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句号,还是问号?

1989-07-15 01:07林等
读书 1989年5期
关键词:徐冰错字艺术展

王 林等

几家文化单位的名字出现在“中国现代艺术展”的广告牌上,不免令人感动。由它们出面主办现代艺术展,或许会给展览增添几分学术气息。

展览组织人可谓用心良苦,但参展的艺术家们似乎并不“学术”。

一位艺术家端来一盆鸡蛋,然后蹲下来,一本正经开始孵化,身上写道:“孵蛋期间,拒绝理论。”对理论尚如此反感,何学术之有哉?

“厦门达达”人称晚来风急,其代表作品是一堆纸浆,题为《<中国绘画史>和<现代绘画简史>在洗衣机里搅拌了两分钟》。作者是要清洗历史,还是要清洗理性?

美术界崇尚理性久矣。先是“反思作品”,继而是“理性绘画”。对这些界定,我总深感怀疑。不管是传统理性(所谓古典风油画),还是反传统理性(所谓北方艺术群体),我想其作品的艺术价值决不在“理性”二字。批评界有一个使用频率极高的词语,叫“观念更新”,像是在描述思想解放运动。不管怎么说,理性终是对人的规范,它不能成为艺术的归宿。王广义的油画《毛泽东一号、二号、三号》冷峻之极,拿他的话说,“要清理人文热情”。对极!人文主义源自上帝造人和人性本善之类的说法,现代人已由对现实的质问进入对人本的怀疑,所以,当画家把毛泽东画像置于另一空间,用方格逐一分解时,批评家还是少谈些主义,“上帝死了”,“人也死了”,留下的是生命的痛苦和困惑。如果说罗中立的《父亲》曾占据了领袖像的位置,那王广义的《毛泽东》正好走了一个怪圈:在反抗专制的时候,我们借助于人道主义;在肯定生命之际,我们要清理人文热情。

艺术首先是感觉,感觉是属于生命本生的东西。人类的其他创造,服从于精神节约的原则,比如劳动,总想用最小的消耗取得最大的效益。劳动产品不可避免的定型化和标准化淹没了人对事物的真正感觉,艺术作为生命存在的一种方式,无非是要拯救、恢复和充实人的生命感。从这个意义上讲,艺术创造是一种感觉创造。张培力的作品取名为《X?》,把一只只乳胶手套在质感、肌理、形状上千变万化,谁能算出那个X的值?艺术既不能完全被重复,也不能完全被解释,因为感觉是原初的和生成性的。

“观念更新”既久,创作者和接受者都有些疲倦,既然冲击以抗拒为前提,那在批评已变得兼收并蓄的时候,艺术创作该告别冥思苦想了!有一首歌曲正在流行,它像是为艺术家写的:“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我……”

我再加上一句:不要跟着理论转!

批评界正在赞扬徐冰的艺术。人们从他那铺天盖地的错字里发掘出各种东西:热爱传统的人称道汉字造型和活字印刷的中国特色,喜欢体验的人找出严肃的戏谑和庄重的神秘,有人为他的布展效果所震动,有人为他的复制意识而折服。

这状况使我想起了另一件作品,六届美展评过金奖的雕塑《饮水的熊》。当时评委众多,意见纷纭,唯独这件作品,搞具象的认为它有意境有情趣,搞抽象的看到了实体和空洞,讲渊源者以动物雕刻古已有之,谈借鉴者认其有机造型与众不同,于是大家举手,以各自不同的标准求取最小公约数,饮水的熊穿过了评审的孔洞。

在中国,艺术的成功常常是适应的成功。为此,艺术家需要八面玲珑,不偏不倚,温柔敦厚,需要揣测方向,和理论挂钩,需要用文火慢慢地煎煮。

我丝毫不否定徐冰版画有他的价值,但艺术不能在语义阐释前止步。如果我们分析一下,徐冰作品尽管语义信息丰富,但作为艺术符号,它是一个在平面上分布意义的多义词,其能指和所指之间的关系是直接的。比如说“神秘”,就来自“汉字——不认得——天书”这样一种推理。试比较一下展览会的其他作品,湖北黄雅莉的陶雕《红土系列》,那种带有巫术意味的神秘,和云南潘德海的油画《苞米系列》,那种充满鬼域气息的神秘,我们便可以感到,神秘真正作为一种感觉,是不可言喻的,“艺术最重要的方面是舌头无法道出来的”(歌德),它的意蕴是一只黑箱,有着不可穿透的深度。

徐冰以错字为契机的创作,来自谷文达的《文字系列》和吴山青的《红色幽默》。但在谷、吴二人那里,错字是抗拒,是反叛,是一组不协和音,一个歹徒,是青年艺术家偏要另搞一套的行为方式。而在徐冰这里,错字被集结起来,组成了秦兵马俑式的方阵,它们被纯化和净化了,也被文人化和学院化了。义民成了文臣,粗野变得庄重。我很难说这是好是歹,只是为野性的丧失和叛逆的驯服而悲哀。想起康定斯基所描绘的精神三角形:如果我们失去了那指向未来的顶端部分,还有什么现代艺术可言?

艺术并不是梦。

“砰砰”!两声枪响,肖鲁在展览会上枪毙了自己的作品,坐了五天班房(三天监外执行),完成了一次艺术行动。展览因此类事件停展两次,倒是创纪录地产生了意外的新闻效果。

“真是神经病!”——一位观众这样说。

他不幸言中,“中国现代艺术展”最大的特点的确是精神分裂。

西方艺术在印象派之后发生裂变,大致是形式和内容、精神和物质、作品和功能互相分离,产生了“塞尚——毕加索——蒙德里安”的结构主义倾向,“凡高——蒙克——康定斯基”的主观主义倾向和“高更——达达派——后现代”的功能主义倾向(详见拙文《为现代艺术辩护》,《读书》八八年九期)。而中国现代艺术在八五年以来的三年之内,几乎全演了欧洲上百年的艺术经历,其紧张程度必至艺术世界的精神分裂。理性和直觉、行动和本体的拉锯正是展览会上最值得注意的东西。

和北方的“理性绘画”相对立,是以西南艺术为代表的南方绘画,崇尚直觉和感性,听任冲动和欲望。毛旭辉的《红色体积》和丁德福的《原欲畅想》,都以其强烈的色彩,狂放的笔触表现出紧张的情感过程。叶永青的《奔逃者》以其对生命的惋惜,描画出在环境压强之下人类心灵的逃逸意向。而张晓刚的《生生息息之爱》刚凭借超验世界的永恒感,来显示爱的神秘和凄惶。他们致力于生存本能和生存意识的发掘,感到“血液里有一种野性的勃动,渴恋与浑莽宇宙和生命本体融而为一”,认为“绘画即是对此的一种视觉上的呈现方式,是生命和心灵的象征和具象。”

当“厦门达达”喊出“无物不是艺术”,浙江的艺术家们已在高扬“无为不是艺术”。魏光庆的《自杀模拟计划》和侯瀚如的《话·对·人》,都想以行为的发生和过程的体验来创造艺术的功能和价值。现代艺术从任何一点起跳,这并非就是好事。

我感兴趣于中国艺术的精神分裂,既是出于对“万众一心”的怀疑,也是出于对“百花齐放”的向往。“中国现代艺术展”尽管对新潮美术作了总结,但它并不是一个问号,正像一八七四年法国巴黎“无名者画展”和一九一三年美国纽约“军械库展览”一样,它将以问题而非结论,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到来。

王林/徐冰/黄雅莉/张晓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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