样充满艰辛的生活道路。定林禅寺,在南朝都城建康(今江苏南京)郊外的钟山上,寺庙宏丽,典藏丰富,高僧辈出,名流云集,是当时佛教活动的中心。沙门僧祐,本姓俞氏,佛理精深,学问宏富,从齐永明年间开始主持定林寺,宣讲佛学,整理经藏,是齐梁佛教界的重要人物。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就在这样的师傅指引下,刘勰度过了整整十个春秋。

十年中,刘勰夜以继日,潜心攻读,刻苦治学。利用定林寺丰富的藏书,他在经、史、子、集各类典籍中“任力耕耨,纵意渔猎”(《事类》),为以后《文心雕龙》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佛学方面他也殚精竭思,研阅释典,终于“博通经论”,成为僧智的得力助手。他曾经协助僧祐整理经藏,分类编目,流传至今的我国第一部佛经目录《出三藏记集》,虽以僧祐之名传世,但刘勰为它的结撰作出了很大贡献,集中的不少文章,经考证显然出自刘勰的手笔。

定林寺的晨钟暮鼓,时时濡染、熏陶着刘勰,使刘勰与佛门结下了不解之缘。但“博通经论”的刘勰,却始终不肯皈依佛门,传统的儒家思想仍是其主要精神支柱。他不曾遗忘先哲的教诲:“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序志》);他没有放弃自己的抱负:“擒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程器》)。刘勰不愿出世,因为他还有所等待,有所追求;刘勰也没有消沉,因为他已有所寄托,并不觉得空虚。是的,他虽然只是寄人篱下的一介布衣,但“穷则独善以垂文”(同上),他不也能用手中之笔舒展自己的满腹经纶和宏图大志吗?

撰成文心

刚过“而立”之年的刘勰,又做了一个梦。这次,他梦见自己手捧着丹漆礼器,跟着孔夫子南行……(见《序志》》,梦醒了,他激动,惊喜,伟大的先圣竟然垂梦于他,这不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吗?这不是要他“敷赞圣旨”、发扬儒学的召唤吗?刘勰感奋了,觉得自己应该有所作为!但是干什么呢?刘勰知道,最理想的当然是注释儒学经典,但列代儒者,已经阐发得十分精深,自己怕难成一家之言。于是,他想到了文章。“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序志》)。这就是说文章之学,也是不朽的事业,当时的文坛,浮诡瑰奇,讹滥成风,距离先圣的风范越来越远;而当时的论文之作,又大抵肤浅琐碎,很少触及根本,“不述先哲之诰,无益后生之虑”(同上)。就这样,刘勰终于选定了文学批评的道路,搦笔和墨,开始了探索文心的事业。

伴着青灯古佛,六、七个年头又过去了,体大思精、弥纶群言的论文巨著《文心雕龙》,终于大功告成了!刘勰在这部著作中,对有史以来的各体文学及主要作家、作品进行了详尽的分析、评价,对文学创作的规律、文学发展的历史、文学批评的标准,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和阐发,使它成为中国文学史上空前绝后的理论巨著。当刘勰写到全书最后一篇《序志》时,他不由得感慨万千:他的理想、抱负,他的学识、才华,都熔铸在这三万七千余言的鸿篇巨制中了!“文果载心,余心有寄”,刘勰这样写下了《文心雕龙》的结束语。

火热的创作热情使刘勰完成了他的巨著,可是现实却依然是那样冷酷无情。刘勰颇引为自负的《文心雕龙》,却得不到文坛的重视、名流的首肯。刘勰很清楚,唯一的原因就是自己贫寒的出身,“世冑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左思《咏史诗》),这个社会扼杀了多少英才俊彦啊!刘勰也知道知音的难求:“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知音》)但是,他不甘沉沦,在这个庸音纷披的世界上,他仍在执着地寻觅着自己的知音。

他想到了文坛的“一代辞宗”——沈约。沈约是齐梁文坛的领袖,精通声律,能诗善文,又好奖掖文学后进,刘勰就想请这样一位权威来评判自己著作的价值。可是一介布衣的刘勰又怎样才能得到位极宰辅的沈约的接见呢?于是,中国文学史上动人的一幕开演了:装扮成卖货商人模样的刘勰背负着自己呕心沥血写成的《文心雕龙》等候在大道旁,尘土飞扬,沈约的大队车骑过来了,刘勰高举书卷,拜倒在车前……

刘勰成功了,沈约读了《文心雕龙》,认为“深得文理”,十分赏识,并置于案头,经常翻阅。这样,《文心雕龙》和刘勰的名字开始在文坛上迅速流传开来。

大约也是由于沈约的荐举,梁武帝天监初年(约502),三十八岁的刘勰告别了居留十六、七载的定林寺,“起家奉朝请”,踏上了仕途。刘勰以为,“达则奉时以骋绩”(《程器》)的时候到来了。

仕途坎坷

起家伊始,刘勰先被梁武帝之弟、中军将军临川王萧宏引为记室,掌握书记;不久,又调任车骑将军夏侯详的仓曹参军,掌管粮食兵器的帐目。刘勰开始有机会接触军国大事了,但这些职务毕竟都只是幕僚、随从的性质。天监九年(510)前后,刘勰曾出任过太末(今浙江龙游)令。作为一县之长,使他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小试锋芒,史称其“政有清绩”,可见他不仅工文,而且练治,并非那种只会舞笔弄墨的文人。但是,梁王室始终是把他当作一根“笔杆子”来对待和利用的,正当刘勰准备大显身手之时,他又被调任梁武帝之子、仁威将军南康王萧绩的记室,并兼任昭明太子萧统的东宫通事舍人。东宫通事舍人在梁代是一个颇为重要的职务,掌管呈按奏章,通常选拔有才学的人担任,梁代担任过此职的庚肩吾、何思澄等,皆一时之选。出身寒素的刘勰被委任此职,可以称得上是一种殊荣了。然而,这仍然只是一种高级文学侍从的职务,刘勰“纬军国、任栋梁”的理想并没有实现。

值得庆幸的是,刘勰在东宫得遇昭明太子萧统的厚爱,使他的文学才华再一次焕发出熠熠光采。萧统是梁武帝长子,自幼爱好文学,入主东宫之后,“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梁书·昭明太子传》),在自己周围形成了一个包括刘孝绰、王筠、殷芸、陆陲、到洽等著名文人的文学集团,讨论篇籍,著述文章,“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同上)。深得文理的刘勰来到东宫,当然更是锦上添花。萧统“深爱接之”,对他格外器重。萧统主持编选的我国第一部文学总集《文选》中所选文章,多与《文心雕龙》中论文体时的选文定篇相合,可见刘勰文学思想对萧统有很大影响。我们甚至于有理由推断:刘勰很可能直接参与了《文选》的编选工作。政治抱负难以实现的刘勰在文学上又一次遇到了知音!《文心雕龙》和《文选》,遂成为我国中世纪文学典籍中的双壁;刘勰和萧统的文学交游,也成为我国文学史上的一段佳话。

刘勰虽然跻身仕林,但与佛教和佛教界却仍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由于他“为文长于佛理”,当时的“京师寺塔及名僧碑志,必请勰制文”,只是刘勰文集散佚,今仅存《梁建安王造剡山石城寺像碑》一篇及一批篇目。天监七年前后,他曾受梁武帝之命,回定林寺与一些名僧“钞一切经论,以类相从,凡八十卷”(《续高僧传·释僧旻传》)。此外,当时儒、佛、道三教论辩激烈,刘勰曾撰成《灭惑论》一篇(因收入僧祐编《弘明集》而传世),大力宣扬佛家教义。天监十七年,刘勰上表陈请二郊农社宜改牺牲为蔬果,颇得佞佛的梁武帝欢心,升任步兵校尉,仍兼东宫通事舍人。至此,刘勰已走到了他的仕途的顶峰,而这也就成为他的世俗生活的末路。

燔鬓出家

天监十七年(518)五月,七十四岁的僧祐去世了。僧祐是刘勰学业上的导师、精神上的支柱之一,他的溘然长逝,在刘勰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澜。

定林寺的经藏,刘勰曾协助僧祐作过整理。现在,僧祐死了,他晚年收藏的大量经卷又需要加以整理编次了,梁武帝想到了僧祐的白衣弟子刘勰。普通元年(520),梁武帝下诏敕刘勰和释慧震“于定林寺撰经”,在梁武帝看来,这是给这个寒门弟子的又一次显荣。但五十六岁的刘勰到此时终于大彻大悟了:梁王室从来就没有将他当作国家的“梓材之士”看待过,要想实现奉时骋绩的抱负已经没有什么指望了。他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幻灭感重新踏进了定林寺庄严的佛门……

梁武帝中大通三年四月,传来了昭明太子萧统去世的消息,刘勰的心灵又一次强烈地被震撼了:他一生孜孜以求的“纬军国、任栋梁”的宏图伟业已成泡影,他毕生的事业只是在佛教和文学这两个世界中。他那佛教世界的导师僧祐早已进了极乐世界。如今,他这文学世界的知音昭明太子也猝然而去。尘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刘勰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归宿。

不久,定林寺浩繁的经藏终于整理校定完毕了,刘勰毫不犹豫地向梁王室提出了辞官出家的要求。为了表明他的坚定决心,他事先燔去了自己的全部鬓发。梁武帝答应了他的请求。于是,在定林寺住过十余年而不肯绝俗的刘勰,在走过了坎坷不平的人生道路之后,终于在垂暮之年,皈依佛门,改名慧地,变服出家了。定林寺的钟鼓又一次敲响了,似乎在欢迎这位跚跚来迟的佛门弟子……。

不到一年,约在梁武帝中大通四年(532),心力交瘁的刘勰与世长辞了,终年约六十七岁。

刘勰带着功业未就的终生遗恨去世了,然而,他在《文心雕龙》的最后寄托的“吵吵来世,倘尘彼观”(《序志》)的愿望却实现了。他没有成为封建王朝的“梓材之士”,但是,他终身从事的文学事业的结晶——洋洋五十篇、三万七千余言的巨著《文心雕龙》,却世代相传,成为至今值得引为自豪的祖国宝贵的文化遗产,并已经飘洋过海,传向世界。刘勰一生的遭遇,是封建社会中下层出身的知识分子的一个普通的悲剧,但他的刻苦、奋发、追求的精神品格及因此而为人类文化作出的贡献,却将永久地为人们所崇仰和怀念。

(摘自《文史知识》1985年第6期)

(插图:周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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