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边小说二题

2008-05-16 01:32王十月
广州文艺 2008年7期
关键词:冬梅孙儿麻子

王十月 生于上世纪70年代, 出版、发表有长篇小说《烦躁不安》、《31区》、《活物》,另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山花》、《青年文学》、《江南》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一批。众多作品入选《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小说选刊》及多个年选、排行榜。

入梅后,马广地老人住进了防汛哨棚,并在哨棚后面架起了扳鱼罾。未来的两个月,老人将在这哨棚里度过。守哨棚的日子是孤寂的,有了这架罾,日子就好打发多了,运气好,遇上鱼汛,还能有不错的收获。几十年来,每年的夏天,广地老人都是在这堤岸上度过的。虽说是防汛大于天,可自打1954年淹过大水以后,每年夏天,大抵只是有惊无险。然而这次,马广地老人觉出了一些不寻常,具体怎样不寻常,老人也说不清,坐在江边,守望着那一江汤汤黄水,老人的心里隐隐就是觉得不对劲。

在这江边生活了70年,守了四十几年哨棚,一把青丝守成了白发,早摸透了这条大江的脾气。闭着眼,听着那江水的缓急,也能知道这江水今年会发多大的脾气。江水也像个孩子,有时来势汹汹,闹腾得厉害,吓得家家户户都把东西往高处的人家搬,可是广地老倌知道,这江水不过是虚张声势。

别人说,广地老倌,你还不搬家,到时发大水浯死你这老鬼。

广地老人呵呵一笑:浯死了去喂鱼。

没几日,江水果然温驯,老老实实东流去。

广地老人一辈子做事稳稳当当,从来没有人见他急过。用烟村人的话说——马广地呀,火烧到屁股了也不会加急走两步!因此获得了一个外号:稳当。天长日久,老伴也随了他的性子,不急。两个儿子,也随了他的性子,不急。一家人都是这样的肉性子。前两年,儿子媳妇们都出去打工了,留下几个孙儿孙女在家里,随着老两口过日子。衣食无忧,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老人觉得,他这一辈子,总算是赶上了好时候。

然而这次,广地老人却稳当不起来了。也是,搞防汛是和打仗一样的,违了军令当了逃兵就地正法。广地老人的任务其实并不难,就是守着防汛哨棚里的一堆防汛物资,在还未上劳力之前查查堤。

老人搬进了哨棚后,村里从各家各户陆续收上来的一些防汛物资,无非是蛇皮袋、草袋、木桩什么的。蛇皮袋都是些破旧的,烂得不成形,草袋也编得稀稀拉拉。马广地老人瞅着摇头,说,这日子是过好了,可人心坏了。随手抽起了一根细溜溜的木棍,对来送防汛物资的村组长说,这也叫木桩?做打狗棍都嫌细。

组长说,能收上来这些就不错了。做个样子吧。年年搞防汛,年年不都平安无事么?

马广地老人白了组长一眼。那意思,你这后生小伙子,你晓得个鬼。

五四年的大水,你晓得波?老人慢慢吞吞吐出这么几个字。

老人守的不是荆江大堤,是烟村人50年前肩挑背驮在江边的洲子上围起来的一道子堤。这条堤往南20里,才是荆江大堤。子堤和荆江大堤之间的一片湿地改造成了良田,种花生、种棉花、种芝麻、也种大豆高粱。这些作物对于祖辈种水田的烟村人来说,都是稀物。长堤的两个拐角处,各设一个哨棚。马广地老人守靠东边的哨棚。

住进哨棚后,天就没怎么晴过。雨没完没了地下。水就一日日地涨了起来。眼看就到了第三线的警戒水位了。水漫过三线警戒之后,村里就要派劳力上堤来,日子就会热闹许多。老人把对大水的担忧暂时丢在了脑后,坐在罾前扳鱼。这些天的收获不错,一罾扳起来,总能收获一尾两尾,不过都是一些刀子鱼、黄鸭丁。

涨水鱼,落水虾。

涨水了,江面无限宽阔,对岸的天星洲已远成一点青螺。水流得很急,夹杂着从上游带来的腐物,在江中打着漩涡。远远的,老人见着了一个黑点,往上冒了一下,又沉了下去。老人的心里一喜——是江猪!

早在十几年前,江猪是十分常见的,晴朗无风的日子,坐在江边,时不时就能看见一群群的江猪,排成了队,在水里上下起伏。烟村人把这叫作“江猪拜风”。这些年,江猪日渐的少了,已是难得一见了。烟村的孩子们,大抵只是听说过江猪,并未见过江猪为何物了。

广地老人看见了一头江猪,迅速地冒出水面,又钻进了水里。接下来老人看见了他这十几年未曾见过的奇景,几十个黑点,同时冒了出来,又同时钻进水里。江猪欢快地上下钻动着。惊得广地老人张大了嘴,半天都不敢吱声,握着拔罾绳索的手心都出了汗。江猪越来越近,离老人不足二百米了,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从水中钻出来,身子朝前跃,在水面上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跃入水中……江猪游到离老人不远处,大约是发现了岸边有人,一齐钻入水里,再也不见踪影。

江猪拜风。有经验的渔民都知道,大风要来了。

中午的时候,孙儿跑来哨棚玩耍,老人说,你要是早点来,可以看到江猪拜风了。二十几只江猪。

孙儿兴奋了起来,眼盯着江面,希望也能看到这样的奇观。

老人说,二十几只不算多的。五四年,几百只江猪一起拜风呢。

老人希望那群江猪再出现一次,好让他的孙儿也看看。在长江边上长大的孩子,连江猪都没有见过,连江猪拜风都没有见过,那当真是太大的遗憾了。可是那群江猪再没出现。老人对孙儿讲,晚上要起大风了,还会下大雨,这江水,会涨起来。搞不好,会倒堤的。

听说要倒堤,孙儿兴奋了起来。孙儿听说过,倒堤后,水是要进到家里的,在堂屋里都能摸到鱼。

要是倒堤就好了。孙儿说。

广地老人摸着孙儿的头,没有说话。老人是想到了那遥远的过去,仿佛听到了从1954年传来的风声雨声,决堤声,男女老少的哭喊声。滔滔洪水冲破了荆江大堤,像亿万匹野马,洪水的声势吓人,转眼之间,许多的人,许多的牛马,许多的房屋,都没了踪影……就是在那一年,老人成了孤儿。

烟村四大洲,

十年九不收。

如果一年收,

狗都不吃粥。

老人想起了他儿时唱的这首歌谣。说与了孙儿听。爷孙俩絮絮叨叨间,天渐渐地阴沉了下来。一阵风,从江的深远处吹来,层层波浪拍打着堤岸。

要下雨了,你快回去吧,莫在路上耍。也莫再跑到这堤上来玩。

孙儿走了,江堤上,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老人呆坐在江边,仿佛一段木头。

江风渐渐凉爽了起来,带着浓浓的水气。有巨轮自下游缓缓而上。远远拉出一声长笛,仿佛在同岸边的老人打着招呼。老人的目光落在了那巨轮上。那巨轮,据说是从遥远的上海开过来的。烟村的人知道上海,知道那是一个无限华美的大城市。过去,在烟村,去过上海的人是不得了的,回来后,几个月都能成为村子里的新闻。现如今,村子里有好几个孩子去了大上海念书,有好多的人去了上海打工。上海对于烟村已不再遥不可及。可是对于广地老人来说,依旧是遥远的。广地老人的脚步,最远的地方只是去过下游的岳阳和上游的荆州。这一大江水从何而来,为何总也流不干?这一大江水日夜不息流入大海,为何大海总也注不满?这样的问题,看起来是有些孩子气的,可是这对于广地老人来说,却是实实在在的问题。老人有时也梦想着,坐在那江中的巨轮上,逆江而上,顺流而下,好好看看这条大江。

巨轮在老人的思绪飘飞之间,已到了上游很远的地方,后面犁开的波浪成八字张开,层层叠叠击打着弱小的堤岸,拍打出有节奏的声响。巨轮的身影渐渐模糊,天就渐次地暗了下来。江中心的航标灯,不知何时也已亮起。

天地间漆黑一片。除了水声,还是水声。

老人拿着手电筒,背把铁锹,开始顺堤脚作这一天最后一遍巡查。这道堤已多年未修过了,差不多隔上三二十米就会有一处渗水的地方。老人要仔细观察渗水口出来的水情。渗出的是清水就无碍,只要用铁锹把渗水口挖开一道小沟把水引走就行。若渗出的是浑水,那就大事不妙了。

堤岸上长满了一种被烟村人称之为“蚂蝗根”的草,这种草的生命力极强,再恶劣的环境中都能生长,而且一旦成势,就很难铲除。这些草的根深深地扎进了泥土里。它们为烟村的牛马提供了丰足的草料,也为这条大堤披上了一件防身的盔甲。草丛中,不时跳出一只青蛙,或一只蟾蜍。

老人仔细查看着,不放过草根底下任何一处渗水的地方。顺着这条路,走上两公里,老人遇到了从对面的哨棚查堤过来的何老倌。两个老倌子打过招呼,递了烟,坐在堤岸上说话。说明天可能要过警戒水位了,要上劳力了;说今年的水情,看来有些不同往年,水位公报说第一轮的洪峰就要下来了;又说1954年的大水;广地老人还说了今天看到的江猪拜风;又说了年景收成,说了身体,说了村里新近去世的老伙计。到最后,两位老人都不说话了,把第三支烟的最后一口吸了。风就是在这时涌来的。一阵强烈的风,说来就来了,差点把两位老人推进了江水里。广地老人要说话,嘴一张开,就吃了一肚子的风。这一阵风来得急,去得也急。呼呼几下就过去了。两位老人的手电筒追到了风的踪迹。风已卷到了江心,在江心绞起了一条水柱。水柱在迅速地往北而去。天上一条黑乎乎的云状物体,连接着绞起的水柱,仿佛有一条巨龙从天上吊下了半截身子在兴风作浪。

黑龙绞水!

何老倌说。

广地老人背上的汗毛忽地一下全竖了起来。

天地间突然白亮白亮,闪过一条白龙,接着一声巨响。狂风暴雨就在那一瞬间从恢复了黑暗的九天倾泻而下。广地老人跑回自己的哨棚时,浑身已淋得透湿。

关紧了门窗,换了干衣裳。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老人仿佛看到了江水在迅速上涨,一下子就漫过了警戒线。老人坐不住了,披上雨衣,打着灯,去看哨棚后面的水位标牌,风雨像几条大汉推搡着老人。老人小心翼翼地顺着堤边的水泥台阶往下去,终于看到了水位牌,水还在三线水位下半尺。老人松了一口气,回到了哨棚。

这一晚,老人差不多没有合眼,隔上一个时辰就会去水位标牌看一次。天亮的时候,水位升到了三线以上,快要接近二线了。

下了一整夜的雨,堤内堤外都成了泽国。广地老人站在两片泽国中那弱细的长堤上,他那著名的稳当劲再也稳当不起来了。大堤在洪水不停地冲刷下,有些摇摇欲坠的意思。站在堤坝上,仿佛能感觉到那长堤在颤抖、在呻吟。老人没有了心情去做早饭。寻思去通知村长,可是他的任务是守着这防汛哨棚,离开了哨棚,出了事,那是要负责任的。

在烟村,老老少少差不多都晓得一句话:防汛大如天!这句话,就用白石灰刷在哨棚的墙上。

可,不去通知村长,老人又害怕村长不晓得这里的水位已逼近二线。老人又巴望着老伴来看他,这样可以让老伴把信带回去。可是等到中午,也没见老伴的影子。或者有一个放牛的娃、打鱼佬也好。这堤内虽没有住人家,可这上万亩的良田,关系着几千人的生计。老人觉得脚下的堤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了。忧郁像一块积满雨水的云,笼罩在广地老人头顶。水位要是继续上涨,村里就算是派劳力,又能派上什么样的劳力来呢?这些年,村里的后生伢都出去打工了,留守家园的,不过都是些老弱病残罢了。

老人忧心无用,也没有心情去转移扳罾,涨了一夜的水,罾差不多都没在水里了。老人打开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有水位公报,有天气预报。天气预报说,未来三天,都是大雨,局部地区有雷雨大风。水位公报从宜昌一路下来都是涨,沙市涨,监利涨,城陵矶涨,芜湖也是涨……到处都在涨水。老人背了铁锹去查堤,他渴望遇见西边哨棚里的何老倌。可是何老倌并没有出现。一天就在老人的盼望中过去了,天再次黑下来的时候,水位已涨过了二线,离一线已经不远了。一线水位,离堤顶就只差一米,再涨一涨,水就要漫过长堤了。

这一夜,老人终于是睡着了。毕竟是70岁的人了,一天一夜没合眼,哪里受得了?可是老人睡得并不踏实,不停地从梦中惊醒。醒一次,就要起床去看一次水位。看到水位即将压近一线水位时,老人一屁股跌坐在堤上,半天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村里出了什么事呢?下这么大的雨,村长不晓得要安排上劳力么?防汛大于天。村长不晓得么?不派劳力来,到时出了事,可是要法办的。

老人只是干着急,可是着急有什么用?那死老太婆,老人开始咒骂他的老伴,死老太婆,没事时一天往堤上扭三趟,现在要出事了,怎么连鬼影子都没得见呢。还有孙儿。想到孙儿老人就捏一把汗。他害怕孙儿这时跑到堤上来,这堤可不晓得什么时候说倒就倒了的。

广地老人作了无数种设想,可是老人如何想得到,这年的汛情已接近了1954年。连国家领导人都到了荆江大堤上。荆江大堤可是关系到整个江汉平原,关系到下游大武汉的安危呢。烟村的劳力,只要能背能驮的,都上到荆江大堤上去了。从远道援助荆江的,还有好多的部队。老人的老伴也上了前线,给护堤的劳力做饭。而这条内垸的子堤,是决定了要放弃的。紧要关头,就算是不倒堤,那也是要炸堤分洪的。组长接到了命令就带了劳力上了一线,把这孤堤上守着的老倌子忘了。广地老人哪里晓得这一层呢。他只晓得他的责任是守着这哨棚,没有接到通知,天大的事也不能离开。

连下了三天暴雨,第四天雨终于停了。水却漫过了一线水位。站在堤顶上,一个浪打来,江水就溅到了脚杆上。盼了几天也不见来个人,老人渐渐从开始几天的不安中平静了下来,又恢复了他那著名的稳当劲。这一天,老人从收音机里得到总理到了烟村矶头的消息。老人想撤离哨棚,可是又不敢自作主张。更不敢有半点懈怠。老人常说,做人要守本分。而现在,他的本分,就是守在这哨棚上。

抱定了这样的决心,再面对这一江大水时,老人不感到害怕和紧张了。有什么呢?大不了一死!生在江边,喝长江水长大,能死在这江里,也是一种荣耀呢。

老人的心淡定了下来。他依旧背着铁锹去查堤。堤上到处渗水,不能叫渗水,到处漏水,到处冒水。隔上三五米,就有一处要挖沟排水。老人忙碌了起来。老人心里明镜一样,他晓得这堤九成是保不住了,他这是在做无用的努力。可是老人依旧守着自己的本份。

心淡定了,看一切,倒有了另外的一份景致。老人第一次发现,这条大江发起了怒来一样好看。老人坐在干堤顶上,脚就泡在了水里。江水还在不停上涨。离堤顶也就是半尺左右了。如果还这样涨下去,这条长堤肯定是过不了今晚的。

远远的江面上,一个黑点往上冒了一下,又沉了下去。老人希望那是江猪。黑点朝他游了过来。老人看清了,不是江猪,是白豚。这可真是个稀物,老人有好多年没有见过白豚了。白豚似乎知道老人在看着它呢,开始一上一下欢快地游动,似乎要逗老人开心。老人被这美丽的精灵给迷住了。

白豚突然没入水中,没了踪影。老人这才发觉长堤在晃动。老人想这堤八成是要倒了。他开始往哨棚跑。哨棚修在拐角上,下面是坚硬的花岗石打的底子,是这长堤最坚固的地方。老人刚跑到长堤,就听见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接着看见江水飞快地朝那声响处奔涌而去。老人抱着屋前的一棵树,脚下的大堤在抖,像地震一样。而那巨响处,大堤被迅速撕开了一道几十米的口子,江水狂泻而下,像亿万匹野马,冲向了良田,冲向了防护林。天空中,水雾高达数十米。决口不停地朝两边溃大。

又是一声巨响,在下游半里处,堤又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两边的口子不停向中间崩溃,合拢。老人知道这一次是在劫难逃了。他松开了抱着大树的手。他的耳朵里,响起了来自遥远的1954年的哭喊声。老人想,是到了和父母团聚的时候了。他闭上了眼。等着这一刻的到来。然而他等了许久,那震耳的水声竟平息了下来,大堤也不再颤抖了。他这才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还活着,江水已把堤内灌满。而他,陷在了一座小小的孤岛上。

老人在呆坐了一会儿之后,知道这岛现在是安全的,就去看米缸里的米,米还够吃两天。现在,他与村里隔绝了,村里也不知何时会来人救他出去。如果没有人来,他就要在这岛上住到洪水退去,那少说也要一个月了。老人看看他的罾,罾没在水中,还完好无损。老人就放心了,这条肥美的大江里有的是鱼。他饿不死。他重新把罾架好,做好在这岛上坚持下去的准备。只是,老人牵挂着家里,不知家里人怎么样了,老伴安全不,孙儿们安全不,也不知道,荆江大堤有没有保住。

水中央

水中央,有个小岛。一年365天,一半的时候,小岛被轻烟与雾霭遮掩,缥缥缈缈,虚虚实实,一阵风来,小岛露出了本来的面目,一阵云起,小岛又化成了一个虚无的影。也有风和日丽的时候,或是骤雨初晴,岛就一下子近了,那么的近,仿佛在岸边喊一声,岛上人就能听见,仿佛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就能游到岛上。然而没有人对着那岛去喊,也没有人扎个猛子游到岛上。

这湖中的岛,是烟村一个神秘的所在。烟村与岛,是两个世界。两个隔绝的世界。这岛从前一直是荒芜的。有打渔人偶尔去到岛上,也不知经历了什么,回来就天马行空编撰出许多虚虚实实的故事,这些故事,再一代一代传下来,就成了动人的传说。传说大抵与妖精或者土匪有关。然而从来没有人想过在那岛上去生活。那岛太小,估计也就十来亩方圆。那岛离岸太远,在那里生活,寂寞可以把人心磨出茧子。然而,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从州里来了一拨人,他们驻进了那荒岛。再后来,那岛上,建起了几间红砖碧瓦房。再后来,岛上就住进了一群麻风病人。于是,那岛有了一个新名字:麻风岛。

关于麻风岛上的一切,那里的人怎么生活,怎么治病,烟村人并不真实的了解。只是觉得神秘。麻风病人给烟村人带来过一阵恐慌,他们害怕那恐怖的疾病通过水传染过来,很长一段时间,烟村的人都不敢吃湖里的鱼。渐渐地,并没有什么更坏的消息从岛上传来。天长日久,人们对于岛上的一切,不那么恐惧了,不那么好奇了。以至于那岛上,从何年何月起,并没有了医生,那里的麻风病人,有治愈了的,早就离开了,也有一些,却习惯了岛上孤寂而平静的世界,就留在了那里,他们也学会了结网捕鱼,把岛上少有的一点土地用来种上了庄稼,他们在岛上艰难而平静地生活。老了,死了,就埋在岛上。渐渐地,据说,那岛上早绝了人烟。烟村也没有人去考证过,怕惹上麻风。

然而麻子决定离开烟村,去岛上生活。

麻子是个特务。他有自己的代号,代号是老莫给他的。老莫告诉他,到了晚上收听电台,能接到来自那边的指示。老莫那时在组建一个名叫湖广司令部的特务组织,老莫是司令。老莫看麻子识文断字,封了他一个参谋长。那是公元1963年,麻子30岁,结了婚,育有一儿一女。儿叫狗子,女叫荷花。麻子瘦,老婆瘦,狗子荷花更瘦,像小猫。麻子当了特务。莫司令交给麻子一项任务,去烟村民兵排长家里偷枪。麻子答应了,去偷枪时,被抓了。没怎么审问,麻子就把老莫给供了出来。老莫被抓,湖广司令部的特务被一网打尽。司令老莫被绑到江边上一枪给崩了。麻子被判了20年。

谁也想不到,麻子居然是个潜伏在烟村的特务。原来特务就是这个样子呀!从那往后,烟村的孩子们玩游戏,抓特务不叫抓特务了,叫抓麻子。

1983年,麻子刑满释放,离开了劳改农场。20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早就日新月异。用句古诗来说: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就是这个意思。当年那些玩抓特务长大的孩子们,现在都成人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也开始玩游戏了。麻子坐牢后,女人金芝招了个男人进门。又生了一双儿女。麻子的女儿嫁人了,麻子的儿子结婚了,都有自己的家。麻子不可能再同金芝一起生活了。儿女对他并没有什么感情,也不愿意接受他。再说了,谁愿意和特务扯上关系?躲还来不及呢!

队里的地都分到各家各户了。麻子去队里想要点地。队长说,地是没有的了,你自己去开荒吧。开出来算你的。麻子搬到了烟村的窑场里住了下来。窑场里住着一些叫花子,叫花子是有帮派的。有自己的辈份,有帮主。麻子要想和他们一起生活,得跟个师傅,没有师傅入不了帮,可没有花子愿意收他这个特务当徒弟。没有加入花子帮,是不能随便出去要饭的,更不能去赶酒。麻子在这烟村,过得很孤独。居然有些怀念在劳改农场的日子,在农场里,生活是极有规律的,几点起床,几点睡觉,每天干什么活,都有人分配。就是病了,上农场的医院里去看病,也不用花钱。只是没有自由,只是有些累,干不完的活。

麻子很无聊,无聊极了的时候,就坐在山包上,望着远去的湖。

水是那么辽阔,望不到边。据说这水连着八百里洞庭。

水是那么深邃,深不见底。据说这水抵到东海老龙宫。

回来许久了,人们还是把他看成特务,坏人,处处提防着他。他走到人家的屋前,伢们吓得哇一声叫,躲进家里,把门关得紧紧的。孩子夜里哭,大人吓孩子,别哭了,再哭让麻子特务把你捉去。麻子的孙子也怕他,许是儿子交代过了,离这个老特务远一点。孩子们看见了麻子,像见了鬼一样。金芝也从不同他说话,见了他,远远地躲着走。

一开始,麻子有些悲怆,有些愤怒,可悲怆也好,愤怒也罢,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什么恩呀怨呀爱呀恨呀,在时间的面前,都是那么平淡无奇,那么公平无欺。麻子的心渐渐平复,也理解他们,宽容他们了。谁叫自己是个特务呢。谁愿意去沾染一个特务呢。20年的牢狱生活,麻子的心,早就磨成了茧。在牢里时,他就只有一个心愿,巴望着儿女们好。现在儿女们生活得都很好,他麻子也是儿孙满堂了,这就够了。麻子很知足。

麻子爱远远地看着他的孙子,有时,他会小声地招呼他们。他的手里,或是握着一个野果子,或是两个鼓眼睛的莲蓬,或者是一只小鸟。他用这些东西诱惑着孙子。小孙子不上当,远远地冲他吐口水,喊他特务。有一次,小孙子大抵是禁不住那小鸟的诱惑,怯怯地走到他的面前,做好了抢过小鸟转身就跑的准备。麻子咧开嘴,呵呵地笑,蹲在地上,冲孙子招着手,说,过来呀,过来这小鸟就是你的了。小孙子走到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停住了。不敢再往前。麻子拿一根草,把小鸟的脚系了,放在地上,然后他往后退。小孙子抓住小鸟转身跑,跑了几步,见麻子并未追他,也不怕他了。居然和他说起话来。麻子正在高兴呢,他儿媳远远地瞧见了,风一样旋过来,扬手给了小孙子一耳光,把那鸟也扔了。骂:小心特务把你拐走。小孙子哇地哭了。那一巴掌,打在孙子的脸上,痛在麻子的心里,也坚定了麻子去岛上的决心。

麻子没有想到,岛上居然还有人家。有狗。有鸡。狗望着他,并不叫。这狗,大抵从出生就没有见过生人,并不懂得叫,只是惊恐地哼了一声,见了麻子直往后退。鸡在树阴下,奓开翅膀,在灰窝里刨,不停地抖动着翅膀。

麻子大声喊,有人吗?

喊了好几声,并没有人答应他。人家的门口,晾着几件衣裳。岛上有人居住,这让麻子感到失望。麻子来到岛上,只是想离开人群,一个人安静地生活。现在岛上有了人家,是否会欢迎他这个外来者呢?

麻子在人家的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屋前屋后都是竹林,是树木,一条细细的小径,隐藏在齐膝的草中。麻子顺着小径走,走了一会,眼前一亮,他看见了一片水田,水田里长着绿油油的秧苗。穿过那一片水田,转过一个小山包,终于见到了人。

两个人,正在山坡边挖地。见了麻子,倒并不害怕。麻子同他们打招呼。他们很高兴,也同麻子打着招呼。麻子走过去,吓了一跳。麻子从来未见过这么丑的人,两个人,一个鼻子掉了一块,嘴也豁了一块,另一个,怎么看都是怪怪的,麻子愣了半晌,才发现,那人没有耳朵。麻子很快还是镇定了下来。麻子知道了,这两个人,都是麻风病人。麻子并不害怕他们。麻子终于看清了,那两个人,是两个女人。

女人问麻子怎么到这岛子上来了。麻子说他是个特务,坐了20年牢。麻子说,是不是吓着你们了。

两个女人笑了,两个女人笑起来样子更古怪。说,是我们吓着你了吧。

麻子说,一开始还真有点吓着,不过现在不怕了。

女人说,你不晓得这岛是麻风岛?

麻子说晓得。

你不怕麻风病?

麻子说有什么好怕的。

其实,我们的病早就治好了,不会传染。女人说。

见麻子不说话,说,你不信。

麻子说,信,怎么不信。

一个女人就拿过地头的茶壶,筛了一杯茶,递给麻子。麻子接过茶,咕嘟咕嘟都喝下去了。女人脸上的表情,这一次是真的舒展了。麻子觉得,这两个女人并不丑。起码心地都是善良的。

你真的不怕麻风?女人说。

麻子笑。我看你们俩都是好人。

女人说她们的病是治好了,可回到村里,男人不认她们,孩子们也不认她们了。连她坐过的椅子,家里人也要烧掉。她摸过的东西,没有一个人敢要。女人说前些年,岛上的人要多一些,有六个。这两年,他们都走了。

麻子说,走哪里去了?

女人指着地头的一排坟堆,说,走到阎五爹那里报到去了。我们也快去了。

麻子说,哪里话,你们还年轻。

麻子又说,我想留在岛上。

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答复他。

麻子说,我不是坏人,我能干活,我是特务,可我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

女人说,我们不把你当坏人。

岛上多的是房子,两个女人很麻利地帮麻子收拾出一间屋子,只是屋子年久失修,有些漏雨。麻子说不碍事,慢慢修补。

麻子留在了岛上。岛子上有了男人,这日子,开始过得有些起色了。麻子就和两个女人搭伙吃饭,一起干活。像一家人。麻子来了,岛上的生活有了不小的变化,有时缺点油呀布呀什么的,对于两个麻风女人来说,是很伤脑筋的事。现在麻子来了,麻子划了船,去到镇上,卖了鸡鸭,卖了蛋,卖了捕来的鱼,换成了钱,买了生活必需品。漏雨的屋顶也补好了。

天晴的时候,麻子坐在岛上,望着岸上的村庄,那里有他的亲人。他知道他们过得都好,并不怎么思念他们。他对两个女人讲他坐牢的事,两个女人也对他讲她们这些年的生活。

岛上的生活,是枯燥孤寂的。也没有多少的农活要做。菜园里,种了黄瓜,冬瓜,南瓜,豆角,茄子,菜多得吃不完。鸡就放在岛上,不怕黄鼠狼,岛上没有黄鼠狼。也不用垒鸡窝,鸡就在树下生蛋。没事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就在岛上晒太阳。有时候,三人有说有笑,有时候呢,三个人,一天都没得一句话。只有自由的风吹来吹去,把春吹到了夏,又把夏吹到了冬。

两个女人,性情有些不同。缺鼻子缺嘴的那个,叫大秀,少了耳朵的那个,叫冬梅。大秀话少,有些闷,心事重。大秀生病前,是有两个孩子的。她时常想着自己的孩子。可是等她病好,回去找孩子时,孩子不认她了,男人也不认她了。嫌她丑,说她像个怪物。她哭了一场,又回到了岛上,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岛。冬梅没有什么牵挂,冬梅还没有结婚就得了病,冬梅的父母,也都不在人世了。冬梅了无牵挂。她倒是羡慕大秀,发呆的时候,可以想一想儿女,她什么都没得想。冬梅的话比较多,当初,麻子来到岛上时,和他对话的,十句有八句是冬梅回答。首先答应留下麻子的,也是冬梅。

麻子划船离开小岛,去镇上采购生活用品。一去就是一天,两头摸黑。两个女人,就有了一份新的牵挂。麻子走的时候,两个女人送他到岸边,回来时,天黑了,月亮光光,清清白白,湖显得格外的深不可测,像这世人的心,没有底。麻子老远看到两个女人守在岸边,在等着他回来。麻子回来了。大秀去摆饭,冬梅就问麻子在镇上有什么新的见闻。麻子边喝酒边说。麻子说,下次,带你们一起去镇上。

大秀说,这样子,去了吓死人,不去。

冬梅也说……不去。

麻子滋溜地喝干杯中的酒,说,管那么多干吗呢。

下一次,下一次是两个月以后了,麻子再一次离开了岛。冬梅就跟着麻子去了,冬梅的脸上没有留下病后的伤痕,只是耳朵没有了,拿草帽遮着,别人也看不出来。冬梅许久没有离开过岛了,看着镇上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采购完了东西,麻子早早地要回岛上。

冬梅说,再看看。

麻子说,回去迟了大秀会担心的。

两人回到岛上时,太阳刚刚落到西边。湖面上跳跃着金光。许多的鹭鸟在树上盘旋。远远地,麻子没有看见大秀。到了岛上,唤了半天,大秀才从屋里出来。晚饭也没有做。麻子拿出给大秀买的衣服,大秀并不高兴。麻子说,你这是怎么了?是我惹你不高兴了?大秀不说话。冬梅说,是我惹她不高兴!

平静的生活,渐渐被打破了。麻子发现了问题,从前,两个女人在一起,亲密得像一个人,现在,两个人在一起时,不怎么说话。当着麻子的面说起话来,又总是话中有话,这让麻子很是为难。这是麻子不愿见到的,可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并非一朝一夕之间,而是慢慢地,两人之间的裂痕越来越大。这让麻子很是烦恼,原以为,终于是找到了一个平静的地方,把这后半生就这样打发走的,谁曾想,到了这孤岛上,依旧有是非。人的心,怎么是这样的古怪,这样的让人难以捉摸。麻子未来之前,两个女人相依为命,生怕另一个出了事,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麻子来了,她们的生活一日日过得好了,可是两人的心却越来越远。甚至都在盼着另一个人早点离开。

麻子说,下次去镇上,带大秀去。大秀却死活不肯。说她这一辈子,就死在这岛上了。说这个鬼样子还到镇上去招摇干什么,去吓人么!

大秀这话里有话。冬梅听了不干,问:哪个去招摇了?哪个去招摇了?

大秀说,哪个去招摇哪个心里有数。

冬梅说,你把话说清楚。

大秀不说话,低着头干活。

日子还是这样过下去了。但总是难免有些磕碰。第二年年三十,吃过团年饭,大秀突然说她要分家,单独过日子。

麻子说,这又何必呢。

冬梅说,单过就单过。

麻子说了许多三个人在一起过日子的好处,说,我们能住在一起,是前世修来的缘分。再说了,很多事情,分开了都做不来的,人多力量大嘛。麻子说我们现在就是一家人,哪个也离不开哪个。

大秀说,你离不开她,她离不开你,你们俩一起过,总之我是一个人过。

麻子没办法,只好同意了分家。但麻子总不能跟了冬梅去过,也不能跟了大秀去过。这样,一个家,就一分为三了。鸡分成了三份,鸭分成了三份,田分成了三份,菜园也分成了三份。鸡还是跑在一起觅食,鸭还是混在一起游水。麻子说,人倒不如了这鸡鸭。

麻子去镇上,买了两口锅,打起了两个灶。大家就分开过了。

分了家,麻烦又来了。到了农田里的活出来了,麻子看大秀累,去帮一天的忙,冬梅有意见了,说起话来夹枪带棒。他去帮冬梅干一天活,大秀说的话里,又藏针带刺。两个女人,倒是争着帮麻子干活。大秀和冬梅两个不再说话了。像仇人一样。大秀在麻子面前,就编排冬梅的不是,冬梅在麻子面前,又编排大秀的不是。麻子心里很难过。两边劝,没有用。麻子说,都怪我,本来你们过得好好的,现在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还是走吧。麻子要走,两个女人都留,说你要走,那我就跳湖。

麻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麻子本来平静的心境被打破了。麻子有了心事,再也快乐不起来了。干什么事都提不起劲来。他爱坐在岛上发呆,一呆就是好半天。什么都在想,又什么都没有想。大秀来同他说话,他不说。冬梅来同他说话,他也不想说。这个岛,一下子更加的孤寂了。只有鸡们鸭们和鸟们,在一起和谐共处,其乐融融。

麻子病了。病得不轻。发高烧。两个女人都劝他去镇上看病。麻子不肯。麻子抱定了病死的心。麻子对两个女人说,我要走了,我走了,你们两个还是合成一家过。

麻子死了。两个女人把麻子埋到了这岛子上。

开始的时候,两个女人还是分开过日子。还是谁也不理谁。这样过了不到半个月,冬梅终于是先开口喊大秀了。于是,两个女人又合成了一家,住在了一起。这样又生活了几年。一个女人死了,另一个女人把她埋了。过了几个月,另一个女人也死了,没有人埋她。

小岛依旧静静立在水中央,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责任编辑王绍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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