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明的法国佬和厉害的中国人

张雷

一、

1999年4月，当我们得知重庆屹立集团欲与法国T4公司合资引进法国圣马诺公司的乳制品生产线，在重庆建立西南最大的乳制品生产企业时，便开始主动出击，接下了此次合资中的“市场调查”业务。

“但是，如果你们不按照我们的要求完成或者你们的调查数据有质量问题，你们面临的麻烦不仅是拿不到报酬的问题，你们还将受到处罚！”法国人一开始就施以重压。

屹立集团的陈总也再三嘱咐：“这是一个关系到上亿元资金的大项目，如果你们的调查搞砸了，整个合资就无从谈起。”

即使没有法国人的警告和陈总的嘱咐，我们也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去做，因为这还关系到我们渝州大学市场调查研究中心的声誉。

当我们在三天之内将拟好的调查方案和30份调查样本传真给T4公司后，接下来是漫长的等待。一个星期以后，法国人还没有回音。屹立集团陈总心里忐忑不安，不停地责怪我们：“是调查内容不对，还是调查方法不对？抑或是经费预算太高？”而我们显得十分平静，我们有过上千次的调查经验，为“中国电信”、“中梁山矿泉水”、“习酒”、“隆鑫摩托”等数十家企业做过市场调查，也有过和日本人打交道的经历。

正在陈总快要绝望的时候，法国人回电了！他们对总体方案基本认同，但在两个细节问题上存在不同意见。

（1）消费者入户调查是否难度太大？法国人提醒我们：在法国入户调查平均成功率只有30％左右。法国人质疑：“你们有能力完成吗？”

（2）经销商调查太复杂。他们指出：在法国乳制品主要由超市和连锁店经销，而我们设计的调查方案中，个体摊贩调查比例过大！

我们不得不承认法国人办事的认真和对市场调查的内行，但是他们不了解中国国情。

我们告诉法国人：中国人是热情而好客的，再辅以礼品，入户调查并不像你们想像中的那么困难。其次，中国的消费者和法国不一样，中国有许许多多的个体摊点，如果只重视对商场和超市的调查，没有对个体摊点的调查，整个调查结果将是残缺的。我们在传真的最后说：“你们是在中国投资而不是在法国投资，请你们慎重考虑我们的意见。否则，你也用不着请我们了。”

几经磋商，几经坚持，法国人终于接受了我们的意见，同时传来好消息，该项目已经被列为欧共体援华项目。“GOOD！”我们和陈总击掌相庆。

二、

我们谢绝了陈总为我们举行的庆功宴，开始了调查准备工作。问卷、礼品以及从学校市场调研专业学生中招聘、选拔和培训调查人员。一切准备就绪，已是盛夏的7月了。

首先进行的是“入户”调查。我们将调查人员分为4组，每组4人，由老师带队，穿梭在重庆的大街小巷。冒着40度的高温，从早上8：00集中后再分散出去，晚上10：30回到学校总结汇报，每天要走几十公里路，饿了，忍着；渴了，忍着；累了，还得忍着。我们就这样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十分努力地工作着。

为了控制质量，保证真实，我们每天都要在调查人员交回的调查问卷中随意抽出几份进行电话复查，以证实其真实性。因为调查人员都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约束力强，易于控制。如果学生做假（比如自己在问卷上圈答案，随意填写调查对象的地址、电话），他的学分乃至学籍都会受到影响，因此整个问卷调查的合格率在97％以上。

我们的调查原则是划定地区，采取右手原则，每间隔十户拜访一家，以保证随机性。如果出现有人不在家的情况，要求必须拜访三次，每次间隔2个小时。最后仍达不到拜访目的，则采取“换户”或“换时间”的办法。若出现“空关”现象，即虽然有人住，但不是我们要拜访的对象，则以换户或追踪调查的方式进行弥补。

为了使我们的调查更加真实可信，陈总亲自坐阵，复查我们收回的调查问卷，甚至派出员工亲自参与我们的入户调查。只是看来他们并没有我们的调查人员能吃苦，只坚持了半天，就打道回府了。

按与T4公司达成的协议，我们只需要完成600份真实有效的问卷就可以了，但为了更高的准确率，我们主动无偿地追加了150份，使可选率达到了110％。当我们将问卷调查的工作情况传真至法国时，挑剔的法国佬对我们的工作态度大为赞赏。

接下来更艰巨的是对商场的调查、对经销商的调查和对生产企业的调查。如果说“入户”调查更多的是体力上的劳累的话，后面的调查将是一场智力的较量，甚至带有“商业间谍”的性质。

比如在进行商场调查时，任何商场都是不允许抄价格的，更何况我们还必须知道其每日的销售量。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多派调查人员到商场默记上百种乳制品的价格，必须与营业员拉关系、套近乎，以获取有效的数据；再比如对经销商的调查，通过目录抽样，我们选取了20家有实力的经销商，但并不是每个经销商都会配合，我们只能采取制作假名片，冒充新闻记者或其他身份进行深入的采访，以获取有价值的资料；在调查重庆医科大学所属的海浪公司（双叉奶）时，则不得不假冒外商，以希望与其合资合作为由，进行明查暗访。要了解到一个企业的生产规模、设备、财务状况、原材料、成本、员工的素质及工资收入等方方面面的情况，的确并非易事，但通过努力，我们做到了。

在调查之前，与市奶业协会、食品办、统计局的关系协调，甚至请他们提供一些直接有用的数字至关重要，这样可以减少工作上的麻烦和劳动上的重复。

我们还必须赶在9月15日法国佬到重庆进行正式谈判以前，做完最后一个重要的调查工作，即对学生的调查。因为学生9月1日才开学，所以这项工作变得十分紧迫，而且必不可少，因为学生是奶制品最大的消费群体。

对学生的调查必须分层次进行。幼儿园和小学生可以用布置家庭作业的方式，让学生带回家，在家长的指导下完成问卷，因为幼儿和小学生还不具备完全的判断能力；中学生则可以利用学生的自习课，用20分钟就能够完成；大学生的调查则需要我们的调查人员深入到学生宿舍，等距离地进行对象调查……

终于完成了3份全面而完整的调查报告，即关于消费者、经销渠道、生产企业的《重庆乳制品市场调查报告》。调查结果表明：重庆市乳制品市场是一个成长性市场，市场前景广阔。

万事俱备，只等法国人来了。

三、

9月中旬，法国人如约而至，一个是T4公司董事长，一个是他的经济师，两位70岁左右的法国老头看起来样子和蔼可亲，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充满幽默感，说话的口气十分温和，使人想起慈祥的父亲。但是我们很清楚，在这慈祥与温和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在装饰考究的重庆海逸大酒店咖啡厅，我无暇欣赏那一幅幅世界名画，我知道我身负重任，不但要让自己的市场调查获得法国人的认可，同时也要帮助陈总说服法国人坚定信念投资重庆的乳制品市场。因此我必须全力以赴地对待法国人连珠炮似的问话。

开始的问话还是常识性的，也比较温和：渝州大学是一所什么样的学校？本次调查的人员构成？入户调查的具体技巧？数据分析主要选用的软件？调查费用的花销？调查的主要结论等等。法国人边问边记，很快一个A4幅面的本子记录了1／4，然后说了句：“OK！GOOD！非常专业！”

如果你认为法国佬对此就比较满意了，那就错了。这才只是开始，突然，他话锋一转，变得异常严厉：“你们如何杜绝调查过程中的做假行为？”我平静地回答：“本次调查都是我们学校市场调研专业的学生，她们具有良好的道德和职业水准，我相信她们不会做假。当然，先生，所有的问卷都在您手上，您完全可以抽出几份，拨打几个电话试试，让事实说话。”我不卑不亢地回敬了法国人一下。

“那么，您认为本次调查结论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大？误差率是多少？”法国人并不善罢甘休。幸好我们提前做好了准备，于是将置信度、误差率及其计算方法，当场向法国佬进行了演算，并且对每一个步骤都进行了详细的解释，累得翻译一直不停地用手绢擦汗水。准确的演算、合理的推导让法国佬心服口服，不断地重复着一句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很好！很好！”

接下来法国人的口气松缓了许多：“张先生，如果是让您来投资，您会吗？你认为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只能告诉你，重庆奶制品市场是处于一个成长期的市场。我在调查报告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但就合资项目而言，可变度很大，比如政策的因素，经济气候的原因等等。再说，钱是先生您的，我不敢为您做主。”我不能表现出急于谈成这一合资项目的急躁。

然后是整整两天对调查报告相关技术指数的一一核查，尽管我对这种审问犯人一样的方式非常反感，但法国人办事的认真和严谨再次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比如在《消费者调查表》中“您消费的地点”有一项是“娱乐场所”，法国人会坚持问：“娱乐场所是指什么地方？歌厅？舞厅？电影院？夜总会？”并且责问我们为什么不将具体的场所列入表内。再有诸如“及时饮用”，他也会提出“及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时间概念？三分钟？五分钟？还是一小时？法国人就是这样好钻牛角尖，尤其是对所有的数据，他必须一一验证，方才放心。

我们在调查报告中写到：一瓶酸奶的零售价格在1．6元至2元之间。法国人对此大为不解，他在谈判之前到重庆的商业中心解放碑进行过实地考察，价格是1．8元。他认为我们的调查报告太不确定了，质疑我们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有调查清楚！

我告诉他：这是事实，并非我们乱写。这就是重庆特色，不是法国，这里的酸奶没有全国统一零售价，“先生如果有兴致的话，我可以带您去各个不同的市场走一走，您会看到，我的调查报告没有丝毫的出入。”法国人再次变得哑口无言。

通过两天的激烈辩论，当法国人再也挑不出刺以后，他站起身和我握手：“谢谢您，张先生。感谢您的直率，感谢您认真的工作态度，感谢您为这次合资所做的完善的市场调查。”微笑再次回到了这个法国老头的脸上。

（编辑秦树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