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进了“独身者沙龙”

王维刚

我没有想采访他们，我是无意中闯进他们中间的。

到北京，和一个朋友通话。他说，恰逢周末，有他和朋友们例行的聚会。

A

翠微路。一个部队的机关家属区，一家普通的两室一厅民居。主人姓曾，刚到四十岁，曾是“知青”，离异，北京一家经贸专业出版社的外文编辑。虽然曾先生说他从早晨起床就收拾房间，干得汗流浃背，但屋子仍凌乱无序。大大小小的盆景、枝繁叶茂的花卉、到处可见的小工艺品、大铜号……使人以为走进了一大男孩的房间。

他们的聚会场所也呈无序状。“轮流做庄，”一位刚进门的三十多岁在同仁医院任职的郑医生说。

这位医生带来了十多个一次性水杯，他说知道主人家里的杯子不多。有人戳穿他说：“你那是职业思维定势。”大家哄笑。

有人打来电话，说是不来了。一位三十多岁、清秀的男士接电话说：“你不来就不来吧，省得你总想给大家作婚姻设计，扫大家的兴。”

又有两个人风尘仆仆赶来了。他们到密云旅游，回来就赶到了这里。一位是科技个企的总经理，一位是环卫系统的普通工人。

男男女女已经到了十几位，另外还有十几位去旅游了。这就是他们这个群体。大家互相之间并不熟识，提到一些人，还只能称“姓李的那个医生”、“某单位的那个徐女士”……但大家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不求亲密无间，不求相濡以沫，只求更高质量地享受生活。

有人开始下围棋，也有几个人去“搓麻将”，有人聊天……电视中放着一部有人推荐的美国录像片，节奏缓慢，很少场景变化，台词用字幕翻译成中文。有人看得很专注，时而复述其中的英语台词；有人嚷着“没劲，没劲……”转而去参加有关北京出现了“古玩大集”的闲谈了。

那边几个哈哈大笑，是一个三十多岁、在军界任职的英俊男士，讲他家曾身居高位的“老爷子”离休后如何失落，如何看这个世界天歪地斜而无端发脾气的笑话。

“古玩大集”上西北边陲出土的古陶罐的行情，燕莎商城新到巴黎时装的款式，企业不景气的感叹，新购置了一辆“丰田”新款私家车的兴奋，程砚秋和梅兰芳京剧表演特色的区别，美国法律和市俗观念对艾滋病和同性恋认识的冲突……

没有让座，没有敬烟敬茶，没有职位和身份的显示，也没有男人和女人性别间的隔阂，就这样无序的、松散的、舒缓的、融洽的交织在一起，飘荡在一起，还有那盆景山石上的涓涓流水，有阳台上花草的郁郁葱葱，有恬曼的音乐，有麻将桌上哗哗的“牌涛”……

这家的主人告诉我：“我们纯粹是‘朋友群体，一首由‘独身者音符组合的‘无主题变奏曲。最初，只是几个熟识的朋友聚会，慢慢又介绍了不熟识的朋友参加，离异的和未婚的人各有一半。有坚定的独身主义者，有极传统的禁欲主义者，有新潮生活方式的追求者，也有虔诚的教徒，当然也有想从中选择情侣，选择意中人要结婚的人……但是，大家互相之间是尊重的，平等的，没有轻视，更没有歧视……”

B

健谈的北京某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徐先生和我谈得更深入：“我们这个群体是富有‘中国特色的，不像外国人是以能否保证终身独身作为评价其成员生活态度的标准。”

他强调说：“我们的共同点是反对媚俗。”

他说：“中国的传统封建文化表面上冠冕堂皇，其实很市俗。故宫多庄严壮美呀，可里面却纵容着集中了狭隘自私、妄自尊大、挑剔苛刻这些最市俗的毛病的老女人慈禧。她统治着中国，不是因为她有匡世治国的才能，而是因为她是咸丰皇帝的性伴。对婚姻，也是这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冠冕堂皇的人之大伦。人家不愿结婚，愿意保持独身的轻松，甚至愿意进行自己不以婚姻为累的与异性交往的方式，可一个多么正经其事的人对此也会像在胡同里搬弄是非的小老太婆一样，在背后会议论你不是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会把你从生理缺陷到人格缺陷都能说成一塌糊涂，连一般的玩笑话中都透出怀疑和耍笑的恶毒。我们走到一起，很松散，而且今天在座的就可能有人会在明天送来婚礼请柬，这没关系，我们要的就是今天没有市俗的怀疑和耍笑的平等相处。”

他说，那几个英俊的年轻男士，仅仅因为三十多岁了还没结婚，就被各种各样的议论压得抬不起头，甚至的曾被领导找去谈话，暗示性地探问他们是不是生理上有病，是不是个同性恋者，是不是……

他说：“在我们这里，就不存在这些，不存在轻视和排斥。在性关系上，我们只对骗诱、强暴和卖淫进行道德谴责，我们不责怪自主的平等的情爱和性爱。”

可惜，此刻有人阻止他的议论说：“太沉重了!”

于是，大家就放卡拉OK带子唱歌，不同年龄、职业、文化的独身男女，合唱的都是些令人神往的情歌。

C

和有的人“没来由”的(这是世俗社会对他们最大的不理解)选择了独身的生活方式相反，也有的人是经历了婚姻的不幸，对于男欢女爱产生了极大的疑惑，转而逃入“独身”的生活甲壳。

从云南“流浪”到北京的韩德华先生在和我同乘地铁回家的路上对我说，他和原先的女友是从读大学时就确定了恋爱关系。毕业以后，他在上海一家外资管理机关工作，很受重用。女友跑到了北京，在一家媒体做记者，女友动员他到北京来求发展，他服从了。他辞掉了职业，跑到北京辛辛苦苦给一家外企打工。整整三年，他把个人所得全交给了女友，为建立一个温馨舒适的“两人世界”竭尽全力。可是，女友却在他毫无所知的情况下突然出国，并毫不犹豫地宣布中断恋爱关系。

韩先生说：“我难过之处不是她使我变成了一个穷光蛋。恋爱六年，一直到她出国前夕，她始终如一地那么纯情，那么使我感到安心。可是说变就变，我好像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欺骗，也实在害怕遭遇第二次这样的欺骗。”

一位后来和我仍有联系的刘女士原在北京某艺术学府任教，现在则已成为一个拥有千万资产的老板。她则感叹：“周围的好男人太多，但结成伴侣却不见得是一码事。”

她离异前的丈夫是一位知名的上层统战人士的公子。她说，那个男人在社会上无论从哪方面衡量都是优秀的。但是，在家庭里，他却暴露出令人难以容忍的骄横，狂妄，自私。他们结婚后两年有了孩子。刘女士说，她临产时发生先兆子痫，生命极危险，陪同她到医院的女同事给她丈夫打了20多次电话，可是，她丈夫说，有要员在和他谈工作的事，不能脱身。刘女士说，不久，她便提出了离婚；以后办公司，仍独身。

D

那天的“沙龙”活动持续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餐的时间，有人提议去附近的一家餐馆，大家一涌而出。

点菜，每人点一个，随意，没有宴席上习惯的格局和菜品搭配。

喝酒，喝啤酒，自酌自饮，很有限度，没有强人的礼让和自浇块垒的沉醉。

有人又赶来了，加菜，也是随意的，坐下就吃就喝，有人介绍出去旅游的趣事，有人谈看那部美国录像片的观感，有人介绍新到的朋友……

已经不是孩子的一群大孩子，用筷击桌，用手击掌，形成和谐的节奏，齐声说：“这个周末真愉快!再会!”

最后结帐，每人分摊18元，各掏腰包。

一哄而散。

已是子夜，望着清澈的夜空星云，我想，人们怀着对爱情和婚姻的美好追求可以把天河两侧的两颗星演绎出牛郎和织女的动人故事，为什么不能为那些更多的独立星座演绎出各自出于自我选择和追求的美妙故事呢?(题图/方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