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2001-04-07 09:42戴文杰
清明 2001年2期
关键词:假钱刘成大姑

戴文杰

在刘成眼里,这座省会城市始终是陌生的。刘成来这里打工已经一年了,但他很少有时间上街。他也不想上街,一上街就头晕。从大平原上那个小村庄里走出来的刘成,至今也无法适应这座城市的喧哗与躁动。这座城市的声音太宏大了。一年前,刘成刚走出火车站时,头就一下子懵了,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他将被这个漩涡一点一点地撕碎、吞噬。那一刻,他对城市的向往、憧憬一下子被打碎了。然而,他没有任何退路,他必须在这座城市里呆下去,与同来的伙伴一起,受雇于那个满嘴黄牙性格粗暴的包工头,每天搬砖、扛木料、运沙子,从天明干到天黑。工钱每天20元,三个月发一次工资。刘成必须在这里干下去,干相当一段时间,攒相当多的钱,交给父亲刘满堂。刘满堂用这笔钱给大哥刘贵娶媳妇。刘贵今年53岁了,才找好对象,女方是二婚,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方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三间新瓦房。这个要求不算高。刘满堂满口答应了。刘成今年31岁了,31岁的刘成不知自己哪一天才能盖房娶媳妇,因为在刘贵之后,还有二哥刘柱。刘柱今年45岁,也是光棍一条。刘柱显然比刘成紧迫一些。按照刘满堂先大后小的原则,刘柱的问题解决之后,才能挨上刘成。这一点刘成很清楚。

今天,刘成终于有时间在街上走走了。春节在即,街道已被浓浓的节日气氛所笼罩。彩旗彩灯和鞭炮成了主要风景。刘成虽然不习惯街上的嘈杂,但他有了明显的轻松感,因为从今天开始,他所在的那个建筑队就放假了。他成了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刘成不想马上回家,他还有一些事要做。他知道现在火车上太挤,他想利用这几天时间串串朋友,到春节前的那一天再回家。在这座城市,有他两位高中时最要好的同学,其中一位在某区当副区长,一位在杂志社当诗歌编辑。他还要去看看大姑。大姑不是这座城市的公民,却常年在这里生活。大姑与另外两人合租着一间相当便宜的棚户小屋,不分昼夜地走街串巷,拣拾一些城市人丢弃的物品,然后到收购站换回一点钞票。刘成知道,在这座城市里,有相当一部分人从事着大姑那样的工作。他们被认为是灰色一族。他们熟悉城市的每一条街道,却看不懂城市人的冷漠与奢侈,看不懂歌舞厅中的灯红酒绿。刘成与大姑虽然同在一座城市,却很少见面。刘成想大姑也该回家过年了,他想与大姑一起回家。此外,刘成还想给父亲刘满堂买顶棉帽,给母亲王秀兰买双棉鞋。虽然他常常诅咒刘满堂和王秀兰,埋怨他们不该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但他此刻还是想给他们买一件礼物。刘满堂太需要一顶棉帽了,他的头似乎很怕冷,总是用毛巾裹着;而王秀兰的脚又似乎特别娇气,一到冬天就被冻伤。想到买东西,刘成又按按自己左边的衣袋,那里有一个硬硬的布包。那是刘成一年的血汗,整整7000元钱。他本该分期寄回家的,可昂贵的邮资使他几次改变了主意。他就一直存着,准备一次带回家去,给家人一个惊喜。硬硬的还在。这使刘成想到了中学课本里的一句话。事实上,刘成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个衣袋。他紧紧地攥着那包东西。

刘成决定先去看望那位当副区长的同学。当副区长的同学叫高原,高中时与刘成同桌,俩人关系最铁。刘成至今清晰地记得两人在一起的许多细节。高考时,高原考上了省内一所重点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机关工作,由办事员做起,一步步当上了副区长。刘成来打工后,曾找过高原,那次刘成走到高原家,才知道高原出差了。刘成买了一大兜香蕉和苹果,在高原家见到了高原漂亮迷人的妻子和聪明顽皮的儿子。那次造访,使刘成明显感觉到了自己与高原之间的距离。高原住的是一幢上下两层的别墅式建筑,造型新颖别致,高贵富丽,使每天与楼房打交道的刘成惊叹不已。在楼门口,刘成换上了保姆递过来的拖鞋。高原的妻子给刘成倒了一杯开水,刘成捧着杯子,身上开始出汗,一是因为屋里太暖和了,二是因为刘成发现自己的脚太臭了,坐在如此豪华的客厅里,那双失去掩护的臭脚实在大煞风景。刘成坐了一会儿,听到有人敲门,以为是串门的邻居,可一看并不像,进来的几个人都十分客气,还提着刘成叫不上名字的礼品,那礼品是香蕉和苹果远不能比的。刘成感到他应该离开这里了,于是起身让座,走出客厅,重新换上了那双萎靡不振的皮鞋。高原的妻子似乎在忙于应酬那些客人,对刘成的离开并没有刻意挽留,只让保姆象征性地送到了院门口。

这次刘成决定直接去高原的办公室。在一个烟摊前,刘成买了一盒红塔山。刘成没有乘公共汽车。公共汽车上扒手太多,对他兜里的布包是个威胁。刘成沿人行道一步步走着,慢慢感受着省城的繁华与奢侈。

半小时后,刘成来到了区政府大门前。区政府大门比刘成想象的威严多了,站在那高大豪华的门柱前,刘成立即感到了自身的渺小,同时也深深感到了老同学高原的威力。甭说如此深宅大院,就是在一个十多人的小小建筑队,刘成依然感到了做人的艰难。高原在这里能出类拔萃,成为人上人,足见其非凡之处。想到这一点,刘成的双腿顿时沉重起来,有一种发软的感觉。刘成甚至有些犹豫,一时想不出见了高原该说些什么。他努力回想着高中时两人同桌的情景。那时的高原一点儿也不高深,他们几乎无话不谈,有时还赤裸裸的谈到性的话题。有一次高原说,夜里常常遗精,总是梦见一位女演员;还有一次,高原说,我要是当了皇帝,一天换一个女人。据刘成所知,高原最喜欢班里一位叫张露露的女孩。刘成记得,高原每次提到张露露时都发誓,考上大学一定娶张露露为妻。后来高原考上了大学,张露露名落孙山,高原并未娶她为妻。张露露的家离刘成家一里多路。去年刘成还见过她,如今的张露露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给孩子喂奶时一扯衣襟,连男人也不知道躲避。刘成想跟高原谈谈张露露,那样一定会引起他的兴趣。有了张露露,刘成底气足了。他阔步朝院里走去,在大门口,却被门岗拦住了。刘成说我找高原,高区长。门岗说高区长很忙,你要上访找信访局。刘成说我是他同学,我不上访。看门的打量着刘成,有些犹疑。这时,刘成看见高原从办公楼里走出来了。虽然十多年没见面了,但他还是一下子认出了高原。高原显然长高了,胖了。而且风度也培养出来了,那走路的姿态与身份颇为吻合。高原微笑着向这边走来。他一定看见了刘成,因为刘成准确无误地看见了他。刘成激动极了,他一下子就挣脱了门岗的阻拦。然而这时,刘成看到高原的目光并不在这边,高原向一辆黑色小轿车走去,一路伸出的手被一位年长肥胖的人握住了。高原不住地喊着老领导老首长,陪年长者坐进了另一辆小轿车。小轿车鸣着喇叭,从刘成身边擦过去了。刘成看见高原与年长者并肩坐在后排,双目平视前方,似乎要去处理一件严肃而重大的事情。刘成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是退是进。门岗说,别站在路中间,影响领导工作。

刘成又回到了街道上。他觉得高原一定看见他了,因为他们离得太近了,高原的视力

不会模糊到如此程度。刘成伤心极了。他不想再去找当诗歌编辑的同学了,因为诗人和编辑的架子似乎更大。诗歌编辑叫徐小帆,上高中时就长发盖耳,衣衫不整,常以诗人自居,如今恐怕更像诗人了。刘成决定直接去看大姑。大姑住在东郊一个棚户区里,离这里比较远,刘成一时想不出如何解决交通问题。乘公共汽车太不安全,步行太远。最后还是决定打的去。刘成是第一次打的,这种奢侈是他从前想也不敢想的。

刘成拦了一辆面的。一问价钱,去大姑那儿要30元钱。刘成一时有些心疼。在省城打工一年,刘成的日常消费降到了最低限度,一日三餐建筑队包下来了,此外就很少有花钱的地方。刘成花钱最多的几次屈指可数,一次是花55元钱买了一双皮鞋,至今还挂在脚上,一次是去高原家,买香蕉苹果花了35元,还有一次是为整修护城河捐款20元,再就是今天了。刘成坐进面的,在师傅的帮助下关上车门,暂时把喧嚣挡在了车外。面的迅速把刘成带到了大姑住的棚户区附近。刘成尚未仔细体味坐面的滋味,师傅已经喊下车了。刘成付过钱,正要往棚户区里走,突然被一个声音叫住。刘成一看,正是徐小帆。徐小帆从路边一堆烂梨旁走过来,拉住了刘成的手,刘成眼前的徐小帆剃着光头,身上穿了一件军大衣,一点儿也没有了诗人的气质。刘成问你在这儿干吗?徐小帆指指那一堆烂梨,说卖梨呗。刘成说体验生活呢。徐小帆说屁体验生活,卖梨就是卖梨。刘成问弟妹呢?孩子呢?徐小帆说老婆跟别人跑了,孩子送乡下老家了。刘成说你不是诗人吗?怎么在这儿卖梨?徐小帆说,那个诗刊早停了,头儿下海南经商去了,剩下的人成了没奶的孩子,给谁谁不要,每月靠领最低生活保障金生活。刘成说你写诗呀,挣稿费呀!徐小帆说,屁稿费,买擦腚纸都不够,还不如我在这儿卖梨呢!刘成遂生出几许感叹,试探着说,听说高原混得不错,你找过他吗?徐小帆说,我不认识高原,你别提当官的,一提我就心烦。刘成说好好,咱说点别的。

在徐小帆处刘成买了5元钱的梨,两人互留了联系地址,表示日后有时间痛饮一回。下了柏油路,刘成左拐右转,好不容易才找到大姑。大姑见刘成提了一大袋烂梨,说,孩子,来大姑这儿还买啥礼物。刘成说,不是啥礼物,是梨,还烂了。大姑说,孩子,往后瞧别人可别带梨,分离(梨)分离(梨),带梨看人不好,大姑命硬,不怪你。刘成说,大姑你还怪迷信的,要这样,人家卖梨的都饿死了。大姑说,也是,其实大姑最喜欢吃梨了,你买这些梨,够大姑吃几天的了。刘成说,也不是我故意要买烂梨,是我一个写诗的同学卖的梨,我看他不好卖,就买了些。大姑说,人家在省城工作,还能卖梨?刘成说,要不是亲眼看到,我也不信。当初他考上大学,牛得不行,谁知几年后弄到了这一步。大姑说,如今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在建筑队那儿也留点心,有啥好项目给大姑说一声,大姑帮你联系客户,咱落个回扣。刘成说,能有啥项目,出力干活呗。大姑说,项目有得是,比如房子盖好了,要装修吧,装修要木板吧,要玻璃吧,这些大姑都能弄到。刘成笑了,说大姑你拣垃圾还能捡到建筑材料。大姑笑了,说哪儿呀,我捡垃圾可认识了不少人,那一回我拾到一只金手表,又还给了人家,那人是个管物资建材的头儿,对我客气得很,有啥事他肯定帮忙,大姑想好了,你在建筑队有啥信息通通气,大姑再求那人帮帮忙,正好是生意,这叫巧干。刘成赞叹道,大姑真有你的,想不到你拣垃圾还拣出境界来了,好,我往后一定留点心。大姑说,是得留心,啥事都要留心,这不,我前几天买东西,一不留心收了一张假钱,往后你领工资也得注意。刘成还没见过假钱,好奇地让大姑拿出来看。假钱是50元面额,在刘成眼里跟真的一样。大姑说,收了这张假钱,我也学会辨别了,你看这假的,钱纸软塌塌的,还有这字儿,印得有些模糊。刘成仔细看看,才看出了大姑说的毛病。刘成说,大姑你拣垃圾也不容易,这50块钱得卖多少废品呀,你给我吧,我想法花出去。大姑说,你拿去试试,能花就花,别勉强。刘成从兜里掏出50元真钱递给大姑,说,这钱你先拿着,这假钱算我的。大姑说,这咋好,万一叫人认出来多难看,你还是把那假的拿来吧。刘成说,不要紧,这钱不细看,还真看不出,你就放心吧。

在大姑那儿吃了两碗蕃茄面条,刘成满怀信心地去花那50元钱,却不想假钱并不好花。刘成来到服装批发市场,想用那钱给刘满堂和王秀兰买鞋子和帽子,结果连连碰壁。小商贩们精明得很,一触手就知道钱是假的。好在他们见多不怪,只是把钱还给刘成,并不张扬。刘成无奈,只好离开服装批发市场。在这个过程中,刘成的左手始终没离开衣袋,始终攥着那个硬布包。那是他一年的血汗,是刘贵的新房,是刘满堂和王秀兰的希望。走出服装市场,刘成有点发愁了,不知怎样才能把50元假钱花出去。终于,刘成发现了机会。在一处农贸市场的尽头,刘成看见一位卖土豆的老人。从老人那笨拙的姿态和小心翼翼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初次进城。刘成清清嗓子,很自然地走过去,拿起一只土豆看了看,问老头多少钱一斤?老头说4毛。刘成让老人拿出一只塑料袋,挑了半袋子土豆,让老人称。老人同样笨拙地称了土豆说10斤,刘成先从兜里掏出一张贰元的,左掏右掏,又掏出几毛零钱,最后说,零钱不够,给你整钱吧!说着掏出那张50元假钞。老头接过钱看了看,揣进了怀里,同时掏出三张10元面额的钱,又加上刚卖出土豆的钱,还是不够,最后对身旁的小孙子说,柱子,把你那3块钱先拿来,爷爷卖了土豆,一会儿就还你。柱子极不情愿地从小兜里掏出三张皱巴巴的钱,递给了老人。老人把钱又数了一遍,递给刘成说你数数,46块整。

刘成接那钱时,眼睛看着地面。他不敢看老人的眼睛,也不敢看孩子。刘成拿着钱,没顾上装进衣兜,就远远地走开了。走到一处墙角,刘成站住脚,想喘口气。他攥着那46元钱,像攥着一把火炭。他想到了小时候跟着爷爷赶集的情景。那时跑十几里路,跟着爷爷赶集,就是为了散集时,爷爷给他买一只烧饼。而爷爷连一只烧饼也舍不得吃。从那个跟车的小孩身上,刘成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这爷孙俩,说不定卖完一车土豆,也换不了50元钱。不知他们跑了多远的路来到渴望已久的省城,磨破了嘴皮,熬了大半天时间,才能把一车土豆卖完。如果老人和孩子知道那一车土豆换回的是一张废纸时,他们该是怎样的懊丧和失望!刘成无法平静了,他觉得假钱不应该花给那样的老人和孩子。他飞快地跑过去,找到那家农贸市场。还好,老人和孩子还在,车上的土豆似乎还是那么多。刘成走到老人面前,一把抓住老人的手,说刚才那50元钱呢?快给我!老人下意识地从兜里掏出那张钱,递给了刘成。刘成把土豆和46元钱放在车上就走,仓皇逃离了老人的视线。

现在,刘成的信心彻底动摇了。他真的拿不定主意,这张假钱是否应该花出去。别人把假钱给了大姑,显然是一种欺骗;自己再

把假钱给别人,不也是一种欺骗吗?可大姑容易么?她的50元钱也许来得比任何人都艰难,她受了别人的骗,难道就没有权力骗别人吗?然而骗人总是不好的,起码骗卖土豆的老人是不好的……

刘成在临近春节的省城的大街上走着,他的两只手始终插在衣袋里,左手紧紧攥着那个布包。干冷的西北风刮得很硬,地上不时旋起一堆枯叶。刘成穿着那件显然有些单薄的黑布棉袄,身上掠过阵阵寒意。领口的扣子没了,风从那儿直往脖子里钻。那件棉袄是他来省城时母亲给他缝制的,那时是早春天气,棉袄缝得单薄了些。每月挣600元钱的刘成始终没舍得为自己买一件鸭绒袄,他总是习惯地把鸭绒袄的价钱折算成小麦的斤数、玉米的斤数和土豆的斤数,他身上无法承载那么多的重量。穿着母亲缝制的单薄的不合时宜的小棉袄,他倒觉得坦然一些。

他在寒风凛冽的省城的大街上走着。此时,他已不知走到了哪个街区,哪条街道,方向似乎也弄不准了,他显然是迷了路。虽然他来这里打工整整一年了,但他对省城依然是陌生的。他很少有时间上街。

帅哥哥,小帅哥!

刘成一激灵,听见一声百灵鸟般的叫声。前边美容厅门口,有一位俏丽的小姐在向他招手。他的脸一下子红了。

帅哥哥,来暖和暖和吧,一个人怪孤单的。刘成停住脚步,看看小姐。那小姐虽然俏丽,打扮得却一点儿也不妖冶,而且长得极像高中同学张露露。对张露露,刘成也暗暗爱恋过。刘成平日与美容厅无缘,工友们偶尔议论几句,他也只是听听而已,并没有什么想法。今天的刘成却有些异样。刘成想起了那张假钱。刘成认为用假钱骗骗美容小姐真是奇妙无比。

你会理发吗?刘成的头发真的太长了,乱蓬蓬的,又脏又痒,他想进去理理头发。

当然会啦,哥你进来吧!小姐的声音令刘成柔情顿生。那声音像被蜜糖浸泡过一样,叫人骨头发软。刘成走进了美容厅。美容厅的狭小出乎刘成意外,却装饰得十分和谐得体。刘成没想到美容厅里这么温暖,像同时燃烧着无数火炉。把棉袄脱了吧,瞧你出汗了。还没等刘成反应过来,小姐已把刘成的衣扣解开,扯住了刘成的两只袖子,顺手把棉袄剥下来了。脱了棉袄的刘成上身露出一件皱巴巴的破毛衣,那是刘成花8块钱从街头小摊上买的便宜货。刘成很为自己的寒酸难为情。小姐似乎并不在意,对刘成依旧热情不减。美容厅里只有小姐和刘成俩人。小姐说,哥的头发太长了,真该好好理理了。小姐说着,开始把手放在刘成头上,柔柔的揉搓刘成的头发。长这么大,刘成还是第一次被一位俏丽的小姐抚摸。刘成的脑子被掏空了,视觉听觉几乎消失,只有嗅觉异常灵敏。小姐的身子挨着刘成的身子,一阵阵芬芳的气息直入心扉。刘成像被绑架了似的,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拼命呼吸着小姐身上散发的气息。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小姐的身子靠得更紧了,他的胳臂明显感觉到了小姐柔软的腹部的起伏。他闭上了眼睛。小姐的手依然在他头上抚摸着,并把他的头揽进了怀里。他的脸贴在了小姐胸前。小姐的一只手从他头上慢慢下移,移到了他的脸上、脖子上。小姐的手非常柔润,像鱼儿一样在他身上移动。刘成几乎被窒息了,心跳异常加快。他是被小姐连拉带抱弄进里间的。他已不能自恃,整个身子完全交给小姐摆布。小姐把他放在一张小床上,解开了他的裤带。他翻身抱住了小姐,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脸贴着小姐的胸脯,泪流满面。他哭得幸福而伤心。他的力气大极了,把小姐弄得连连求饶。此时的刘成,觉得大哥刘贵二哥刘柱的力气全在他身上了。他是替刘贵刘柱在折腾小姐,他身上有了三个人的力量。小姐显然没有见过如此动情疯狂的男人,有那么一刻,小姐似乎被感动了,忘情地注视着刘成,用手绢擦着刘成脸上的泪水。小姐问,你真的是第一次?刘成点点头。小姐说,你真好。刘成不知自己好在哪里,只低着头。

出了美容厅,刘成感到疲惫而轻松。那50元钱终于花出去了,花给了美容小姐。刘成没想到,活到31岁,自己第一次品尝女人的滋味,居然是用50元假钱换来的,从这个角度说,这种品尝真是一钱不值。对女性,刘成渴望过、憧憬过。他不是那种麻木而愚钝的男人,上高中时,他的语文成绩很好,写的诗还在县报发表过。在感情上,他是个敏感而细腻的人。只是生活的窘迫,使他淡化了性的意识。不独刘成这样,刘贵、刘柱也都是性压抑者。刘成曾亲眼见过刘柱在玉米地里自娱自乐的情景,刘柱一边快乐一边轻声唤着同村一位漂亮女性的名字。刘成家里的三条光棍汉,犹如三座活火山,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喷火。刘满堂害怕这三座火山的喷发,生怕喷发得不是时候,给这个家庭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刘满堂曾不止一次地教育刘成,男子汉当立大志,不要被酒色所惑。刘成听着刘满堂的教诲,觉得十分好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能立什么大志,肚皮都填不饱,何谈酒肉?传宗接代都没指望,还能陷于女色?大哥刘贵53岁才谈好对象,女方还是二婚,长得丑陋极了。可刘贵依然高兴得要死。想到大哥刘贵,刘成的左手习惯地按了按衣袋。然而,衣袋里出现了令人惊悸的空虚,那种硬硬的感觉没有了!

刘成的头一下子大了。他重新摸摸左边的衣袋,还是空的。无奈,又摸右边的衣袋,右边的衣袋只有一张废纸片和一包红塔山。他索性脱下棉袄,机械的翻找着,结果什么也没有。他想钱一定是被美容小姐弄走了。他开始反身往回走,然而刚走出十几步,他就茫然了。因为路边的美容厅太多了,且都大同小异,刚才到底去了哪家,自己也弄不清了。他只好挨着门问。这样做的结果是遭到许多白眼和冷遇,大都骂他是疯子,还有骂他流氓的。他问了几十家美容厅,也没见到刚才那位俏丽小姐。黄昏时分,他彻底失望了。路灯亮了,店铺门前的霓虹灯变幻着迷人的色彩。人流车流汹涌奔腾。整座城市像着了火一样热闹辉煌。

天快要黑尽的时候,这座省城的护城河边多了一个头发蓬乱衣着单薄的青年人的身影。

青年人沿护城河堤走着,刺骨的寒风吹着他瘦弱的身躯。他的黑棉袄不知什么时候丢掉了,上身只穿了一件劣质破毛衣和贴身衬衫。护城河刚刚整修过,河坡整洁光亮。青年记得他还为整修护城河捐过20元钱。如今,用他的钱买的石条就静静地躺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仿佛在等待着他的到来。河水看上去黑黢黢的,像油污一样粘稠。

青年沿护城河走着,身上越来越热,汗水浸透了贴身的衣衫。他索性把劣质毛衣也脱了,上身只穿了一件衬衣。河边的宁静使他愉快而轻松,市区的喧嚣依稀可闻,显得特别遥远。走在护城河边,青年仿佛回到了他的家乡。他嗅到了家乡的气息,看到了家乡的道路、田野、小河,看到了邻居老爷爷在晚霞中燃烧的胡子,看到一只小狗的头上慢慢长出了羊角,看到村头老榆树上开满了红花……青年走着,突然听到了一声刺耳的喊叫:孩子——!救救我的孩子——!

青年回头看去,见一位妇女正扑向护城河,她慌忙中被绊倒了,就爬着往河里去,她喊叫着:我的孩子啊——!青年被那声音牵扯着,跑到妇女身边,顺着妇女手指的方向,看到河水里有一个黑点在沉浮。青年朝着那黑点奔去。在河水里,青年感到异常温暖,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他很快便抱住了孩子,把孩子推到岸边,自己却迅速向后退去。河水很快吞没了他。

……刘成的追悼会开得十分隆重。悼词是他的同学高原念的。参加追悼会的人中,很少有人知道刘成是高原的同学,只知道刘成是在这个区打工的一个优秀青年,救了这个区的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副区长高原致悼词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刘成的遗体躺在鲜花翠柏丛中,他穿着一身高档毛料西服,打着鲜艳的领带。刘成的眼睛半睁半闭,面色宁静而安详。

千里之外的刘满堂和王秀兰,对打工归来的刘贵和刘柱说:过不了几天,刘成也该回来了!

责任编辑潘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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