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才子,无双国士

2008-01-05 09:02李元洛
湖南文学 2008年11期

李元洛

在中国的古汉语中,常常把那些不平凡的杰出人物誉称为“人中之龙”。明末清初的陈子龙,就是其中的一位。这位字人中、卧子,号轶符、大樽的华亭(今上海松江县)人,他的名字恰恰就叫做“子龙”。据他自撰的《年谱》说,他诞生之时,母亲韩夫人“梦若龙者降室之东壁,蜿蜒有光”,他那年轻时即以文学名江南而后举进士的父亲,于是就锡以嘉名。在天崩地坼的大时代,陈子龙享年仅三十九岁,还未满不惑之年,但他不仅成就为明末诗坛舍我其谁的殿军,才华横溢,诗词双胜,以墨写就的作品为有明一代的诗歌压卷,启清诗的先声;而且他也是明代末季的无双国士,煌煌志略,烈烈风标,把以血写就的名字铭刻进中国的历史,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炬。

陈子龙生于1608年,今年是他诞生四百周年。整整四百年后,在潇湘的夜雨中,在三楚的晨光里,在清操与高标离今人越来越遥远的时刻,每当我临风诵读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的《陈子龙诗集》,总不免感叹这位江南才子的多情,更感佩这位无双国士的伟烈。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生有雄才死有峻节的陈子龙笃于友情,深于亲情,挚于爱情,而且地久天长,生死相许。

崇祯初年,年轻的陈子龙感于国运的沉沦,民族的危亡,便与同邑的志士夏允彝等人组织“几社”,与筹备中的继承东林党人余绪的“复社”相呼应。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流连诗酒,感慨国事,砥砺名节,这些人在时代的狂风恶浪之中,虽然历经浮沉,几经分化,有的成了新入主中原的清王朝的马前卒,如曾代多尔衮作著名的劝降史可法的《致史可法书》的李雯,以及在子龙殉难之年考中清朝的进士,后来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宋征舆;有的则是始终如一的战友甚至死友,如夏允彝和他的虎父无犬子的少年英烈夏完淳。他与字舒章的李雯虽然后来临歧分手,正邪异路,但年轻时并不能预知生死考验临头时忠奸立判的后事,何况他们当时都还是肝胆相照悲歌慷慨之士。陈子龙与李雯、宋征舆并称为“云间(古松江之别称)三子”,他们共同编纂《皇明诗选》,陈子龙与李雯唱和之诗还编为《陈李唱和集》。陈子龙当年有一首赠诗,题为《有怀舒章用子美怀太白首句》:“不见李生久,哀哉梦日深。文章谁我党,泉石岂君心?燕市狗屠酒,吴城风女簪。廻思游侠伴,何处用黄金?”杜甫对李白一往情深,前后写给李白之诗达十四首之多,陈子龙怀李雯之诗用杜甫《不见》一诗的首句领起,可见情谊之深。甲申1164年之变,李雯因事羁留京师,屈节辱志投降清朝,任职“内阁中书舍人”。然而,他和降清的大名士钱谦益一样,内心也仍然有挣扎和痛苦,也不免自惭与追悔。诗人吴梅村就曾经记载说,李雯读到陈子龙《明妃篇》的“明妃慷慨自请行,一代红颜一掷轻”之时,不免“感慨流涕”。他因奔父丧乞假南归,过淮上时故人万寿祺着僧服来见,李雯望之而泣曰:“李陵之罪,上通于天矣!”回到松江故乡,竟然不敢来见子龙,在给子龙的诗中还表达了忏悔之意。由此可见,人性的复杂常常不是黑即是黑白即是白的简单化逻辑可以论定,也可见李雯的人性良知并没有彻底泯灭,故人过去的友情今日的气节对他仍不无感召。虽然今昔异势,已非“同志”,但当李雯表示追悔而要求见面时,陈子龙没有拒绝,而且以诗相赠,可见子龙之坚守原则而人性化之不忘旧谊。他们再见时已非喜相逢,李雯说自己是投降了匈奴的李陵,子龙对李雯作了什么规劝与批评,现在已不得而知了,陈子龙的学生王法喻之为苏武与李陵之会的重演,他续老师自撰而未竟之《年谱》,曾如此记载和感叹:“先生年四十岁,在富林庐居。时李舒章自北还,来访先生,相向而泣,旋别去。”子龙牺牲之后,李雯不久也郁郁成疾而卒。他们同年而生,同年而死,一位重于泰山,一个轻于鸿毛。

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夏允彝是陈子龙的松江同乡,长子龙十余岁,他们曾共同组织“几社”,同在崇祯十年(1637年)中进士,共同的品格和理想,使他们结下了金石之谊。弘光二年(1645年),短命的南明弘光王朝覆亡之后,陈子龙与夏允彝等几社盟员联系各地反清义军力图恢复,不幸兵败,松江沦陷。夏允彝绝望之余,于九月十七日自沉松塘而死。陈子龙幼年失母,幸赖祖母抚养成人,其时祖母年事已高,他只得侍养祖母而遁迹深山。他写了一篇血泪斑斑的长文《报夏考功书》,焚于夏允彝墓前,其中说明了自己未死之由,表示他日一定不会辜负故人。除了《寒食》、《清明》二词,他还有悼诗二首,诗题为《会丧夏瑗公》:

丹旐飘摇岸柳疏,平芜渺渺正愁予。惊涛不尽鸱夷血,痛哭空留贾傅书!华岳暮云来大鸟,沅江春草媵文鱼;范张未毕平生语,泪洒南枝恨有余!

二十年来金石期,谊兼师友独追随。冠裳北阙同游日,风雨西窗起舞时。志在春秋真不爽,行成忠孝更何疑!自伤旧约惭婴杵,未敢题君堕泪碑!

这是陈子龙的绝笔之诗。中国人称以生命相许的朋友为“死友”,陈子龙披肝沥胆,镂骨铭肌,一字一泪表达的岂是一般的挚友之情,而是义薄云天的死友之谊。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夏允彝之子夏完淳,少年英发,为“云间诗派”的后劲,他是陈子龙的学生,年仅十七岁即捐躯殉国的英雄烈士。陈子龙对这位学生深怀厚爱与期许。1646年春,陈子龙、夏完淳以及完淳的岳父钱栴歃血为盟,共谋倡义,可惜因种种原因而失败。陈子龙牺牲之后,夏完淳哭悼乃师作《绝句口号八首》,其中就重温了师生之情:“可怜屈宋师门谊,空白招魂吊汩罗!”夏完淳被捕后,押赴南京途中经过“细林山”,即今日上海市青浦县南二十里之细林山,因陈子龙败后隐居松江,曾来往于细林山间并避居此地,夏完淳触景生情,作有长歌当哭的《细林夜哭》,结尾是:“我欲归来振羽翼,谁知一举入罗弋。家世堪怜赵氏孤,到今竟作田横客。呜呼!抚膺一声江云开,身在罗网且莫哀。公乎!公乎!为我筑室傍夜台,霜寒月苦当行来!”陈子龙对夏允彝是“自惭旧约”,那是对自己的求全责备,他不久之后就以生命践约了,而夏完淳对老师如此的怀念追随,可见陈子龙的乡梓之情、志士之思以及师友之谊,和他们英雄父子始终与共。

陈子龙无子有女。“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这位英风胜概的人物,对掌上明珠也一往情深,如同自然界中既有烈风豪雨,也有丽日和风。他的名为“颀”的六岁幼女不幸夭逝,本来血浓于水,何况在父亲的调教下女“颀”能读曹、刘、三谢诸诗,和乃父一样天资过人,一朝永诀,陈子龙情何以堪?他情恸于中,不但在舟行途中与除夕之夜苦念亡女,写有《舟行雨中有忆亡女》、《除夕有怀亡女》,还长歌当哭,作《悼女颀诗七首》,下列为前五首:

青葱玉立小神清,六载悠悠梦里情。却恨转多聪慧事,累人相忆太分明。

晓风吹火夜苍茫,弱质悠扬道路长。肠断一声人不见,五更荒草月茫茫。

日日阶前笑语开,随花逐蝶弄花回。生平一步尝回首,何事孤行到夜台!

轻苞一夜独摧残,必有因缘欲语难。幽砌绣房皆

寂寞,九秋风雨泣红兰。

春来花里解寻师,尝乞鱼笺记小词。最是难忘偏忆汝,病中犹问建安诗。

中国诗歌史上悼亡的名作不少,如元稹的《谴悲怀三首》、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等篇,但那都是丈夫悼念妻子之作,而父亲悼念女儿的篇什不多,名作更少。陈子龙之作出自至性至情,镂骨铭心,肠回九曲,虽然今日的读者与其非亲非故,而且年代湮远,但那声声泣血的哀吟低咏,却依旧能让我们黯然神伤。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地间情之大者,除了乡情、友情、亲情和家国之情,大约就是爱情了。在封建社会里,两情相悦而相许的自由的爱情,就像名贵的钻石一样珍稀。陈子龙的夫人姓张,称张孺人,他奉父母之命于十一岁聘定而于十九岁完婚,婚后无子,除了《年谱》,陈子龙在诗文中没有提到过她。多半是出于父母之命,为了传宗接代,他曾先后纳蔡氏与沈氏为妾,但同样除了《年谱》中有所记载而诗文中从未涉及,直至才貌双全而且有许多共同语言的柳如是闯进了他的生活,作为多情多感的文人,他才有了一番神飞意夺至死不忘的爱情。风尘名妓秦淮八艳之一的柳如是,生于人文荟萃之地的浙江嘉兴,蕙质兰心,从小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幼时家遭巨变,父母双亡,10岁时被今日所谓之“人口贩子”拐卖到吴江县盛泽镇人称“十间楼”的妓院。楼主徐佛多艺多才,延请当时的著有《小窗幽记》的名士陈继儒(号眉公)教她习文作诗,14时被退居乡里之“吴江故相”吴道登纳为小妾,吴死后被逐出相府,不得已又重返盛泽镇故地。由于与生俱来的超人胆识和追求自立的坚韧个性,加之琴棋书画诗词歌舞无不迥出流辈,柳如是虽然不幸堕入风尘,但仍执着地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如沙漠的旅人追寻一泓清泉一片绿洲,在长夜如磐的封建时代,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与异数。

在认识陈子龙之前,柳如是曾属意“云间三子”之一的字辕文的宋征舆,辕文也曾作与柳有关的词如《忆秦娥·柳絮》、《画堂春·秋柳》、《柳梢春》给她以示恋情,但最后还是屈服于家庭与名教的压力而打起了退堂鼓。柳如是性格刚烈,立即以倭刀斫琴而决绝。然而,她内心的创伤可想而知,从《悲落叶》等词章可见她心中的哀怨和痛苦。她与陈子龙是如何相识的呢?据说是在她的老师陈眉公的“晚香堂”中。陈子龙年纪轻轻已是江南名士,时人誉之为“云间绣虎”,他当然成了柳如是择婿的对象。柳如是以羽扇纶巾的儒生装扮来到松江,向陈府投上自称“女弟”的名刺。陈子龙开始还很不高兴这种十分“先锋”、“前卫”的见所未见的作派,柳如是当面指责他说:“风尘中不辨物色,何足为天下名士?”后来,晚清的王国维为柳如是的诗集《湖上草》赋诗三章,第三首就提到此事,而且观念还相当开明:“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突,蓟门朝士几须眉?”

以足疾加失明的半废之身,当代大学者陈寅恪晚年撰有八十余万言的《柳如是别传》,其中曾“戏集唐人成句为七绝一首”,分别集自温飞卿的《过陈琳墓》、李商隐《杜工部蜀中离席》、韩愈《短灯檠歌》、元稹《白衣裳二首》:“霸才无主始怜君,世路干戈惜暂分。两目哆昏头雪白,枉抛心力画朝云。”可见他对柳如是的欣赏与看重。由于柳如是的双全才貌,也由于她的特立独行,陈子龙与她相识而终于相知相恋。崇祯六年(1633)秋,陈子龙北上赴京会试,柳如是赠《送别》五律二首,其二是“大道固绵丽,郁为共一身。言时宜不尽,别绪岂成真?众草欣有在,高木何须因?纷纷多远思,游侠几时论?”陈寅恪在《柳如是别传》中盛赞如是乃“侠女名姝”,柳如是在《赠友人》诗中也有“伟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之句,从上述送别之诗看来,她并不以功名富贵为念,只希望子龙奋发自励,成就扶倾拯溺的报国安民大业。总之,因为两人志趣相投,诗文相敌,双方都有了第一次真正的爱情,终于在崇祯八年(1635)同居,借住在松江南门内友人的名为生生庵的别墅小楼之中。在此之前,陈子龙赠柳如是《湘娥赋》,其中有“拹玄想于湘娥,疋匏瓜于织女”之句,是誓愿之文,也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之语,柳如是便撰《男洛神赋》以答。这一对恋人,度过了他们的人生中一段最美好的也是至死毋忘的时光,诗酒唱和,薰神染骨,留下了许多心心相印的篇章,如陈子龙《属玉堂集》中的《拟古诗十九首》,就是他们同题的酬唱之作。但是,柳如是的青楼身份遭到陈子龙祖母与继母的强烈反对,张孺人也屡到他们的别居之地问罪兴师,加之陈子龙又缺乏后来的钱谦益无视名教与压力的足够勇气,他们只得在同居半年后于夏日劳燕分飞。柳如是先移居于松江之横云山,秋深复去盛泽之旧家院。柳如是作《别赋》说:“虽知己而必别,虽暂别其必深。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认识到命运之不可逆转,但仍然痴情不改地以白首相期。陈子龙只好以《拟别赋》安慰她:“苟两心之不移,虽万里而如贯。又何必共衾帱以展欢,当河梁而长叹哉?”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们将世俗的男欢女爱升华为永恒的精神之恋,那是灵魂与灵魂的深度沟通、默契与期许。陈子龙亲自送她距盛泽镇不远的嘉善而依依惜别,别后的秋日,陈子龙赠柳如是《初秋》七律八首,柳如是以同题相和,而柳如是所作《梦江南·怀人》二十首,更为陈寅恪赞为“绝世之才,伤心之语”。在别后的六七年间,陈子龙曾为柳如是的第一部诗集《戊寅草》作序,对她的诗词大为称美,而且两人仍然以诗词互诉离别之情,相思之意,如陈子龙的《踏莎行·寄书》:

“无限心苗,鸾笺半截,写成亲衬胸前折。临行检点泪痕多,重题小字三声咽。两地魂销,一分难说,也须暗里思清切。归来认取断肠人,开缄应见红文灭。”

柳如是以同调同题的酬和之作奉答: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碎人儿意。半窗灯焰,还如梦里,消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思,缘他小梦难寻视”。

陈子龙捧读和诗,悲从中来,不能断绝,复作《浣溪纱·五更》寄给他的梦中情人:

“半枕轻寒泪暗流。愁时如梦梦时愁。角声初到小红楼。风动残灯摇绣幕,花笼微月淡帘钩。陡然旧恨上心头。”

陈子龙这位胸怀济世之志的诗人,当他尚未在时代的血与火的熔炉中冶炼成为莫邪干将之前,他就是这样一位文采风流的多情种子。而当他投身于时代的狂风暴雨之中,从个人的小天地走向众生的大世界,小我之情提升为大我之意,他的诗中就少了舞榭歌台,秋云春梦,多的则是时代的电闪与雷鸣了。

在时代的铁血交飞的或懦于退缩或勇于赴难的严峻洗礼中,在生存还是毁灭的严正考验里,在或是出卖人格飞黄腾达或是坚持操守宁为玉碎的严酷关头,陈子龙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这位人中之龙,不仅成了一世之雄,而且成了万古人物。他之所以四十而不惑,而义无反顾,而英勇赴死,将自己的英名铭刻在不朽的青史之上,那是由于他拥有的是尚气任侠的气质和坚贞不屈的性格,荟萃传承的是中国

传统读书人最优秀的品质与精神。

中国历史上的杰出人物,在品德上往往有良好的家教与师教。如北宋欧阳修幼时家贫,母亲在地上以荻画沙为字教他读书做人,那是大江源头的活水;如南宋岳飞的母亲在他背上针刺“精忠报国”四字,那是至高无上的叮咛。陈子龙也是如此。明代倭寇为害,其曾祖陈钺曾率家奴佃夫二百余人自发抗击,给倭寇以重创,政府拟授官职他却辞而不就。润物细无声,家史中的民族大义精神,给幼小的子龙以深刻的影响。他的父亲陈所闻中进士后,为官不畏气焰熏天的权阉,是颇有清望的士大夫。子龙在自撰的《年谱》中曾以崇敬的心情特笔提及。崇祯十四年(1641),陈子龙出任浙江绍兴府推官,许多官员跑步“钱”进,纷纷去杭州向专管盐务的太监崔磷跪叩献金。男儿膝下有黄金,只有陈子龙坚不肯去,他说与其那样卑躬屈膝还不如弃官回家。这正是和他父亲的凛然气节一脉相承,如同长江的后浪承续的是长江的前浪。

陈子龙十余岁即有文名,十四岁中秀才,年纪轻轻便慨然以天下为己任,好言王霸大略,颇为父辈东林党人所器重。十七、八岁时,苏州百姓抗议阉党逮捕正直的士大夫周顺昌而发生动乱,陈子龙缚草为人,其上大书权倾朝野号称“九千岁”而全国遍建生祠的魏忠贤的名字,约朋友们一齐向它射箭,以泄心头之恨,可见其时的子龙早已是一位性情刚烈的热血男儿。天启末年,太仓的张溥、张采组织“复社”,刚及弱冠之年的陈子龙便和夏允彝一起,组织成立了与之声气相应的“几社”,并成为复社的一员。崇祯十年(1637)他赴京应试,更多地耳闻目睹了国难时艰,此年他中进士的“房官”,是在道德和学问上都颇具资望的黄道周,《明史》本传称其“以文章风节高天下,严冷方刚,不谐流俗”,这位后来坚持抗清而殉难的恩师对陈子龙的言传身教,使子龙深受教益而至死不忘,在他由江南才子蜕变升华为无双国士的过程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犹如一方美玉,本来就价值连城,但美则美矣,最多也不过可供把玩观赏,然而,一柄莫邪干将般的精钢宝剑就不同了,它岂只可供赏玩而已,它具有的是使顽敌胆寒的逼人光芒,令壮士起舞的精神力量!

“小车班班黄尘晚,夫为推,妇为挽。出门茫然何所之,青青者榆疗我饥,愿得乐土共哺糜。风吹黄蒿,望见垣堵,中有主人当饲汝。叩门无人室无釜,踯躅空巷泪如雨”(《小车行》),这是他北上中进士后铨选出都途中目击饥民流离之苦而作,已不是“两处伤心一种怜,满城风雨妒婵娟”的个人情爱的伤感,激荡的是表现民生疾苦的汉乐府的呼号与回声。忧国忧民形影相随,忧民必然忧国,忧国必然忧民,“卢龙雄塞倚天开,十载三逢敌骑来。碛里角声摇日月,回中烽色动楼台。陵园白露年年满,城郭青磷夜夜哀。共道安危任樽俎,即今谁是出群才?”共八首的组诗《辽事杂诗》写于同一时期,这是其中的第七首,写清兵入侵日急,国势危如累卵,而结句所表现的对于拯救时艰的杰出人才之期望,既有子龙对旁人的“他许”,不也包括对自己的“自许”吗?“并刀昨夜匣中鸣,燕赵悲歌最不平。易水潺谖云草碧,可怜无处送荆卿”,此为崇祯十三年(1640)子龙丧服期满入都途中所作的《渡易水》,既是怀古,又是伤时,儿女情短,风云气长,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陈子龙此时俨然是以侠士而兼志士自命了。

陈子龙中进士之后,从崇祯十三年秋后至十七年(1644)明朝灭亡,他担任浙江绍兴府推官四年,负责刑狱事务,相当于现在地市级法院院长。子龙在衙门前建“清音堂”,堂额是请老师黄道周以八分书书写的,抱柱上的对联也是出自老师的手笔:“爱物若驺虞,指佞如屈轶。”子龙先有黄道周垂范,与黄道周齐名的忠耿大臣刘宗周被革职为民,回到绍兴在大戢山创办证人书院,人称戢山书院,子龙多次聆听他的讲学,受教良多,于是更加以拯民救国为己任。崇祯十七年正月,朝廷授子龙为兵科给事中,赴北京供职,但尚来不及到任,四月十三日北京城就被李自成攻破,崇祯自缢于煤山而清兵入关的消息随后从北方传来。嗣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建立南明弘光政权,子龙仍然以兵科给事中之职到任。在朝五十天中,虽然第一流的人才屈居的是从七品相当于今日副处级的职位,但心忧家国的子龙却连上了三十余道奏章,陈述自己拯时御敌的方略,甚至直言上下苟且偷安,无异于“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内”,但弘光政权腐败至极,无可救药,朱由崧痴过刘禅,淫过隋炀,不知死活地享乐,命人遍捉蛤蟆制造房中之药,百姓称之为“蛤蟆天子”。佞臣们如阉党余孽马士英、阮大铖之流不知大限将至地勾心斗角,武将们如左良玉、高杰之辈不知末日临头地争城夺地。其时的民谣唱道:“都督多如狗,职方满街走。相公只爱钱,皇帝但爱酒。”总之,群昏臣暗,党派纷争,文武倾轧,不亡何待?南宋偏安一隅,坚持了一百多年,幅员与军力远胜南宋的南明,却半年之内顷刻之间暮色苍茫,如同即将在地平线上沉没的一轮气息奄奄的落日。陈子龙眼看落日之将沉而又回天无力,只得请假回家侍亲。不久南京政权覆亡,子龙的祖母去世,子龙也自觉无可留身以待,如同浴火重生,凤凰涅槃,在时代的铁砧上他锤炼为宁折不弯的宝剑,在乱世的烽火中他自焚为光照百代的凤凰。

在明朝灭亡至陈子龙牺牲的四年中,陈子龙四处奔走,一心救亡,拒绝清廷及投降清廷的衮衮官员如松江知府张铫、分巡松江兵备道越福星等人的威逼利诱。他此时的百余首作品,由他的门人王沄后来集结为《焚余草》。那是他挥泪的呐喊,泣血的呼号,诗作的精华;那是明代诗歌的绝唱,清代诗歌的先声,当代诗歌的宝鉴。让我们略举数篇,侧耳倾听它们的余音袅袅——

明亡之前四年,他就写过《渡易水》,四年后弘光朝决定以左懋第为兵部侍郎兼左佥都御史经理河北,时在朝中的陈子龙作《易水歌》为他送行并明志:

赵北燕南之古道,水流汤汤沙皓皓。

送君迢遥西入秦,天风萧条吹白草。

车骑衣冠满路旁,骊驹一唱心茫茫。

手持玉觞不能饮,羽声飒沓飞清霜。

白虹照天光未灭,七尺屏风袖将绝。

督亢图中不杀人,咸阳殿上空流血。

可怜六合归一家,美人钟鼓如云霞。

庆卿成尘渐离死,异日还逢搏浪沙!

此诗虽是咏荆轲刺秦王的古事,实为伤明室之倾圮而天下事已不可为而为之的当今,尤其是结句之展望异日而明心志,更可见子龙之壮士气魄与烈士情怀,那些明哲保身者与之相比固然判若云泥,那些卖身求荣者与之相较更是何止霄壤!

顺治二年(1645)六月,陈子龙先是在松江起兵失败,随后与吴江进士吴易在太湖登坛誓师,因叛徒出卖而再败,苏州与松江均落入敌手。子龙避居嘉兴武塘,作七言律诗一组十首,总题为《秋日杂感》,附注为“客吴中作”,下引首尾两篇;

满目山川极望哀,周原禾黍重徘徊。

丹枫锦树三秋丽,白雁黄云万里来。

夜雨荆榛连茂苑,夕阳麋鹿下胥台。

振衣独上要离墓,痛哭新亭一举杯。

经年憔悴客吴关,江草江花莫破颜。

岂惜余生终蹈海,独怜无力可移山!

八厨旧侣谁奔走,三户遗民自往还。

圯上隆中俱避地,侧身怀古一追攀。

与上引之《易水歌》不同,当时他对国事尚未完全绝望,或者说近乎绝望之中还存有希望,而今抒写的,则是狂洪已倒土崩鱼烂大局已不可挽回时自己的孤独与悲怆。感慨生哀,沉郁顿挫,年轻时那些清丽之作绮怀之篇与此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壮士也有悲凉,志士也有哀伤,那种无望也无助的悲哀,像低沉幽远的洞箫,在陈子龙的诗中尤其在他的词中吹奏,如《山花子·春恨》:“杨柳迷离晓雾中,杏花零落五更钟。寂寂景阳宫外月,照残红。蝶化彩衣金缕尽,虫衔画粉玉楼空。唯有无情双燕子,舞东风。”而在《秋日杂感》之二中,陈子龙就曾慨叹“行吟坐啸独悲秋,最怜无地可埋忧”,他决心以身殉志并回答夏允彝等生死相许的朋友。在《避地示胜时》六首之三中,他又写道:“故物经时尽,殊方逐态新。恨无千日酒,真负百年身。芝草终荣汉,桃花解避秦。寥寥湖海外,天地一遗民。”他表示不作乱世的遗民而辜负不满百年的生命。几年前,他因高龄的祖母高安人无人侍养而没有与夏允彝同时赴死,而《奉先大母归葬庐居述怀》四首,则表现了他的必死之志,如第一首与第三首:

国破家何在?亲亡子独归。

无颜上丘陇,有泪变芳菲。

彤管虚长夜,丹旌对落晖。

空余鸡骨是,霜雪满麻衣。

行遯山河改,归来松菊荒。

尚余三亩宅,无复万家旁。

祈死烦宗祝,偷生愧国殇。

但依亲陇在,含笑此高冈!

从“祈死”与“愧国殇”看来,陈子龙决心以一腔热血殉已亡的家国已逝的战友,以短暂的生命殉自己永恒的信念。三百年前写下的诗句,今日仍然如此滚烫啊,如烈火可以烧沸我们尚未冷却的热血,今日仍然如此铿锵啊,如重锤击打我们充塞庸思俗念的心房!

当此之时也,福建的隆武帝授陈子龙兵部左侍郎、左都御史,绍兴的监国鲁王授陈子龙兵部尚书、节制七省漕务,这些都是遥授的虚衔,相当于今日美称“名誉”、“荣誉”之类的空投或空头职务。陈子龙虽不以为意,但清廷却视他为江南义师的领袖人物,必欲除之而后快。公元1646年春,陈子龙联络清松江提督吴胜兆反正,因援军失期,吴之部下叛变,吴被执送南京杀害,陈子龙受到株连而于昆山被捕,审讯他的是1633年投降了皇太极之后一直效犬马之劳的陈锦,他原是爱国名将袁宗焕的旧部,此时官居操江都御史。他问陈子龙叛党何在,子龙答曰:“文天祥只有一人!”他又问陈子龙为什么接受鲁王的命令,身为七省总督而造反,子龙答曰:“本朝只有七省总漕,没有七省总督,七省总督要杀,义师总督不应杀吗?”陈锦又问他为什么不剃发,子龙早已视死如归,他的回答也是对汉奸的冷嘲热讽:“保留头发可以见先皇于地下!”于是他被解往南京,拟由一流大汉奸洪承畴亲自审问。舟经松江跨圹桥,陈子龙趁看守的清兵不备,挣脱绳索跃入水中自杀,会水的士兵跳入水中打捞,割下已死的陈子龙的头挂在船首的虎头牌上,后又悬于松江城之西门示众。一代江南才子,末世无双国士,效法九死其尤未悔的屈原,完成他与夏允彝的未竟之约,在水中找到了他的最后归宿。几天之后,陈子龙的学生王沄等人,在俗呼“毛竹港”的吕冈泾的草间水边,找到了陈子龙的遗骸,“乃束芻为首,制白衣冠具敛”,几经辗转,最后葬于富林陈氏祖茔。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陈子龙早就决心以身殉志殉国殉自己的民族,殉自己的理想与气节,但却因为诸多原因而迟了数年。必然赴死但暂时却不得不苟全性命于乱世,这对人的心理与意志该是一场多么残酷的测试啊!“引刀成一快”是志士的豪言,热血沸腾而勇于蹈死当然也绝不容易,但长时间的生死对决,对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恐怕是更严酷的考验。1664年的甲申之变及随后的清兵入关,且不要说遍于国中的降官降将了,就在首善之区的北京,死难的官员也寥寥无几。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数千读书人出身的官员先是争先恐后地归降李自成,麕集在宫门之前等候新主子点名录用,风云突变之后,又立马摇身一变进入新的角色,恐后争先地归附新上台的满清统治者。尤为可笑的是,多尔衮进京次日,前明官员竟然集体上表劝进,范文程据说是范仲淹的后裔,但早在辽阳就投靠了满清并成了为其出谋划策的“文胆”,他告诉这群混蛋与昏蛋说:“吾主已于去岁登极,此皇叔摄政王也!”这帮官僚群体如此逢迎拍马,脸比城墙还厚,真不知人间有羞耻二字。即如陈子龙的大同乡前辈名诗人钱谦益,在南明弘光政权覆亡之时,他不就是以“礼部尚书”之崇领衔率文武官员在南京城外长跪迎降吗?

三百多年,厚厚的腥风血雨的篇章早已翻过去了,今日早已是天下一统,民族融和,甚至是一派酒绿灯红,莺歌燕舞。可叹的是,有的人却是另一种与时进俱进,他们公然召开大会隆重纪念“满清入关”,他们认为“清军入关更多是促进了民族的融合”,而那些野蛮的大屠杀“造成某些局部的破坏是不可避免的”,他们极力吹捧洪承畴等汉奸为“顺应历史潮流”的人物,而对“吴三桂要客观评价,毕竟他的开关行动减少了战争旷日持久带来的无辜平民的伤亡”,他们狂热鼓吹在中国历史上并无进步意义的清朝及其帝王,而对于那些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志士仁人,则贬之为“不识时务”,是愚忠的“傻B”,真可谓是非混淆,道德错位,黑白颠倒。正因为如此,志士的情操,斗士的风骨,烈士的高标,民族的气节,今天仍然而且应该更加令人追怀与神往。陈子龙以热血写成的最好的作品是在明亡之后的清初,我作此文为我撰写中的《清诗之旅》一书开篇,就是为了表达我对近四百年前那位人中之龙的追思与怀想。遗憾的是,我没有机缘去拜访他的故乡,祭扫他的墓地。“富林白草暗蒙茸,孤寡伤心望九峰”,“夜雨灵旗常自出,秋风白马竟何依”,当年就有陈子龙的同时代人谒墓赋诗了,据说今日坟茔犹在,不知此生我何时才能有缘前往,在他的坟头点燃三炷高香啊一炷心香?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