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换母亲

2006-02-15 01:11
现代妇女 2006年2期
关键词:金庸叔叔作业

顺 顺

事情已经过去三四年了,却总还是萦绕心际,隐隐作痛,隐隐欣慰。

那时大儿子不到十岁。一天下班,一进家门,见他在看电视,我就暴风骤雨般地质问起来:“作业做完了吗?钢琴弹完了?英文书读够半小时了没有?……中文作业呢?”

做经理的我,平日里在单位和上司下属讲话都不得不透着策略。可对儿子,用老公的话说就是:整天在外面夹着尾巴做人,在家里一定得我行我素。儿子算是个听话的好儿子,除了中文作业没做以外,其余一应完成。这当然也在我的预料之中,否则,我不会把中文放在最后问。

“为什么我要学那愚蠢的中文?谁需要中文?”儿子像以往那样,开始了怨恨的反驳,虽然他也知道,这样做其实不仅徒劳无益,反而会增加我的不快。那时候,我在儿子的面前从来不知有个“软”字。每当他嘀嘀咕咕、牢骚满腹,我就变本加厉、劈头盖脸:“你为什么不学中文,你是中国人,知道吗?你爸爸是中国人,你妈妈是中国人,你也是中国人!在美国生的怎么啦?哪天我们回国了,你还不得跟着回去,还不得说中文,读中文,写中文!”

边嚷着,我边走到电视机旁,“啪”地关掉电视。本来生龙活虎、叽叽喳喳的客厅,顿时死寂。终于,儿子极不情愿,没好气地从深深的沙发里提起身来。

米下了锅,儿子仍游魂似地满屋子转悠。知道他又找不到中文书了,我鼻息都跟着快起来,警犬般环视一下,顷刻间,《语文》课本第八册,就摔在他面前。我懒得看儿子拾起课本时的扫兴样儿,就转身去厨房,只是两耳竖得高高,密切注视身后的一举一动。

“我恨是你的儿子。我恨!”声音虽然很低,我却听得真切,包括那声音里所有的怨恨,所有的苦楚。我的脚步僵住了,转过身,怒视着他。他显然注意到我的行动,做视若无睹状,不经意地打开课本。

“你刚刚说什么?”我压低声音,尽量保持平静。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透出那种达到某种恶劣目的后的快意,却又不露声色地摇头说了句没什么。说完,他开始读起了课文。

我仍僵在原地,傻了一样。面对眼前这个我一直引以为傲的大儿子,突然之间,一切过往的美妙都被清空。剩下的,只是一片空白。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母亲——儿子想要的,我都给了他。他不曾想要过的,我也为他准备得一应俱全。他喜欢滑雪,我连滚带爬地陪着;他喜欢打棒球,我甘愿做车夫做义工做啦啦队员;他爱去书店,我高兴得屁颠颠地跟在后面……可他竟然说,恨做我的儿子?

就为了儿子的那句话,我迷茫了好一阵,迷茫得见到儿子,像见到陌生人,好像他真的就不再是我儿子一般。直到有一天,我送他到好友海家里玩,海的妈妈对我说了句更让我吃惊的话:“海说他希望你是他的妈妈!”

海妈的这句话,负负得正一样,把我前阵子的迷茫和失落一下子矫正了过来。我甚至有一种喜悦,竟像个喜欢恶作剧的小孩一样对她说:“要不咱们换换试试?”

我把这个换妈的协议告诉儿子时,是在晚饭时间。他看了看我,没有一点的激动,似乎不明白我在说什么。这倒让我狐疑起来:难道他那句只是气话,并非真意?这么想着,我故意做出狐疑状,问:“你不是说过不喜欢做我的儿子吗?”我实在不敢用那个“恨”字。应该说,这次他有些激动。不,是很激动。因为他眼睛忽然一亮,之后一如长明灯。假如不是我在面前,他可能会对全世界引吭高歌:“太好了,现在我不用弹钢琴,不用练武术,更不用做中文作业啦!”

翌日,他起得很早。见我从楼上下来,他欣欣然地告诉我,带到海家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一阵晕眩,闭上眼睛。我故意平静地冷冷道:“那些东西是我给我儿子买的,你现在不做我儿子了,就不是你的了。”他的眼睛睁得奇大,甚至有些变形,虽然闪亮,却蒙上一层透明的雾。

“什么?”他没有说下去,汽车拐弯一样道:“那海妈妈给我多少零花钱?”我摇头,说去问你新妈吧。正要出门,一个电话解救了儿子,也解救了我。电话是加拿大他叔叔打来的,邀请两个儿子冬假再去滑雪。他叔叔因为没孩子,视我的儿子如宝贝。每年寒暑假都邀请他们去避暑或滑雪。儿子和叔叔说了话,听说又要去加拿大,高兴得忘记了刚才的伤心事。可刚一放下电话,他的伤心事就被我勾出来。我对他说,既然你不再是我的儿子,就不能去加拿大了,只能是我的新儿子去了。

“那,那能不能冬假之后再换?”他支吾着,长明灯黯淡了下来。我当时的悲哀铺天盖地。没想到,多年来日日的辛苦竟抵不过他叔叔数日的招待。可我还是同意了他的提议。

圣诞假期过去了,新学期开始了。换妈妈之事,我和儿子都三缄其口。他不提,我更乐得高兴。反正他似乎越来越听话,一两个月下来,我不检查他的作业,他也能照样拿出全A的成绩来。钢琴考试年年进阶,画画每年参展;棒球队里,俨然一个小教练。儿子如此,为母何求?只有学中文,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那日,看央视版的《射雕英雄传》。大儿子突然问我:“听叔叔说,小说比电视剧更好看,因为电视剧把很多情节都改了。”我点头,还讲了几个细节为佐证。见他心仪,我问:“你想不想看金庸大侠的书?妈妈有全套。”他犹豫。我又道:“你现在的水平,故事都能看懂。看完了全套,我还会付你读书费。”一听这话,他便和我讨价还价起来。他上了钩,我乐了。

金庸的书一本本读完了。期间我和儿子偶有口角,但他没再说过那句让我寒心的话。虽然每每想起那句话,那个字,我还是像老毛病又犯了一样,心口隐隐作痛。

晚上,儿子打完棒球比赛回家的路上,我边开车边漫不经心地问:“你和海要换妈的事情,到底什么时间换?”儿子因为赢了比赛,还沉浸在兴奋的回味之中。突然听我这么一问,愣了半天。我不看他,继续开车。他想开口,却又顿了一下,才说道:“你知道吗,今天我们赢了海他们队。”我点头。这是他们队第一次赢了海的队,他当然高兴。

我想,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大概没听见,或者听见了,问题却没在他的小脑袋瓜里注册。自从他说了那句伤透我心的话后,我开始对儿子另眼看待了。我告诉自己:不仅要在血缘上让他承认是我的儿子,也要在心理上行为上把我当成他可以倾诉可以信赖的朋友,而不是反抗的对象。

晚饭儿子吃的很多。我洗碗时,他走过来,要替我倒垃圾。我调侃他道:“呵,今天这么勤快!是因为赢了海?”“不,是因为你对我好呀!”他脱口而出,好像这话在他口中已经憋了很久似的。

“是吗?”我冲他笑,又问:“怎么好呢?”

“你做的饭好吃!”

“哦……我以为你更喜欢汉堡包呢?你不是说海家里常常出去吃汉堡吗?”

“你是个好妈妈!”他不答,却又道。

“你还让我读金庸。”

“这有什么?妈妈也喜欢金庸,所以才让你读。”

“可上次那个叔叔来说,小的时候,他妈妈不让他读金庸,他只得爬到房顶上去读,怕他妈妈抓住他,把他的书撕了。”他十分认真地说。

我抿嘴笑。原来那天和一个朋友聊天的话,儿子都听见了,还和我做了一番比较呢。

“唉,你不是不喜欢学中文的吗?”

儿子腼腆一笑,说“其实也不是,自从读了金庸,我开始喜欢中文了。”

“不会是因为有读书费吧?”我故意道。

“不是,不是。”他严肃地摇头。“你现在不给我钱,我还是会读下去的。金庸这样写历史,比那些教科书更有意思。”

“可是我以为你不喜欢做我的儿子呢。”我一下子忍不住,竟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我一万个后悔。儿子现出一丝尴尬来,道:“其实你是一个很好的妈妈。我觉得我很幸运,因为我的妈妈是你。”

天哪!我没有听错吧?那一刻,我有些不能自已。尽管我自认是个称职的好妈,却从未奢望儿子这样的评语。那一刻,我全身沸腾,竟热泪盈眶。还没等我的眼泪有机会涌出,又听儿子道:“不过,你可以更好。”我的泪腺立刻又枯竭了。我皱起眉头,刚要发问,只听儿子道:“比如说,我不喜欢弹钢琴,你却非得逼着我弹。”我刚要辩解,儿子又说:“我知道你的理由,美术培养观察,音乐养育情操。既然我那么喜欢绘画,你那么喜欢钢琴,就算我们扯平了吧。”

“好吧,明天我就把电视搬到我卧室里去。”言下之意:你以后别想再看电视。“那好,我正好可以用你的电脑啦。”儿子做十分高兴状。

我目瞪口呆。这小家伙怎么变得如此诡辩和世故呀?他知道我喜欢在电脑上写作,只要占着我的电脑,我就得把电视让给他。

“这样吧,从这个周末起,你和海换妈。”我故意恶狠狠地说。

儿子作出一幅可怜相来,像电视里的小老鼠Jerry一样,双手相握举到胸前,无限可怜万般无奈地哀求道:“哦……我亲爱的妈妈,我最亲爱的妈妈呀,你怎么可以对你的儿子这样残忍?”还没有等我再说话,他转身跑了。我没有去追他,我知道,他是我的儿子了——无论是血缘上,还是心理上,他都接受了我这个妈,我这个朋友。

在和儿子的战争中,我发现自己常常扮演那个笨猫Tom的角色,而儿子往往是精灵可爱的小老鼠Jerry。不过,说句心理话,我愿意!真的很愿意,很愿意!

(责编未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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