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让他们活着……

2000-06-14 14:27殷健灵刘少庄方雯怡
现代家庭 2000年12期
关键词:女儿

殷健灵 刘少庄 方雯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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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7月初的一天,一封发自浙江宁波鄞县的来信飞到了我的手中,写信人用的是一张色彩活泼的KITTY猫花信纸,信中还夹带了一份题为《一个不幸家庭的真实记录》的剪报。写信人是一个名叫郑秋妍的中学女生,她写道:“随信寄来的这份剪报是2000年6月14日《鄞县日报·新闻周刊》的头版新闻,我和同班同学看了之后深深地为之震撼、为之不平。同在一片蓝天下,为何老天如此捉弄人!我们想捐款,但作为十七八岁的中学生,向父母要钱作生活费已很拘紧,更何况再捐款。做了贵刊5年的老读者的我,想到了《现代家庭》,也想到了您,《现代家庭》的巨大感召力众所周知,希望您能亲自来鄞县采访,将这个不幸家庭的悲剧告诉千万个好心的读者,愿人们的安慰和关注能排遣杨永海夫妇心中的郁闷,权作一瓣心香祭于逝者的灵前……”我很快和郑秋妍小姑娘取得了联系,就是这个善良可爱的小姑娘主动为我打听了杨永海的联系电话,又一次次地将新闻的后续消息通知我。然而,我却始终没能和故事的主人公杨永海取得联系。正是骄阳似火的酷暑,我担忧着这遭尽苦难的一家的安危。一直到8月初,在无数次地拨了那个熟悉的电话号码以后,我终于从话筒那头听到了一声沙哑苍老的“喂———”,接电话的正是杨永海。还从没有听过如此低沉喑哑的声音,仿佛沉重的石碾在沙地上碾过。杨永海告诉我,前一段时间,因悲痛过度,原来置于食道内用于治疗食道癌的支架发生移位,伤及肺部,引起高烧不退,他已经和死神邂逅数次了。现在,刚刚出院。

一个星期后,我们便踏上了前往宁波的采访之路。作为一本为大众说话的杂志的记者,我们此行决不是仅仅为了见证苦难,而是为了使更多的人有勇气消解苦难。因为我们知道,在这个故事里,杨永海夫妇不单是悲剧的主角,他们身上还融合了那么多朴素的精神和令人感动的东西。

难以诉述的灾难

要平静地讲述杨永海一家的遭遇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在这里,我仍想努力平静地叙述一个会让天地动容的故事。

那个下午,我们坐在杨永海家并不宽敞的客厅里,听他回忆。这种回忆是残酷的。这个才42岁的中年男人只剩43公斤的体重,脸色苍白如纸。医生说,他的生命还可勉强维持几个月。但在杨永海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萎靡的神情。中午,他刚吃了一大碗饭,还喝了啤酒。他讲述自己,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的遭遇;他讲述妻子,平淡中却隐含了感激和深情;只有在说到女儿的时候,才数次哽咽失声。我们坐的地方刚刚铺了大理石地面,2个半月前,杨永海的女儿———年仅17岁的杨当儿的遗体曾经停放在上面。方才还阳光明媚的天,突然间下起了瓢泼大雨。杨永海说:当儿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雨,你看,天都哭了。

先让我们来看一串不可思议的不幸记录———

1991年,杨永海在公厕里遭爆燃的液化气袭击,造成下身二级伤残;1994年4月,杨永海家的老宅遭火灾,脱保才20天的房屋财产毁于一旦;1997年8月,杨永海被确诊为食道癌;1997年10月,杨妻吴孟维车祸重伤;2000年5月,杨年仅17岁的女儿杨当儿在学校门口横遭车祸,不治而亡;……公共厕所里天降奇祸要说怨天尤人,杨永海是最有理由的。

在1991年2月之前,33岁的杨永海和妻子吴孟维在宁波集士港镇从事个体水产生意,9岁的女儿杨当儿聪明伶俐。这个肯吃苦又本分的三口之家原本生活得平静而滋润。

1991年正月初九,新年喜庆的余韵还未淡去,杨永海早已为生计忙碌上了,这天早上7时,在农贸市场做生意的杨永海匆匆走进街边的公共厕所。粪槽里不知被谁倾倒了液化气残渣,散发着奇怪的刺鼻的气味。杨永海寻了个角落,刚想方便。这时,站在他边上的一个小伙子掏出打火机来点烟。顷刻工夫,不等杨永海反应过来,只听“轰”的一声,积聚在粪槽里的液化气突然爆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噬了杨永海的下身。这天早上,几乎所有在农贸市场上的人都看到,一个火人惨叫着从公共厕所里逃了出来……

40天后,杨永海终于从死亡线上挣扎了过来。但他的外生殖器已烧成二级伤残,不得不做了阴茎包皮切除手术,腰臀部位也重新植皮。

那时的杨永海形象比现在更可怖,瘦得体重只剩31公斤,年幼的女儿见了变样的父亲,惊骇地转身就逃。

出院后,杨永海在家养了半年伤。刚刚能够下床活动,又不小心摔了一跤,造成右腿髌骨骨折。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紧追不舍的火魔

杨永海在镇上做水产生意,租住的是别人的房子。他自己的家在集士港镇岳阳村,那里有一栋颇为气派的老宅,共七间两弄,他的老母亲一直住在那里,杨永海也占了一弄。

1994年夜间8时左右,岳阳村突发火灾!当杨永海闻讯跌跌撞撞地赶回村里时,原先偌大的一栋老宅只剩断壁残垣。万幸的是,老母亲从火海中逃了出来。

杨永海欲哭无泪,这房子他已投了整整10年的保险,没想到20天前刚刚脱保,就遭祝融之灾,损失近3万元。

在岳阳村没了房子等于断了退路,杨永海只得和妻子拼拼凑凑,花了5000元在镇上买了间旧楼屋。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他们放弃水产生意,改行卖起了麻油鸭之类的熟食。杨永海做熟食很有一套,尽管辛苦,但夫妻俩的勤勉很快赢得了远近乡邻的好评。杨永海卖的麻油鸭和盐水鹅,不但味道好,卖相也好,肉酥,皮却一点不破。烧熟食,杨永海是有秘诀的。

他们渐渐有了些积蓄,1995年4月,杨永海在镇上的向阳新村买了一套新房。当一家人欢天喜地地搬进去时,杨永海仿佛看到当年美满无忧的生活又要回来了。

不肯放手的厄运

一家人算是太平地过了些时日,其间杨永海曾因腰椎间盘突出,进行了一次腰椎手术,花去医药费万余元。但这和那些大灾难相比,似乎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他们没有料到的是,这时候,厄运又在暗处向这朴实勤恳的一家人狞笑了。

杨永海永远记得这个黑色的日子:1997年8月21日。

这一天,他在宁波李惠利医院体检时,被确诊为食道癌。

医生没有当面告诉他,而是告知了他的妻子。这个羸弱瘦削的女人,硬是忍住眼泪在丈夫面前不露声色。(这是个多么坚强内敛的女人啊,在以后走向苦难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在丈夫面前流过一滴泪、有过一声叹息。我们采访的时候,她只是坐在一边,羞涩地拒绝回答问题,低着头默默地默默地摩挲女儿的遗像。)杨永海还是找到了那张“黑色”的病历,他在诊断书上看到了“食道Ca”的字样。虽然文化不高,但这个“Ca”是什么意思,他懂。

整整一天,他萎靡不振、滴水未进。这一天,如同漫长的苦难的一生。

他把一切都想透了。想到等着他抚养的才上初一的小女儿,想到年届八旬缺乏生活来源的老母,想到羸弱的什么都得依靠他的妻子,杨永海强打起精神:我要活下去。

第二天凌晨,杨永海又像往常一样,起了个大早,像没事人似的开着摩托进城去进鸭子了。以后的几年,身患癌症的杨永海没有休息过一天,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半夜起床进城进货,然后,杀鸭子洗鸭子烧鸭子。唯一不同的是,他把自己烧麻油鸭的绝技教给了妻子。他琢磨着,万一自己不在了,妻子也好有一门维持生计的手艺。

8月21日那天,对他们天真善良的女儿杨当儿来说,也是有着转折意义的一天。那天夜里,她找到了父母小心藏起的父亲的病历,一看,便抱着父亲号啕大哭。当儿仿佛是在一夜之间长大的,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懂事能干的大姑娘。她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家务:烧饭做菜、洗衣服、生煤球炉、拖地板。杨永海说,当儿烧的菜特别好吃。每天凌晨两三点钟,听到父亲配货回来的声响,睡下没多久的当儿又爬起来帮助父母清洗鸡鸭的内脏。她笑眯眯地安慰病中的父亲:“爸爸,你一定要把病看好,欠下的医药费等我长大了替你还。”这年的10月18日,吴孟维陪接受了一次手术的丈夫去医院随访复诊。检查结果,脖子上的淋巴转移,又要手术。

下午3点,满面愁容的吴孟维乘坐中巴回家去取手术费。车至栎社机场岔口时,因超载超速,被相向而来的一辆5吨运煤卡车撞翻。坐在副驾驶座的吴孟维被撞得头破血流、皮开肉绽,三颗门牙当场不翼而飞,左手肘被一根钢筋横穿而过……其状不忍卒睹。

从医院出去的吴孟维又被送进了医院,撞裂眉角嘴唇共缝了36针,原本清秀的脸几近破相。

就这样,夫妻俩躺在了同一家医院,执手相看泪眼,竟是无语凝噎。

不能承受的失女之痛

3年来,起早贪黑经营熟食生意的杨永海病情一天天恶化,他唯一指望的是,他死后,懂事的女儿长大了能成为妻子的依靠。

到今年的春节,杨永海已经吃不下饭,连麦片之类的流质也难以下咽了。4月底,他住进了鄞县人民医院,医生为他做了介入手术,放入了食道支架,借以维持生命。不久,他又突发胃出血,脆弱的生命又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了。

这天是2000年5月25日,离宁波师范学校面试的日子还有3天,杨永海的女儿、集士港镇中学初三学生杨当儿正等着参加师范学校的面试。这天早晨5点50分,当儿像往常一样赶到学校对面的早点摊,放下书包,正准备吃早点。突然,一辆从横街开往宁波方向的车号为“5485”的中巴车,因超速失控,像一头咆哮的野牛向早点摊冲将过来。惊慌失措的司机紧急刹车,但因车速过快,被踩住刹车的车身猛然间360度大转弯,17岁的杨当儿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就像纸片一样被抛向数米外的机耕路上。

这场车祸共造成一死四伤,唯一死亡的就是受尽苦难的杨永海夫妇的独生女儿杨当儿。

杨当儿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吃了一半的早点。

几个时辰后,杨永海夫妇才接到女儿遭遇车祸的噩耗,当时,当儿生死未卜。杨永海放下电话,浑身瘫软。他骑上摩托,载着妻子往数公里外的医院赶,只觉手脚发软,连摩托也不会开了。赶到医院时,杨永海夫妇看到的是这样的场面:白色,白得恐怖的床单上僵硬地躺着一早离家时还欢蹦乱跳的女儿,女儿从头到脚被严严实实地盖上了白单。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死的时候满脸是血,连腿都给撞成了三截……

昏厥,杨永海一次又一次地昏厥。他感到,死亡已经向他撒开了黑色的大网……

好人本该一生平安

我们刚在杨家坐下不久,恰逢住在斜对门的邻居张国民拿着电焊器过来帮忙修锁。大概他没料到屋子里有这么多人,怕声响影响我们,于是就不声不响地先陪我们坐了一会儿。在这样一个邻里间可以“鸡犬之声相闻”的海边小镇,相信一个人的性情为人可以从他左邻右舍的口中得到证实。可是张师傅不擅长表达,他终于坐不住起身到门口修起锁来了,那顺着额头淌下的汗水和“嗡嗡嗡”的钻孔声仿佛回答了我们的所有疑问:能让邻居这样顶着烈日来义务帮忙的杨永海,他的为人不是可以从中得到最好的证实?在集士港镇人眼里,杨永海夫妇是勤劳、老实、善良的代表,干活起早摸黑,做生意热情公道,待人忠厚诚恳,就连卖东西给人家多收了几毛钱都会追出去老远非把钱退回去才罢休。在我们采访的中途,刚从装修工地回来还没顾得上吃中饭的邻居褚师傅推开玻璃门进来了,他先皱着眉听了一会儿谈话后,才渐渐缓和了脸色。原来褚师傅见杨家突然多了我们几个陌生人,以为又出了什么事儿,不放心,特意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直到弄清了我们的来意后才放下了心中的大石。从褚师傅的口中,我们对杨永海的坚强刚毅又有了新认识:“他不叫一声苦不说,还照样每天笑眯眯地对人。先前我问他怎么还能这样挺着,他说:‘事情已经这个样子了,怕死也没有用,你不接受这个事实就势必会被事实压垮,我还有老婆孩子要照顾呢!他老婆和女儿因为担心他的病而难过,反而是他来安慰她们。问他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担心,他说不管自己有病没病、不管得的是什么病,他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她们可以垮,他却不能垮。”邻居里最后跟我们交谈的是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可是精神仍很矍铄,他说:“小杨他们一家真是不该遭受这样的不幸。自从知道他患了癌症后,我从他们家门前路过,就经常看见小吴(指杨永海的妻子吴孟维)和女儿一起压低了嗓门抱头痛哭,常常看得我心里发酸,她们平常在小杨面前都不敢露一点儿伤心的,我知道小杨并不高兴看到她们哭,可是并不是人人都能像小杨那样凡事都想得开的。不过小吴虽然背着人哭,但平常跟我们打招呼什么的还是很坚强,她也是一个把苦埋在心里的人哪!

“还有当儿这小姑娘,多讨人喜欢,远远地见了你就跟你打招呼,无论什么时候见到她都是笑眯眯的,让人疼到心里去。唉,没想到她却走在他爸爸的前面……”老人本来很健谈,可是说到杨当儿的事时只是连连摇头,脸上满是惋惜的表情。

整个采访的过程中,吴孟维几乎没说什么话,在她和杨永海一起送我们出去时,我趁着和她并行的机会跟她聊了几句。吴孟维真的是一个感情不外露的人,直到这时才稍透露了几句她内心的苦闷:“唉,自从知道永海得了这个病后,我和当儿背地里经常商量怎么才能让他不为我们担心。那时有当儿,日子还好过一些,可是老天偏要让她被……当儿过世后,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听了吴孟维的话,我也沉默了:如果人生真的都能像那首歌里唱的“好人一生平安”,那么命运为什么偏偏要让好人杨永海夫妇半生不安颠簸?

爱,让他坚强,更让他奉献

在知道杨永海一家人的不幸遭遇后,社会各界向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集士港镇中学、鄞县红十字会、宁波出租车协会以及其他许多陌生的单位和个人纷纷捐钱捐物,让屡遭不幸的杨永海夫妇感受到了人间仍然有爱。迄今,杨永海夫妇已收到来自各界的捐款3万余元。

由于自己身受病痛的折磨,杨永海更能体会他人的忧苦,而外界对他的关心和爱护又让他急切地想为他人、为社会多做点什么。“女儿死了,我也把生命给看透了,我自己是迟早都要死的,但这并不代表我的遗体就不能给他人派上用场。我愿意在我死后无偿捐献出我的遗体,包括角膜和肾脏,我相信会有许多人需要它们。我虽然死了,但这些器官若还能在别人身上发挥作用,那么也就等于我仍然活在他们身上一般。”在明白丈夫的心意后,吴孟维一如她多年来所做的那样,二话不说站到了支持丈夫的行列里。只是杨永海的白发老母却一时难以接受儿子的这个决定,还是杨永海亲自多番劝说才让她终于明白了他的一片苦心。2000年7月17日,继杨永海在遗体捐赠书上签字后,白发老母也在公证书上颤悠悠地按下了红手印。也许,此刻泉下有知的杨当儿也会为父亲的此项义举感到欣慰吧!

至此,这个虽然命运多舛但仍美丽的不幸家庭为生命又唱出了一曲动人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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