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值得被爱

新井一二三

日本人最喜爱的历史小说家司马辽太郎，年轻的时候当过新闻记者，中年以后改做作家了。直到几年前去世，写了大量以中国、日本历史为主题的小说，以及多篇散文、评论、纪行文。当有人提问：“你为何那么拼命写作?”他总是回答说：“为了回答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曾拥有的疑问。”

每一个作家，同时也是读者。司马辽太郎心目中，一辈子都有充满好奇心的二十岁青年，做了他作品的第一名读者。

我二十岁左右开始写作。当时的我，是一个完全没有自信的女子。二十年以后的今天，如果能告诉她一句话，我想说：你值得被爱。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十三日，我过了二十岁的生日。之前，每年的生日，我都在家里，跟父母亲、哥哥弟妹在一起。那一年，我第一次在外头，跟男朋友一起过的。

小时候的生日，圆形蛋糕上一定有跟年龄同数的蜡烛，一支一支点上火，等着给我吹灭。上了初中以后，岁数大了，无处立全部蜡烛；赤裸裸的圆形蛋糕显得很寂寞。高中时代，连蛋糕都消失了。母亲说：“多少岁数了?还想吃蛋糕!”

我就是还想吃蛋糕，最好是上面林立着蜡烛的。不过，上了大学，已经不能期待家人给我过生日。于是，那晚，我和男朋友约了另一个同学，三人一起赴了新宿一家酒屋。

都是大学生，口袋里的钱不多。除了啤酒和威士忌以外，只叫了两三种廉价下酒菜。虽说是二十大寿，我越喝越闷，最后大哭着骂男朋友道：“你是骗子!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嘛!”今天我明白，当晚的情绪为何那么低落。平生第一次在外头过生日，意味着我开始独立于父母亲。心中感到很大的不安，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但是我绝对不肯承认那一点，因为恨不得独立，尽快做大人。青春真是矛盾极了。

青春期的不安，往往表现在男女关系上。脱离了家庭的温暖，我们要找下一个安全网。可是，彼此都为刚出窝的小鸟，很难互相提供安全感的。我以为男朋友对我的感情不真实，才让我感到寂寞。但那是大错特错。以我当时的情形，无论跟谁在一起，都会觉得寂寞的。

再说，我也以为，男朋友不大喜欢我，是因为我不值得被爱。生日蜡烛、蛋糕消失，让我有被父母放弃的感觉。除非有男人真心爱我，全世界再也没有人爱我了。岂不是我不值得被爱吗?

如果今天能走进新宿那家酒屋的话，我很想拍着她肩膀说：“傻女孩，别哭了，你值得被爱。”她大概会问道：“为什么?”我则告诉她：“不为什么。你就是值得被爱。”

我继续写作，也是为了跟二十岁时候的自己说话，为了鼓励她前进。

(蒋化帅摘 图/傅树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