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克罗士先生

1986-07-15 05:54赵丽雅
读书 1986年12期
关键词:克罗德彪西感官

赵丽雅

这一册小书是克洛德·德彪西的音乐评论文集。它的副标题——一个反对“音乐行家”的人,就已经昭示了作者的基本观点。他讨厌“学院派”的批评,他反对象打开玩偶肚膛一样的对艺术进行剖析。他更厌恶带着陈腐传统的标尺,装腔作势的评头品足。于是他请出了一位克罗士先生来做他的代言人。这位先生“有个干瘪瘪的小脑袋,说话声音很低,笑起来,鼻子眼睛皱成一团,犹如一池静水,被人家投进了一块石子。笑容久不消失,令人难以忍受。”抱着这种意味深长的嘲弄,他要与上流社会开些玩笑了。

这位克罗士先生对“音乐行家”们对艺术的讨论不厌其烦。他蔑视规则,嘲笑那种强求的确切的说明。“我的愿望只是把听到的什么使它得到再创造。”他宁愿固执地保守着一部音乐作品的秘密,保存它的奇异幻觉,而把理性的分析贬得一钱不值。

不过,“克罗士先生”虽然不乏幽默感,有时甚至过于尖刻,但他的评论仍是认真而严肃的,尤其是对于他所倾心的大师。德彪西的音乐创作受穆索尔斯基的影响是明显的。他欣赏这位俄国音乐大师的是他朴素自然、不落俗套的艺术,“用比较温柔而深沉的口气和我们心里美好的东西进行交谈。”“从来不曾有过一种更加细腻的感情通过如此简单的手法被表现出来的了。这象是一个好奇的、未开化的人的艺术,他随着情感的驱使,发现了音乐,这里谈不到任何形式,或者至少说,这种形式是如此多种多样,和既成的(可以说是注定的)形式不可能有共同之处……”。

这里的着重号是我加的。我以为,他并非真的漠视理论,毋宁说,他的全部憎恶是集中于“既成的”,即一种凝滞不动的、惰性的框限。这种对传统方式和理论的厌倦与不满,表达了对新的表现方式的追求与探索。

二十世纪的天地是多么宽广又多么狭小!深厚的,优渥的,似乎是不可摇撼的传统,对音乐家们来说,是幸亦是不幸。走过的路是那样宽广,前行的途程却太狭窄了!从浪漫主义的怀抱中,仿佛是不可避免地孕育出了叛逆者。在旧时代结束新时代开始的历史交叉路口上,德彪西面临着选择的困惑。

德彪西接受了以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期音乐为基础的、全面的、学院派的训练。他最早的崇拜者是瓦格纳。但是德国音乐的华丽气息终于使他厌倦了。他旅行到西班牙和爪哇,从异邦的民族色彩中发现了音乐的生命,而穆索尔斯基音乐创作中揭示的东方旋律和自然音阶与五声音阶的民间旋律,则唤醒了他更新欧洲音乐的意识。与马拉美等象征主义诗人的接近,使他找到了自己的语言。“世纪末”文艺思潮的重要特征之一是满足人的感官的享受。于是德彪西拥抱了印象主义——不管他本人情愿与否,他是被称为印象主义音乐的创始人了。有趣的是,当他同时代的印象派画家向音乐贴近的时候,他却从乐谱中析出了色谱。他要用音乐来表现色彩感觉。从来被视为生命的旋律退居于次要,而代之以色彩和光线的和声。与印象派画家相同的是,他强调感官的“瞬间印象”。“克罗士先生”说:“我热衷于‘印象,是因为它让我有自由,不使我的激情受到任何寄生性审美观点的侵蚀。”他所以在“寄生性”下加了着重号,大约就是要特别强调一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感官的审美体验吧。

德彪西承认自己的创作灵感源自大自然。“我实在舍不得离开那迷人的古老森林,因此我在秋色斑驳的乡下多呆了几天。在那儿,黄叶纷飞,为树木送终;祷钟频响,催田野入睡。这境界发出轻柔而令人信服的声音,劝人忘却一切。……牲畜和农夫默默无闻的劳动给人一种特殊的美感:它既不恳求别人的鼓励,也不恳求别人的批评……我远远地离开了艺术的讨论。我独自一人,怡然自得,无所牵挂,大概我从来没有在这听不到人谈论音乐的时期更加热爱音乐的了。”

他在这里又一次暗示了对评论界的反感!或许这并不是恶意的亵渎,他只是努力想保持心的宁静和情感的纯洁(甚至用一层梦幻的意识把它包裹起来),并摆脱传统的形式的束缚,而追求创作的自由随意性。

作曲家拒绝了理论分析的介入,他小心翼翼地要保存的,正是大自然所给予的纯净而又包孕着无限奥秘的第一感觉和第一印象呵。

我奇怪,为什么艺术家和艺术理论家之间常常会有很深的积怨。这是否因为后者在总结创作经验,记述艺术历程的同时,并非自觉地为活生生的创作实践编制了藩篱呢?不过,来自实践的反抗(有时甚至难免于偏激)倒不必视作理论的悲剧,在这场混战之后,不是出现了一个更新了的世界么。

(《克罗士先生》,〔法〕克洛德·德彪西著,张裕禾译,陈冰校,人民音乐出版社一九八五年五月第一版,0.75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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