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和小科员

2007-02-11 10:41龙应台
杂文选刊 2007年13期
关键词:科员敬礼孟子

龙应台

立正

从记忆深处第一个浮上来的,竟然是孟子。十三岁的时候读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虽然还不知道何谓富贵、贫贱和威武,也不懂“淫”、“移”和“屈”作为动词,里头有多少层次的意义,但是句子的斩钉截铁,以及那斩钉截铁的语言所释放出的一种简单但绝对的力量,显然让年幼的我深深震撼。高中时,读到《滕文公下》的原文,才知道,孟子认为权倾一时、让王侯畏惧的强人都不是真正的“大丈夫”;真正顶天立地的君子品格,只有在富贵加以诱惑、威武加以震吓、贫贱加以压迫的情况之下,才测试得出来。

有一天,在乡下和几个同学在“民众服务社”打乒乓球。突然听见很大声的“立正”的命令。父亲穿着一身整齐的警官制服,带着几个警察,向前来视察的分局长敬礼。立正在他身后的警员一个箭步过来,把我们几个穿着拖鞋短裤的初中生连推带拉排成一列,挺身站直,让我们举起右手抵着额头,做出军警的敬礼姿势。

不知为什么,我竟然觉得受到了此生未曾有的侮辱。晚上,十五岁的我拿出孟子《尽心篇》,走到父亲面前,说,“你看!”

孟子日:“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

我想对他大叫的是:“你为什么要我们立正敬礼?你为什么不知道‘说大人必藐之?”

在那一天,十五岁的我心中暗暗发誓:长大以后做什么都可以,但绝不做那必须向人立正敬礼的人,也不做那被别人立正敬礼的人。

等到后来读到《公孙丑下》孟子引述曾子“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而对齐王表达“士”与“王”分庭抗礼的独立位置时,我大概已经被孟子熏陶得差不多了。

独立

没想到自己在一九九九年真的去“做官”,进入了一个等级分明、令出必行的体系。我自己一方面做决策、发出指令,一方面努力培养官员的独立意识,在培养官员的独立意识上,我不放过任何一个教育的机会。

有一天,一份盖满了章的公文一路旅行到了我桌上。盖了那么多章,表示下面那么多官员全同意了。仔细读,却看得我直皱眉头。原来这是市长室下来的公文。某月某日某经济园区落成,市长要去剪彩。为了剪彩的风光,市长室的官员请文化局责成下属美术馆配合剪彩时段,在该园区办一个美术展,同时,请文化局安排开幕时的现场表演。

不需多想,我在已经盖了好多“拟办”章的公文上,写下推翻一切的局长批示:

1、美术馆展览属艺术专业范围,自有其严格规定之专业流程,不宜配合市长剪彩“演出”。

2、安排表演活动目的在培养市民美学则可,在“配合”市長剪彩则不可。以上事宜由新闻处幕僚单位出面作业较妥。公文批好之后,再把科员、股长、专员、科长一路到主秘、副局长都请来局长室,拿着白纸黑字的批示跟同仁沟通观念。

“以后市长室再来这种指令,比照办理。”

谈完后,同仁一一离去,主秘却不走,面有难色,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有话要说。

他极坦诚地告诉我这孟子的学生:“局长,您的理念我完全了解,而且赞成,但是,能不能不要形诸文字,因为公文复阅,回流的一路上每一个官员都会读到,给市长室的人难堪,就是给市长难堪,不太好。官场还是有官场文化的。您还是让我去用电话表达比较好,原批示可以擦掉。”

我默默看着这资深公务员大约足足两分钟之久,心中深深感动,他如此细致而诚恳地卫护一个“误闯”官场的人,怕她受伤害。思索片刻之后,我说:“明白你的细心,但是,如果不落文字,这一路上旧观念的公务员不会认识到文化行政独立的重要。有白纸黑字,才能让公务员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吧,包括市长室的公务员。”

主秘无奈地拿着公文起身离去,“而且,”我说:“我有信心市长自己也会支持这个立场。”

我其实并不知道市长会怎么反应,但这是个很好的测试吧。当天晚上,跟市长通电话,我把这个批示原原本本道来。他静静听完,轻松地说:“对啊,本来就应该这样啊。这种观念是要建立的,很好。”然后开始谈别的公事。以后,文化局再也没有接到过类似的指令。

教训

不见得总是成功,但是我努力维持自己的独立,也要求属下官员培养独立意识。三年后,有这么一个下午,我在视察一个剧院工程时,看见工地上一排被拆卸一半的楼房露出一整面难看的墙壁,准备上油漆暂时遮丑的鹰架已经搭设完成。黄昏迟迟的阳光,刚好把鹰架那横七竖八的竹影,淡淡地,错错落落地,斜斜洒在那颓废斑驳的墙上。

我被那刹那间发现的美,惊呆了。站着不动,好像听见阳光在那墙上悠悠移动的声音。从美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我交代随行的高级官员:不要上油漆了。就请艺术家把阳光自然投射到鹰架的影子,淡淡地画在墙上,就是最美的公共艺术了。

高级官员说,马上办。

过了两个星期,我问专管公共艺术的承办人,那面墙做好了吗?

那是个讲话娇滴滴、十分腼腆的科员,大学毕业。

她说“还没”。又过了两周,仍是“还没”。过了一个月,仍是“还没”时,我准备发火了。把科长和科员请到面前,板着脸质问延宕原因。这个娇滴滴、十分腼腆的科员,轻声地说:“局长,公共艺术,您不是说,‘公共的意义就是,它必须来自艺术家的创作,而艺术家的创作还要经过和市民互动、得到市民响应、接受的过程。您不是说,过程比艺术品本身还重要。那一面墙,尽管只是画上一点影子,其实都是公共艺术的范畴,就应该经过那整个艺术家创作和市民互动的流程。局长说画什么,就画上去,可能违背了公共艺术的基本精神。我觉得不太妥。”

她静静地陈述。我静静地听。

那面墙,没有处理。

真的,除了孟子,小科员也给我上过课。

[原载2007年第9期《财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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