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式化与大一统

1994-07-15 05:30
读书 1994年4期
关键词:程式化情诗程式

宋 远

旧时读书人的入仕,以出将入相,行道得时为理想。若时不我遇,亦不妨以东方曼倩为式,“既浊能清”,“染迹朝隐”,也还不失其道。至于不得已而乘田委吏,州县徒劳,则不待秋风乍起,一段鲈鱼莼菜之思已是挥之不去了。

其实不必日赋“归去来”,即“隐于仕”,又何尝不可。“县去帝城远,为官与隐齐。马随山鹿放,鸡杂野禽栖”;出、处之间,就日常生活来讲,似乎并没有好大的区别。是不是过去的时代,特别有一种教化的功能,可以使得“高卧纪纲行”?是不是这种千年的传统,有着完全的力量,可以束缚人们的思想,维持社会的安定呢?不搜刮不生事,政尚简一,节爱为怀,便是清官。老百姓要求的,只是一个牢靠的温饱。“其政闵闵,其民淳淳”,亲民之官,似乎并没有特别的繁难。田园之乐,何劳梦想,便结庐在官廨,亦未尝不可。就此而言,所谓“最是文人有自由”,也并非全无根据。这在历史上,本来是颇有先例的。

社会机制的本身,也提供了这种可能。它只求稳定,不求发展,更不求创造性的发展。这也许是“大一统”所必须的。它必须有一种严密的近乎机械的管理方法,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以用偷梁换柱的办法改造它的零件,却决不可以拆掉重新组装。佩雷菲特《停滞的帝国》(三联版,一九九三年)中有一段话描述清代的情况:

那里的制度犹如台球那样结实——它是那么完整、精确、苛求,以至想不服从就会冒很大的风险。要摆脱它要么靠贪污舞弊,或者靠惰性——即什么都不干,——而极少靠积极性来实现。禁止革新,只要参照惯例就够了。给予孔夫子启示的或孔夫子给以启示的“经文”包含对所有困难的解决方法。这本书里一切都说到了。要改变其中的任何内容都将是自负的表现。

“大一统”所特别要求的,是稳定。为了稳定,可以牺牲创造,可以牺牲发展,甚至不惜以停滞为代价。为了这稳定,也就特别要求程式化。“八股”是程式化的极端。其实“八股”何止文而已,诗也早就八股化了。

最近重读元代方回的《瀛奎律髓》(上海古籍版汇评本,一九八六年),此书向被认为是诗歌批评,其实不止于此。它把诗歌分了类,实在也是将生活、将生活的各种情调分门别类。在哪一种生活情境里,就该有哪一种诗情,都预作规定——这一切都是可以程式化的。后来的诸家批语,批的是诗的作法,也批评某种诗情是否与预设的程式相符。可见无论著者还是批者,都认为诗歌有程式化的必要。也还不必特别“认为”一下,习惯已是如此。细细参详,便觉得其中大有意味可寻。

只说宦情类。白乐天《罢府归旧居》:

陋巷乘篮入,朱门挂印回。腰间抛组绶,缨上拂尘埃。屈曲闲池沼,无非手自开。青苍好竹树,亦是眼看栽。石片抬琴匣,松枝阁酒杯。此生终老处,昨日始归来。

纪昀评曰:“通体浅滑。”就诗而言,的确未见其妙,不过这却是“宦情诗”的基本情调之一。还我初服之际,必有一番“归去田园老,傥来轩冕轻”之慨。半生仕宦,以悠游林泉了结尘缘,这是一种古来通用的可以称为归宿的结局。

这田园之思,也妙得很,几几乎是终生相伴的。入仕之先,致仕之后,都不必说,即身在仕途,亦无日无刻不念田园。张九龄《郡内闲斋》:

郡阁昼常掩,庭芜日复滋。檐风落鸟毳,窗叶挂虫丝。拙病宦情少,羁闲秋气悲。理人无异绩,为郡但经时。惟有江湖意,沉冥空在兹。

方回评其三、四、五、六俱高爽沉着,而句句婉美。这是单纯评诗。那么作为“宦情”,一郡之长官,竟得如此清雅、闲静,即打坐参禅,亦可来得,岂非咄咄?而这恰恰是“宦情”的范式,亦即宦情诗的标准程式。汲黯高卧无为,淮阳政清,不知道是不是最早的榜样,但作为二千石官,大约不扰民、不生事就是典郡的诀窍。否则,未必有治郡才能的一介书生,如何能挑得起这样繁难的担子?不过要他“仍旧”罢了。一台转动多少年的机器,靠惯性的力量,远比重新起动省事得多。所谓“不愆不忘,率由旧章”(《诗·大雅·假乐》),以适应各种情况的旧典应变,一如旧制地转下去,不会有大的发展,但不脱离旧的轨道,也不会发生大的忧患。

《瀛奎律髓》成于元代,但汇评本中评点此集的清代诸家,却对各类诗的程式,并无多少异议,可知的确是通行、且通行已久了。正所谓尊唐尊宋,“其律法无异也,所异者特一时格调及字法句法之相沿风会微判耳”。倒是评点人之一的纪昀,作为四库馆臣,想来书海邀游,“阅人多矣”,故持论甚苛,常常批道:“套语”、“亦是套语”、“亦常语”、“不免窠臼”。实在说来,分门别类已是个大套子,命意造句,使典用事,不过是大套子中的小套子,“套语”、窠臼,岂可免?

诗情本来来自千人千面,活生生的个体,是不可以程式化的。但因这个体的每一部分都被切割开来——完整的生命被切割成若干部分:做人的,做官的,做诗的,做文的,应付皇帝的,对付百姓的,实际生活的……,各个有式,各行其道。不怕它迥不相侔。然而一旦安错部位,或曰不合式,便出现麻烦了。故语言是要紧的,掌握语言的各种程式,是要紧的。如此,所谓的个性,至多是清隽、峭拔、婉媚、绮丽之类的区别。好比是画同样的一幅画,只是着色不同而已。即如宦情诗,一方面缘自读书人的传统理想,一方面是社会机制提供了可能,它大体被固定为这样的程式:以当地风物为景,以田园之思为情,铸成一个恬静、闲适的意境。现实生活也许并不如此,或者说不可能如此;但宦情诗必如此,或者说,如此方为“正做”。能在这预设的情境里翻新出奇,便是佳制。

高度程式化,大约也是中国文明的内容之一。以历史的悠久,以传统的深厚,以大一统的长期与稳定,原有足够的时间与精力,把一切都程式化。各个朝代总有一班士子才人孜孜地做这种耐心细致的工作,自然,也很有一些奉了钦命的浩大工程。把活生生的世情、世事、人事、人情,乃至最是活生生的思想,都做成精致的程式,在这方面,“吾国吾民”的确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后来的“马列主义教条化”,以及各种各样的公式化,大概也是有这远因的)。《停滞的帝国》中,前言里一节文字的标题即为“‘世上最强大的国家面对天下唯一的文明国家”。——西方强国在东方的古老文明面前惊愕了。而首先的打击与困惑就是一个个精致的不可更改的程式。当然“强国”最终找到了对付“文明”的方法,而我们的民族却为此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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