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断打破“神话”的人

程晓流

1985年11月20日，聂卫平在北京战胜了中日围棋擂台赛上的最后一个对手——日方主将藤泽秀行。

当裁判员宣布对局的最后结果时，整个赛场沸腾了!首长、记者和工作人员都争先恐后地冲进了大厅。赞叹声、祝贺声和照像机快门的开启声此起彼伏，响成了一片。终于盼到这一天啦!许多老同志激动得转过身去悄悄地擦拭着夺眶而出的泪花……

这了不起的一瞬间是值得永远回忆的!不过一年之前，那时谁要是敢于大胆预言中国棋手这么快就能在团体性比赛中打败日本对手，那他还很容易被棋界错认为是编造“神话”的人哩!今天，历史却已写下了新的一页。

摄影机在哒哒飞转，大厅里笑声不断……此刻，望着被笼罩在闪光灯“银网”之下的卫平，望着这位真能把“神话”变成现实的战友，我心中不禁百感交集、浮想联翩……

(一)

我和卫平初次相识，是在1963年的春夏之交。当时，我还在市少年宫学棋。在辅导员雷溥华老先生的安排下，我和卫平在中山公园“来今雨轩”的茶座上，开始了第一次交锋。对局结束后，雷老做了讲评。我毕恭毕敬地听着，不时还连连点头。卫平却不然。他不顾棋力上的巨大差距，不断地向雷老发出质询。有时，他甚至还敢把雷老已经摆放在棋盘上的子拿掉，坚持说他自己的下法也不坏!雷老对卫平是宽容的。我当时却十分惊讶:连老师的话也敢反驳?尔后，等我得知卫平连与陈毅副总理下棋，都敢抓住老总的手不让“悔棋”时，我不觉倒有点佩服他了:好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小子!

二十多年来，他就凭着这股在棋盘上谁也不让的倔强精神，冲垮了一道又一道的障碍，打破了一个又一个的棋坛“神话”。

1966年，年仅13岁的卫平逾越了儿童不能参加成人比赛的障碍，参加了在郑州举行的全国围棋大赛，并在比赛中夺得了“丙组第一”的好成绩，压倒了几乎过半数的成年棋手。

1968年，卫平勇敢地违背了“破四旧”的“红规”，重新回到棋盘上来。那时，在他家的小院里，我们这两个被社会抛弃的“狗崽子”，居然躲开了“红色专政”，偷偷地跑到一起下了好几个月的棋。为了防止街道上“造反派”的干涉，我们紧紧锁住了大门。几乎每往棋盘上放一个子都要互相提醒:“轻点，可别弄出大声音来。”

1969年，卫平和我先后被“上山下乡”的浪潮卷到了黑龙江省嫩江县山河农场。他在四分场，我在九分场。彼此相隔上百里地，音信不通，更难相见。绝望之下，我完全放弃了下棋。卫平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刻苦钻研棋艺。为了下棋，他曾顶风破雪，冒着零下30多度的严寒前往农场的另一角去找我。他偷偷地“读棋谱”，用自问自答，自己同自己不棋等“蛮干”的方法，硬是提高了棋艺。

1974年，卫平终于抓住了自己的机会。当时率领日本围棋代表团来访的宫本直毅九段，在前6场比赛中打败了国内所有高手。只有最后一轮了，决不能放宫本全胜而归!在卫平的坚决请求下，体委领导破例同意这个“黑龙江农场的劳动者”上阵。经过7小时激战，他居然以漂亮的一击打败了宫本。

“聂卫平时代”从此揭开了序幕!

(二)

1975年，他夺得全国冠军。

1976年，他初次访日，一举战胜了当时日本“天元战”的冠军藤泽秀行和“本因坊战”的冠军石田芳夫，“聂旋风”的雅号从此名扬四海。

1979年，他连续第四次夺得全国冠军，而过惕生、刘怀、陈祖德等老冠军都“事不过三”哩。

1983年，他连续第五次蝉联“新体育杯”赛的冠军。国内一时似乎还没有人能成为他的对手……

尽管卫平拥有如此不平凡的历史，但这一次登台上擂，棋界却很少有人敢相信他还能创造出新的奇迹。擂台赛的形势实在太险恶了:七名队友都已先后被打下了擂台、孤军奋战的他面对的却又是从来不曾输给过中国棋手的小林光一和加藤正夫。这是两位号称“不可战胜”的“超一流”棋手啊!卫平自己过去也曾四战加藤、两会小林，结果均落败绩。

“中国队怕不行了……”这是人们心里想的。

“尽力而为吧!”这是人们对卫平说的。

只有卫平不动声色。他好象还是那么“楞”，还是那么不肯服输。8月下旬，临到他即将出发东渡攻擂的前两天，他悄悄地问我:“万一我把小林和加藤都赢了，你们会怎么想?”望着他那充满期待的目光，我心中不觉暗暗感叹:“真是自信的人哪!”

我知道他一直在认真地研究对手。他甚至连对手第一着习惯于下在哪个方位都摸熟了。他要出其不意地摆出一个使对方感到别扭的布局。

我知道他对于“定式”也已有了周到的准备。在未来的战斗中，即使小林再走出惯用的“一间夹”或“三间夹”变化，他也可以保证应付自如。

我知道他为了深入“摸底”，不仅调集了有关对手的几百盘棋谱反复参阅，还专门请队里的同志模仿对手的棋风与他对抗。半个月来，象这样紧张认真的“模拟性训练”总共进行了有好几百盘。

我甚至还知道，直至临赛前的那几天，他每个晚上都不肯好好休息。常常半夜都过了，脑子里只要一闪现出棋的新变化，他又会从床上爬起来奔向棋盘。连十分理解和支持他的妻子都看不过去了，她心疼地不知劝了多少次:“你还不早点睡?你不要命啦!先养好精神才能下好棋呀!”

不过，说老实话，我虽然十分钦佩卫平那股有我无敌的必胜气概，但我却不相信他能连胜两名“超一流”强手。所以我半开玩笑地说:“要是你能连胜小林和加藤，我们要募捐给你修个纪念碑了!”

没想到，短短几天之后，从东京真的传来了卫平连下两城的大喜讯……日本“超一流”棋手不可战胜的“神话”被彻底打破了!卫平真的在中国围棋坛上立起了一座碑，一座金光闪闪的里程碑!

(三)

卫平这个在棋坛上不断创造奇迹的人，在日常生活中却是那么平平常常。

他不喜欢看文学作品。不管是什么样的“名著”，到他手里都会变成效果良好的“催眠器”。

他不喜欢听音乐、自称是“音盲”。多年来，他无数次地参加了和日本朋友的联欢，每次都总是音调不准地高唱那一支再简单也没有的“樱花谣”。

他不喜欢看电影。有一次文艺体育界知名人士在人大会堂联欢，他恰巧和当时著名电影演员李秀明坐在一起。人家已经做了自我介绍，他却还傻乎乎地去追问一句:“李秀明同志，您是搞什么工作的?”逗得同桌“女篮”和“女排”的队员们险些笑破了肚皮!

他不喜欢运动。在篮球和足球场上，他是著名的“犯规后卫”!无论是谁带球突破了他的防线，一定逃不脱被他拦腰抱住的“厄运”。

呀，说起卫平生活中的趣事来，怕是三天三夜也聊不完。不过，他也有他的爱好和天地。

他喜欢看足球。那绿茵场上的激烈争夺，十分有效地扩张了他那渴望拼搏的雄心。

他更热衷于打桥牌。那充满偶然和选择的微妙计算，既能缓和他在棋盘前绷得太紧的神经，又能满足他对智力角逐的追求。

他不是个眼光短浅的人。为了了解国家大事，他每天必看报纸。

他还是个宽容大度的人。队里的小队员知道“聂老师”的好脾气，谁都敢和他闹着玩。我是爱开玩笑的人，经常抓住他闹出的笑柄尽情发挥，人前人后真不知有多少次冒犯过他。他却从不把这类事情放在心上。只要你说的有几分在理，他总会陪着你哈哈大笑。

唯有在一个领域里，卫平绝对不能容忍别人的冒犯，那就是围棋。象古往今来所有的大师一样，坐在棋盘前面，他的形象会奇妙地变得十分威严，十分高大!望着他在棋盘上得心应手地运筹谋划，行兵布阵，你情不自禁地就会相信他有统帅千军的才能，有移山填海的气魄，有神鬼莫测的心机，有深如大海的度量。这种时候，很少有人会想起生活中那个平淡无奇的卫平了。

(四)

多年来，在棋坛上普遍流行着这样一种看法:“聂卫平天生就是下棋的人。离开了棋盘，他就干什么也不行了。”我以前也很受这种看法的影响。然而，通过这次中日擂台赛，我发现在卫平身上还闪烁着其它一些值得称道的耀眼色彩。

身为擂台赛“主将”的卫平，这次正象日本友人在比赛进行到最关键时刻对他的称赞那样，表现出了“大将风度”。

每场比赛前，为了帮助队友们在技术上做好准备。卫平不但多次主持召开了“诸葛亮会”，而且为队友们提供了大量的“敌情”资料和战略建议:“依田的棋冲劲足，要注意走‘厚一点，当心别被他抓住破绽。”“小林光一抢起‘空来实在凶，要注意保持实地平衡。”对日作战经验丰富的他，这次毫无保留地公开了凝聚着自己多年心血的技术心得。

为了鼓舞战友们的士气，卫平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大家:“别慌，沉住气，日本人的负担比我们还重。我们实力没他们强，输了好交代。他们可输不起!”他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把关心和鼓励送给了每一位即将上场的同志。

为了擂台赛的最后胜利，在队友们投入搏战之时，卫平从不置身事外。他每次都坐在“研究室”里，竭尽全力地剖析队友们在比赛中出现的每一种变化，每一次机会。其严肃认真的程度，真好象是他自己正在场上拼搏一般。江铸久在和片岗聪的对局中，序盘作战走得不好，形势大为落后。观战的人都说坏了，没希望了。人们渐渐失望地散去。唯有卫平，一个人留在那里紧盯着棋盘不肯离开。中午“封盘”休息，卫平匆匆吃了口饭就跑回了“研究室”，继续冥思苦想。有人劝他出去散散心，他摇摇头说:“不能丧失信心，这盘棋还没到绝望的地步。只要铸久能按着这个思路走下去，还有一争。”卫平边说边在棋盘上摆着可能出现的变化。果然，英雄所见略同，赛场中的铸久和赛场外的卫平真想到一块儿去了。战至下午4点，当铸久确立了胜势之后，卫平张着大嘴笑得好象是自己下赢了这盘棋。

卫平的“大将风度”还表现在:为了维护中华棋坛的尊严，平时不善言辞的他，这次都出入意外地表现出了优雅的“外交家风度”。

在东京举行的擂台赛开幕式上，日方对他们即将上场的8名棋手估价颇高。轮到卫平发言了，他巧妙地只说了一句话就“镇”住了全场:“我们希望全队每人都能赢一盘。”

擂台赛的战火烧到北京了。面对小林光一斩钉截铁地向观众一再声称他要“战斗到底”，卫平只报以微微一笑，然后他轻描淡写地转向日方记者:“麻烦你回国转告，我们很希望能有机会向藤泽秀行先生学习!”

等到他真的要与藤泽秀行较量了，他对日本朋友所谈的感想却是:“无论最后决战的结果如何，藤泽秀行先生永远是我的老师。”

恰到好处的谈吐，说明了卫平正在飞速地进步和成熟。但是，我觉得最能反映出卫平“大将风度”的，恐怕还莫过于他与藤泽秀行的这场交锋。

(五)

大战前夕，围棋队的宿舍变成了无形的“禁区”。平时再熟识再要好的棋界朋友，此刻也不好意思再来打扰。人们一定以为卫平早早地就该上床休息了吧?其实不然。那天，卫平一直到深夜还在和队友们下军棋!望着他如醉如痴地沉浸于猜测对方“军旗”和“司令”的位置，望着他小心而又巧妙地运动“工兵”去挖掘对方的“地雷”，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反正是深深地感到欣慰:卫平保持着完美的精神状态，他提前进入了阵地!

为了对付小林光一，卫平赛前的准备重点完全放在了技术和战术方面。这一次对藤泽秀行，卫平的准备却更偏重于战略。他清醒地看到，这盘牵动着中日两国千家万户关切之心的大决战，在很大程度上将是一场心理方面的对抗:沉着冷静者胜，技术发挥正常者胜!

随着比赛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卫平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而来:对手压力——来自藤泽那即将集50年功力于一击的搏命气势；舆论压力——来自某些报刊不负责任的预测和渲染；社会压力——来自各界朋友的关注和雪片般下降的信件；甚至家庭也有压力——来自妻子那出于好心的监督和规劝……

没有比带着沉重的包袱上阵更危险的事情了!想要战胜藤泽秀行，必须得靠两条前提:一是充沛的体力；二是冷静的头脑。卫平迅速地行动了。

为了增强体力，他听从万里同志的劝告，开始练网球。刚刚走上场地，他连球都发不过网，更不用说接球对打了。技术一时上不去，卫平倒也不在乎。他有时索性就一个人对着墙打几拍过过瘾。反正是有益无害。何况，还能躲开蜂拥而来的记者采访!

下军棋是一种极为有效的心理对抗训练方式。卫平很快就“迷”上了这门“功课”。这决不是为了消磨时间，也不仅是玩玩而已。他是在捉摸着如何与藤泽斗智!他从来不曾幻想过能在前半盘就很痛快地打败对方。相反，他几乎时刻都猜测:纵横日本棋坛50余年的藤泽，这次会设计下什么样的“陷阱”来对付自己?几经捉摸，卫平终于制定了自己的战略方针:前半盘保持均势，尤其要避免在序盘战中多做纠缠。那是对方“火力集中”的领域，应该尽快通过这一“危险地带”。卫平把希望全放在了后半盘。他要最大限度地利用对手年老体弱的缺陷，打一场持久战。他要先在精神和体力方面拖垮对方，再伺机出击。

这是一个漂亮的战略计划。能不能“后发制人”，取得良好的效果，那可就全看卫平能不能保持心理上的稳定了。

(六)

果然不出卫平所料，这场决赛以有趣的心理战揭开了序幕。

对局前几分钟，双方都已相对落坐、就等“开钟”下子了。藤泽秀行却还在和旁观者聊天，仿佛他根本没意识到马上就要进入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搏杀。

比赛开始了，卫平下了第一着。藤泽却纹丝不动，靠在沙发背上眯起了眼睛静静地养神。5分钟过去了，他才如梦方醒般地睁眼抬手，慢腾腾地从棋盒里拿出一枚白子轻轻地放在了棋盘上“三三”的位置。研究室里，队友们顿时感受到了“名誉棋圣”的第一波冲击:“怎么，他第一着就求变化了?往常他第一着几乎百分之百都是下在‘星位的呀!”可不要小看这一下。藤泽不过就是这么轻轻的一放，卫平两个多月来在布局方面的技术准备已统统地付于了流水!

序盘作战时，卫平屡屡进入“长考”。藤泽却显得是那样的轻松:他居然有兴致去关心在盘侧做记录的两位女裁判，问她们是不是完全不懂日语!特意染得乌黑的头发，此刻更为他增添了几分风采!

中盘战斗时，卫平明显地下了一步错棋，马上遭到了藤泽的反击。旁观者立刻发现卫平的耳朵红了。“情况不妙”!研究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熟悉卫平的人都知道，对周时只要他耳朵一红，那形势一定已是危险万分了。真的，那时候卫平只要稍稍有点急躁，很可能会将错就错，不顾一切风险地冲杀出去，破釜沉舟地与对方决战。人们担心极了。那可正是藤泽期待已久的事情啊!

幸而，卫平权衡了半天，终于成功地克服了短暂的动摇。他巧妙地以退为进、把损失限制到了最小最小……几经周折，卫平总算又走上了持久战的正路。

明明是走了错棋，结果看上去却象那着错棋是“妙手”!自以为已经捉住了卫平的藤泽秀行大失所望。由此，他一下子烦躁起来，反倒失去了一直保持得很好的冷静。中盘战后期，他连走了好几步“缓手”……

卫平抓住机会，毫不犹豫地发起反击……终于，他亲手实现了陈毅同志关于“围棋一定要赶上日本”的遗愿，他亲手粉碎了所谓“日本围棋不可战胜”的最后“神话”!

(七)

胜利来之不易，令人难以忘怀。不过，最使我感到震动的还不是胜利本身，而是卫平在这几场激动人心的战斗中所表现出来的忘我精神!

卫平从小心脏就不好，上学时一直免修体育课。前几年，我们曾一起到峨嵋山游玩。刚刚上到三分之一高度，卫平就已坚持不住，脸色煞白，满头虚汗被大家搀扶下山了。去年下半年，他开始感觉到下棋吃力，每逢棋到后半盘头就发晕。经医生检查，诊断为心脏功能不足，造成血中缺氧。为此，今年医务室特地为他订购了小型氧气瓶。8月底去日本攻擂，卫平就是身背着氧气瓶出征的。此次在和藤泽秀行的最后战斗中，他也是靠几度吸氧才坚持到了最后。

有谁听说世界上曾有过带着氧气瓶比赛的棋手吗?懂得围棋比赛的高度紧张和长时间剧烈消耗的人们，有谁想象得出卫平这样做是付出了多么巨大的代价吗?但是，为了祖国的围棋事业，卫平豁出去了!他一心想的只有胜利，他甘愿让自己那年轻的生命借助于氧气的催化而更猛烈地燃烧!

(摘自《围棋天地》，本刊发表时特请作者作了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