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学者看儒家伦理

1992-07-15 05:29萧国亮
读书 1992年1期
关键词:社会秩序社会学儒学

萧国亮

本世纪以来,对儒家的研究已经成为一项国际性的学术活动。许多中外学者,撰写了数以千计的论著。但是,综观这些著作,大多数都是从思想史、哲学史等角度加以研究的。而香港中文大学社会学系张德胜博士的《儒家伦理与秩序情结》对儒家伦理进行了社会学的透视。

张博士对中国文化的观点,颇为新颖。他以弗洛伊德的“情结”理论解释中国文化,以为“文化之于社会,犹如性格之于个人。春秋战国是我国思想的初生阶段,那时的动乱,对社会构成了创伤性的冲击,因之往后二千多年来所形成的中国文化,就潜在着‘谈动乱而色变的过敏倾向”。“对动乱所产生的创伤式恐惧,表现于秩序的追求。”“用弗洛伊德的术语,中国文化存在着一个‘秩序情结”。(第158—159页)这是全书立论的基本假设。作者认为,春秋战国是一个“失范的社会”。“失范”并不仅仅表现于乱伦,还有更多的阶级反抗与斗争。作者对春秋战国的“失范”作的分析,探讨了“失范”与社会变迁的关系,认为这是“社会进步,经济繁荣的产物,而不是倒退和不景气的结果”。(第51—52页)而儒家伦理的产生是对社会危机及“失范”挑战的回应。由此点出了儒家学说具有大量社会思想的特点。又如,在十八、十九世纪的西欧和北美,也出现过类似春秋战国的社会“失范”和社会变迁,从而促成了现代社会学的萌芽。这说明儒家学说与现代社会学都是对“失范”挑战的回应,当然,两者的回应方式是有差别的。

他认为作为儒家鼻祖的孔子是春秋时代第一位对“失范”挑战作出直接回应的人。孔子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是“如何建立社会秩序?”他的终极关怀是建立社会秩序;因此,孔子的学问是纯粹的规范之学,也是一种社会之学。这就是儒家学说的重要特色。孔子建立社会秩序的手段是“正名循礼”。所谓“正名”是划清社会的疆界,明确每个人的社会地位;所谓“循礼”则是要遵循规范。作者对此作了精采的社会学注释,以为地位与规范两者统一于“角色”,“一个地位所要求的规范的总和,叫做角色”。(第75页)由此看孔子提倡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是“正名循礼”两者统一结合的具体表现。第一个君是地位,第二个君是规范,处于君之位,能按君之规范来行为,就是一个合格的角色。为臣、为父、为子,亦然。总之,每个人都做合格的角色,社会就有了秩序。

然而,如何使每个人都遵循规范来行动,如何使每个人都做合格的角色呢?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看,有三个办法:一是“就范”,专指在威逼或利诱的情况之下的遵循;二是“认同”,个人认同某人或某群体,从而遵循其所信守的规范;三是“植入”,通过教化过程,把社会的规范内植于个人心中。孔子重视的办法是“植入”,就是他所提倡的“修身”。“修身”的目的是使自己成为“君子”;“君子”的品格是“仁”。作者以帕森斯的“价值共识论”诠释“修身”;以韦伯的“理想型”来诠释“君子”及其品格“仁”,揭示了儒家学说具有社会之学的实质。

作者对儒家伦理的社会学透视,并不仅仅局限于孔子学说,他对儒学在汉代的发展及在宋明时代吸纳道、佛学说以后的第二期发展都作了颇为精到的探讨。而第六章“儒家伦理与秩序情结”,则把全书推到高潮。作者认为他所假设的“秩序情结”是心理状态,这一心理状态是通过儒家文化而表现出来的。这就是儒家伦理的四大特征即“和而不同”、“节情敛欲”、“贱己贵人”和“对等回报”。而这四大特征,刚好证实了作者关于“中国文化存在着一个‘秩序情结”的基本假设。

在“儒家伦理与现代中国”一章中,作者专门讨论了儒学与马克思主义、儒学与东亚经济发展等问题,以“儒学正等待历史的召唤”这一预期结束全书。

儒学为何正等待着历史召唤呢?我以为历史上的一种学说,本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之中,然而它却并未消失,反而被历史召唤到现时代。这种情况的出现是由于这种历史上的学说对于解决现时代的问题,仍然具有一定的作用。具体地说当代中国的最大问题是社会现代化的问题,而社会现代化则是一个多方面的进程,它涉及人们思想和活动的所有领域中的变化。因此,社会现代化必然导致组成社会结构的各个方面的全面变迁,面临自旧社会结构解体到新的现代社会结构重建过程中所出现的种种不稳定因素和“失范”状态的考验。在这种情况之下,就需要一种追求社会秩序的规范知识。作为一种规范知识的儒家学说被召唤到现时代,用以解决社会秩序问题之借鉴,也就成了中国现代化的题中应有之义。

作为社会现代化基础的经济增长,往往是我们所追求的。人们往往以为经济上的匮乏,是社会不稳定的根源,所以,经济富裕是社会稳定之本。但是,对世界各国社会现代化的经验研究表明:经济富裕程度与社会稳定程度的相关性并不表现为一条直线,而是一条U字形曲线。就是说,经济匮乏的传统社会,稳定程度较高,经济富裕的现代社会,稳定程度也较高,相反,从匮乏走向富裕的经济转型期,社会稳定程度却最低。在这种经济转型期,最易引发社会“失范”。因为,随着社会财富的突然增加,一向节制需求的尺度断裂,欲望像断线的风筝扶摇直上,生活失去准绳,做事不知分寸。虽然,社会财富增加了,但人们的欲望比社会财富增加得更快。真有点“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味道。这种欲望的膨胀,套用中国的俗话说是,做了小官想大官,做了大官想皇帝,做了皇帝想成仙。欲望一旦从魔瓶中放出来,没有新的规范去制约它,那么这个社会非动乱不可。社会面临动乱的威胁之时,历史召唤作为规范知识的儒家学说来作解救危机的借鉴,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假如在这种情况之下,社会注重一点“和而不同”;每个人讲一点“节情敛欲”和“贱己贵人”;人际关系中多一点“对等回报”,那么恐怕就能较有秩序地度过这个经济转型期。

在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中,人们的社会地位将发生急剧的变动,旧的角色被抛弃了或被改变了,旧的规范失去了意义。而新的角色产生了,新的规范正在形成之中。这时,每个人都要经历一次痛苦的蜕变,由传统的人,转变成现代的人,要学会去扮演新的角色,去遵循新的规范。这种蜕变过程宛如昆虫的作茧自缚与破茧而出。昆虫作茧之时,它的身躯是肥大的,当它出茧之时,必须爬过一条极细的管子,然后才能脱身,飞翔在空中,成为一只美丽的蝴蝶。所以,出茧之时,它必须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记得我在孩提之时,为了蚕儿早点破茧而出,使用了剪刀,企图对蚕儿有所帮助。但结果却令人沮丧。蚕儿并没有变成蛾,它只是痛苦地爬了一会儿就不寿而终了。这件事在我的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至今不忘。可见,这种蜕变过程非要靠自己经历痛苦的挣扎才能完成。于是,儒家为建立社会秩序而提倡的个人修养就有了启示的意义。这种个人修养的目的,是成为“理想型”的君子,由此激发人们去磨炼,达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境界。假如每个人都能完成从传统社会的人到现代社会的人的蜕变过程,那么社会现代化的前景也就不那么遥远了,而整个社会现代化的过程也就能少一点动荡和“失范”的危险。

当然,在社会现代化过程中的不稳定因素不止上述的这些,据亨廷顿在《变动社会的政治秩序》一书中的研究,公民文化程度的提高,教育的普及,社会动员的进行,政治参与的增加和社会不平等状况都有可能增加社会现代化过程中的不稳定因素,严重的话甚至可能酿成动乱。社会面临这种情况,作为规范之学的儒家学说就会具有一定的作用。但是,历史召唤儒学到现时代来,并非是要演一场历史循环的古老剧,而是为了开辟历史发展的新路。

据作者的研究,孔子的儒学是对春秋时期社会失范挑战的回应,而十八、十九世纪西欧、北美的社会失范与社会变迁却促成了现代社会学的萌芽。从儒学与社会学的产生看,两者都是对社会失范挑战的回应。它们还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强调社会地位、规范和角色,主题在于探讨人们共处一体的艺术,追求社会的秩序和稳定。这些相似之处表明,社会学的发展有资格、有理由继承儒学这一规范知识的遗产。但是两者也有明显的不同之处。第一,从知识社会学角度看,社会学是一种实证—分析科学,着重于对社会现象进行经验性的、分析性的探讨,以认识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及其发展规律,从而在此基础上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而儒家则是一种规范知识,它对问题的提法是“社会应该怎样”,是指令性的命题,如“君子”应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君应该仁,臣应该敬,父应该慈,子应该孝。因此,它无法用经验来证实或证伪。所以,儒家的规范知识难以发展,在二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没有多少变化。当然,规范知识也有其长处,这就是它源于建立社会秩序的兴趣,有助于维持社会的稳定。我以为,社会学可以通过对儒学的改造,吸纳其长处,建立适应现代社会的规范知识。它的旨趣在于教导人们在现代社会应当怎样生活,怎样行动,怎样当一个合格的角色。

第二,从各自的领域看,儒学涉及的领域比较狭窄,仅注重于地位、规范与角色。而社会学涉及的领域更为宽广,注重于社会结构层次的研究,为此广泛地进行社会制度、社会分层、社会关系等方面的深入研究。如对社会控制的研究,社会学不仅涉及规范内植,同时还涉及积极的社会控制与消极的社会控制、形式化的社会控制与非形式化的社会控制。所以,在建立社会秩序方面,与社会学相比,儒学这一规范知识的作用是极其有限的。

第三,从社会发展方向的角度看,儒学虽然具有建立社会秩序的终极价值关怀,但其所要建立的社会秩序决不是新社会秩序,而是旧社会秩序,诚如孔子所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他对社会变迁和社会进步抱有明显的敌视态度,认为春秋之时是“礼崩乐坏”,“天下无道”。社会学与此相反,其所要建立的社会秩序,是现存社会的秩序。为此,社会学致力于研究社会秩序与社会发展的关系,认为社会秩序与社会发展是对立统一的关系,是相反相成的关系,并且试图找到建立社会秩序与社会发展两者之间互为因果关系的社会条件。由于社会学能够客观地对待社会发展问题,因此,它并非像儒家那样绝对地排斥人的欲望,和抹杀人的个性,而是强调社会秩序与社会发展的一致性,强调社会秩序、社会发展与满足人的欲望、尊重人的价值和尊严的一致性。所以,我认为社会学在吸纳儒学的过程中,必须注意摒弃这些儒学的糟粕。

儒学确实正在等待历史的召唤,孔夫子也有可能在现代中国复活。一个头脑清醒的社会学者既不要被儒学牵着鼻子走,也不要用文化虚无主义的态度对儒学作全盘的否定。我们需要社会秩序,但还要社会进步。

一九九一年秋天于北大蔚秀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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