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狄厄的文学社会学思想

1996-07-15 05:30贺麦晓
读书 1996年11期
关键词:生性社会学规则

贺麦晓

《读书》杂志近年来发表了不少关于“后结构主义”等新理论的介绍性、评论性和应用性文章,对促进文化研究的国际化与研究范围的扩大起到了良好的作用。不过,读过那么多文章后,还很少见到皮尔·布狄厄(Pierre Bourdieu)的名字。

布狄厄是法国人,法兰西学院院士,当代社会学权威。从六十年代以来,他断断续续对于“文学”、“艺术”、“趣味”(taste)等概念进行了社会学研究。我在这里主要介绍他的文学社会学思想,但首先需要解释布狄厄社会学一些基本观点和概念。

布狄厄所有的社会学著作的出发点都是“反观性”(reflexiuity)。他的理论思维的最基本的特点是对于结构主义的反抗。他对结构主义的不满主要有两点。首先,用“结构”来描写社会时,很容易忽略在该社会中生活的人的经验。对他们来说,所谓的“结构”是日常生活的实践。实践依靠着许多“默认”的、极少通过语言(或“话语”)表现的规矩即“默会语”(doxa)来进行。它们是“结构”无法描摹的。其次,结构是研究者(观察者)自己的实践的一部分,包含着她(他)的许多“默认”的成见。

布狄厄所提倡的是“反观社会学”(reflexiuesociology),即考虑到研究者本人的“背景”,并尽量在研究过程中把这个背景客观化的社会学。布狄厄把他的基本理论叫做“实践理论”(atheoryofpractice)。目的是通过重新挖掘出那些“默认规矩”和重新说出“默会语”而达到一种“身临其境”者式的对某一社会(现象)的了解。也就是说,布狄厄的目的不是“证明”,也不是“阐释”,更不是“解构”,而是理解(understanding)。

布狄厄所应用的三个关键概念是:场(field),生性(habitus)和资本(capital)。任何一个实践(比如“文学生产”)的语境(context)是一个场(比如“文学场”)。场这一概念是布狄厄对社会学的重要贡献,已经被学者广泛接受。场的定义如下:

以各种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而组成的空间

A space of objectiverelationsbetweenpositions

就是说:场本身是一个抽象的、理论性概念。它以各种各样的位置而组成,而那些位置之间的关系(如:著名作家的位置和先锋派作家的位置之间的关系)就是能观察到的客观事实。占据某一个位置的个人和团体之间的关系共同地建立和发展一个场,也建立和发展场中的实践的规则。一个人会不会加入某一个场,并如果加入了会占据哪个位置等问题,和场所提供的位置和场的规则有关,但同时也和该人的“生性”有关。生性概念是布狄厄对社会学的第二大贡献。它意味着一个人因出于某个家庭、属于某个阶级、某个性别时而特有的习惯、想法、能力、感觉等等。生性和“自由意志”(freewill)不同,和“阶级意识”也不同。生性是一种气质(disposition),是进入场的时候的“投资资本”。此外,每个场中有一种(或几种)该场所特有的资本,比如“象征资本”(symboliccapital)。每个场中不断地进行着以积累资本为目的的斗争。积累资本的结果是“权力”(power)。拥有权力的人有两个优势。他们不仅可以影响和改变场的规则和场中所用的话语,而且他们还可以把一种资本兑换成另一种,并凭此兑换加入其它的场。比如说:原来在文学场中并不成功的政治家在获得了政权之后,就把一部分的政治资本兑换成象征资本,接着就作为诗人出名,或者相反,著名作家将手中的象征资本兑换成金融资本,宣布“今后只想赚钱”。

所谓的“社会空间”(social space,即俗称“社会”)内的场很多。所有的场都是“半独立”的(semi-autonomous )。没有任何一个场能够完全独立,主要是因为贯穿着所有的场有一个大的“权力场”(fieldof power),是通过拥有资本和权利的位置之间的种种关系而组成的。除此之外,不同场中也会存在相似或相同的位置,使场和场之间互相接触,互相“覆盖”(overlap)。场的特殊资本和特殊规则越多,独立性就越强。

布狄厄的理论概念和想法的最新一方面是:他把社会实践用场和生性(或位置和气质)之间的互动(interaction)来描写和理解,就可以避免从前的社会科学思想的一系列“非此即彼”的对立,特别是人文界曾经激烈讨论过的自由论与决定论的对立。布狄厄指出,与其没完没了地为了争论人的行为是由“自由意志”还是由“环境”支配的而绕圈子,不如“将圈子当做圈子去了解”,把注意力集中在行为本身上。

在文学研究范围内常年以来存在的一些对立和矛盾,也可以用布狄厄思想来克服。布狄厄的理论特别能有助于我们了解和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有关的一些问题。布狄厄不仅想突破类似“新批评派”的内在方法,他同样地突破了类似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外在方法,突破了该理论就文学作为生产关系或阶级意识的反映(reflection)而造出的假设。

放弃了反映那个比喻之后,布狄厄就介绍了一个新的、可以更确切地描写文学和社会之间的关系的比喻,而那就是“折射”(refraction)。所有的场外社会现象只能通过折射在文学场内起作用。使它折射而不直接反映的恰好是场本身,因为它有它本身的历史和规则。

布狄厄前不久把他的一些旧的、与文艺有关的文章和演讲稿,经修改,编成了一本书。书的原文是法文,出版于一九九二年,题目是Les ReglesdeIart(艺术的规则)。在一九九三年,经过再次修改的英文版本也在英国问世了,题目变成了TheFieldof Cultural production(文化生产场)。我自己用的是按照法文原文翻译的,同样是一九九四年出版的荷兰文版本。

在这本书中,布狄厄按照自己的理论概念描写了法国文学场的建立与发展过程。他将整个过程分成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争取独立(acquiring autonomy)

这一段主要涉及到波特莱尔和福楼拜。布狄厄认为这两个作家当时使文学实践独立于国家机构,也使它脱离了颓废的、波希米亚式生活。他们创立了“为艺术而艺术”这个新概念,也“创造”了一种新的人,即为艺术而生活的、表面上不在乎金钱(即金融资本)而只在乎同行的承认(即象征资本)的“纯粹艺术家”。布狄厄通过这种渠道(包括两位著名作家的作品)达到了对于当时文化场的状态,和对作家们的生性的了解。他特别指出,在福楼拜用语言表达他的新位置的时候,他用了表面上矛盾的口号,即:“精采地写普通的东西”(towrite well about theauerage)。布狄厄从此推论说:造出任何一个崭新的、在场的历史当中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位置时,只能通过“双向否认”(double refusal)。双向否认的深层结构是:

我讨厌X,但我同样地讨厌X的相反。

I loatheX,but I also loathe the oppositeofX.

而双向否认只能通过表面上矛盾的语言而表现。

布狄厄的这段分析颇有实用价值,马上可以联想到很多具体的例子,如“雅俗共赏”,“平民文学”,“革命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的结合”等等,都是用看似矛盾的语言表达具体的新突破。

布狄厄强调,只有像福楼拜的那种从生性来讲最适合于进入文学场的、并对场内所存在的和隐藏的位置非常熟知的人(俗称“天才”,但和天毫无关系),才能成功地进行这种双向否认。而我们,作为研究者,只有通过一步一步地重建当时的文学场状态和作家的生性,才能真正地了解他所做出的贡献是何等不易而罕见。

第二阶段:二元结构的浮现(the emergence of adualistic structure)

文学场独立之后,慢慢地发展成一个由两个分场组成的、有二元结构的大场。两个分场当中有一个是有支配性的(dominant)。这就是所谓的“有限生产场”(the fieldoflimitedproduction),也就是所谓“纯”文学的所在地。参加这个场的文化生产者的生产量很小,而且他们的消费者(读者等)一般自己是文化生产者(即批评家,别的作家等)。这是所谓的“雅”文学。在这个场内能争取到的资本主要是象征资本。场中人一般都有目的地避免(和装作避免)通过生产可得到的“金融资本”。这种生产的循环过程很长,投资很大,而收回投资的时间都往往要好几十年,生产所得主要是象征资本。布狄厄把这个现象叫做“有限生产场的颠倒经济”(reversedeconomy)。有限生产场在整个文学场中之所以处于支配性位置主要是因为“大幅度生产场”(the fieldof large-scale production)的生产者也承认有限生产场的标准和规则,虽然他们无法全部履行。(比如说:通俗文学作家一般都承认“严肃”的文学作家的文学作品比自己的作品“好”。)

除了两个分场之间的对立外,有限生产场内也存在着“神圣”(consecrated)文学(即已出名的作家及其作品)和先锋文学之间的对立。场中的年轻人(指的是社会年龄而非生理年龄)的主要战略之一是否定这个对立而把它回归于两个分场之间的对立。就是说:他们谴责神圣作家谋物质利益而与通俗文学和大众的要求协调。不过,他们通过这种谴责所保护的标准也正好是神圣作家从前拥护过而使他们成功地积累资本的标准。年轻人通过反抗,恰好承认和巩固场的最基本的规则。

第三阶段:象征产品市场(themarketof symbolic goods)

场越来越发展,所积累的历史原料越来越多,场也越来越独立。到了这个阶段,场内各个位置之间的斗争几乎全部围绕着文学生产本身的细节。在这个象征产品市场上作为一个与众不同的生产者是很困难的。只有那些凭着生性在场内觉得很自在的人才能够成功。场的规则和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是他们的生性的一部分,使他们的行为和活动都显得很自然。他们知道怎么对付那颠倒的经济,也知道怎么有利地通融它的一些严格的规则。他们会自然地选择一个合适的位置,并充分地发挥那个位置里所隐藏的可能性和机会,他们也会凭着一种“直觉”而“感觉”到新的位置或新的可能性的存在。因为不断有新人上场,场本身,场内的位置和它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断地在变化。因此,新人的加入等于“时间”的产生。

自从福楼拜那个时候以来,场中最主要的默认规矩是对于作家作为“创造者”(creator)的崇拜。虽然我们无法客观地决定“文学”这个社会现象的主要创造因素是什么(作家,读者,出版商,印刷业?),但场中的象征资本(包括文学奖等)一概落在作家的手中。维持这个幻象(illusio)对所有的场内活动的人都是有好处的,而说出甚至怀疑这个幻象的人会受到谴责和处罚。除非那些在权力场积累了其它性质的资本,如政治资本的人。那种人,如果在文学场内曾经遭到过失败,有时会出于一种怨恨(resentment)而利用她(他)的权力来“揭露”文学场的默会语(如它的“贵族性”、“资产阶级性”等),并对于文学场的独立性带来很大的危险。布狄厄认为日丹诺夫主义就是这种现象。

布狄厄有关怎么样把文学作为社会现象去研究这个问题的主要观点是:研究者需要首先深刻地分析文学场和权力场之间的关系,然后需要研究场本身,它的特殊的规则,它的历史以及它通过历史的积累而达到的现状。获得这方面的了解之后才能够研究个别的作家,他们的生性,他们占据过的一系列的位置即他们的“事业”(career) 以及他们为了占据该位置所面临的问题和做出的努力。在这种研究过程当中,作家的著作,作为一个“占据过的位置”(position taken),当然是重要资料,但并不是能够代表该位置的唯一资料。另外,研究者可以考虑到利用一些代表该作家在其它的场内所占据过的类似的位置的资料。

布狄厄的理论很明显地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包括许多专题和跨越许多学科的“大写”理论。其实,布狄厄在学术场内追求的目的,与他认为是福楼拜在当时的文学场内所追求的目的一样:他试图通过否认一切从前存在的对立和矛盾而造出一个崭新的、革命性的位置。在理论上,他基本上达到了他的目的。但一讲到他的具体方法的时候,他就维持不了他的“双向否认”。他说,他的“三步方法”(即先研究权力场中的场,然后研究场本身,最后研究生性)代表一个必然的研究顺序,而他说这个顺序和传统的方法恰好相反。这样,他自己产生了一个以自己的方法为两个极端之一的新的对立。他否认了X,但没有否认X的相反。

我认为研究者可以从任何一个角度和按照任何一个顺序去接近布狄厄所描写的文学场——它的内容和它的语境。唯一的前提应该是,研究者的方法必须是反观性的、考虑到实践的方法。

在短短的篇幅之内把布狄厄的文学社会学思想完全解释清楚是不可能的。毫无疑问地,我这次对于他的思想的阐释是完全没有反观性的。我对此无可奈何,但我希望至少通过这篇文章引起大家的兴趣,使我以后在贵刊上更经常地看到布狄厄的名字。

pierreBourdieu,The Field of Cultural Production. Cambridge,England:Polity Press,1993.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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