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年间福与祸

1992-01-01 08:14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2年11期
关键词:本命年志气正气

浩 然

回顾自己60年来坎坷生涯,我愈加笃信“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句哲理名

1931年,我的宝坻老家遭了祸:土地全部被洪水淹没,庄稼颗粒未收,连吃糠咽菜的生活都没有了!父亲不忍其苦,逃到200里以外的开滦赵各庄煤矿,给英国资本家当挖煤工人。母亲熬过农历年,再也不能够熬煎下去了,只好封门闭户,抱着我的姐姐,怀胎着我,背井离乡地去寻找父亲。

1932年3月25日,我出生在赵各庄矿区郊外一座四壁透风的小窝棚里。虽然我出生在煤矿,跟着父母受了些罪,但我同时又得到了众多庄稼人的后代所没有得到的福气。

我们后来搬到一个大杂院。在那里,我用上了当时多数庄稼人没有用过的电灯;坐过多数庄稼人没有坐过的火车;进了多数庄稼人没有进过的“洋学堂”;接触了多数庄稼人没有接触过的来自各地的破产农民、流浪艺人、五行八作的各种游民——让我大大地开了眼界、长了知识,尤其是我可以不用花钱买票,就能跟戏班子里的小孩子们一起混进戏院,几乎每天晚上不是看落子(评剧),就是看皮影戏,或是听说唱的曲艺我那幼小的心灵,被祖国丰富多彩的民间艺术所吸引、所陶醉、所熏染。

这一切,都在我的心田里播下了艺术的种子。可以肯定地说,没有赵各庄矿区那10年的苦日子,我不可能爱上文学,不可能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

12岁,第二个本命年,是在蓟县盘山西翼一个靠山小村度过的。

两年前我又遭了祸:父亲故去,失去了生活的依靠。母亲把我和姐姐带到王吉素村的舅舅家。思想开明又要强的母亲,常常对我讲:人活着要有正气、要有志气,不然就等于白来一世。这句话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上,成了我茫茫人生前程的一盏明灯,伴我至今。

当时被祸殃笼罩的我,暗暗思忖:正气和志气,就是要好好念书,长大了去做官。我被送进了本村私塾。可是还没有念,祸事又一次降临:母亲病倒了,要由我们姐弟日夜服侍。我再次停学。不料,这一停,竟成了永久,成了我此生接受正式教育的终结!

失学,对一个见过山村以外的世面、崇尚正气和志气的少年来说,打击实在太大了。而且祸不单行,不久母亲的病逝,我和姐姐成了孤儿!

由于家产被狠心的亲戚掠夺,使我们两个本来就是一双孤苦无依的孩子,一夜之间又变为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没有立足之地的穷光蛋!眼看着命运之途无情地横在我的面前。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由于艺术的诱惑、新生活的鼓舞,我爱上了写作。发表几篇文章之后,便被《河北日报》选拔为新闻记者。23岁正年轻,有8年基层工作经验,熟悉农村生活,所以写得快,写得多,很受领导器重,命运向我展示了五彩缤纷的绵绣前程。

幸福之余,我踌躇满志,洋洋得意。却不料在过第三个本命年的时候,我自己给自己惹下一场祸。

春节刚过,我被派往冀东昌黎县采访一条新闻。任务很快完成以后,心想,为这么一篇千字小文,跑这么远的路,转身就走,未免得不偿失,不如顺便再写篇春耕准备的报道。于是我从城北赶到城南平原的后钱庄乡,跟村干部座谈一番后,连夜赶写了一篇《中共后钱总支领导农业社抓紧春耕生产》的长篇新闻报道。

稿子采写得相当顺利。好大喜功的我十分得意。抄写的时候,觉得稿子结尾处那几个显示成绩的数目字还有文章可作。我自作聪明地想:稿件寄到编辑部,再由编辑编发,等报纸印出来,起码得一周以后,如果把5天内可以完成的送粪数、轧地数等等加到成绩里去,后钱庄的备耕工作更显得出色,我的稿子也更加有了分量。

常言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的拙劣表演果然应验了这句话——在我寄出那篇稿子,离开昌黎县奔向抚宁的当天夜间,后钱庄那一带突然下了一场春雪,社员们连续几天都不能下地干活。那些由我指使乡干部估计的生产劳动进度,根本没有达到,而那篇稿子已经如期地见报了。

我在抚宁县转了几天,返回保定报社准备接受表扬的时候,等待我的却是一个专门批判我搞“客里空”的记者大会。原来,昌黎那边有人一见报纸上的报道,就写了检举信,用事实揭穿了我那篇弄虚作假的报道。最终,我被撤掉新闻记者职务,被“发配”到读者来信科拆阅信件。

这是我参加革命、走进社会以后头一回挨批判、头一回倒霉。我觉得自己一切全完了,可又不甘心这样的“完了”。我还年轻,不能向命运低头。同时,母亲那句做人要有正气和志气的话支撑着我的精神。我想:我所追求的理想目标不是新闻记者,而是走进文学殿堂,当作家;如今就用一切业余时间,刻苦努力地练习写小说。我必须向命运抗衡,把被动环境变为能够主动发挥聪明才智的环境。

我租了报社附近一间民房,买了一张小炕桌和一盏小油灯。每天工作一完毕,就钻进那间四、五平米的小屋里,不是写就是读。比起搞记者工作,拆阅信件的差事安定,有规律,业余时间有保证,所以我很快就潜下心来。以往搞采访时感受到的生活素材,都沉睡在脑海,此时一件件地被唤醒,创作的灵气和热情也被激发起来。每周都有一个短篇写出来。同时作品的质量和写作水平也跃进一步。这一年11月,我的第一篇正式小说《喜鹊登枝》在《北京文艺》上刊出。完成了我的文学“入门之作”。

1968年和1980年这两个本命年,我都经历了一场因祸得福和因福得祸的奇巧之事。

头一个本命年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初期。“中央文革小组”要筹建一个文艺组。因为筹建者对我熟悉,又了解根底,因而我就成了文艺组“负责人”的候选对象。

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那时候的人谁不愿意自己成为一个“响当当的”革命者?特别是作家,多数人都在挨揪挨斗。如果天赐良机,进了“中央文革的文艺组”,就等于是“皇天”封就的最最革命的革命派。我巴不得得到这样一个位子,得到这一称号。所以,筹建组的人找我谈话的时候,我觉得福从天降,激动不已。可是同时,我还保留着一个真正正派人的正气和正义感,对当时的一些问题直言不讳提出自己的看法。最后终于被淘汰。

我当时无疑错过了良机,受到周围一些朋友的抱怨,因此,颇感失意。但假如是另一种结果,那一次不被淘汰的话,那么,我36岁的那个本命年,将在监牢中度过——凡是调进了那个文艺组的作家,没过多久,都被“四人帮”逮捕,有人竟被关押了六、七年之久。

尽管如此,由于种种一言难尽的原因,“文革”结束一年以后,我还是受到了株连,遭到近百家地方报刊的批判,被取消五届人大代表资格,受到组织上的专案清查。

我遭了厄运,在人生的道路上重重地摔倒了。摔得我昏天黑地,从肉体到灵魂全都疼痛难挨。

几十年前母亲那句人活着要正气和志气的话,对我起到出乎意料的威力和作用。我选择了另一条路:我要张正气、鼓志气,从摔倒处爬起来,一个孤儿,一个半文盲的农民,在人生的崎岖的道路上,能够从昨天走到今天,我就应当有信心和力气从今天走到明天。我要用生活和艺术的实际行动,向世人证明我的清白和无辜。

第五个本命年的5月里,我带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的女儿,到京郊通县安了个临时的家。我给自己立下的座右铭是“甘于寂寞,安于贫困,深入农村,埋头苦写。”这四句话也是我的誓言。我苦拼苦斗,逐条逐项地实践我的誓言!

这一年我出版了长篇小说《山水情》(拍成电影改名《花开花落》)和《儿童故事集》,发表了中篇小说《浮云》、《勇敢的草原》等。到了1986年,我又写出《晚霞在燃烧》、《乡俗三部曲》、《迷阵》、《苍生》等四部长篇小说,《老人和树》、《赵百万的人生片断》等10多部中篇小说和100多篇小说、散文、儿童故事。这期间,北京文联党组织还授予我优秀共产党员的称号。

今年是我第六个本命年。我整整60岁。命运又一次向我提出新的挑战:生理方面的祸事又降临到我身上。由于内分泌、代谢功能失调,我的更年期反应特别突出。不能写,也不能读,对任何事情都没兴趣。常常痛苦的不想再活下去……

然而,人生短暂,不容易赶上个花甲的本命年。草率废弃,错过时机,那时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我的大半生,以往的五个本命年,哪一次不是因祸得福?哪一次不是把压力变成动力,用失败孕育了成功?哪一次不是用自己的正气和志气闯过一道道关口,最后更上一层楼的?纵观人生,应当说我是一个幸运者,我不该抱怨,尤其不该对生活对自己失去信心。

60岁不算老。如今改革开放时期,大有施展才华、再干一番业绩的条件,关键在于我能否以科学的态度正确地对待生理上这个不可避免的“祸”,从而战胜自我,超越自我。勇敢地活下去,活到72岁又一个本命年,那时候,我将以一个人生的胜利者的姿态,站在广大读者面前。

恳求爱我的读者,爱我的亲朋好友,为我祝福吧!

(阿前摘自《中华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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