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道德

2008-05-29 09:54
中学生阅读(初中版) 2008年5期
关键词:竹笼安德烈蝈蝈

亲爱的安德烈:

在给你写信的此刻,印度洋海啸灾难已经发生了一个星期。我到银行去捐了一笔款子。飞力普(作者的小儿子——编者注)的化学老师,海啸时,正在泰国潜水,死了,留下一个两岁的孩子。我记得这个年轻的老师,是汉堡人,个子很高,眼睛很大。飞力普说他教学特别认真,花很多自己的时间带学生做课外活动,说话又特别滑稽有趣,跟学生的沟通特别好,学生觉得他很“酷”,特别服他。我说:“飞力普,给他的家人写封信,就用你的话告诉他们他是个什么样的老师,好不好?”

他面露难色,说:“我又不认识他们。”

“想想看,飞力普,那个两岁的孩子会长大。再过5年他7岁,能认字了,读到你的信,知道他父亲曾经在香港德瑞学校教书,而他的香港学生很喜欢他,很服他——对这个失去爸爸的孩子会不会是件很重要的事?”

飞力普点点头。

安德烈,我相信道德有两种,一种是消极的,一种是积极的。

我的消极道德大部分发生在生活的一点一滴里:我知道地球资源匮乏,知道20%的富有国家用掉全球75%的能源,所以我不浪费。从书房走到厨房去拿一杯牛奶,我一定随手关掉书房的灯。离开厨房时,一定关掉厨房的灯。在家中房间与房间之间穿梭时,我一定不断地开灯、不断地关灯,不让一盏灯没有来由地亮着。窗外若是有阳光,我会将洗好的湿衣服拿到阳台或院子里去晾,绝不用烘干机。若是有自然清风,我绝不用冷气。室内若开了暖气,我进出时会随手将门关紧。浇花的水,是院子里接下的雨水。你和飞力普小的时候,我常让你们俩用同一缸水洗澡,记得吗?

你一定知道一些不肖商人是怎么对付黑熊的。他们把黑熊锁在笼子里,用一条管子硬生生插进黑熊的胆,直接汲取胆汁。我本来就不食熊掌或喝什么胆汁,所以也无法用行动来抵抗人类对黑熊的暴虐,只好到银行里去捐一笔钱,给保护黑熊的基金会。消极的道德,碰到黑熊的例子,就往“积极”道德小小迈进了一步。

你穿着名牌衣服,安德烈,你知道我却对昂贵的名牌服饰毫无兴趣。你想过为什么吗?

去年夏天我去爬黄山。山很陡,全是石阶,远望像天梯,直直架到云里。我们走得气都喘不过来,但是一路上络绎不绝有那驮着重物的挑夫。一个皮肤黝黑、眼睛晶亮的少年,放下扁担休息时,我问他挑的什么,他说,一边是水泥,一边是食品,旅客要消费的咖啡、可乐等等。他早晨4点出门,骑一小时车赶到入山口,开始他一天苦力的脚程。一路往上,路太陡,所以每走十步就要停下喘息。翻过一重又一重的高山,黄昏时爬到山顶,放下扁担,往回走,回到家已是夜深。如果感冒或者滑了一跤,他一天的工资就没着落了。挑的东西有多重?90公斤。他笑笑。一天挣多少钱?30元。安德烈,你知道30元钱是3欧元都不到的,可能不够你买3球冰淇淋。

到了山顶旅馆,我发现,一杯咖啡的价格是20元。我不太敢喝那咖啡。但是不喝,那个大眼的少年是不是更困难呢?

这些思虑、这些人在我心中,安德烈,使我对于享受和物质,总带着几分怀疑的距离。我在自己的生活里拒绝奢华,崇尚简单,以便“对得起”那千千万万被迫处于贫穷的人,但是我不会加入什么扶贫机构,或者为此而去竞选市长或总统,因为,我的“道德承受”也有一定的限度。我也很懦弱,很自私。

在你的信中,安德烈,我感觉你的不安,你其实在为自己的舒适而不安。我很高兴你能看见自己的处境,也欢喜你有一份道德的不安。我记得你7岁时,我们在北京过夏天。蝈蝈被放进小小的竹笼里出售,人们喜欢它悠悠的声音,好像在歌咏一种天长地久的岁月。我给你和飞力普一人买了一个,挂在脖子上,然后三个人骑车在满城的蝉鸣声中逛北京的胡同。到了一片草坪,你却突然下车,然后要把竹笼里的蝈蝈放走,同时坚持飞力普的也要释放。3岁的飞力普紧抱着蝈蝈怎么也不肯放手,你在一旁求他:放吧,放吧,蝈蝈是喜欢自由的,不要把它关起来,太可怜……

我想是在那个时候,我认识到你的性格特质。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这样的,也有7岁的孩子会把蜻蜓撕成两半或者把猫的尾巴打死结。你主动把蝈蝈放走,而且试着说服弟弟也放,就一个7岁的孩子来说,已经是一个积极的道德行为。所以,能不能说,道德的行使消极或积极存乎一心呢?我在生活层面选择消极的道德——不浪费、不奢侈,但是有些事情,我选择积极。譬如对于一个说谎的政府的批判、对于一个愚蠢的决策的抗议、对于权力诱惑的不妥协……都是道德的积极行使。是不是真有效,当然是另一回事。

MM

2005.01.08

【路子与你聊】

你如何理解文中所说的消极的道德和积极的道德?

猜你喜欢
竹笼安德烈蝈蝈
你听,蝈蝈在唱歌
命途多舛的数学家:安德烈·韦依
重读《昆虫记》4 竹笼中的“歌唱者”——蝈蝈儿
超现实主义的反叛与创新——论安德烈·布勒东的《娜嘉》
我的蝈蝈
一对蝈蝈吹牛皮
用心编织的爱
观画眉
安德烈的愿望
绝世奇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