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台阶的鱼(中篇小说)

2008-08-13 09:32
安徽文学·增刊 2008年1期
关键词:墙角青云桂花

北 狼

西湖小区9号楼下面有两棵小树,朝阳,树间连着一根铁丝,那是一个叫金芳的女人为了晒被子的发明。

这次金芳没有骂街,她给城管大队打了电话。十分钟后,一个戴大檐帽的小城管敲响了桂花家的门,要罚桂花200块钱。虽然后来郭雪江跟孙青云打了招呼,只罚了50块,但这件事让郭雪江颜面扫地。

郭雪江和孙青云都是西湖小区的住户,两个人都住9号楼,同一个单元,同一层的对门,郭雪江住东,孙青云居西。事实上,郭雪江是统战部的副科长,论权力论实惠都不如孙青云。往大里说,孙青云干的是京郊地区城市管理的活儿,县城的十万人都有可能成为他的管理对象。郭雪江呢?干的是统战工作!统战?谁用你统战啦?陈水扁有中央对付,刘若英和陈慧琳有歌迷统战,你统战谁去?你又能统战谁?郭副科长?!二十八岁当副科长,三十八了还是副科长,原地踏步。孙青云虽然四十有四了,可他势头还是很猛的,三十五岁教师改行到城管,三十八岁干副科,四十一岁提正科,只是起步晚罢了。所以,郭雪江的副科长身份在孙青云那里,轻如鸿毛。可毕竟是男人,心里隔着三山五岳,平时在小区里碰见,两人总还是客气的。

郭雪江的老婆桂花,小学老师,以激励丈夫当官为己任,比对自己的四十名小学生寄予的希望都大,话里话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孙青云的老婆金芳,中心市场管委会的临时工,以丈夫是科长为荣,到处对人讲,街上有事儿吱一声儿,俺家里的在城管当科长。有时还神秘地叮嘱一句,别对旁人说啊,保密!那神情仿佛她是市长的媳妇,既想炫耀,又怕揽上麻烦。

春天的一个周末,金芳的铁丝被桂花用了,这回是桂花第二次用金芳的晒衣绳了。金芳没有破口大骂,她改变了上次的战术,给城管的打了电话。电话当然也不是打给自己的丈夫,而是拨给了孙青云的手下。几分钟后,一个小城管骑着电动车来了,敲响了桂花家门,要罚她的款。

桂花没有轻易就范,她立马给老公传话。

郭雪江接了电话也很懊恼,慌忙打听到孙青云的电话,有些气愤地打了过去。郭雪江没带任何序儿地说道,老孙,女人间闹点儿矛盾,咱们别掺和进去好不好?还算不算爷们儿?孙青云也很不高兴,你是谁呀?上来就教训我。凭什么呀你?!

郭雪江那边起急,压根儿没报自己的名号,偏偏孙青云就没听出来,这时郭雪江就有些被动了,只好咬着牙帮子说,我,郭雪江!

孙青云才说,哦,雪江呀,稀罕。什么事儿让你发这么大的火?原来,孙青云压根不知道这么一档子事,手下接到金芳电话后,没跟孙青云打招呼,直接到西湖小区了。郭雪江见孙青云蒙在鼓里,怒气消了大半,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说。孙青云道,这糟老娘们,怎么能这样?你放心,我这就打电话。郭雪江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感谢的话好像也没必要说。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还是蛮行的,面子蛮大的,孙青云是不敢不买账的。于是,他顺口说出了那句话,那句多余的话。

郭雪江说,再说了,你媳妇也经常晒被子呀。

孙青云本来都要撂电话了,听郭雪江说了这么一句,就很不高兴了,问道,雪江你什么意思?我媳妇也许晒过,可我没见着,见着我也会罚的,要不你留心点儿,等什么时候碰到了,立马告诉我,我照罚!孙青云的口气很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

那边郭雪江有些不知所措了,讪笑着说,不是那意思,老孙,孙科长,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孙青云正色道,这话就更不好听了,什么叫“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郭雪江你到底什么意思?

孙青云那样问他,他哑了足足五秒钟。最后,郭雪江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语气软软地说,老孙,这件事怎么处理,你看着办吧,我都没话说。

孙青云的傲慢极大地刺伤了郭雪江。

晚上,郭雪江闷喝了几杯。借着酒劲儿,他数落了几句桂花,桂花却不以为然。桂花说,落后就挨打,这是真理。

郭雪江觉得窝囊极了。

一向孤光自照的郭雪江打算重新审视权力的意义。

第二天上午,一家三口回桂花娘家,桂花就把昨天挨罚的事情说了出来。郭雪江的小姨子小舅子们听了都很气愤,岳父大人也一脸沉重。

小姨子骂道,狗仗人势的东西!什么玩意?!

小舅子说,对门的邻居,按说不应该啊。

桂花说,反正,郭雪江要是局长县长,那娘门儿肯定不敢欺侮我。

郭雪江就有些急,我当不了局长县长,你找局长县长去吧。

这时,郭雪江岳父开口了。老人家语重心长:雪江啊,你是个好孩子,正直、老实,爸爸知道。桂花他们希望你往好里混,也不是错误。你也看到了,这年头,家里有一个当官的,日子真好过哩。远的不说,你侄子(大兄哥的儿子)大学毕业,愣是没有工作;他高中的几个同学,没有什么学历,就靠着自己当官的爹娘,都端了铁饭碗。当官儿好啊!所以,还真得盘算盘算!咱们家要是出个大官儿,只能是你了。你有文化,也是科长,还是有奔头的。刚才他们说主动,我觉得也有道理,古时候还讲毛遂自荐呢,你不让人家了解你,人家怎么会给你官做呢。你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只要不干犯法的事情,我想,必要的活动活动,还是应该的。比如请领导吃吃饭,过年过节了去领导家看看,这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处感情嘛。共产党也是人,人是讲感情的,有感情了事情就好办了。你要是手头紧,爸爸给你凑一些。

小姨子立刻说,我也给你凑一些。

小舅子举起了手,我也算一个。

郭雪江的眼眶突然就模糊了,鼻子一酸。

小舅子小姨子当即表态,各出一千块钱。岳父看了看郭雪江,硬硬地说,两千。

这时,骑着板车去上访的大兄哥回来了,进屋后问道,什么一千两千的?小姨子抢先道,赞助姐夫送礼的,好让他当官儿。大兄哥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逡巡了一遍,知道不是玩笑了。已经有些驼背的他,并没有立刻说什么。他在屋里踱起步来,一圈,两圈,三圈,突然,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脯,憨憨地说:

我出三千!

大哥!!!桂家姐妹同时惊呼。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

郭雪江道,哥,别、别这样,您的日子我知道。

大兄哥说,我买断工龄的钱还没动呢,我一直留着它,就是指望花在刀刃上。

郭雪江的眼泪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了,他突然觉得肩上重重的,但是,他的腰身仿佛也更硬通了,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三天后,“自救行动”开始了。郭雪江给这次行动起了个名儿:自救。这次行动进行得很顺利,但是不能说十分成功。小舅子作为组织部司机,硬着头皮带着郭雪江去了组织部翟部长的办公室——据说翟部长不让任何人去他家里,向部长说明了他们的关系,坦陈了郭雪江想进步的愿望和阻力,并委婉地表达了要部长帮忙的意思。翟部长倒是很温和的,只是目光大部分都在小舅子脸上,这令郭雪江很心虚。翟部长没有承诺什么,关键的话只有一句,抽空儿跟他说说。

其实这就等于答应了,如果翟部长真的跟统战部长“说说”,那事情就好办了。这又让郭雪江信心倍增。但是,翟部长拒绝了那个装着五千块钱的信封,只是勉强把烟酒留下了。这让郭雪江颇感意外。

世界杯足球赛快结束的时候,郭雪江的副科长转正了。第二天,统战部长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了句:小郭,跟翟部长是亲戚?郭雪江一怔,摇头说不是。部长又问,是同学关系?郭雪江说也不是。统战部长笑了笑,不再问了,他勉励了郭雪江一通,让他走了。郭雪江就知道翟部长打过招呼了。

部里的人见到郭雪江,向他表示祝贺,要他请客,他谦虚一番后都一律应承下来。并且真的安排了一次,八个同事喝倒了六个。其中,部长的红人皮科长还吐了血。郭雪江的朋友们也很快听说了他升迁的消息,大力挑头组织众人到西湖酒店庆贺,还吃了鲍鱼,喝了茅台。朋友们都夸大力出手阔绰,郭雪江也连连摆手说不至于,大力却说,只要你升一次官儿,我就请你一顿鲍鱼,你们大家陪着。大家就嚷嚷着要郭雪江常升官,好让他们常吃鲍鱼常喝茅台。

大力跟郭雪江从小光屁股蛋子长大,中学时打架,郭雪江替大力挡过一砖头。如今,郭雪江的头顶上还趴着一道疤。

桂府也足足地热闹了一天。大铁锅猪肉炖粉条,葡萄美酒夜光杯,祝贺声声入耳,碰杯绵绵不绝,直到郭雪江醉倒在岳父家的土炕上。

几天后,郭雪江在小区下面碰到了孙青云,孙青云还是拎着大檐帽,腰板挺得直直的。郭雪江也下意识地挺了挺上身,主动跟孙青云打招呼,言语间已经有了一些底气。郭雪江说,孙科长,今天这么晚回来?孙青云打了个啤酒嗝道,嗨,单位来了新领导,到队里调研,陪着多喝了几杯。又问郭雪江,你也这么晚?是不是又去诗社活动了?郭雪江矜持着说,哪里哪里,最近太忙,甭说诗社了,就是京剧,也唱得不多了。郭雪江的语气里是藏着一些弦外音的,这让孙青云立刻捕捉到了。孙青云问道,怎么,工作有变化吗?郭雪江装作很低调的样子说,也没什么变动,就是副科转正了,一转正不要紧,事情马上就多了。孙青云立刻说,哎哟,那得祝贺呀!好事!孙青云的口气是有保留的,绝没有一丝欣羡和巴结的意思。这一点郭雪江并没有觉察到,他边走边说,都说穿衣穿布的,吃菜吃素的,当官当副的,还真有些道理呐!说罢就悔得肠子都青了,这不是得了便宜卖乖嘛!

好在孙青云没有戳穿他,只是笑了笑,拿出钥匙开门去了。

郭雪江上任以后,应酬明显多了。应酬免不了喝酒,喝得七八成的时候,郭雪江就不想回家,老是想酒后找点儿刺激。这晚,郭雪江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把自己统战了,那个人不是台湾妹刘若英,也不是香港妹阿娇,是虚拟妹墙角梅。

郭雪江的网名叫柳宗元,一听就知道是个古诗迷。第一次跟墙角梅聊天的时候,他问墙角梅取名的初衷,墙角梅只是说她的本名有一个“梅”字,至于“墙角”,她不想多解释,会涉及她的隐私。郭雪江也不多问,就把王安石的《梅花》读了一遍: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然后夸赞墙角梅的名字好,也没问人家是不是这个意思。墙角梅问郭雪江为何叫柳宗元,郭雪江就说自己喜欢柳宗元,酷爱他的《江雪》,恨不得自己也当一回“孤舟蓑笠翁”,过一把“独钓寒江雪”的瘾。墙角梅却说:山上的鸟还在,路上的人太多,想当“孤舟蓑笠翁”,难啊!

郭雪江方才醒悟,刚才只顾自己臭显了,压根儿没跟人家交流。好在人家爱诗,不会嘲笑自己太酸。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交流的欲望就更强烈了。

郭雪江情绪低沉那阵子,跟墙角梅聊得不少,墙角梅给过他一些慰藉,让他领教了网上聊天的妙处。郭雪江也就一路聊了下来。

这天晚上,郭雪江吃过酒席,照例来到单位,跟墙角梅聊了起来。凭着郭雪江对她的那份感激,也借着酒胆,郭雪江说了一些暧昧的话。

郭雪江:跟你聊天很快乐,我有些离不开了。

墙角梅:我也很高兴,那咱们就聊呗,直到有一天不想聊了。

郭雪江:我是说我有些喜欢你了。

墙角梅:哈哈,谢谢了。这样的话我爱听,但是,就这一次,你还是说给女孩子们听吧。

郭雪江:向毛主席保证,我是认真的。

墙角梅:别忘了,网上是虚拟空间。

郭雪江:那你告诉我你在哪儿,我在现实里跟你说。

墙角梅:忘了约定啦?不问姓名,不问单位,不问电话,不问其他个人隐私,四不政策是咱们的基本原则!

郭雪江:政策也是人定的嘛。

墙角梅:定了也不能说改就改呀。

郭雪江:我申请,改一改嘛。

墙角梅:不同意。

机构改革的时候,县城管大队升格为城市执法局,孙青云被提拔为副局长了。这就意味着,孙青云在自己四十四岁这年,搭上了再进一步的末班车,已经成为县里的一名副处级干部。三年一个档儿,这家伙还真成呢!

孙青云已经被人孙局长孙局长地喊上了。孙青云仍然谦虚,别这么叫,别这么叫,原来怎么叫还怎么叫。就有手下出来纠正,原来叫您科长,现在还叫科长恐怕不行了吧。大家就一笑了之。

郭雪江也说,我也得改口了,以后得叫孙局长了。

孙青云一边上楼一边说,咱哥俩邻居,不一定那么叫,老孙,孙哥,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郭雪江说,张哥李哥的,我也不习惯。老孙?!县长叫着差不多。我可不能这么叫,那不是大不敬嘛。

孙青云已经把门打开了,笑着说,什么敬不敬的,就那么回事。进来坐坐?

郭雪江说了句 “不了”,拿出钥匙开自家的门。

这是孙青云当上副局长,并且在郭雪江得知后,两个人第一次在楼道里照面。二人的表现还算自然。

回到屋里,郭雪江就不自然了。目光落在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桂花让他洗衣服,他说懒得动。孩子问他数学题,他也没有好腔调。桂花就不高兴了,直着嗓子冲他喊——

“你犯什么驴?!人家升官了,你拿孩子出什么气?你当我不知道呢,我早听说了,孙青云提拔当天我就听说了,就是怕你不痛快,我压根儿没提这事!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倒来劲儿了。你有劲儿朝外边儿使去,少在家里尥蹶子。”

“你说话文明些,别那么粗野!”郭雪江嘴上指责桂花,心里感到很意外,没想到妻子还知道体谅他,胸中的闷气消了大半。转念一想,是啊,孙青云升官儿,碍着你郭雪江哪根筋啦?!你犯得着生气吗?这么想着,知道理亏些,赶紧拿出耐心,教孩子数学题去了。

辅导完孩子作业,郭雪江打开电视机,找到每天必看的《半路夫妻》。电视剧本来很吸引人的,可是今天有些乏味了。郭雪江的眼睛在电视屏幕上,心思已经跑到对门了。孙青云,孙副局长,城市执法局,这几个词老往他脑子里钻,钻得他无法集中精力,钻得他心慌气堵。孙局长,以后再碰到孙青云,还真得叫孙局长了。这一现实让郭雪江不舒服,不愿接受,可又不得不接受。郭雪江已经十分地烦闷了。

郭雪江就想找个人聊聊。墙角梅不成。郭雪江知道,自己的这种心态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跟一个女网友,一个他已颇有好感的女网友,是显然不合适的。虽然以前在交流中,也流露过他在政治上有些失落的情绪,但那是若隐若现、半真半假的,常是带着玩笑说出的,而且那时候她们是陌生的。现在情况不同了。郭雪江已经把墙角梅视为一个朋友,一个心里有些依恋的朋友。他不想失去她,因此他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孱弱的一面。

跟桂花聊也不成。她除了能激发他的权力野心和床上欲望,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女人总是头发长见识短,总是低层次看问题,拿不出任何建设性的建议。郭雪江一向这么认为。何况,桂花从来就不会安慰人,不奚落人就不错了,所以跟她的交流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郭雪江拨通了大力的电话。

那时,大力刚从西湖酒店打保龄球出来,还没吃饭。“你正好陪我喝两盅。”大力说。十分钟后,郭雪江就骑车到了肥牛城,他在门口看到了大力的那辆宝马。

俩人是发小的哥们儿,说话从来不用藏着掖着,吃饭时郭雪江就把心中的闷说了出来。大力说,要是早听我的,你现在当个部长局长的,也保不齐了。清高!清高害人吧?!

郭雪江感叹说,是啊,总觉得能写能唱,有理想有追求,顶天立地的,没想到不是那么回事。

大力说,权力是人生之父,金钱是人生之母,这个社会只认这两样东西,昨天、今天、明天,恐怕都不会变。

郭雪江喝了口酒说,可是文化呢,国家不能没有文化和文化人吧?

大力瞪着眼睛直盯着郭雪江,脸上是不屑的表情。我操!国家的事儿你瞎费什么心?文化?没文化怎么啦?没文化国家照样发展。再说了,只要有人,只要有人类,就会有文化,就有文化人。可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你是李白还是梅兰芳?都不是!那不就得了。

郭雪江的心思很快被大力洞穿了。大力问道,怎么样?开窍了吧?上瘾了吧?上瘾就对了,就怕你不上瘾。做买卖的琢磨挣钱,坐机关的琢磨当官,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来,为你的大彻大悟,干一杯!

郭雪江跟大力干了一杯白酒。

大力问,你跟哪位领导熟?郭雪江说跟谁也不熟,只是跟组织部的翟部长有一点关系,就把跟小舅子找翟部长的事说了。

大力惊呼道,嘿,我还以为你那次提科长,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呐,原来也是有预谋的。哈哈,这个老翟还真给你说话了。

郭雪江眼睛瞪得大大的——大力竟然把翟部长唤作老翟,这令他十分诧异。

大力高兴地说,好,好,剩下的事包给我,用不了半年,我就让你跟老翟成为好朋友。

这句话让郭雪江倍感意外,也颇为振奋。他知道,大力有钱,爱交朋友,县里的好多领导跟他都称兄道弟。当然,搞房地产开发,也断然离不开政界的支持。其实,爱不爱交朋友不重要,交上交不上这些“朋友”,才是最关键的。

一周以后,大力告诉郭雪江,他已经“约好老翟”,晚上到鼓楼海鲜城吃饭。不等郭雪江多问,大力就把电话挂了。

郭雪江是真激动了。

上大学的时候,郭雪江作为学生代表,跟省教委主任合过影。到北京工作以后,只跟到单位慰问的县委书记握过一次手。这两次跟高级领导的接触,都没有超过半小时,而且不是语言上的交流,只是在领导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后,跟着大家热烈地鼓掌。晚上去翟部长办公室那次,翟部长几乎没怎么看他,问他的话也没有超过五句。这次就不同了,要吃饭!要喝酒!要至少在一起一个小时呢!还面对面的!而且,这次的主题很明确,大力是为自己张罗的,非同小可啊!

郭雪江甚至都有些紧张。桂花说,别紧张啊,他是人,咱也是人。郭雪江辩解道,谁紧张啦?桂花撇嘴道,还不紧张呢,那你老上厕所干吗?还站在镜子前半小时都不带挪窝的!郭雪江有些不好意思了:长这么大,也没跟这么大的官儿吃过饭呀!紧张也是难免的。不过,我这也是精心准备、从容面对。

郭雪江和大力六点钟到达鼓楼海鲜城,一直等到七点,也不见翟部长的影子。大力就给翟部长发了个短信。很快,翟部长回复了,还在开会,书记刚讲上,没俩小时散不了,改天我请你。

大力有些不悦,发牢骚道,娘稀屁的,早不说。

郭雪江说,要不我们再等等?

大力一边发短信,一边说道,不等了,他不来了。上好的龙虾,他没口福,咱们吃。

郭雪江提议退掉点好的海鲜,去别的小饭馆吃,大力并不说反对,只是摆了下手表示拒绝。大力摆手的样子,胳臂摆幅很大,但是速度不快,手掌举过头顶,又五指分开,跟国家领导人似的。

回完翟部长的短信,大力抬头看了眼郭雪江,问,要不咱们叫个女人?郭雪江说,算了,不叫她,叫她麻烦,嘚嘚个没完。大力吃惊地问,谁呀?郭雪江答,你嫂子桂花呀!大力立刻哈哈大笑,笑得郭雪江直发毛。

后来郭雪江才知道,大力说的“叫女人”,是要叫一个小蜜或者情人什么的,他一时还没闹明白。郭雪江说,我哪来的小蜜,你叫你的吧。大力犹豫一下,说算了,你没有我也没有。

郭雪江突然想起了墙角梅。其实,就在三天前,他已经知道对方跟自己同在一城,并且互留了手机号。但是两人约定,只发短信,不打电话。郭雪江瞟了眼大力,下了下决心,说那我试试,就给墙角梅发短信,邀请她出来吃龙虾。结果,被墙角梅拒绝了。

郭雪江有些怅然地说,我真的没有,你叫你的。

大力顺水推舟道,也好,那我不客气了。也许她对你有用。

十几分钟后,一个丰姿绰约的女子款款而入,坐在了大力的身边。大力煞有介事地介绍说,这是我高中同学,孙曼丽,组织部孙科长;这是我铁哥们儿,郭雪江,统战部郭科长。

郭雪江顷刻间脸就被惊绿了,眼珠子都快要爆了,这个孙曼丽,正是孙青云的妹妹。在小区里,郭雪江见过几次孙曼丽,每次都是郭雪江跟她点个头,然后是她微微一笑,也点个头。今天,郭雪江在这种场合见到孙曼丽,孙曼丽又是以这样一种身份被大力推出,郭雪江不得不感叹了:生活永远是一座冰山,你看到的只是冰上一角,大部分东西都是隐在内部和背后的;就像人类生活在地球上,天天踩着土地行走,可又有谁了解地皮以下的事儿呢?

郭雪江觉得自己信息太闭塞了。他只知道孙青云有一个漂亮的妹妹,目前还独着身,但是他万万不知道她竟然是组织部的科长;而孙曼丽是大力的“女人”,郭雪江更是想都没想过。给我十个脑子,我也想不到这儿啊!后来郭雪江跟大力说。

当时郭雪江突然醒悟了,怪不得孙青云能平步青云呢,原来有个妹妹在组织部工作。妈妈的,以前见到这个美人时候,只是想多看几眼,谁料想人家竟然是组织上的人呢!谁料想人家还是大力的“女人”呢!真是见了鬼了。

这顿饭郭雪江吃得没滋没味。饭后,大力提议三个人去洗桑拿,郭雪江说要早点儿回家,就往自行车那儿走,被大力强拽住了。郭雪江只好跟着去了。

出来的时候,郭雪江发现手机上有两条短信,是墙角梅发来的。郭雪江立刻回复,并赶紧穿好裤子。大力和孙曼丽走后,他没有急着骑车回家,而是坐在海鲜城旁边的广场上,给墙角梅发短信。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发了半个多小时,郭雪江才往家里走去。

有一天,郭雪江给墙角梅发短信,回家时忘记删掉,被桂花发现了。桂花拿手机质问他,他支支吾吾,无法自圆其说,让桂花更加怀疑了。桂花啪地把手机扔到茶几上,又从桌上抄起一个玻璃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玻璃的炸裂声相当清脆,对门应该可以听到了。

桂花声嘶力竭道:你说,她是谁?!你们这对狗男女,鬼混几次啦?!说——!

郭雪江拉起脸来,瞪着眼睛道,你别胡说,我们只是普通朋友,随便聊聊而已。话音没落,桂花又摔了一个杯子。啪!

你疯啦你!我郭雪江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少他妈无病呻吟!啪!啪!桂花一连摔了两个杯子。

嗨,你还来劲儿了不是!别给脸不要脸!啪!啪!啪!三个杯子。

果然,对门的人听到了。金芳推开门,轻轻迈了两步,耳朵贴在了郭雪江家的门上。有好戏看了。金芳心里说。

郭雪江家里,桂花哇哇大哭起来,哭过后桂花骂道,龟孙子哎,没良心呀你!龟孙子哎,老娘哪里不好啦,你跑外边养女人去!龟孙子哎,外边的女人就好么?外边女人不是长两颗奶子么?奶子要是有十颗那是猪哩!龟孙子哎……

郭雪江过去捂住桂花的嘴巴,小声道,扔几个杯子也就算了,你还有完没完。也许对门都听到了,蠢呀你?!想让人家看热闹不是?!

这么一说,桂花立刻不吱声了。几分钟后,桂花抽泣着说,反正,你得跟我说实话,要不然没完。郭雪江见躲不过去,就实话实说了,只是把认识的时间从三个月前提到了三天前。郭雪江说,充其量是个网友,别疑神疑鬼的。桂花揪着丈夫鼻子问,那怎么还有电话?郭雪江边躲边说,无意间就留了,为发一个好玩的短信,你要是闹心,以后不理她就是了。桂花又揪了下郭雪江的鼻子,夸张地“哼”了一声,进厨房拿出笤帚,开始打扫客厅了。

两周以后,大力又张罗着请翟部长吃饭,这次成功了。翟部长如约到达鼓楼海鲜城,还带了个人,孙青云。这让郭雪江颇感意外。翟部长怎么会带他?郭雪江心里一阵嘀咕。心里有些别扭。可是,人家是领导,对领导不满意,是断不能写在脸上的。何况是大力请客。郭雪江就热情地跟孙青云打招呼。孙青云很会说话,跟大力握过手就说,我是跟部长来蹭饭的,并看了看郭雪江。郭雪江道,我也是,大力请领导,非要拽上我,让我来服务,我也不好推辞。翟部长微笑了一下,瞟了眼大力和郭雪江,目光落在孙青云头上,一本正经地说,这家伙坐我车上不下来,我去哪儿跟到哪儿,甩都甩不掉。大力知道翟部长是在开玩笑,就说,领导开会不管饭,那就得跟着。孙青云道,没错儿,领导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反正我脸皮厚,跟定了。几个人就笑,气氛很轻松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轮到郭雪江单敬翟部长了。郭雪江站起来微躬着身,手里的酒杯伸过去,谦卑地说道,翟部长,我斗胆敬您一杯。翟部长看了眼郭雪江,嘟哝道,别这么说,别这么说,就端起小杯抿了一口儿。郭雪江一扬脖,把三钱杯子的酒都干掉了。郭雪江坐下没几分钟,大力举起杯说,翟部长,我和雪江敬您一杯。翟部长说敬过了,手却也去端了杯子。大力说,雪江是我穿开裆裤时的朋友,以后请您多提拔提拔,也弄个局长乡长的干干。

大力赤裸裸的话,令郭雪江脸上顿时火辣辣的。

翟部长跟大力碰过杯,也跟郭雪江碰了,“哦”了一声,就拿眼睛看郭雪江。郭雪江十分紧张,以为领导在督促他喝酒,二话没说,端起酒杯就把酒喝掉了。翟部长似乎犹豫了一下,倒也举杯干了。

孙青云嘴角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后来,翟部长先后跟大力、孙青云干了一杯。翟部长陪大力喝时,为上次的爽约表示歉意,大力直着嗓子道,那没关系,您忙,您都是在为我们操心,我们理解;今天您要是再不来,我可就闹心了,我就要提意见了,是不是组织开除我了!

翟部长说,你本来就在组织以外,企业家嘛。

大力纠正道,我还是党员呢,党员您总得管吧。

翟部长说了句“那倒是”,笑着把一杯酒干了。

陪孙青云喝时,翟部长说“什么都不说了”,跟孙青云的杯子碰了一下,孙青云也“不说了”,两人干掉了。

一旁的郭雪江就有些犯愣。怎么了这是?姓孙的跟部长这么熟?熟到“什么都不说了”的程度?怪不得四十四了还能提副局长。郭雪江心里立刻冒出一句诗:功夫在诗外。是啊,我净顾他妈的吟诗作画了,人家功夫都用在诗外了,上不去才怪呢!

难道是孙曼丽为他牵的线?

郭雪江迷惑了,也受震动了。

翟部长没有主动跟郭雪江喝。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再敬一杯还是就此打住?郭雪江有些糊涂。想了想,终还是鼓足勇气,举起杯来,对翟部长说道,翟部长,感谢您,我的事您费心了,上次……翟部长拖长音带拐弯儿地“哎”了一声,止住了郭雪江的话,端起小杯又抿了一小口。郭雪江忙说,郭雪江才疏学浅,还望领导多指正,多提携。翟部长准备放下的杯子又端到嘴前,这时大力诧异道,咳,你还会说话呀,怎么刚才跟哑巴似的?!大力显然是指二人共同敬领导那杯了,当时郭雪江完全领会错了。郭雪江也不管孙青云脸上的幸灾乐祸了,急中生智道,我还停留在486电脑的阶段,反应慢。大力冲翟部长说,不过也好,反应慢显得稳重,少犯错误。

翟部长大大咧咧地说,你小子倒是会解释,微笑着把杯子里的酒干了。

渐渐地,翟部长的酒喝得有了兴致,开始侃侃而谈起来,谈落实科学发展观,谈保护生态环境和发展地方经济的关系。后一问题令他十分激动,并慷慨陈辞,种几棵树,修几条路,就满足啦?太不思进取啦!城乡统筹,市里有花不完的钱?屁话!难道我们就甘心当全市的低保户?!原来,县政府那边一位副县长,公开主张县里不用发展经济,他的“唯环境论”的内容是:只要保护好全县的生态环境,就可以向市里交一份满意的政治答卷。无疑,那位副县长的论调引起一片哗然。此刻,翟部长也是在借着酒劲儿,向“唯环境论”表达不满。

翟部长的这个问题谈完以后,孙青云带头鼓掌,大力和郭雪江也都附和着。孙青云诚恳地说,民以食为天,我忠心拥护部长的主张,来,我敬您三杯!我喝三杯,您喝一杯!第一杯感谢您昨天给碗饭吃,第二杯感谢您今天又给我们一碗饭,第三杯希望您明天还给饭吃。

翟部长高兴地跟孙青云干了一杯,孙青云真的喝了三杯。

翟部长说,发展才能赢得尊严嘛!

孙青云说,是。

郭雪江说,真是。

翟部长说,保护环境是为了利用环境,牺牲了人的利益保护生态,那不是扯淡吗!地球上没一个人了,到处都是树木、花草、湿地,生态环境再好,又有个屌用?!

大力哈哈大笑起来,把大拇指挺到翟部长面前,高见,高见啊!我们共同敬部长一杯。

三人共同敬过以后,又稍息了片刻,郭雪江提出敬翟部长,翟部长摆摆手说,不单喝了,咱们杯中酒。

饭后,大力提出去歌厅放松,翟部长答应了,跟大力耳语了几句。孙青云推说自己还要去加班,翟部长说,先唱几首,再回去加班也不迟。这时,大力走到郭雪江跟前,小声道,你跟部长还不熟,多有不便,你打个招呼,先走吧。郭雪江心里一震,随便找了个理由,跟众人告辞了。

郭雪江推着自行车走在街上,显得很疲惫,孤苦伶仃的。他的心里真像是打翻了一只五味瓶,十分地不是滋味。折腾半天,还没有孙青云跟领导走得近,郭雪江的心里只剩下了两样东西:一个是酸楚,一个是凄苦。

以前还可以清高可以孤傲,现在已经没有本钱了。郭雪江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妓女,有了第一次,就走向了万人可夫的不归路,断不能再以纯洁自居了。多愁善感的郭雪江坐在空旷的丽水公园门口。他掏出手机,给墙角梅发了一个短信。他已经两天没有跟她联系了。此刻,他按捺不住地给她发了一个短信,墙角梅同志,我正孤坐街头,非常想你,你在哪里?

两分钟后,墙角梅回了短信:柳宗元同志,我以为你消失了呢。你在哪里独钓?还是群钓?郭雪江又回道:没有独钓,也没有群钓,我丢弃了孤舟、蓑笠和鱼竿,我被缴械了,我变成了一根火柴,一根有些潮湿的火柴。

墙角梅:你好像有些伤感。莫非你也成了墙角梅?

郭雪江:不是梅,是树,一棵枯树而已。我愿意告诉你我此刻的地方,我渴望见到你。

墙角梅没有回复。

郭雪江:我绝不会骚扰你,我只是非常孤独,我渴望找个人倾诉。

墙角梅仍然没有回复。

郭雪江:虽然你不理我,我也不会打你的电话的,我会恪守我的诺言,不干扰你的正常生活。不是我每天都理解世界的,不是每个人都理解我的。

等了几分钟,郭雪江就有些绝望,准备推车走的时候,墙角梅突然回了短信:好吧,告诉我你在哪儿。

两个人在丽水公园门口见面了。借着中秋节前皎洁的月光,柳宗元和墙角梅执手相对,一个自我介绍说“墙角梅”,一个念叨着“柳宗元”,然后就是久久的握手,对望,沉默,仿佛一对分手的恋人要复合似的,于无声处感受着对方召唤的惊雷。突然,柳宗元手上猛地一拉,墙角梅真的像一朵梅花一样,带着暗香和冰清,悄然地竖在了他的怀里。

郭雪江轻轻地搂着她,两个人仍然没有说话。先是她的头轻依在他的肩上,而后他也微微弯下腰,脸颊与她的耳鬓斯磨起来。月亮银盘样挂在夜空中,月光像一个巨大的银色的绸被,慢慢地从天上飞落下来,盖住了两人依偎着的身体。他们的眼睛都有些湿润。

这个夜晚冰清玉洁。

快入冬的时候,西湖小区的两个女人又PK了一把,竟弄出了一条人命。

PK双方的主角还是桂花和金芳。起因仍然是那根晒衣绳,这条绳子由金芳拴成,竟然拴住了桂花的性命。但是,这次争斗并非金芳和桂花直接矛盾造成的,而是因另一个女人引发的。

小区里一位新来的女主人,刚结婚不久,入住西湖还不到两个星期。周日那天,这位新娘子到楼下晒被子,恰巧金芳也要晒,金芳让新娘子把她的被子拿走,新娘子偏不,金芳就夹枪带棒地骂了过去,并蛮横地把人家的被子抢过来,扔到了地上。新娘子骂不过金芳,一双玉手气得直抖,站在那儿哗哗地落泪。

这时,正巧桂花经过,看到围了好多人,便凑上去看热闹。金芳还在骂,骂得更加不堪入耳。新娘子已经坐在地上了,手里攥着自己的新婚被子,脸色煞白地抽泣着。桂花立刻有了恻隐之心。

金芳冲那新娘子“呸”地啐了一口,掐着腰说,新来的也不成,今天就让你尝尝老娘的厉害,看你还敢不敢在老娘头上动土!

新娘子说,大家听听,她这不是欺负人吗?

金芳见新娘子还敢顶嘴,立刻薅住新娘子的头发,骂道,小骚货,让你骚!让你骚!

那新娘子伸手要反抗,反被金芳的另一只手捉住。金芳把她按倒在地,像打虎英雄一样,毅然地骑了上去。金芳抓着新娘子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磕,新娘子恐惧的尖叫穿透了整个小区,招来了更多人的围观。

桂花再也看不下去了,小学老师的正义感和对以往金芳的仇恨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她走过去拽住金芳的手腕,厉声道:金芳,小区也不是你一人的,不能你想躺就躺,想坐就坐!

人群中马上有了一些赞许声。

金芳立刻松开新娘子,插着腰窜到桂花跟前,脸对着脸冲桂花嚷道,是谁家的夜壶没盖好盖儿,又多出个嘴来?!

桂花道,金芳你说话干净点儿!咱小区可是文明社区!

金芳道,文明?文明个屁!你倒是文明,管得住男人呀!丈夫不成事,削尖了脑袋也才混个科长,旁的方面倒是出息,外边搞破鞋、养女人,这是文明?你当你们什么鸟呢?!

桂花脑袋嗡地一下,气得嘴唇子直发抖,你……胡说八道!信口雌黄!

金芳撇着嘴嚷道,胡说八道?谁胡说八道?!你他妈自己说的——“龟孙子哎,外边的女人就好么?外边女人不是长两颗奶子么?奶子要是有十颗那是猪哩!”

众目睽睽之下,桂花羞愧万分,又没法跟众人解释,气得直咬嘴唇,她一生气就这样,嘴唇顷刻间就变紫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她没有了对付金芳的更恶毒的话,她下意识地骂道:“放你娘屁!”

金芳“啪”地抽了桂花一记耳光。

桂花也“啪”地回敬了金芳一个耳光。

两人顿时厮打起来。

在场的邻居们纷纷劝架,不管用;个别的伸胳膊拉架,俩人更来劲儿了。渐渐地,粗壮的金芳把桂花逼到了旮旯里,一阵子拳打脚踢带抓脸的,令桂花伤痕累累嗷嗷乱叫,已没有任何还手之力。桂花都恨不得求饶了,可金芳还没有收兵的意思。

不能被打死!桂花心中掠过一个坚定的信念。

老娘跟你拼了!桂花心中又掠过一个念头。

桂花大叫一声“啊——”,低下脑袋瓜子,狠命地朝金芳撞去。金芳胸口受到了有力的一撞,顿时眼冒金星,胃里泛酸水,脚步踉跄了一下。但是,桂花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她继续朝金芳顶过去。这次,金芳一侧身,闪过去了。桂花用力过猛,一头撞在了小棚的砖墙上,应声倒下了。

桂花的脑袋瓜子很大,倒地前后脑重重地磕在了砖棱上,血流如注。

金芳并没想打死桂花,但是桂花死了。当然也不能算金芳打死的。可是一条人命,说没就没了。怎么想都想不通。想得通也罢,想不通也罢,现实是:人死了。

围观的人赶紧报了案。

是什么让两个女人不共戴天?是什么让两个女人动辄大打出手,并使一人命丧黄泉?这个问题同时萦绕在孙青云和郭雪江的心头,令二人百思不得其解。

那阵子,孙青云没少往郭雪江家里跑。首先是哀悼,然后是赔礼,最后是商量解决办法。当然,孙青云也找过律师,做好了打官司的准备。一个月后,金芳被判处有期徒刑2年,郭雪江获得民事赔偿6万块钱。桂家人怎么抢天呼地,也改变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孙青云很快从事故中走了出来。于他而言,对女人的不满和眷恋是有限的,对现实的关注和男人间的较量,仿佛更加重要和迫切。孙青云的脚步比以前更快了,也更矫健了,好像练轻功的人突然甩掉了拴在腿上的沙袋。他的头发还是乌亮乌亮的,眉宇间凭添了一股锐气,嘴角两侧全是对生活的信心。

孙青云家的灯有时候是彻夜不亮的。有人说孙青云经常醉倒在某家餐馆里,有人说常在洗浴中心的休息厅里看见他的身影。人们的这些议论和传说在兴奋了最初的一阵子后,很快就销声匿迹了。

郭雪江肩负着深深的负罪感。他觉得对不起桂花,对不起桂家所有人,他恨那个锒铛入狱的金芳。他更恨那个外表随和心里凶恶的孙青云。他变得郁郁寡欢,眼睛里经常充满了呆滞和恍惚。他不知道自己三十八岁这年,为什么会经历一场如此大的变故。老天爷太不公平啦!未来的日子怎么过?!他怀着深深的忧虑和担心。跟孙青云不同,郭雪江对未来好像失去了信心,他更像一个失败者。

大力不只劝他一次,都不太见效。大力就骂他。骂也没用。

自从对权力发生兴趣以来,郭雪江很久没到诗社活动了,也好久没有唱京剧了。这个时候,他又开始去诗社了,也偶尔到公园里唱上几嗓子了。

墙角梅两次想跟他见面,他都拒绝了。那次在公园里见面以后,两人就再没约过。此时,桂花走了,郭雪江就更不想再约了。他觉得那样做是一种罪孽。他甚至连短信都不发了。在郭雪江的提议下,他们又恢复到了最初的网聊阶段。他觉得,在网上跟一个女性说说话,发泄一下自己的颓废情绪,是无伤大雅和可以原谅的。

郭雪江和墙角梅都知道两人同在一个城市,至于对方的职业、具体单位和真实姓名,双方仍然守口如瓶。不知是为了信守承诺,还是互留一份神秘,反正谁也没有探听对方情况。两人在若即若离中默契着,好像一个在天上,一个在人间。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春节前夕,郭雪江的岳父突发心急梗塞去世了。一家人怀着沉痛的心情送别老人,处理了后事。郭雪江在坟前把这件事告诉桂花时,眼泪像小溪一样淌过他消瘦的脸颊。

人生苦短,命运无常,郭雪江对此有了切身感悟。争权夺势,功名利禄,最终都是过眼烟云,终是虚无的。郭雪江好像看破了红尘,对仕途的事情有些心灰意懒了。他有意识回避了一些饭局,开始猫在家里,疯狂地写诗。早晨冒着刺骨的寒风,到公园里晨练,唱京剧,他的唱腔更响也更浑厚了。他甚至用京剧唱起了《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在大力的催促下,他给翟部长拜了个年。那天碰巧又是翟部长值班,他在办公室接待了他。东西是大力给置办的,是一个雕工精巧的寿山石雕,据说要五千多块钱。郭雪江怀着平常心去的,没有什么目的,好像是走了一个过场。郭雪江感觉自己的权力欲望被阉割了。

正月十六,县里调整、提拔了一批干部。那些天,在县城的许多场合,都有议论人事变动的话题,道喜声不绝于耳。饭店里人声鼎沸,老板们兴奋异常。在一片笑声中,大鱼大肉上来了,茅台五粮液也上来了,全县GDP嗖嗖地递增着。郭雪江很冷眼地看待这一切,偶尔感叹一句:壮观啊!好一幅早春分肥图!那神情真是超然物外了。

郭雪江认识的七八个科长也升了,有的在单位直提,有的下乡当副乡长去了。当熟人升迁的消息传过来,郭雪江的心里还是微微一震的。当然也谈不上失落,毕竟他去年夏天才提科长。可是,郭雪江在为他们高兴和欣慰之后,就难免想到自己了。待碰到这些新贵们,或者参予着他们荣升的庆宴,郭雪江的权力欲望就彻底复苏了。

这又是现实的力量。

郭雪江对大力说,在这么个环境里,干而优则仕,成者王侯败者贼,没野心也得给你逼出来。

大力说,除非你活在真空里,有绝对的真空吗?

郭雪江摇摇头,难啊!

“五一”过后,大力约翟部长吃饭,翟部长带来了干部科长孙曼丽。翟部长说,今天我有内援,你们知道,酒桌上的四大不可忽视,徐科长一个人就占了两样,既是梳小辫的也是红脸蛋的,厉害呀!众人都笑了。

郭雪江有些纳闷,不知道孙曼丽是翟部长和大力谁“带”来的。

翟部长豪饮,除了被敬,还单敬另外三人各一杯,然后就信手拈来个理由,煽动其他人喝。大力敬了一杯后说,部长海量,组织能力超强,我们三个加起来也不是对手。说罢瞟了眼郭雪江。郭雪江立刻心领神会,站起来到外边楼道里找人。回来时,郭雪江说道,今天部长兴致高,一定喝透,不醉不归。翟部长摆摆手,不必,不必,跟大力和郭雪江共同喝了一杯。席间,孙曼丽问郭雪江的年龄、当科长的时间,郭雪江一一作答。

孙曼丽对翟部长说,领导,小郭副科长当的时间太长了,这可不成!都这么干,青年干部怎么成长?

翟部长点头称是,我跟统战部说过了,去年他才转正。

孙曼丽说,我看小郭不错嘛。

翟部长说,当然不错。

郭雪江立刻很感动,尤其从心里感激孙曼丽。虽然桂花和金芳火并,但是孙曼丽显然没有记仇。而且,也许是受大力的影响,她对自己非常客气和友好。有了她的夸奖,才引出翟部长的赞许。

郭雪江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把大杯子端起来——里面有三两白酒,冲着翟部长说,郭雪江无才少德,承蒙您错爱,认真地敬您一杯。跟部长杯子碰了一下,一口气喝下去了。

翟部长说,好一个无才少德!德能勤绩,德识才学,德是第一位嘛。说罢也把酒喝掉了。

大力赞许地看着郭雪江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行啊你!

郭雪江傻根似的笑了。

那天晚上,郭雪江真是没少喝。众人在一片嚷嚷声中把四瓶茅台都喝掉了。其他人去洗浴,郭雪江头晕得很,就打车先回家了。结果,进屋没两分钟就吐了。吐得荡气回肠的。然后就昏睡在沙发上,一直到凌晨两点。

郭雪江醒后立刻想起三件事:第一,昨天晚上吃饭,翟部长说——我看小郭不错嘛!第二,自己借助酒劲清唱了京剧,众人都鼓了掌;第三,大力在喝酒间隙唱了歌,翟部长和孙曼丽伴了舞。

大力的歌喉很好,翟部长和孙曼丽的舞姿也很优雅,但是这跟郭雪江好像关系不大。自己的京剧赢得了大家的掌声,倒是不错,等于在领导面前的一次有力展示,定会留下一些印象。最高兴的还是第一件事,翟部长的那句肯定的话,简直太给劲儿了。长这么大,还没有一位领导如此地肯定自己。郭雪江真是很激动了。郭雪江认为,那句话至少有两个意义:一,有利于自己的政治进步;二,对自己有巨大的鼓舞作用。郭雪江想,马斯洛说人有五个层次的需要,看来还得加一个,得到肯定的需要,不可或缺哩。

郭雪江喝了一杯开水,感觉胃口好受些。他踱到窗前,仰望西天一弯明月,满目星空,顿觉神清气爽,舌口生津。他即兴吟诵了一遍曹操的《观沧海》,感觉已是拥兵百万了。

孩子在城里上学,家里只剩下郭雪江一人,但是,此时,郭雪江没有孤独感。有大力这样的铁哥们,有翟部长这样的好领导,有茅台加鲍鱼的生活,郭雪江感觉自己已然跻身在主流人群和上层社会中,很成功,很满足,很快意。他感觉自己很强大,而且没有任何弱势化和边缘化的危险。

郭雪江沉浸在一种久违的幸福中。

这时,一阵嘟嘟声响起,郭雪江侧耳辨听,知道是手机的振动声。走过去一看,竟有三条短信,都是墙角梅发来的。第一条,见不见面都没关系,别影响你的工作。多吃饭,少喝酒。第二条,喝醉了吗?喝醉了你就回家吧。第三条,墙角梅要休息了,晚安。三条信息分别是九点、十点、十一点发的,当时喝酒场面热烈,郭雪江根本没注意到。

郭雪江突然想起来了。酒到七分时候,郭雪江去了趟洗手间,中途给墙角梅发了个短信,告诉她他在跟朋友喝酒,希望饭后能够见面。结果一闹酒,全都忘了。郭雪江有些懊悔。

狗日的白酒。郭雪江骂道。

他立刻给她回复道:尊敬的崇高的美丽的墙角梅女士,我酒后无德,失忆了,希望您原谅我。

五分钟后,她回复了他:我喝了一瓶红酒才睡着,又被你闹醒了,万恶的老柳。墙角梅幽默而调皮,他称呼柳宗元为老柳了,这令郭雪江很开心。

郭雪江又回道:老柳现在去找小梅,当面谢罪,可以吗?

墙角梅回道:你在哪里?你爱人呢?这么晚还敢发短信,大胆。

郭雪江回道:我在家里。她出远门了。

墙角梅道:远门?美国吗?

郭雪江道:很远很远的地方。郭雪江顿时有些伤感。

墙角梅道:要很长时间吗?

郭雪江道:是啊,很长……鬼才知道。郭雪江有些咬牙切齿。屋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三分钟后,墙角梅回复道:对不起,我可能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郭雪江回道:没关系。说出来也没什么,她死了。

墙角梅问道:为什么?你可别乱开玩笑!

郭雪江答道:不是玩笑。一句话说不清楚。我能见到你吗?

墙角梅同意了他。她告诉了他一个住址。他匆匆地下楼了。

在楼下,郭雪江碰到了刚刚驾车回来的孙青云。孙青云主动跟郭雪江打了招呼,问郭雪江要去哪儿,郭雪江轻描淡写地说要去一个朋友家,孙青云就提出要用车送他,被他拒绝了。郭雪江不阴不阳地说,没多远,骑车也快,谢谢孙局长的美意。其实孙青云是真诚的,因为桂花之死让他十分内疚。但是既然郭雪江仍然对他有误会和芥蒂,那也没办法,孙青云说了句“那你慢点儿”,自己上楼去了。

郭雪江突然想到刚才这位是孙曼丽的哥哥,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想说点儿什么补救一下,无奈孙青云已经走远,只好作罢。

半小时后,郭雪江来到了丽水湾小区,走进了墙角梅的家里。她为他打开门,看着他进来,却并不转身离开。她挡在他的面前。她仰望着他的眼睛。郭雪江用很熟稔似的口吻轻声说,住哪儿不好,住405,胆小的不敢来呢。她知道他想起了电影《405谋杀案》,兀自道:你胆子很小吗?胆子小的男人未必不好。

郭雪江说,我胆子确实小。

她说,可你还是来了。说罢搂住郭雪江的腰,脸颊贴在他胸前,他顺势抱住了她。

月亮很沉静地挂在西天,几颗星星疲惫地眨着眼睛,屋子里安静极了。女人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房间。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渐渐地,郭雪江的呼吸加速了,他有意识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他做不到。她也感觉到他的心跳了,他的慌乱,他的虽然隐忍但更加粗重的呼吸,继而,她的身体也开始发热了……忽然,她猛地抬起头,从他的腰间抽出双手,两臂交叉绕住他的脖颈,踮起脚尖,把嘴唇贴上去,温柔地吻寻他。郭雪江立刻拖起她的腰肢,在第一时间叼住了她的樱桃小口,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干净利落。两个人热烈地吻着,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和轻微的呻吟声。

郭雪江久未近女人了。半年的时间,快让他回归成毛头小子了。此刻,毛头小子拿出了百分的生猛和坚硬,勇敢地攻城拔寨,直捣黄龙,走进了一个女人的生命深处。

事罢,墙角梅依偎在郭雪江的怀里,轻声问,你是不是该说分手了?

怎么会呢,珍惜还来不及呢。郭雪江说。

郭雪江被单位列为副处级后备干部了,这再次点燃了他的权力欲望。同时,一位副部长退休了,位子却暂时空着。原来呼声很高的皮科长有些傻了,不知道组织上有意考验自己,还是有了新的变数,开始闷闷不乐的。这为郭雪江赢得了机会。

统战部长已经参加两次翟部长邀请的饭局了,那些饭局大多是由大力策划和买单、郭雪江作陪的。而且,每次吃过饭后,大力都从车上拿出两条软中华香烟,当着翟部长的面送给他,让他“随便抽抽”,他推辞不过,只好“抽抽了”。

统战部长就把副部长的位子空出来,给郭雪江留下机会。那位皮科长跃跃欲试一阵子以后,也熄火了。统战部长向他解释说,组织部有新的考虑。

其实,皮科长对统战部长蛮忠诚的,副部长跟部长公开闹矛盾时候,只有他旗帜鲜明地站在部长这边儿,不像郭雪江他们,总是态度暧昧、模棱两可。但是,郭雪江今非昔比了,既有组织部长做后台,又有千万富翁做后盾,已经不好得罪了。另外,那些软中华简直太好抽了,真是比红塔山强百倍了。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遇取其轻,这道理统战部长还是懂的。部长也有不安的时候,就劝慰自己:即便真推小皮,组织部那边儿也通不过呢。

就这样,郭雪江的希望越来越大了。

这一点儿,单位的人都看出来了。

郭雪江自己也是心知肚明,虽然没有任何人对他承诺。他的权力欲望已经很结实了。而且,在被列为后备以后,他觉得自己正如大力说的那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就像一条鱼逆水而上,无论你主观上怎样,客观上都是不进则退的。有时候,郭雪江感觉自己就是一条鱼,在一艘大船的牵引下劈波斩浪,奋勇向前。那艘大船就是大力和大力激发起来的权力欲望。

七月份的一个周末,大力组织众人去十八湾漂流。那天,大家都玩得十分开心。郭雪江和大力一个船,孙曼丽、翟部长一个船。刚开始气氛就很热烈,翟部长提议两船对歌,大力欣然同意,并率先唱起了《把根留住》,然后孙曼丽就唱了个《遇见》,后来翟部长唱了个《霸王别姬》。郭雪江呢,当然要唱拿手的京剧,他来了段《甘露寺》里的“劝千岁杀字休出口”。

漂到半程处,孙曼丽带头往大力那只木筏上潲水,两边儿就打起了水仗。开始,郭雪江没敢动手,看翟部长都动了手,自己就象征性地参与。孙曼丽一边勇猛地作战,一边冲郭雪江喊:使劲儿呀,反正也湿身了,都弄湿,把他们都弄湿!

郭雪江听得心惊肉跳的,就加了把力气,往那边儿疯狂地潲水。后来,临终点两只木筏靠拢的时候,水战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孙曼丽嫌不过瘾,干脆从木筏上伸出手,拽住大力湿漉漉的衣服,一下子把他拽水里了。

哈哈!哈哈!孙曼丽笑得前仰后合的。哈哈哈!

水并不深,大力从河里站直身体,又伸手把孙曼丽拖向了水里。众人笑了起来。这时,大力和徐曼丽又各自伸出手,把翟部长和郭雪江拖下去了。结果,四个人站在齐腰深的水中,头发湿成一绺一绺的,衣服紧贴在身上,线条全出来了,感觉刺激到了极点。翟部长连声说好,郭雪江哈哈直笑,孙曼丽一个劲儿地叫:爽死了,爽死了!孙曼丽两臂架在大力和翟部长的脖子上,还想往水下按他们。

那天的气氛蛮好。郭雪江想,没有了高低贵贱长幼尊卑,其乐融融的,算和谐社会哩。

饭后,郭雪江把一块价值八千多元的瑞士手表送给了翟部长,把一块价值五千多元的和田玉镯送给了孙曼丽。当然,这都是大力的意思,也是大力买的,不过让郭雪江过一下手罢了。

两人都道了声“谢谢”,把东西收下了。

两周以后,孙曼丽过四十一岁生日,在西湖酒店请了一桌客人。客人一共十三人,有一个乡党委书记,两个副书记,三个副镇长,还有市政局、房管局、旅游局的副局长,以及城市执法局的副局长孙青云。郭雪江在被请之列。大部分人他都不认识。他是唯一的科级干部。所以感动之余,很有些自惭形秽。

郭雪江本不知道是孙曼丽的生日,孙科长电话里只是说请客,并没有说主题,所以郭雪江没有任何准备。其他人倒是都知道的,因为来时都带了礼物,有的是一部新款手机,有的是一套化妆品,也有的带来了一张卡,说“实在不会买女性用品,您自己受受累”。孙曼丽都大方地接受,并得体地道谢。

郭雪江很尴尬,但还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

孙曼丽右边空着两个座位,只差这两个人了。郭雪江跟那两个空座位正好对着,是这一桌最差的位置。郭雪江知道那是两个很重要的人。

其实郭雪江来得比较早,但是很谦虚,直接坐在了最差的位置。孙曼丽让他往里边坐,他客气着没有动,心想凭着自己跟孙曼丽的关系,人齐了再重新排位,没准儿会靠前一些的。等客人陆续到了,郭雪江才看清情况,庆幸自己没往里坐,也暗叹道:谦虚是法宝啊!

这时,孙青云指着空位问道:那两位是?

徐曼丽答道,翟部长和他夫人。

郭雪江一惊,原来是翟部长!还有夫人!看来这孙曼丽非同小可了。大力去了外地,所以没有参加。他提前送了礼物,也在当天给孙曼丽发了祝福短信。但是,他没有料到她会请郭雪江。

郭雪江给大力发短信,问他为什么没有来?可是大力的短信总也不回。看着别人纷纷把礼物送到孙曼丽手上,郭雪江十分着急。不想五分钟后,大力的电话打过来了,吓得他赶紧往楼道里跑。

今天我得回避。大力在电话里说。

郭雪江问,为什么?

大力很低沉地说,一句话说不清楚。郭雪江脑袋又懵了。

大力叮嘱他,如果孙曼丽问起,就说他在海南,因为他跟她说的地方就是海南,而实际上他就在县城。郭雪江脑袋里已经全是浆糊了。

但是,你必须送她一礼物。鲜花什么的就行。大力说。大力还把花店的电话告诉了郭雪江。

郭雪江挂断手机都没进屋,立刻拨通了花店的电话。他再次挂断手机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房间,孙曼丽正在给翟部长夫人介绍客人,刚好介绍到郭雪江这个位置上。孙曼丽说:雪江,这是翟部长夫人,沈老师。又对部长夫人说,沈老师,这是统战部的郭科长,郭雪江。

郭雪江冲着沈梅说“您好”的时候,眼都直了,脸也白了——这沈梅沈老师分明就是自己的网友墙角梅啊!

沈梅倒是很镇定——好像有预感似的,她挺有修养地说了声“你好”,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尽管如此,郭雪江仍从她的明眸里,读到了一丝惊讶。

这顿饭郭雪江吃得诚惶诚恐,如坐针毡,他的内心真是难以平静了。他敬孙曼丽酒的时候辞不达意,敬翟部长的时候胆战心惊,敬沈梅时画蛇添足。他说:沈老师,初次跟您见面,敬您一杯。沈梅并不说什么,只是也站起身,端起饮料杯子,象征性地喝一口。郭雪江问,您不喝杯红酒吗?沈梅摇了摇头。其实郭雪江那样问也没有什么的,就是初次见面,也算正常的。但是郭雪江偏偏就更加紧张了,他觉得翟部长好像在盯着自己似的。他仓惶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半小时后,郭雪江就顶不住了。他赶紧去了趟洗手间,吐了一阵子。出来的时候,感觉轻松多了。他不想立刻回去,就坐在了走廊拐角的沙发上。他想定定神,顺便催一下花店的鲜花。他坐的地方离包间有些距离,所以比较清静。他刚掏出手机,正要拨号,突然一个身影立在了面前。郭雪江一抬头,脸上一怔。

沈梅问,怎么样,喝多了吗?

郭雪江嗖地站起来,惊慌地瞥了眼别处,呃、是,喝得快了些。

沈梅说,喝不了就别喝,你拼不过他们。

是。郭雪江低下头应道,又抬起头说,谢谢您,我没事。

两周没你的音讯了。沈梅轻声说。

啊,我,我这些天挺忙的,不好意思。郭雪江有些尴尬。自从那次到沈梅家,确实有半拉月了。这期间郭雪江没有跟她联系。其实他想跟她联系的。但是他更想知道她是不是一个重感情的人,所以他在等她的电话。沈梅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两个人就都等。这就是现代人的病。拥有了性,还渴望情,又盼情,又怕情,怕情伤了身子。

郭雪江等得更理直气壮些,他觉得她第二天就会跟他联系的。男人在得到一个女人后,往往是盲目自信和得意的,郭雪江也不例外。所以他很自信地等。等来等去,等不到沈梅的电话,都有些灰心了。没想到在今天这种场合见到了她,她墙角梅竟敢是部长夫人。

郭雪江觉得自己是在走钢丝,严肃的走钢丝。

郭雪江说,对不起,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沈梅轻问,不知道什么?

郭雪江吞吞吐吐,不知道你……您是……部长夫人。

沈梅扬了扬头说,我懂你的意思,你不必紧张。你应该知道,我是一个独立的人,我不是谁的附属品。

郭雪江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似的,低下头说,请您忘记以前的事情吧,我为那些荒唐事向您道歉。

沈梅微笑地看着郭雪江,眸子里闪烁着一丝复杂的东西。

郭雪江说,您好好过日子吧,我再不敢打扰了。

沈梅脸色立刻很难看,眼睛里布满了忧郁,哈哈,不敢?不敢!好吧。这就是你要跟我说的,这就是……

这时,郭雪江被她的神情打动了,他的心底瞬间生出许多怜爱的情愫。他说,您的生活有品质,您拥有尊贵,您……

您也该回去了,别让您引起人家的怀疑……我讨厌“您您的”这样说话,你走吧。

郭雪江并没有动。我希望你理解,我不是一个随便的男人,可是,我,我实在……,何况您……

何况什么?沈梅换了副表情,好像不再那么生气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只能告诉你,以前我的确隐瞒了一些情况,但那不是欺骗。我可以保证,我跟你说的所有话,没有一句是撒谎的。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我的黑夜比白天多。

郭雪江立刻很疑惑,一脸茫然地问:那你今天?

沈梅道,既然没离,我就得来,这是需要,这是生活秀。

郭雪江问,他……还不……回家吗?

沈梅有些调皮地说,话应该这么说,我还没有允许他回家!所以我夜晚有大量的时间,我是一个自由的人,要不我怎么会上网,怎么会认识你呢?!

郭雪江没有心思开玩笑,皱着眉头问,可是白天,你却得……

沈梅打断道: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悲哀。

沈梅说罢先回房间了。郭雪江迟了两分钟也回去了。

落座十分钟,房间的门就开了,鲜花店的小伙子彬彬有礼地问:哪位是郭雪江先生?郭雪江立刻应答,小伙子说:您订的花到了。郭雪江立刻起身接过鲜花,道了声谢,然后绕过人群,走到孙曼丽面前,孙科长,生日快乐!面透红晕的孙曼丽左手接过鲜花,嘴上说着“谢谢,谢谢”,右手拿出花丛里的一个贺卡,单手打开,一段祝福的音乐声立刻响起,众人都叫着好鼓起掌来。孙青云也笑着鼓了掌。

掌声落下的时候,沈梅说,郭科长挺会送礼物的,又是鲜花又是卡的,大家得学着点儿。说得郭雪江面红耳赤。

一家行业杂志社组织外出考察,统战部长让郭雪江去了。他在新疆呆的半个月里,沈梅给他发过七八条短信。意思只有一个,她爱上他了。她希望他给她时间,让她处理好家里的事情,她渴望做他的妻子。郭雪江吓得魂飞魄散的,十分不安。冷静下来,他只给她回复了一条信息:我冒犯了您,对不起,希望您原谅。忘掉那一切吧,墙角梅和柳宗元的关系已经不复存在了。祝您幸福。

沈梅告诉郭雪江,她是个保守的女人,她已经坠入情网。她说她毕竟只有三十三岁,她不想跟她的“所谓先生”再耗下去了,她乐意跟郭雪江结婚。她只等他的一句话。

话说到这种份上,郭雪江心里也是情思绵绵的,可他立刻把手机关掉了。堂堂的翟部长,怎么就成了“所谓先生”,这还了得!

手机可以关掉,但是短信照样还来,一天一个,开机时都蹦出来了。弄得郭雪江心神不宁的。他愧疚而酸楚地把那些短信一一删掉,心里逐渐有了负罪感。

从新疆回来以后,发生了一件事。

皮科长公示了,准备提拔为统战部副部长。郭雪江脑袋“嗡”地一下,有了不祥的预感。一定是跟沈梅的事情败露了,果真如此,那就死到临头了。

郭雪江找到统战部长,想问问情况,统战部长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你跟我出去一趟。

半个小时后,统战部长驾车从县委大院出来,拉着郭雪江到了一个郊野公园。二人没有下车,车刚停稳,统战部长就压着火气低沉地说:

郭雪江同志,你胆子不小啊!

郭雪江脑袋“嗡”的一下,部长,您、我怎么……

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是。

你是不是公务员?

是。

身为共产党员和国家公务人员,勾引有夫之妇,破坏人家家庭,你真干的出来啊!你是科长,还是后备干部,怎么不严格要求自己?!知道这是什么吗?道德沦丧!

郭雪江有如五雷轰顶,装糊涂的勇气都没有了。他侧过身子,战战兢兢地说,部长,我、错了。

甭说当干部了,就是普通公民,你也不合格呀!

是,是。郭雪江嗫嚅道。

沉默了半分钟,统战部长道,说说你跟沈梅的事情,怎么回事?多长时间啦?到了什么程度?

郭雪江就如实招来,从网上认识墙角梅开始,到那次夜里幽会,全说了。郭雪江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儿。末了,他说,我真是不知道……

不知道也不成。统战部长说,不知道就可以啦?甭说是领导的爱人,就是普通妇女同志,也不能乱来呀!普通妇女同志就不是人啦?就不需要尊重啦?人家的家庭就可以破坏啦?不可以!部长停顿了两秒钟,又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家庭不和睦,社会怎么和谐?你知道吗,你这是破坏安定团结!破坏和谐社会!破坏领导家庭!损害领导形象!你知道吗你?!

郭雪江一声不吭,大气都不敢出。

统战部长从烟盒里抽出支烟,郭雪江忙抢过车上的打火机,打着,伸到部长面前。郭雪江的手有些发抖。

统战部长抽了两口烟,问道,打算怎么办?

郭雪江,怎么办都成?认罚认打,撤职查办,都行。

统战部长命令道,首先要保密,坚决不能跟第二人再说起此事,维护领导形象。

哎。郭雪江答应着。

跟大力说过吗?统战部长问。

没有。

第二,我希望你能正确处理此事。你们的关系怎么样?如果分开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郭雪江立刻说。

你先不要急着回答我,你认真考虑一下。统战部长说,你要负责任,要对这件事负责任,要对领导负责任,要对沈梅负责任。

郭雪江一脸迷茫。

我问你,你引诱人家是出于喜欢,还是随便耍耍?统战部长问道。

郭雪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呃,呃,也不是引诱,我们……

统战部长打断道:不是引诱?!不是引诱是什么?难道还是人家勾引你?!

也不是,郭雪江嘟哝道,我们……还是……还算……

别吞吞吐吐的,你就说,你真心喜欢过她没有?

这,这,郭雪江脸憋得猪肝似的,就算……有吧。

你觉得她对你呢?有没有感情?什么样的感情?

郭雪江仗着胆子说,开始是欣赏,后来发展为好感,再后来就……喜欢了。

今天先这样吧。统战部长说,你仔细考虑一下,怎么处理这件事。我还有个会,你自己走回去吧,长长记性。

郭雪江慌忙下车了。关车门前问:翟部长知道吗?

废话!当然知道。

郭雪江随口又问,怎么知道的呢?

统战部长不屑地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忘了,现在是信息社会!说罢,开车一溜烟走了。

翟部长怎么知道的?难道他调查了沈梅的手机,还是在家里安装了窃听器?郭雪江开始浮想联翩了。转念一想,翟部长怎么知道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面临的这种局面。郭雪江站在空旷的公园里,万念俱灰,六神无主。完了,全完了。还副部长呢?狗屁!不把科长撸掉就念弥勒佛了。撸掉也是活该!罪有应得!敢日领导的女人?!八大傻的短信怎么说的——“领导夹菜你转桌,领导开门你上车,领导小蜜你乱摸……”何况沈梅还不是什么小蜜,是领导的夫人啊!领导夫人都敢摸——还不仅仅摸——这不是找死是什么?郭雪江蹒跚着往县城方向走,心里嘀咕:就算领导外边儿彩旗飘飘,可人家指不定还要红旗不倒呢。你凭什么要插一杠子?作死!

事已至此,郭雪江是既恨又悔。本来的大好形势,大好前程,让自己葬送了。对不起大力,对不起翟部长,也对不起沈梅,更对不起一家人的殷切希望。赶超孙青云不但没有指望,还有可能受到他的嘲笑。

郭雪江欲哭无泪。

其实,当不当官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怎么收场,如何面对翟部长,面对自己的良心。郭雪江想。

这时,手机又响了。打开一看,竟是沈梅的短信,郭雪江立刻怒不可竭,不等信息显示完毕,他就像扔铁饼一样,把手机扔到了十几米外的湖里。手机冲入水面的刹那,溅起了一片雪白的浪花。

郭雪江急得要疯了。

晚上,郭雪江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条鱼,跟别的鱼儿一起来到岸上,比赛爬台阶,结果刚爬两层就累死了。

醒来时郭雪江口干舌燥的,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几天后,孙曼丽当上了组织部副部长。

十一

转眼又到了冬天,县里召开了党代会和人代会,县委书记调到市里去了,原来的县长许援朝担任了县委书记,市里新派来一位县长。县里的政局发生了变化,旧的格局已经打破,新的格局正在形成,许多二级班子一把手都调整了跟上级的关系。早先跟许县长若即若离的那些人,现在立刻跟许书记贴了上去,贴得果敢而坚决,大义而敏捷。就像夜间流氓扑少女一样,既稳又准且狠。原因很简单,原来的县委书记和许县长搭班子时,两人心猿意马,面和心不合,许多人都站在书记那面,而跟许县长保持着微秒的距离。现在改朝换代了,都识时务者为俊杰了,都要坚定不移地团结在许书记周围。所以,大家纷纷往书记办公室跑。这是一种政治态度,是一种必要的转变,是一种拥护的表示。许书记也不记前嫌,统统收至麾下,他十分清楚,那些人跟老书记保持一致是可以理解的,跟新书记接近也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那些怀旧派和老顽固。

许援朝能够容忍所有人,但是有一个人他容不了,那就是翟部长。翟部长跟上任书记太近了,以至于他许援朝当县长时,连一个干部都安插不了,弄得他极其被动。许援朝曾经单独跟翟部长沟通过,但是后者丝毫不给他面子。

许援朝从骨子里恨死了“组织翟”。所以,翟部长很快就被“擢升”为政协副主席了。许援朝本来看好了一位乡镇书记当组织部长,但是市里不同意,要派来一位,也抗不得。只好先让组织部的副部长孙曼丽主持工作。聪明的孙曼丽用实际行动,在新部长到位之前,配合了新书记在调整班子中的一系列动作,很快赢得了许援朝的信任。

有一天傍晚,孙曼丽跟许援朝到湖边散步,许援朝问,我们在干部使用上能做到任人唯贤吗?孙曼丽说基本能,个别鱼目混珠的也有,责任在组织部,把关不严。许援朝无意否定组织部的近期工作,又问孙曼丽,压制或者埋没人才的情况有没有?孙曼丽说,有,倒是不多,主要集中在副处和副处后备干部里。许援朝让他举例说明。孙曼丽就举了几个例子,其中包括科级干部郭雪江。在说到郭雪江的情况时,孙曼丽说,组织部的两套方案上都有这个人,准备提拔为统战部的副部长,但是在翟部长那里没有通过。许援朝问,为什么?孙曼丽说,他觉得小郭在统战部资历浅,又喜欢舞文弄墨,华而不实。

孙曼丽没有说出翟部长弃用郭雪江的真正原因。其实,孙曼丽在第一时间就知道郭雪江和墙角梅的事情了。

许援朝不满道,扯淡,都什么年月了还论资排辈?我们用人的脑子该换一换了。舞文弄墨有什么不好?说明人家有这个本事!也可能浮躁些,张扬些,可这都是能改正的毛病,不是原则问题。古人讲,君子用人如器。曼丽啊,我们不能指望我们的干部都是孔夫子孟圣人,我们用人可不能求全责备啊。又说,连外国资本家都懂“只有没用的老板,没有没用的员工”这个理,我们共产党人难道还不如资本家吗?孙曼丽诺诺应着,您说的对,我也听说过一句话:垃圾是放错了位置的财富。许援朝道,就是嘛,对于我们来说,很可能最缺的不是人才,而恰恰是发现。你尽快把这些人的档案调出来,我看一看。

孙曼丽说,好、好、好。

那些天,县里接连办了几期干部培训班,这其中既有处级和副处级干部的集中学习,也有青年干部的任前培训。这些培训班都请县委书记许援朝前去讲话。青年干部培训班的学员主要是副处级后备干部,郭雪江跻身其中。但是郭雪江早就不抱任何幻想了。从去年秋天,小皮取代郭雪江当上统战部副部长后,郭雪江几乎绝望了,万念俱灰了。他等待着更严厉的惩罚和报复,但等来等去,竟然没有等到,他已经很知足了。在政治上,他已经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大力鼓励他几次,让他别泄气,说来日方长,他只当是充耳之闻。

沈梅又给他发了两次短信,说不管他要不要她,她都准备离婚,准备摆脱原来灰色的日子,开始自己新的生活。郭雪江也根本不予回复。

郭雪江在家里疯狂地朗读诗,他读范仲淹的《江上渔者》: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把意思引申到为官者的不易和多舛。他读王昌龄的《从军行》: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仿佛他成了戍边的战士,抒发自己对远方妻子的思念。他还读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好像自己既是降职的王昌龄,更是好友李白,深深地进行自我安慰和祝福。郭雪江真是有些疯癫了。

郭雪江以这种形式度过了整整一个冬天。

在西湖小区,要是碰到邻居孙青云,招呼还打,只是打得清汤寡水的。其间,郭雪江在单位听说一件事:孙青云在会上跟新任县长吵了起来,大大地得罪了县长。但是,郭雪江没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他觉得孙青云的好歹已经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十二

春天,县里调整了一批干部。城市执法局副局长孙青云由于深得县委书记赏识,被提拔到杨树坡镇做镇长了。同时被启用的还有统战部的科长郭雪江,他被派到杨树坡镇做副镇长了。

孙青云和郭雪江,这两个曾经在心里很角力的人,今后不仅是邻居,还要做上下级了。这次干部调整涉及面很广,光任前谈话就进行了三个晚上。谈话结束后,孙青云和郭雪江在县委楼道里握了握手,异口同声道,缘分啊!

一个月以后,沈梅离婚了。

两个月后,翟副主席和一直独身的孙曼丽结婚了。这一消息令郭雪江很吃惊,也恍然大悟,他有些想念沈梅了。

作者简介北狼,本名周建强,1970年生,1993年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北京文学》、《啄木鸟》等杂志发表小说20余万字。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现在京郊某报社工作。

责任编辑蒋建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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