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见证”

1989-07-15 01:07
读书 1989年5期
关键词:见证者天分畸形

如 一

《当代摄影大师》,台湾阮义忠著,中国摄影出版社将之列为“摄影家参考丛书”出版。“出版说明”中提到,这本书所收的摄影家有风格含混不清之处:书的副标题是“二十位人性见证者”,但却将A·亚当斯列入其中,而所选也主要是他的风光作品。不过,读罢此著,我倒觉得,“人性见证者”的意义未必全部体现在作品中,摄影家本身——他的人格,他的人生,他的观察世界的独特目光,不是人性的见证么?

迦克-昂利·拉帝格(残酷世纪的温情歌颂者)的作品展示的“永远是七岁小孩眼里的世界”,这是一种难得的天真与诚挚。成功,或者说,获得世人普遍的承认,在他来说算不得什么:“我觉得好像赢了一局牌似的,如果输了明天再玩就是了。”重要的是“为我自己而拍。”歌颂温情有时难免被人认作浅薄,而能够保持一颗纯真的心灵绝非容易。与拉帝格有点相近的是尤金·史密斯。当他被冠以“理想的浪漫主义者”称号时,他说,“我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平常老是叫我浪漫派的人,都是由于他们在生活中嘲讽愤世并受尽挫折,所以才什么也信不过了。而当我坚持信念时,他们就把我称作浪漫主义。”当人们对“浪漫主义”抱以冷笑的时候,或许并未意识到已把自己抛入“虚无”的深渊。然而,如果说“超越”是另一意义上的“沉沦”的话,倒也不必五十步笑百步。所有的人生不都通往“地狱”?活得真实才是最重要的。相信你所相信的——能够不欺人与不自欺也就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艺术家常常显得可爱,大抵就缘乎此吧。

另一位与众不同者是布拉塞。他说:“我从来就没认为摄影是一种艺术。”“摄影带给我们一些什么呢?是一口新鲜空气、一股强烈的现实味道,它给予事物的几乎是一种实体的表现,是确实的和真理的无法定义的符号”。

——摄影并不非要跻入艺术之列方可显得“崇高伟大”,也许恰恰相反,作为“反艺术”而存在,它才“高不可攀”。当然纯粹客观是不可能的,但布拉塞始终不愿放弃这一“专利”。因此,在他所有取材于“平凡”的作品中,都渗露着一种“伟大”的情感:对对象的尊重。这就是你、我、他,这就是你、我、他生活于其中的现实世界。至于浪漫的想象,以及不那么浪漫的批判或者厌恶——这属于“自我”的主观情绪,摄影则保持它的谦虚,或曰矜持。

对“艺术殿堂的门外汉”维加,评论家亚仑·塔尔梅说,艺术对维加来说不是问题,他从不费心去想它。拍照只是博取生计的方法。有点名气,有几个钱,和女人——这是他欲望的三个顶点,他全获得了,同时也赢得艺术家的声誉,而这种声誉是他最不在乎的。关于这种不期然而然的成功,及对于这一状况的表述与自我表述,可以举出许多,如卢梭,如勃拉克,如阿城,等等。但我以为这其中必有一不容忽视的因素在内,即天分。有天分者不可轻易糟蹋这一份上帝的恩赐,而无天分者却万勿为这一种“潇洒”所惑。它所给予人们的启示只在于,无拘无束是艺术所由产生的最佳状态。

二十位摄影家中唯一的女性是黛安·阿勃丝,她的独特之处在于始终把镜头对准畸形人,“大多数的人都在惧怕将来会有什么创伤的经验中生活过来,而畸形人与生俱来就带着创伤,他们已经通过了生命的考验,他们是贵族。”是否阿勃丝的生活太“幸福”,成长太顺利——一朵富有的美国犹太家庭娇养出的温室之花?因此她说,我觉得孩提时就备受折磨的一件事是,从来就不觉得有过困境,我被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所肯定,而我所能感觉的也只是不真实而已。在她看来,“人常常要装出一个正常的样子让别人了解,而别人却往往看到你不正常的一面。”她要借外表畸形的人来反观内心畸形的千千万万正常人么?其实人们在一本正经地讨论“正常”与“不正常”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荒诞剧中的角色了。四十八岁的阿勃丝在浴盆里以刀片割腕,结束了生命。在最后的时刻,她感觉到“真实”了吗?这竟是最真实的“人性的见证”了!且不必再说那些真实得令人战栗的作品罢。

拉帝格说:“依我看来光是谈论照片而不去拍照,真是愚蠢;就好像我不断地在谈论一个我爱慕的女人而不去和她做爱一样。”因此,对本书收录的各家作品只能噤声。睁大眼睛看就是了。其实哪一双眼睛不是“人性的见证”?关键在于,绝大多数的人对所爱慕者仅仅是谈论而已。

(《当代摄影大师》,阮义忠著,中国摄影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三月第一版,6.9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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