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矛盾的私有化方案

1996-07-15 05:30王小强
读书 1996年11期
关键词:萨克斯私有化科尔

王小强

波兰笑话:

米尔顿·弗里德曼来到波兰,宣布:

“你们必须做三件事:私有化,私有化,还是私有化。”

“是,先生。”一听众接口问道:“但是,我们应该先做哪一件呢?”

国有企业改革是社会主义经济转轨的核心。世界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和欧洲发展银行提出,转轨的关键有三:稳定宏观经济、价格改革和所有制改革。该权威文件将所有制改革定义如下:

企业必须能够在价格信号的指导下作出决策。这需要财务自主权。所有者和经营者既要为全部经营决策负责,也要对决策的财务损益和成本承担责任。经验表明,当财产为私人所有时,最有可能出现这种情形。私有制为个人创造了机会并可以减少经营决策中的政治干预。

私有化作为企业改革的思维逻辑,在转轨经济国家里居主导地位。所有转轨经济国家都在不同行业的小企业里实施了各种各样的私有化。问题是国有大企业怎么办?在这些国家,大中型国有企业往往创造了全部工业产值的百分之五十以上。大型国有企业还在商业、外贸、金融、交通运输、邮电通信、电力供应、基础设施等多数经济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如果国有大企业没有改革成功,小企业的繁荣昌盛不会根本改变整个经济的宏观图景。

本质上,国有企业改革是广义的政治经济学问题,绝非狭隘的所有权变革。与西方国家私有化作了比较之后,福格森提出东欧国家不具备私有化的十个先决条件。哈尔列出了十条以上。同时,发展中国家公有企业的各种非商业功能和实际效益,依然是一个颇具争议的问题。在某些情形下,“私有化用‘股东集体决议这种低效监督代替高效的行政监督,可以恶化公有企业的效益”。另外,中国乡镇企业的迅猛成长也对甚至是小企业的私有化提出了挑战。“中国的经验证明,即便是小企业,世界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等断言(像许多其他政策顾问所做的一样)在公有制条件下不可能存在激烈竞争和企业家精神,是不正确的”。

如何改革国有企业?在绝大多数转轨经济国家,私有化是毋庸置疑的答案。理论上,“只有私有财产才能提供足够持久的激励以保证资源的有效利用”。实践中,国有企业的私有化始终步履维艰。实践私有化出现的一系列看似技术上的问题,逻辑上直接与私有化原则相抵牾。科尔奈的“从头开始理论”:科尔奈、李普顿和萨克斯坚持全盘彻底地私有化。除了把产权从国家转移到“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手中,他们拒绝一切其它企业改革。科尔奈强调:“公共财产属于所有人又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产权模糊是企业经营者利益模糊并充满矛盾的终极原因。”因此,国家所有制必须彻底私有化。“我坚信,历史不象电影胶带,可以停在任何时刻或者可以随意前进或倒退。社会主义国家所有制意味着完完全全的财产非私有化。我们不能通过将国有比重逐渐下降这样简单的办法来改革。胶带必须全盘倒回、从头开始。”我称科尔奈的学说为“从头开始理论”。它由三个鲜明的原则组成:

第一,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科尔奈反复强调社会主义经济体制在根本上是无法改革的。所有“市场社会主义”的尝试,包括企业自治、合作制、地方国营以及股份公司、资本市场和股票交易等等,已经统统失败。当今人类只有两种制度,即私有财产占统治地位的资本主义和致力于消除资本主义私有财产统治地位的社会主义。

市场机制是私有经济活动的天然机制。……期望国有企业能像私有企业一样运行,并能自发地象以市场为导向的组织一样行动,是不可能的。是该彻底抛弃这些飘渺希望了。……正象私有财产与市场调节之间的天然联系一样,行政干预是国有财产存在的天然结果和自发机制。匈牙利二十年的经验以及其他尝试改革的社会主义国家的经验都已经表明,这不再是一个需要争论的问题,仅仅是一个必须接受的事实。

第二,现代西方资本主义经济中普遍流行的机构持股是“社会主义的病毒”,经济转轨国家千万不能仿效。

在西方,财产的非私人化(impersonalisationofproperty)遭到了批判。在我看来,这些批判常常是准确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社会主义的病毒已经出现在今天的资本主义经济。许多人认为,在保险业、医疗保健和银行业,所有权已经不同寻常地非私人化了。在今日的美国,我们可以看到预算约束软化的典型案例,如住房储蓄和借贷机构……现在轮到国家掏钱来解救这些机构。如果国家没钱行动,储户将挤兑,并导致类似一九二九年大萧条一样的严重金融危机。难道这是我们要追随的吗?当然不是!

当然不是,没有人愿意追随美国倒退到一九二九年的大萧条。为了这个,我们必须倒退到一九二九年以前的时代。科尔奈直截了当地提问:应该“采用十九世纪还是二十世纪的市场经济模式”?需要“明晰的‘有血有肉的私人企业家还是代之以非私人化的股份公司(im-personal joint-stock companies)”?然后,他直截了当地答复:“不能模仿当代的美国或日本”。历史的“胶带必须全盘倒回、从头开始”。这里,科尔奈没有明确指出,所有转轨国家都在努力吸引外资。是否应当警惕西方非私人化的投资者(“社会主义的病毒”)来干扰我们“从头开始”的经济转轨?

第三,实际上是要害所在。基于以上两点,科尔奈、李普顿和萨克斯强烈反对在国有企业彻底私有化之前赋予它们经营自主权。“私有部门必须获得真正完整的解放”。与此同时,必须在信用、补贴、工资、硬通货、投资及拍卖企业资产等方面“限制国有企业的自主权”。

简而言之,科尔奈的“从头开始理论”不仅反对国有化,而且在一般意义上反对任何产权的非私人化,包括西方普遍流行的机构持股。他推崇的实际上是财产的“个人化”(personaliation)。他们不信任西方的机构持股,也不喜欢股票市场。科尔奈认为股份制是以“一种十分非私人化的私有制”替代“完全非私人化的国家所有制”。他提议给私人贷款以购买国有资产。但是,“这信贷一定要给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不能通过不明晰的股票市场来分配”。

科尔奈期望的是“传统的资本主义企业”。钱德勒称其为“个人企业”(personalenrerprise)。在这种企业里,“企业家既是所有者也是经营者,为利润最大化而经营企业”。即便企业规模不断成长,“有血有肉的私人”应该控制企业。经理只是个“工薪雇员”。虽然这种企业经常随着“有血有肉”之所有者的自然死亡而结束,企业里不存在所有权与经营权的分离。

私有化的逻辑是清晰的。私有化应当带来实实在在的私人所有者对企业实施控制。可惜,清晰的逻辑给私有化自己带来一个致命的难题:如果没有办法找到这些“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作为所有者来经营国有大企业,就没有理由私有化。

“自发的私有化”(spontaneous privation):“自发的私有化”,根据李普顿和萨克斯在波兰的观察,是指国有企业的经营者与企业外的同伙通过有利于个人的交易而攫取国有资产。用中国话说,是国有资产流失。

私有化的逻辑不难理解,实践起来却十分不易。在原始资本主义时期,多数企业直接由“有血有肉的私人”所有并经营。那时候并没有现在这么多和这么大的工业企业。

社会主义经济中的国有大企业如此众多,无论用什么办法,少数“有血有肉的私人”都很难控制。私有化势必是一个耗时费力的过程。科尔奈推算这个过程将持续二十年。可惜,今后的二十年不是静止的。在这些大型国有企业被最终私有化以前,作为经济发展的主要力量,它们需要继续日常的生产经营活动。现有的经理和工人也期望提高他们的生活水平。可是,除了等着被私有化,无论是科尔奈还是萨克斯,没有一个字提到在今后的二十年这些国有企业的经理和职工应该做什么。鲍茨称这种“不是故意的忽视”为“转轨陷阱”之——“国家遗弃”(statedesertion)。私有化的倡导者“不是故意”地将成千上万的国有企业置于不知所措的困境:一方面,所有国有资产都必须私有化。另一方面,没有可操作的方案。在“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接管之前,现在的经营者在今后二十年中不得不对企业每天的经营活动作出决策。

经理们给外国合资者优惠的企业股份。作为回报,外国合资者在新的合资企业中给他们一个诱人的位置。经理们用国有资产有效地换取个人的利益……有数量惊人的事实使我们相信,国有企业与新建立的私有企业相勾结。因为国有企业经理在新建的私人企业拥有个人股份,经理们会用优惠的条件将国有的工厂和机器出租给私有企业。从而,国有企业的利润也转移到私有企业中去。

李普顿和萨克斯暗示这幅丑陋的图画是由“共产主义任命的经理”画的。实际上,“自发的私有化”恰恰是提倡私有化的必然结果。理论上,所有国有企业别无出路,都必须私有化;实践中,却找不到可以操作的办法。科尔奈明明白白地看到,“等待着私有化的国有企业实际上处于瘫痪状态。在产权问题解决之前,经营者没有准备采取促进企业发展的任何措施”。全体国有企业的经理们都处在尴尬的状态——“谁知道什么时候要解雇谁”。同时,这些经理们还得继续生产经营。处在这种尴尬的位置上,即使这些经理由李普顿和萨克斯任命、或者让他们自己来当经理,除了“自发的私有化”,还能做什么呢?

模拟私有制?:没法实践的私有化造成“自发的私有化”。然后,“自发的私有化”又成为加速私有化的新理由。

当人们试图加速私有化时,国有财产变得越发不方便送给“有血有肉的私人”。许多不同的方案推出许多临时代理私人所有者的机构。这些不同方案的共同点是,这些代理机构或董事会都还不是“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他们常常是“半民间性的”、非私人化的、甚至是由政府任命的。李普顿和萨克斯不得不妥协,把他们所谓彻底的全盘私有化方案分成两步:

首先并且迫切的任务是引进一个临时性的法人治理体制以监督经营者,防止在全盘私有化完成之前,经理和工人挥霍企业的资金收入和资产。第二步也是长期的任务是培育一种所有权结构,使新的私人所有者处于强有力的地位去管理他们新获得的资产。

现在,科尔奈和萨克斯对企业改革(不是彻底的全盘私有化)所进行的反复批判,都可以用来反击他们自己。换句话说,他们自己反复强调的需要彻底私有化的理由,都是对他们私有化方案的有力批判:

这种改革只是将国家资产从国家的这只手交到那只手,不管所交与的那只手是“企业”,是“银行”,还是“保险公司”。实际上,每一个新所有者都是软预算约束的企业,或多或少是官僚机构的产物。没有资本主义的私有者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资本市场。

过去几十年间充满了各种假改革。我们现在所经历的是这些虚幻变革的最后一次浪潮。我们看到许多有权花费国家钱财而又不负责任的组织在这些变革中产生。这些所谓的改革包括:将这个国家机构控制的所有权转到另一个国家机构手中。新的机构仍旧继续不负责任地浪费国家财产……我们一直忙于模拟许多事情。国有企业模拟利润最大化的企业行为,官僚主义的产业政策模拟竞争机制来规定各种生产的扩张与收缩,物价控制机构模拟市场决定物价。在这个名单上最近的一次是模拟股份公司、模拟资本市场和模拟股票市场。所有这些合起来构成了匈牙利的华尔街——一堆肥皂泡!

现在,李普顿和萨克斯给出又一个肥皂泡:“一个临时性的法人治理体制以监督经营者,并防止在全盘私有化完成之前,经理和工人挥霍企业的资金收入和资产。”如果这个目标能实现,为什么还需要“全盘私有化”?提出私有化的理由是不能指望国有机构象私有者一样行为。根据科尔奈的“从头开始理论”,连资本主义的机构持股都要导致一九二九年大萧条一般悲惨的金融危机。李普顿和萨克斯的行动方案,明显没能“从头开始”。因为“不可避免地,如果给予任何私有化方案一个现实的时间表,那么在最初阶段,几乎所有企业的董事都将不得不由政府任命”。当国有企业的经理和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中的经理是由同一个政府任命时,按照私有制逻辑,不同的激励从何而来?如果政府任命的企业经理不能好好照看国有资产,为什么同一个政府任命的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的经理就能尽职尽责?

不仅如此,面对众多规模巨大的国有企业,李普顿和萨克斯“全盘私有化”的第二步,也缩成了建立新的“所有权结构”。尽管他们承诺新的私人所有者要处于强有力的地位去管理他们新获得的资产,他们的“所有权结构”不能不在极大程度上依赖政府(占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工人和经理(占百分之十)、退休基金(占百分之二十)和现有的国有商业银行及保险部门(占百分之十)。真正私有者只能得到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仅仅考虑“搭便车”问题(free ride),也很难想象这些少数“有血有肉的私人”有兴趣和能力对国有企业的经营实施有效的控制。私有化是为了发展经济?:普通百姓拥护改革,因为改革推动经济发展,提高生活水平。私有化倡导者的所有“科学”分析都以经济效率为出发点。但是,改革的目的,从来模糊不清。科尔奈自诩他著名的《走向自由经济之路》,既有“教育意义”又有“可行性”。书中给出一组对国有和私有部门的区别对待政策:

1.私有部门必须真正完全地解放。包括:“自由建立企业,自由进入生产领域”;“基于买卖双方自由交易之上的自由价格”;“没有限制地自由出租私有财产”,“在任何情况下没有限制地自由雇工”;“没有限制地自由积累财富,买卖任何有价值的物品”;“没有限制地买卖本国和外国货币”;“没有限制地自由进口和出口”;“没有限制地自由借贷,借方和贷方可自由达成信贷协议”;“自由投资于其他个人所有的私人企业”;“以自由的价格自由买卖任何私有公寓、房地产或别的资产”;

2.法律必须保障私人契约的实施;

3.必须大力宣传私有财产的绝对安全性;

4.税收体制不能限制私人投资;

5.信用必须促进私人投资及私人资本的形成和成长;

6.私有部门必须得到社会的尊重。

对国有企业,“必须限制国有企业的自主权”,“最重要的是,国家银行必须严格控制给国有部门的信用”,“国有企业的工资政策不能放开”,“必须用直接的行政手段限制国有企业购买外汇”,“国有企业只有在利用自己的存款或银行信用、或通过资本市场获取资金进行的投资,才可以有自主权”,“国有企业经理没有拍卖企业的权力”。难怪在波兰,“许多人感到政府的唯一目的就是摧毁国有企业”。

歧视国有企业的道理是明摆着的。依据科尔奈著名的“预算约束软化”学说,国有企业一定是低效率。唯一的希望在于发展私有经济。问题是这种歧视政策要执行多久?在同一本书中,科尔奈的回答是“下一个二十年”。萨克斯和李普顿虽然希望加速私有化,也承认私有化“很可能要花许多年时间”。

国有企业在很多方面占据主导地位。歧视政策持续一段时间,不仅带来国有和私有部门不同的增长率,也会影响到产业结构。譬如,从八十年代初期,中国就允许和鼓励私营企业发展。一九九○年,八百万家工业企业有百分之七十八为私人所有,国家只拥有全部工业企业个数的百分之一点三。这些数量有限的国有企业提供了基础工业产品,养活着整个经济。直到九十年代,在上游工业中,基础工业产品依然靠国有部门生产。非国有部门主要集中在下游的轻工业和第三产业。例如,一九八九年全国钢铁产量的百分之五十由十大国有钢铁企业生产。一九九○年全国原油和煤气产量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由三十三个国有石油和煤气采掘企业提供。同年,大中型国有企业的利税占全部工业企业利税的百分之六十八点八七,留利却仅占其利税总额的百分之十三点零七。它们上交的利润占国家财政收入的百分之三十五点一六。与西方发达国家一样,大中型企业是国民经济的支柱。摧毁它们,势必摧毁整个经济。

基于这个简单的事实,在转轨中,难道能将科尔奈促进私有、限制国有的歧视政策引入经济发展战略,在“今后的二十年”或“许多年”促进轻工业和第三产业的发展而限制基础工业的发展?不仅如此,国有企业在商业、外贸、金融、交通运输、邮电通信、能源、基础设施等其他经济领域占主导地位。如果一个国家在数十年里,真的推行科尔奈的区别对待政策,不难想象这个国家的经济会有怎样的一种发展。

综上述,根据科尔奈的理论,国家或政府机构以及它们任命的经理永远不能象私人所有者那样关心资产增值。这是过去所有折衷改革不能成功的根本原因。所以,国有财产必须私有化给“有血有肉的私人”。而在实践中,找不到办法将数量众多规模巨大的国有企业迅速私有化。结果,由于没有人告诉国有企业现有经理和职工应该做什么,“自发的私有化”自然发生了。“自发的私有化”证明私有化必须尽快完成。为了加速私有化,私有化的倡导者们再次人为地设计了许多曾被他们自己反复批判的“没血没肉的”、甚至是由政府任命的机构,代理私人所有者。最后,我们发现自己在实践中兜了一个圈,又回到开始的出发点:私有化的理由是“没血没肉的”、特别是政府任命的机构不可能象“真正有血有肉的私人”所有者那样关心资产增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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