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衣观音

2008-08-15 10:45李培俊
传奇故事(上旬) 2008年7期
关键词:红衣笔筒掌柜

李培俊

打从太阳偏西那一刻起,夏雨行的心就一直吊在嗓子眼,落不到实处。吃过午饭,小睡了片刻,夏雨行便在柜台后坐了下来,盯着太阳发呆。时节才人仲春,天气尚未转暖,小风凉巴巴地穿堂而过。可内心焦躁的夏雨行,脸上早已爬满一层细密的汗珠。

夏雨行的闲雅斋当铺坐落在县城繁华地段,坐东向西。两间门脸。迎门是青砖垒砌,白灰勾缝的柜台,槐木台面打磨得明光锃亮,木纹透着古朴凝重的暗黄色。闲雅斋虽是当铺,却只收古玩玉器、陶瓷字画,生意显得清淡萧条。夏雨行倒也不急不躁,把生意交给徒弟二贵,自己躲在楼上静室,泡上一壶好茶品着,赏玩瓷玉陶器,临摹名家字画。累了,歪在桌旁的竹床上,靠着被垛,浏览野史轶事,翻翻《名瓷鉴赏图典》,倒也自得其乐。

夏雨行的生意看似经营惨淡,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年赚不了几个钱。可业内同行都知道,他的生意其实做得并不小。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一笔买卖做成,坐吃三年五载没有问题。夏雨行身家究竟多少,没人能说得清楚。

今天是那个中年男人赎当的日子。按说,开当铺就是有当有赎,钱不凑手,把物件当进来,有了钱再把物件赎回去,这很正常。可夏雨行一月前收当的那个青瓷笔筒不是平常物件,不说价值连城,起码是夏雨行开创闲雅斋以来经手的较为贵重的物件之一。如果今天不来赎走,青瓷笔筒就成夏雨行的了。一个月前,一个衣着讲究的中年人走进了闲雅斋当铺,抱来个青瓷笔筒,徒弟二贵伸手要接,被夏雨行喝住,说:“二贵,你怎么这样不懂规矩?站一边去。”做他们这行生意的有个讲究,但凡贵重易碎的物品,交易时是不容用手交接的,来人要亲手把物品放到柜台上,放好了,放稳了,当铺的伙计才能去拿,然后把看估价,开出当票。否则,交接间失手打碎。责任算是谁的?

二贵红着脸退到一边,夏雨行捧起那个青瓷笔筒。双手刚一触到那物件,夏雨行的心就狂跳越来,热血直往头上冲。笔筒釉层玉润,口沿外部和底边上各有两条凸弦纹。一束兰花,叶片悠闲随意而生,蜿蜒着从筒底斜逸而出,末梢在筒口渐淡。初看上去,笔筒并不精致,甚至说还有些粗糙,似乎带有大清康熙年代的烧制特点和风格。可夏雨行一眼看出来,这是一件难得的南宋宝物。

夏雨行心里虽喜,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他不经意地放下笔筒,拍拍手,问对方要当多少。对方说:“先生是行家,先开个价吧。”夏雨行摇摇头,说:“这不合规矩,还是先生先开价才好商量。”对方犹豫一会儿,要了200现大洋。一听要价,夏雨行就知道对方不是行内人,不懂行情价码。于是就把笔筒贬损一番,说:“你这样的玩艺随处可见,先生这是狮子大开口,漫天要价了。150块,行了就收当,不行,可以先到别处看看。”来人同意了。二贵开具当票的时候,夏雨行说:“我把丑话说到前头,当金我不少你一分一毫,可我店的情况你也看到了,生意清淡,本小利薄,资金周转难以为继,咱们以一月为限,有钱了赶快赎走,过期不赎可就成了死当,这只青瓷笔筒也就与先生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对方包起银元,匆匆出门而去。

退入楼上静室,把笔筒置于案上,夏雨行的喜悦才形于颜色。这个看似大清的笔筒,其实是南宋官窑的产物,专供退入江南半壁江山的皇家使用。战乱频仍,烧制数量极其有限,留存于世的更如凤毛麟角。

太阳好不容易偏到西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勾住,再也不肯落下一分一毫,就那么挂在半空中。夏雨行实在捱不下去了,想分散一下注意力,便和二贵没话找话说。他问二贵:“二贵,现在啥时辰了?”二贵正忙着擦桌掸尘,偷眼看一下师傅,又朝西边天上瞄了一眼,说:“师傅,才半下午。”夏雨行说:“半下午?你说才半下午?”二贵说:“是半下午嘛,你老没看,太阳还高着哩。”夏雨行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瞎了,岂能没有看到?”无缘无故受了师傅一顿抢白,二贵很觉委屈,但也不好说什么,谁叫自己是徒弟,人家是师傅呢。他把夏雨行茶壶里的残茶倒掉,捏一撮新茶放进去续上开水,送回到柜台上。夏雨行轻轻呷了一口,说:“二贵,你说,那个人今天会来赎当吗?”二贵说:“我说不准,这时候还没露面按说不会来了。凡来当东西的都是急等钱用,用完了,一时又到哪里筹去?”夏雨行想想也是,不由就多看了二贵几眼。二贵不但模样周正,手脚干净,人也特别精明勤快,除非碰上大宗生意,拿不准的生意,才请出夏雨行作主。小来小去的都是二贵独当一面,不用夏雨行操心挂意。去年,夏雨行邀集同行,给他这个得意弟子行了出师礼,有意让他另起炉灶自立门户,铺面都给二贵选好了。二贵哭着问夏雨行:“徒弟跟师傅多年,可有啥差错?”夏雨行说:“没有,你怎么这样说呢?”二贵又问:“徒弟是不是在师傅跟前没有尽心尽意?没有侍候好师傅?”夏雨行说:“也不是,这么多年,你我如同父子,我视你为己出,你也待我父兄一般。”二贵说:“那,师傅为啥执意要赶徒弟走呢?”夏雨行说:“你误会师傅了,不是师傅要赶你,拜师学徒,以求安身自立,男人行于天下,以求出人头地。你应该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事业。”二贵当即跪下,给夏雨行磕了三个响头,说:“师傅,您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未报万一,怎能丢下师傅就走呢?我要早晚奉茶,晨昏递水,侍候师傅一辈子。”说得夏雨行落下几滴老泪,感慨道:“好一个仁义的孩子!”

师徒俩说着话,时间果然过得快了一些,终于太阳没人西边大山背后,店门前猛地一暗,夏雨行一颗心才算落到实处。他起身吐出一口长气,人虚脱一般瘫倒在身后的竹椅上。死当!自此以后,闲雅斋又要多一件镇店之宝了!

缓过神来,夏雨行吩咐二贵上了门板,到醉仙楼跑一趟,让他们送几个精致小菜过来。“对了,”夏雨行说,“再要一坛陈年杜康,咱爷俩今晚上喝个痛快。”很快,醉仙楼把酒菜送来,二贵接过,搬到楼上夏雨行的静室。菜是两荤两素,白切鸡,红油肚丝,新上市的新鲜竹笋,青凌凌的菠菜。师徒俩相对而坐,一边吃喝,一边说些天暖地凉的闲话。平时,夏雨行不喝酒,也不让二贵喝。干他们这一行容不得半点马虎,酒乱心智,看走眼就不是小事了,误了生意不说,几十年的名头也就跟着毁了。可今天夏雨行高兴,那个青瓷笔筒,那个价值连城的物件成了死当,落在了夏雨行手里,不好好喝几杯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师徒俩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不知怎么就把话题扯到了另一件宝物上。二贵说:“师傅,前几天我听古风楼的伙计说,红衣观音现世了,他们的掌柜张耀先还在省城看到过。”夏雨行

就把酒杯放下了,盯住二贵:“真的?”

二贵点点头。

红衣观音是稀世之宝。据传,后唐同光年间,李存勖龙登九五,为谢神灵佑护,特命禹州官窑烧制一批佛像,置于宫廷供奉。圣旨下达以后,禹州官窑闻风而动,从构思、打稿、制坯、脱胎到彩绘、上釉,再到入窑烧制,历时五个多月。但到开窑的前一天,朗朗晴空,无一丝风雨,官窑却轰然倒塌,十数窑佛像瞬间成为一堆碎片。督办的地方官仰天悲叹一声:“天亡我也!”纵身跳入余火未尽的官窑。事后,有人在官窑的废墟中意外挖出一尊观音像,丝毫未损,那观音菩萨面容慈蔼,笑望着芸芸众生。更为奇特的是,这尊观音像玲珑剔透,红衣飘飘,裙裾衣带飘逸洒脱。他们记得很清楚,观音是按照通常的方法制作的,绘上去的是流行的牙白色,怎么就成了红色呢?这太奇特了!当时还没有窑变一说,只道是观音菩萨显圣。

红衣观音一时轰动了京城,李存勖大喜过望,派专轿接进京城,封为镇国之宝,出行随带,以便晨昏供奉参拜。后来,李存勖兵败被追杀,躲进深山老林,红衣观音也随之不知所终。

这是夏雨行从《名瓷鉴赏图典》上看来的,书中对红衣观音的形状、器口、内胎、底款都有相当详细的记述。甚至他还知道莲花宝座上李存勖失手磕碰的一处微小破口。那是夏雨行在一本叫做《秘闻阅微》的稗史上看到的,这本书中详细记载了缺口位置,大小形状。

去年,就传出红衣观音现身省城的消息,夏雨行也有所耳闻,但他没有在意,以为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演绎出来的故事而已,表达了人们对这一宝物的怀念和向往。可后来消息越传越多,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今天,二贵竟说古风楼的掌柜张耀先亲眼见过,这就不由夏雨行不信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夏雨行走进了古风楼去见张耀先。

古风楼也是专营古玩、字画、玉器、铜器的老字号,开办的时间比夏雨行的闲稚斋早了接近十个年头。夏雨行的精明之处在于,他的闲雅斋是以当铺的形式出现,这就避开了和古风楼争抢生意的嫌疑。但生意的内容和古风楼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夏雨行做生意大肚大量,眼头又尖又准,确实抢了古风楼不少生意。同行是冤家,虽在一个县城,两家却鲜有来往,更谈不上交情。

但现在为了求证红衣观音现世一说,夏雨行还是腆着脸拜访了古风楼掌柜张耀先。张耀先客气地接待了夏雨行,寒暄过后,命徒弟肖凡奉上香茶,两人坐在桌前品茗闲聊。张耀先说:“什么风把夏掌柜吹到了敝店,今天怎么有空出来了?”夏雨行说:“早想来拜访张掌柜的,无奈俗务缠身,瞎忙,一直抽不出时间,还请张掌柜不要见怪才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夏雨行就把话头慢慢引到了红衣观音现世的事上。他问张耀先:“听说张掌柜见过那尊红衣观音?”张耀先说:“夏掌柜不但做生意精明,消息也很灵通啊。怎么说呢,说见过吧,似乎不太恰当,说没见过吧,又说不过去。我只是在朋友那里扫了一眼,这么贵重的东西,人家害怕咱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呀。”

张耀先的这个朋友夏雨行知道,是省城蹿红的政界名人,在收藏界也很有些名气,所藏古董玉器古玩,能放满闲雅斋。

接着张耀先不厌其烦地描述那尊红衣观音,从外形、釉色、器口到底款都和《名瓷鉴赏图典》的描述如出一辙。这就由不得夏雨行不信了,看来,红衣观音真的现世了!

其实,对于红衣观音,夏雨行并没太大的奢望,也不是真想把这件宝物据为己有,他尚有自知之明,但作为痴迷古玩的一个行家,他也想开开眼,一睹国宝的尊容。

自那天晚上起,夏雨行和二贵每天晚上都要喝着那天喝剩的陈年杜康闲聊,今晚正喝时忽听到店门被人拍响,“嗒嗒嗒”三下,接着又是“嗒嗒嗒”三下,小心翼翼,又极有耐心。二贵凑近门缝问:“谁,这么晚了敲门有何事?”外面的人回答:“这里说话不方便,还是请先生把门打开,借一步说话。”二贵拿眼光请示夏雨行,开还是不开?夏雨行点点头,二贵才把店门打开。

进来的是一位年约六旬的老者,面色白净,长髯飘胸,虽风尘仆仆,却难掩其高雅气质。

进店以后,老者从棉袍里拿出个锦盒,抖开红绸,揭去数层油纸,满屋便红光四射,夺去了烛光的光华。

红衣观音!夏雨行不由惊呼一声,顾不得规矩,抢前一步,把红衣观音接在手里。吩咐二贵点亮所有烛台上的蜡烛。夏雨行先用手掂了掂,觉得挺实沉,挺厚重,侧过来看了器口,又把手指伸进底座摸索一阵,然后拿起放大镜去看底款。不错,夏雨行在钧瓷特有的色如朱砂,浓艳如血的底款中看到了一笔庄重的汉隶。更让夏雨行高兴的是,他看到了那个知之者甚少的黄豆大的缺损。夏雨行看罢,心跳如鼓,嘴唇抖颤,连着喝了三口茶水,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把红衣观音放到桌子上。

老者和二贵都关注地看着夏雨行。

夏雨行说:“不知先生送来这物件是什么意思,可是要来当吗?”老者点点头,说:“不当我深夜到此来干什么?”夏雨行说:“县城里搞古玩的不少,先生怎么独独要来闲雅斋?”老者说:“一是冲着先生的德行和名望,老不瞒少不欺:二是知道先生博学多才,慧眼识货,不致埋没了祖传家宝;这三嘛,”老者说,“我冲着的恰恰是先生的当铺。到古玩店是卖,而你这里是当。当,就有赎回的可能,而卖出去,可就成了别人的物件,想赎也赎不回了。”老者说着叹了口气,掉下泪来。老者自称姓李,祖上在宫里混过,四品带刀侍卫,颇有家财。大清亡后,他兄弟在京城谋了个不小的官职,一月前,得罪了上司,被押进大牢治罪。家门不幸啊!老者说着早已泪水涟涟,竟自哭倒在地。他说,他就这么一个兄弟,不能看着兄弟掉头,就把这件祖传家宝拿出来当些钱,到京城为兄弟活动。

夏雨行听罢,命二贵为老者倒上茶水,问:“先生要当多少?请开个价吧。”老者说:“值多值少,我心里没底。不过听祖上说,这是个值钱物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是,卖庄卖地,卖儿卖女,也要守着这尊红衣观音。可见这物件非同一般了。”

老者一口开出七万五千块现大洋的价码。而且不收白银和银票,只要黄货。他的理由十分得体:这是上京城活动,见的都是政要名人,黄货好使,不显山不露水。

夏雨行牙痛似的吸口气,在心里默算着闲雅斋可资使用的现金数量,沉吟着没有出声。老者见状,叹了口气,重新为红衣观音裹上油纸,包上红绸,装进了锦盒。夏雨行伸手拦住要出店的老者,惊问道:“先生这是何意?莫非改了主意不成?”老者说:“买卖不成仁义在,既然先生嫌我要价高,我可以拿到别处试试,人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不是?”夏

雨行说:“先生误会了,这么大一笔钱,折合黄金十五两,我自然要认真筹划一番了。”说着便让二贵收当,取出三张银票到钱庄去兑黄金。

“慢!”老者拦住二贵说,“夏掌柜,咱丑话说到前头,两个月后我来赎当,你的3000大洋抽头我一分不少。如过了两月之期,我这件祖传家宝自然就成你闲雅斋之物。如果我还款时闲雅斋交不出红衣观音,或者有了损伤损坏,贵店也应该有个交代吧?”夏雨行说:“那是自然,咱们按老规矩办,另补偿你当金的一半。”

红衣观音收进了闲雅斋的二楼静室,用特制的玻璃罩罩了,外面加一层厚厚的铁皮,上了三道连环锁扣。夜深人静,夏雨行打开连环锁,请出红衣观音置于案上,坐着品茗欣赏。这时,得意之色禁不住溢于面容。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短短一个月时间,他竟连发横财,先是南宋的青瓷笔筒成了死当,接着便是这尊堪称稀世珍宝的红衣观音送上门来。按照夏雨行的估计,这尊红衣观音大约也会像青瓷笔筒一样成为死当,最终落入他的手中。李家既然把祖传家宝拿出来当掉,自然是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十五两黄金拿去京城活动,恐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两个月内他又到哪里去筹这么大一宗现款赎当?

闲雅斋收当红衣观音的消息不胫而走,瞬间传遍全城,业内同仁云集闲雅斋要求开眼一见。夏雨行初时不肯,他深知怀璧其罪的道理,能瞒一时是一时。但看同仁们个个露出不满之色,生怕把人得罪深了,以后的生意没法做,这才把人们引进静室,打开了铁皮箱,让人们隔着玻璃观看。古风楼掌柜张耀先是最后来的,进门先一拱手,说:“祝贺夏兄得了无价之宝啊。”夏雨行忙说:“哪里哪里,话不是这样说,我开的是当铺,只是代人保管,顺便饱饱眼福罢了,到了当期,人家是要赎回去的。”张耀先说:“这也难说,假若有四指宽的路可走,他也不会把如此珍贵的物件拿出来当,既然当了,十有八九是收不回去了。”

两人说着话,夏雨行把红衣观音请了出来,放到桌上。对张耀先的这个例外,夏雨行就有炫耀的意思在里面。张耀先细细地品赏了半个时辰,脸上露出些许嘲笑的意味。他把红衣观音倒过来,小指伸进底座里面摸索了一阵,就浅浅地笑了,问夏雨行:“夏掌柜可曾问过当主的身份和红衣观音的来龙去脉?”夏雨行忙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张耀先把红衣观音放回桌上,说:“夏掌柜不妨摸摸底座的方孔里面。”夏雨行把手指伸进底座,指头出来的时候,已是满脸的冷汗,瘫倒在太师椅上。

红衣观音是假的!手感告诉他,底座下那个微小的凹陷没有表现出那个时代应有的尖锐和粗糙,显得过于细腻光滑了。而按当时的制作条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高级模仿者在现代制作过程中所能留下的唯一缺憾。收当时夏雨行绝没放过这个细节,也是细细摸过的呀,怎么就没有摸出来呢?酒!那坛陈年杜康让夏雨行头脑发热,也让夏雨行的神经末梢触感麻木了,忽视了一个不该忽视的细节,白白把十五两黄金打了水漂。

夏雨行病了,那天,送走张耀先,夏雨行呕出数口鲜血,栽倒于地昏迷不醒。二贵把他扶到床上躺好,拧了一把热毛巾擦了脸,夏雨行才慢慢醒转过来。二贵问师傅:“你老这是怎么了,咋就弄成这样呢?”夏雨行一声哀叹,说:“师傅玩了一辈子鹰,临了却让鹰叨瞎了眼睛呀!”

二贵忙着去请大夫。夏雨行躺在床上禁不住热泪长流,打湿了半条枕巾。这是夏雨行的耻辱,终生的耻辱,不可原谅的耻辱呀!白扔了十五两黄金,夏雨行虽也心疼,更重要的是夏雨行在圈内的名声和威望,一掷数万,却收来个假货,夏雨行日后还怎么在业内立足!

二贵带着济世堂的大夫进来的时候,夏雨行已昏迷多时,床前地上一摊鲜血。大夫为他把过脉,对二贵说:“你师傅这是急火攻心,气淤中滞,不得发散所致。幸好他身底子不错,无啥大碍,吃几服汤药,再调理一段也就没事了。”大夫显然也知道红衣观音的事,又说,“十五两黄金哪!这事搁谁身上谁也受不了啊。”

夏雨行一病就是一个多月,起床以后,整个人脱形走样,变得黑瘦憔悴,耸拉着脑袋,傻了一般。生意自然无心再做,大小事务全部托给二贵,整日里坐在二楼静室,看着红衣观音发呆。

一日,夏雨行告诉二贵,他想回乡下老家去住一段时间,换换环境,散散心。夏雨行老家在城南三十里的湖桥村,一条清溪穿村而过,青山碧水,绿树成荫,倒也是个颐养心智的去处。二贵隔不久便去看师傅一趟,带去些乡下买不到的日常用品,各色点心。二贵去时,见师傅绕着小溪转悠,来来回回,一转就是一晌,到了吃饭时间才慢慢回家去,在侄子家凑合一顿粗茶淡饭。有时夏雨行也踅摸到侄子开的砖瓦窑上看看,看工人们和泥、托坯、进料、出砖。二贵说:“师傅,你老还是回去吧。你不在咱的生意可就做不下去了。”夏雨行说:“出了这样丢人现眼的事,师傅还有脸往人前站吗?”二贵说:“这也不能全怪师傅,要怨也怨我,那天晚上是我鼓动师傅多喝了几盅。再说,人一辈子哪能没个三昏三迷的时候,去年吕顺轩也让人坑了上万现大洋,生意不照样做?”夏雨行说:“人家是人家,我是我,师傅丢不起这个人哪。”停停,夏雨行又说,“这几天我老琢磨着,把闲雅斋关掉转给别人,店里的古董字画,玉器铜器啥的,该出手就出手吧,价钱可以稍低一些,你做主就是。”

夏雨行是在两个月头上回到县城的。黄昏时分,他背着个褡裢,拣一条人稀的背街,悄悄走进闲雅斋,上了二楼的静室。二贵要上前搀扶,他没让,他说:“你忙你的吧,师傅没事。”二贵要接他肩上的褡裢,夏雨行仄歪着身子躲开了。

第二天一早,夏雨行分别写了帖子,让二贵分发出去,晚上要在醉仙楼遍请业内同行,古玩玉器、字画装裱以及收藏业行家,一家也不漏过。

夏雨行在醉仙楼整整摆了四桌酒席,把张耀先让到上席。人们坐定以后,夏雨行捧出锦盒放到桌子上,禁不住潸然泪下。他说:“其实,我不说大家都清楚,前不久我办了件窝囊事、瞎眼事,收了这件假货。赔进去十几两黄金。说不在乎是假,谁家的银子都不是大风旋来的,能不心疼?但我更在乎这件事带给我的耻辱。人无信不立,业无信不兴,名声倒了,人和行尸走肉无异。今天把大家请来没别的意思,我是想拿我的老脸给大家提个醒,别再犯我这样的错误。”说着,夏雨行揭去红绸,去了油纸,把红衣观音交给二贵,自张耀先始,逐一让人观看。待四桌同行全都看过,抱回来还给夏雨行。夏雨行接了,高高举过头顶,在一片惊呼声中,将红衣观音摔到青砖地面上,那观

音立即成了一堆破碎的瓷片。夏雨行接着宣布,他已没脸再开当铺,从此金盆洗手,归隐山林,到老家湖桥颐养天年。

人们唏嘘不已,都为夏雨行惋惜。张耀先说:“夏掌柜,你这又是何苦,业界少了你还不跟塌天一样?”夏雨行苦笑笑,说:“天是不会塌下来的,不是还有你张掌柜撑着吗?”

第二天,夏雨行摔了红衣观音、金盆洗手的消息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满县城的人都赶到闲雅斋来看热闹,一时间竟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闲雅斋店门洞开,摘下的招牌被撂在门口一侧,瓶瓶罐罐,古玩字画,瓷器铜器,该撤架的撤架,该装箱的装箱,兴隆一时的闲雅斋顿时显得混乱破败狼藉萧条。夏雨行了无生气地坐在一边,看着二贵忙碌。

接近打烊时分,二贵才把店里收拾利索,正要上门板,只见当红衣观音的老者匆匆走了进来,惊问二贵:“贵店发生什么事?怎么成了这般模样?”二贵没好气地说:“你还有脸问?还不是让你给害的!当给我们个赝品,毁了我师傅一世名声,逼得他金盆洗手。”老者一听急了:“你这孩子怎能这样说话?谁说红农观音是赝品?谁说的?要是赝品,我能急急从京城赶回来赎吗?快,把掌柜请出来!”二贵说:“你赎不回去了,红衣观音让我师傅当众摔了。”老者一听更急了,撇开二贵,径直上楼去找夏雨行。夏雨行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问道:“来了?”老者说:“来了。”

“你可是来赎红衣观音?”

“正是。”老者说,“我兄弟的事其实是虚惊一场,他和上司是有点小对付,走走门路也就相安无事了,你的十五两黄金也没派上用场。今天是当期的最后一天,我来把祖传家宝赎回去,免得受后辈子孙唾骂。”

夏雨行说:“你的红衣观音怕是赎不回去了,让我给摔了。”

老者一脸怒气:“怎么就摔了呢?你怎能摔了呢?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夏雨行说:“当然知道,应该赔你七两半黄金。可我也想问一句,赎金你带来了吗?分量成色什么的有没有问题?”老者从褡裢里取三个金锭和当票一起交到夏雨行手上。夏雨行让二贵验了成色,称了数量,吩咐收起来,转身从墙上暗柜里取出一尊红衣观音,揭开红绸,抖去油纸,把红衣观音放到桌上。说:“先生检查一下吧,你的红衣观音完好无损,连油纸红绸都是原来的,不曾少了一个边角。”

老者愣了,二贵也愣了,明明在醉仙楼摔碎了呀,怎么

夏雨行说:“没有想到吧?不错,我在醉仙楼是摔碎了一个红衣观音,不过彼观音非此观音,那也是个假货,是我让侄子到禹州费了十天时间找高人仿制的,破费我整整二百个现大洋啊。至于窑变。当然也是假的,不过我让他们使用了铜粉,氧化在泥胎上也就成了红色。我原以为你会拿着这十五两黄金远走高飞,回省城的汉风阁当你的二掌柜。于是,我在醉仙楼演了一场戏,目的就是要钓你出来,如果你的心太贪,还想着这七两半的赔偿金,也就会上当了。”

夏雨行说着狂笑起来,笑出了两眼泪水。笑罢,转身埘二贵说:“二贵,这里面也有你一份吧?你知道我对那尊红衣观音入迷,张耀先拉着你和省城汉风阁的二掌柜提前没套,一年前就编出个红衣观音现世的传闻,不断在我跟前吹风,引我上当。然后你的舅舅把青瓷笔筒当成死当,目的就是引我喝酒。趁我酒醉神迷之际,让省城汉风阁的二掌柜来当红衣观音。你们这样做,就是要挤垮闲雅斋,让古风楼独行县城。二贵呀二贵,我真没想到,为了张耀先许给你的四百块现大洋,你竟干出这等欺师忘祖的勾当,把师傅给卖了!”

“师傅!”二贵扑通一声跪在夏雨行的面前。

夏雨行说:“我还知道,在醉仙楼捧碎假红衣观音的当天晚上,你先到了古风楼,至于和张耀先说些什么,我不甚清楚,大约是商量下一步赎当的事。接着你出了北门,是给这位汉风阁的二掌柜送信去的吧?”

“你都知道了?”二贵问。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以为我在湖桥那段时间是白住的?那段时间,我把什么都想通了,也想透了,花了二百现大洋,托人把这位汉风阁二掌柜的身份、底细以及如何和张耀先勾搭的过程摸得一清二楚。”

汉风阁的二掌柜悻悻走了,临走,狠狠地剜了二贵一眼,眼光像刀子一样锋利,似乎要在二贵脸上挖下二两肉来。大概是怨二贵没把消息弄准确。

夏雨行对二贵说:“二贵,从明天起,你就另谋高就吧,看在师徒一场,跟我多年的份上,平时也无大的差错,事后又有悔恨之意,我给你二百现大洋作本钱,或开饭馆,或开染房,或经营日用杂货,也足够了。但有一条,万不可涉足古玩、玉器、字画、当铺,人心太贪是干不了这行的,否则害人害己,难有善终。这也算师傅对你临别的赠言吧,望你谨记。”夏雨行说过,自己脸上先红后白,说二贵贪心,自己又何尝不贪?青瓷笔筒也好,红衣观音也罢,不都是由一时贪念而起?

闲雅斋的牌匾被夏雨行擦拭一新,黑底更黑,金字更亮,重又挂了上门楣。但谁也没有想到,接替二贵的竟是张耀先手下那个叫肖凡的伙计,一个老实巴交的山里娃。就是他,实在看不惯张耀先和汉风阁二掌柜合伙挤垮闲雅斋的图谋,把内情全盘告诉了夏雨行,才上演了最后精彩的一幕。

经历了红衣观音风波,闲雅斋的生意非但没受影响,反而日益兴隆,谁家有了宝贝,都愿意拿到闲雅斋来过夏雨行的法眼。而夏雨行呢?得了好物件,大物件,也不求死当,只从中赚个抽头。他把生意交给肖凡打理,自己躲进楼上静室,依然临摹字画,赏玩玉器古玩,读野史稗史,看《名瓷鉴赏图典》,一派仙风道骨模样。

猜你喜欢
红衣笔筒掌柜
鸳鸯相对浴红衣 有趣的雌雄两态
第一次做“小掌柜”
《红衣少女》中的人文关怀
自制笔筒
做一只怪魚笔筒
穿红衣的火烈鸟
赖掌柜传奇
无敌笔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