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

2008-09-10 07:22
当代 2008年2期
关键词:老总单位

裴 蓓

裴蓓,女,珠海作家,长期从事新闻工作,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有中篇小说《曾经沧海》、《南方,爱你我说不出》等。

都说知识分子太多,尤其是文人太多的单位,是最麻烦的。

这家新闻单位就这样。文人占压倒性多数,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文人,是新闻人。在一般人看来,新闻人都该是见多识广、心气儿高远的主儿,都该有着“达则兼济天下”的宏愿,即便穷得荆钗布衣,也不能“独善其身”,不然,这碗饭还吃不吃啊?

这家单位还与别的新闻单位不同,它地处南方沿海。曾引得无数名士才俊怀万丈豪情蜂拥而至的南方沿海,当年的情势是如何的火烧炙烤,如何的惊心动魄!来这样的地方,不经商而以文为生,算是安分又安分的了。即便如此,又哪个不是怀揣着磅礴的向往?

这家单位的大楼是符合这些人磅礴的向往的。大楼矗立在非常开阔的、绿得人心疼的大草坪上。那份气派,和南方的富裕实在匹配。只是从如此气派的大楼里,每天,或每周,或不定期流出的报纸杂志以及每时每刻传递出的电视节目,却全然没有大楼夺人的风采。

几个北京来的文化大腕曾瞄了几眼电视节目,再用几分钟翻完了报纸,几乎是齐声说:“怎么这样儿啊?!”——“儿啊”,那卷舌音和感叹词——拖得长长的,还转了好几道弯。

而最经典的话还是出自那个动辄耸肩瞪眼的海归青年之口。他在应聘到任的第二周便收拾行李去了媒体发达的省会。走前,他发出一声尖叫:“一千多人?上帝(英文)!美军在海湾战争中才出动多少人?”

梅沥沥的同事老沉当时还瓮声瓮气地接了一句话:“海湾战争要比我们这里简单得多。”

但不管人们怎么说,这丝毫也不妨碍这个单位和这幢大楼都坚实地存在着,不妨碍那些在南方身无所依、心无所依的知识分子对这个单位趋之若鹜。

梅沥沥就是趋之若鹜的一分子。

时隔那么多年,梅沥沥也弄不明白,当年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那家证券公司,到这家单位来应聘。她在那家每天资金进出量以千万计的公司干得煞有介事,短短的时间里便顺手拈来般地赚了一笔不小的钱。她把这些钱交给姨娘开了一家不小的服装店,闲暇时自己还设计几套服装放在用自己命名的专柜上。可在公司老板万分赏识她的工作潜质时,她却再次任性地厌倦起来,她觉得以钱为唯一标准的职位很无趣。更确切地说,是这家新闻单位的招聘广告让她动了心。

梅沥沥甚至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她当年为什么要南下。她大学毕业分配的那家单位在内地人人景仰。她在还没认识一半同事的时候,就千辛万苦地说服了家人,成了单位里第一个辞职者。事后,还对着忧虑的家人笑嘻嘻地说:“好了,好了,我没单位了,成无业游民了。”语气里全都是挣脱羁绊的轻松和自豪。

所以,梅沥沥后来老是觉得可笑,她在好不容易换回自由身,好不容易在南方落下脚来,怎么又进了单位,又晃回到那种体制中去了呢?在经历了那可谓辛酸的调动故事后,她只得摇头自嘲,这大概就是所谓知识分子的酸臭情结。

当年,梅沥沥第一次走进这栋新闻大楼时,带着强烈紫外线的阳光正穿过门厅的玻璃射进了大厅。梅沥沥清亮的眼睛辉映着这灿烂的阳光,她的憧憬和这大厅一样——富丽堂皇。

在最后一道面试时,梅沥沥扑闪着晶亮的眸子对老总说:“我只要一小片天空,在我的天空里,季节可以错位,夏花和白雪共舞,落英和柳絮齐飞。您相信吗?”

当时老总大笑,你不应该做美编,应该写诗。

梅沥沥现在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羞得无地自容。那是人话吗?可老总不这么看。据说,老总在一次小型的党委会上说,这几个新进的人员中,梅沥沥应该是正式调入的首选。

可后来,梅沥沥这几个人的试用期还没过,老总就被一纸调令弄走了。接着,老总换了一茬又一茬。于是,梅沥沥他们就成了历史遗留问题。一顶硕大的编外临时工帽子扣在她头上,一扣就是几年。同事魏红说:“你这帽子倒挺结实,铁打的帽子,流水的官哪。”

真的,梅沥沥最初也不会想到,她为了自由、为了理想披肝沥胆追求了几年,成果居然是旧体制中的临时工。

要知道这样,打死她也不这样选择。

梅沥沥是在多年后才反省出,那几年经历林林总总的挫折,怨不了别人,罪魁祸首是她自己。她是过了30岁才明白那句话的,所有的人生,无论悲喜,都是自编自导自演的戏剧。

首先,她原本就不该进这家单位,她根本就不适合。其次,她既然进了单位,就该懂得并遵循它特有的规则。而她,除了一腔热血,什么都很懵懂。梅沥沥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是先进的开放地区,那就该是可以恣意张扬人的个性、才学、天分的人间天堂。无论是公司也好,单位也罢,无非是称谓不同而已。以她当时的天真,她是根本不会明白两者之间玄妙的差别的。

梅沥沥刚进单位时,不仅是老总,所有人都看好她,漂亮,伶俐,率真。可很快,她就犯了大忌。

梅沥沥一开始就在周刊做美术编辑,直至离开。周刊十来个人,梅沥沥的办公室里有四个人,除部门负责人章新外,还有体重严重超标的老沉,和精力绝对过人的魏红。四人一直同室办公,这在不停更换头儿的单位,确实有些稀罕。

梅沥沥犯大忌是在试用期内。第一任老总已调走,第二任老总起用了第二任主编,就是那个孙主编。孙主编后来和老沉有一段可笑的插曲,但那是后话。

按惯例,每一任主编上任,都会有一些新想法,都会在版面上搞一搞小改革。孙主编也不例外。梅沥沥那时血气方刚,得到新的任务后,废寝忘食了好一阵子,终于弄出了一套新方案。

那天,梅沥沥满怀激情地把那套方案放在主编面前。可是,主编只是瞄了一眼,就那么简单地瞄了一眼,就否定了她的方案。梅沥沥并没有希望主编会拍案叫好,但他否定得如此不假思索,她着实很委屈,禁不住地表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梅沥沥当时的语言,有些直率,有些感性,有些急切,不那么谦卑。又正好,有一群人来主编办公室,看到了她不那么谦卑的模样,还有主编愠而不怒的样子。

魏红事后对梅沥沥说,你根本就不该解释,试用期还没满,不要说一个方案被否定,就是整个人全盘被否定,你也得忍着扛着。

梅沥沥挺不以为然,业务上的讨论有什么大不了啊?这点学术氛围都没有还叫什么单位啊?

梅沥沥的不以为然还明确地写在那双扑闪的眼睛里,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单位的实际涵义,压根儿不知道她由此种下的祸根。

后来,孙主编回到机关去了人事局。孙主编的怨怼对梅沥沥长期的背运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梅沥沥顶撞主编的事很快就在单位里广为流传。天哪,太嚣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吧?还是一个临时工。临时工就这样,那以后——以后呢?!天哪!

据说,连嘴巴最爱锄强扶弱的老沉也说了一句:“后起之秀哇!狗日的,这世道!”

梅沥沥在那些异样的眼光中,心里很寂寥。

那些个忙碌完的黄昏也很寂寥,和她的心一样。

阳光隔着玻璃射进来,被过滤得有些发黄,空调的温度有点低,梅沥沥蜷缩地坐在椅子上。章新见只有他俩,便说:“在这个地方,你现在的身份,你一定要明白,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老子世故的精明,孔子精明的世故,都学着点。”

梅沥沥有些茫然、有些委屈地看了看章新。章新立即说:“对,就这个样子才对,无助,屏声敛气。”

梅沥沥学屏声敛气学得有些艰难,学得很慢。她的老师经常说,她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有点虚荣,有点自负,有点耿直,有点理想化。其实,这话的潜台词和大家的评价雷同,就是有些傻,有些异想天开,不知天高地厚。而且事实告诉她,她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下去,她就得走人。可她是那样想在这个城市呆下去,在这个单位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梅沥沥竭力让自己明白这块天有多高、这块地有多厚,至少,竭力表现得明白。可是,学习的过程总是会出纰漏的。期间,梅沥沥会时不时地撩起一些让人引颈、让人侧目的话题。

梅沥沥千不该万不该去参加那次聚餐,不该喝那两杯酒,不该在酒后管不住自己的嘴巴,让自己的本性又表现出来。

那天,大家酒气喷发地说着如何如何发财,发大财。那年月来南方的人,不想发财,那是疯子。但要让这些文人,这些在君子远庖厨的汉语酒糟里浸泡了多年的文人,在神经处于正常状态下,大谈自己如何如何想发大财,那也是疯子。但酒后的疯子,无伤大雅。

但那天,梅沥沥说的不是疯话,是真话,是酒后说了真话。她把之前在哪家公司里赚了一笔钱、开了一家时装店的事,借着酒兴说了出来。那天,酒喝到意兴阑珊时,她还带了几个要好的女同事参观她闲暇时设计的服装。

梅沥沥在这整个过程中,眼眸一直忽闪忽闪的,心里的幼稚、开心,还有那点炫耀和自得全都闪了出来。她对自己设计的一套秋装太满意了,当场自我展示了一回,还歪着头向同事申请夸奖:“怎么样?”

这件事的后果就是,她再次成了单位热门人物。人们关注几个焦点问题,这个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她那笔钱真是自己赚的吗?有多少?她居然有闲暇在外面开店,还自己设计。她现在还是临时工就不务正业。

有人碰见梅沥沥,笑着说:“看不出,你还会做生意。”

他们说“做生意”三个字,有些刻意。他们不用“经商”,也不用“投资”,而说“做生意”,让梅沥沥听到了曾流窜在街头市井的摇拨浪鼓换牙膏皮的声音。反正,那声音和“文人”、和“文化人”是相隔十万八千里的。

到此,梅沥沥最初给大家 “纯真率直”的印象,消失殆尽。

梅沥沥还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一位要好的同事在大肆抨击某个女部门负责人的时候,她说出了心中的感慨,其实女人不必过于工作狂、过于目的性,那样便失却了生活的本真。

这句话后来传到了那位女部门负责人耳朵里,就变成了那个女人已经失去了女人的本真。这位女干部的拜把子兄弟是她的顶头上司。这是她自己种下的第二大祸根。

梅沥沥曾去过第三任老总的办公室。老总说,听说你不大安心工作,你的事在会上没有通过。

那天黄昏,残阳照旧从办公室的窗户外照进来,照旧被玻璃过滤得发黄。发黄的阳光照在梅沥沥光洁但很忧郁的脸上。梅沥沥的眼睛看着天边的云彩,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章新说:“你太与众不同。记住,单位不允许与众不同。”

梅沥沥的眼泪在发黄的斜阳里闪着光:“我憋不住自己。憋不住心里真实的东西。”

章新说:“你得学会憋着,包括你的眼泪。”

魏红刚好进来,大声说:“说什么酸不啦叽的?!腻不腻呀?憋什么憋?和领导搞好关系,调进来才是硬道理。”

章新说:“那只是一方面,该憋还得憋。”

就是从这时开始,梅沥沥学会了憋住自己。而且,不仅憋住自己的嘴,也憋住自己的眼睛。因为,有人说,梅沥沥心性太高,别看她什么都不说,你看她那眼睛。

当然,说她心性高,只是传到她耳朵里的说法。原句应该是,自视甚高,自以为是,或者是,狂傲。所以,她使劲憋住自己。可是,那些憋住的东西,很快就以“豆豆”的形式在脸上释放出来,并转而攻击她的睡眠神经,把她尚存的青春收拾得一片狼藉。

早上八点,亚热带的阳光穿过蓝天白云,照射在这片绿得人都要流泪的草坪上,照射在这栋气势磅礴的大楼上。远处一望,那是城市的经典。近处再看,还是经典。

此时,梅沥沥已经是第1400天走进这里。她穿过大厅,低着头,那种富丽堂皇已与她毫不相干。

梅沥沥走进周刊办公室。老沉早就在那里看稿了,1.8米的个子、200斤的体重塞在窄窄的椅子里,桌上的各种颜色的稿纸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让人憋闷。见梅沥沥进来,老沉瓮声瓮气地说了声:“来了?”

梅沥沥从抽屉里拿出饭卡,问:“吃早饭了吗?去吃吗?”

老沉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两个八度:“吃什么吃?那食堂的东西是人吃的吗?油水都填当官的狼心狗肺了!我吃他妈狗日的。”

梅沥沥听惯了老沉的牢骚,只是说:“那我先去吃了。”

单位的食堂和大厦的大厅一样敞亮,只是那食物做得——尽管不像老沉说的——不是人吃的,但无论从视觉还是味觉,实在缺乏了一些审美价值。

梅沥沥端了一碗水是水、饭粒是饭粒的稀饭,拿了一个在面粉团里包着一元硬币那么大肉馅的包子坐到角落的位置上。她喜欢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躲避寒暄和应酬,这是她这几年来最大的变化。

“梅沥沥。”魏红老远走过来,坐到她对面,拿着一个发黄的馒头看了一会儿,说:“这馒头这么多碱,应该拿去用盐酸中和一下才对。”

梅沥沥笑起来。

“你的眼圈怎么那么黑,肯定是没睡好。”魏红说,“上次一个外单位的朋友,男性朋友,问我,你们单位的梅沥沥挺漂亮啊?我说是啊是啊,那当然。可是过了几天,他对我说,我昨天特地去你们单位看了梅沥沥,你说她怎么漂亮了?憔悴成那样。我怎么就看不出漂亮呢?”

梅沥沥低头吃饭——喝粥。

“我说你这几年怎么变得这样儿啊?刚来那会儿,那种光鲜哪!”魏红一个劲地摇头叹气。

梅沥沥说:“你的新方案完成了吗?”

“凑合了一个。管他呢!还敢拿我怎么样?谁的屁股眼上没屎?找我的茬儿?试一试!”魏红咬了一口需要中和酸碱度的馒头,看着梅沥沥,“对了,你不行,你得老老实实地干。我说你那调动还没办下来?你干嘛不抓紧呀?”

“他们说没有编制了。”

“没有编制?上个月都还进人来着,还是后勤。这事奇了怪了,专业人员进不来,倒是那些插科打诨的削尖了脑袋往里挤。我说,你就不可以去登门送礼呀?”魏红想了想,又说,“其实,你登门也没用。这不又换老总了吗?”

梅沥沥吃完早饭,眼圈更黑了。她和魏红一块儿回办公室时,一声不吭。

办公室里,老沉照例在骂骂咧咧:“美国总统也讲个稳定性,四年一届。我们的官就差没一年四届了。”

老沉说的是实话。老总的更换太频繁了,于是新老总还没到任,大家就推算他的任期大概是美国总统任期的几分之几,而且还推算得七七八八。

老总换了,主编就要换,主编换了,编辑方针就要改。于是,一有新老总上任,整个单位便草木皆兵。老沉每每骂得口水四溅:“狗日的,这‘性骚扰也太频繁了,这日子还过不过?!”

魏红有时接茬儿:“老沉,你要真有种,当领导的面骂去,也骚扰骚扰他们,帮我们解解恨。”

章新冷冷地笑了一声,扶了扶那副架在白净精巧鼻梁上的无框眼镜,说:“何必为难我们老沉?”

老沉口水四溅的时候,绝对是领导都不在场。领导一出现,老沉的声气绝对蚊子般哼哼唧唧的。而且,无论是骚扰还是吩咐,老沉都绝对地毫不含糊地照办,甚至,比要求的做得还到位,还精彩。只是,那张嘴出了名地臭,多年来,身体是越来越重,头发是越来越少,职位却纹丝不动。说好听了,资深编辑。

很少有上司会和老沉较真,除了那个孙主编。孙主编当时是从市机关调来的,看惯了机关里那些谨小慎微的小人物,何况本身也刚刚从谨小慎微的小人物脱胎换骨。

那天,老沉一边干着活,一边大发关于“改革是性骚扰”的言论。孙主编进来了。孙主编推门的时候,脸上挂着领导式的亲切微笑。刹那间,那笑容就停住了,又收不回,像用强力胶把笑着的肌肉和神经强行粘在那里,别扭得办公室里的几个人都不忍看了。大家都扭头看着别处,办公室里鸦雀无声。

孙主编很有点与一般男人不同的阴柔特质。孙主编不声不响地走到老沉面前,慢慢地、轻声地说:“你被性骚扰了吗?那你还算幸运的。被性骚扰是需要条件的。我观察你半天了,觉得你要被性骚扰,大概还要你付费倒贴,可我是付给你钱。”

当时,老沉的脸着实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此后,便收声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半年后,孙主编黯然离去。孙主编在离去的时候,摇头叹息,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文人无行,无可救药,无药可救。

在下一任主编上任的时候,老沉的嘴又变得原汁原味。而且骂的花样更多了,比如,想说脱了裤子放屁,他就说,放废气还解裤衩,费不费力?

可不管主编怎么换,版面怎么改,也不管老沉骂的花样如何五彩缤纷,刊物的销量就是和老沉的职位一样,纹丝不动。

此时,梅沥沥和魏红吃了早饭回来,呆坐着,琢磨着设计的新方案。梅沥沥都不记得这是第几次改版了,她真的已经黔驴技穷了。昨夜,梅沥沥为了憋出点新招,忙乎到东方发白。

可这方案能否通过?天晓得!老沉说,他妈的,你是天才还是狗屎,全凭那些狗日的感觉。

梅沥沥蔫蔫地坐着,等着新主编感觉她到底是天才还是狗屎。

接近中午,主编亲自到办公室。主编说:“还过得去,不过,这个边框得改一改,还有这颜色。”

梅沥沥点头。其实,领导要的边框和颜色是她斟酌后否定的,但她很快就回答:“我一会儿就改过来。”

梅沥沥此时已经习惯了说“好的”、“是的”、“我会照做”。而且,尽量地在说的时候,低眉顺眼。

主编一走,部门主任章新扭过头来对梅沥沥说:“你学乖了,可我怎么觉得辛酸呢?原来的梅沥沥多有感染力。”

梅沥沥笑笑。梅沥沥的笑,已不似原来那般明亮清澈,原来老是扑闪着大眼睛。

梅沥沥看着窗外。很快就中秋了。这是梅沥沥进这家单位的第几个中秋了?

章新出去一会儿后回来,说:“来领中秋的补助。我把大家的都代领了。”

老沉刚刚还苦瓜一样的脸有了笑容:“多少?别又是他妈的发个棒棒糖的钱。”

章新说:“1000。”

老沉于是立起高大笨重的身体,笑眯眯地走过来:“这些狗日的这次还算有点人性。”

章新哼了一声:“你知道他们拿了多少?没5000,他们给我们这个数?”

老沉便瓮声瓮气地嘟哝着,坐了回去,数着钱。

章新隔着桌子把梅沥沥的那个信封放在她的桌子上。梅沥沥没数就放进了抽屉。章新说:“数一数。”梅沥沥想说不用数,500,你们的一半。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

章新又说:“数一数。”

梅沥沥拿出信封数了数,700。她有些意外,她一直拿别人一半的钱,甚至一半还不到。章新很有成就感地看着她,轻声说:“我争取的。”

梅沥沥点头感谢。但她为自己刚才那点意外的高兴而尴尬,200块钱,她就意外了?人有时很贱。

这时,单位办公室的谢姨摇晃着白白胖胖的矮小身体进来,把一张纸条递给梅沥沥,说:“梅沥沥,这个证明我们不能给你盖章,你的关系没调进来。”

梅沥沥说:“我只是要证明我是这个单位的工作人员。”

谢姨说:“对不起,我们不能盖。你不是我们的正式人员。”

梅沥沥停住没动,想说什么。

章新说:“谢姨你帮她盖了吧,她都在这工作三年多了。”

谢姨说:“我也想啊,可规定是这样的呀。上次给一个临时工出证明惹的麻烦大家又不是不知道。”谢姨说的临时工是一个清洁工。那个清洁工后来参与了一次抢劫案,身上有单位的证明。

梅沥沥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地把证明收了起来。

谢姨出门后,老沉说:“这死八婆。不是员工在这里干什么活?居然把你和清洁工相提并论,找领导说理去。”

章新说:“梅沥沥的待遇比清洁工还不如,不是有一个清洁工调进来成了正式的后勤人员?”

梅沥沥想笑,没笑出来。

章新和老沉同情地看着梅沥沥。梅沥沥站起身,走向洗手间。人还没进去,眼泪已经挂了一脸。镜子里,泪水的周围是两个漆黑的眼圈。

她在镜子前站了很久,不愿意出去。她怕那种同情的眼神。同情和优越对等。谁说的?

前些日子,她的一个版面被宣传部领导大张旗鼓地表扬。她就感觉到了大家眼神里的尴尬。她在这个群体中的次等位置,大家早就习惯了。换一句话说,大家已经习惯了在她面前的优越。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阳光,越来越阴暗了。上次,比她晚来的小黄和她领一样补助,她当时就想,怎么一样多呢?梅沥沥被自己的不满吓了一跳,她已经拿得够少了,够底层了,还希望后面有人垫底。当时站在一边的小黄用机敏的眼睛看了看她,她立即意识到什么,歉疚地笑笑。那一笑后,心里便有了很多的惺惺相惜。

她想不明白,她和小黄与大家不同的只是人事档案不在单位里。而档案在不在单位和人的业务水平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和工资待遇挂钩的不是业务,而是人事档案搁在哪里?

干嘛要在那里面耗啊?你不愿自己做,外面那么多火红火红的企业可从来不在意你的人事档案在哪里,干个体户干得很欢的朋友说。这个问题,梅沥沥想过无数遍了。这几年,她想得最多的是,她不该进这里。这几年,她最矛盾的是,她不忍心离开。大概,这就是单位。

魏红走进洗手间,看见对着镜子发愣的梅沥沥,不以为然地一边洗脸补妆,一边说:“你应该每个星期去找一次老总。”

梅沥沥笑笑。

魏红说:“你就不想对自己的这几年有个交代?”

梅沥沥笑笑。她怎么不想啊,她想就能想得到吗?

魏红说:“你去找找上面。宣传部不是有领导表扬过你吗?”

梅沥沥说:“算了吧!上次那点事都弄得满城风雨,再找上面的领导还不知道怎么说。”上次梅沥沥和魏红一起请社长吃饭,魏红故意走开了一会儿,想让她单独和社长交流。后来,就有了她和社长共进晚餐的传闻。而且,还是烛光晚餐。

魏红说:“管别人怎么说呢!调进来才是硬道理。别人饭后茶余嚼舌头,嚼完了,照样干他的活,放他的屁,过他的日子。你却端着自己为别人的碎嘴做祭品,你累不累啊?”

梅沥沥说:“该找的都找了。那种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更累。”

魏红说:“说的够味!你到底说出了真心话。好样的,别太憋屈了自己。”

可是,梅沥沥说完就后悔了。

转眼到了冬天。南方沿海的冬天和内地的初秋一般,有些寒意,但在炎热了大半年后,这样的寒意,让人感到的不是萧瑟,而是舒适和惬意。

梅沥沥穿着秋衣走进大楼的大堂。大堂的天井上,各种花卉在冬日的阳光下,在内地已是万物肃杀的季节里,很舒展地绽放着。这些花留住了梅沥沥的脚步,她走近花丛,在花的映衬下,她的脸不再那般憔悴。

梅沥沥赏了一会儿花,往办公室走,遇上从食堂吃饭回来的老沉。老沉说:“去吃早饭了吗?”梅沥沥说:“还没呢。”

食堂换了承包人,伙食料理得好多了。老沉每天早上往食堂跑,大清早骂街的几率小了很多。

中秋前夕上任的集团总裁是一位上世纪90年代的海归人士,在国外一家大媒体曾干得很是出色,但毅然归了国,只是这几年不怎么如意。据说,市委领导大胆起用这个有着西方新闻理念的强硬派人士是痛下了决心的。

新老总在摸清了单位里林林总总的问题后,首先向历届老总不敢冒犯的后勤部门开了刀,这才有了食堂欣欣向荣的景象。大家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可很快,新老总又把大斧头转向了专业人员,大家的工作量骤然加大了。这一来,大家又不乐意了。

梅沥沥和老沉一起走进办公室。章新和魏红已经在那儿了。

老沉把身体放进椅子里时,椅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老沉把眼前一大堆的来稿往一边堆,刚刚还被早餐弄出的一点笑容没了,大骂开了:“活儿使劲加,工资怎么不涨呀?狗日的,洋鬼子心忒狠。”

魏红说:“涨什么涨,不降就算好的了。他一来就大放厥词,说我们的收入不是太低,是太高了。说是要大刀阔斧地改革。”

老沉就变着花样一连骂了好几个“狗日的”。

魏红听了,笑着说:“一共五个,你刚刚一共骂了五个“狗日的”。我说老沉,你好歹也算个博学的文人,骂起娘来可一点格调也没有。”

章新阴阴地笑了一声,挺认真地说:“你这话我可不赞同。博学一点也不妨碍骂娘。老沉这‘狗日的骂得像唱小曲。要换了俗人,能骂出这种调调?”

大家大笑。老沉自己也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细缝。

正笑着,外面有人神神秘秘地喊魏红。是采访部的小周。魏红带着又有什么大新闻的好奇扁嘴眨眼地出去了。办公室安静下来。

梅沥沥看着窗外发愣。窗外花圃里也开着各色各样的花,和刚刚在大堂天井里看到的一样。她一直还在赏花的情绪中,那些花,让她心——疼。尤其是那朵野菊,在怒放的花丛中,那朵只开了一半就打蔫的野菊。那朵野菊是鹅黄色的,本该很撩人,但干枯了,周边一圈变成深褐色,耷拉着,花梗歪斜着。这样的花是没人留意的,但她留意了,还为它驻足了很久。

突然,梅沥沥有了很强烈的冲动,她想画一幅油画,画名叫《野菊》。

魏红笑吟吟地走进来。“发什么呆?”随后很神秘地小声说,“告诉你们一件事,大事,纪委调查组的人今天进驻大楼了,有头儿要挨火了。”

章新冷冷地说:“哪个头儿?”

魏红说:“那洋老总呗。”

梅沥沥吃惊地说:“不会吧?他挺敬业的呀。”

魏红笑笑:“嘿嘿!敬业和贪婪冲突吗?”

老沉刚刚放下电话,说:“好事,好事,这些王八蛋该收拾。”

魏红说:“就有人通报了?你消息还挺灵的嘛。”

章新阴着脸,哼了一声。

魏红说:“我算了时间,这位老总上任四个月零两天。美国总统任期的十分之一。”

“早些年都干什么去了?这个还算他妈的想做点事。”老沉又瓮声瓮气地说。

“就是做了事才要查。他要动谁也别动食堂的承包人,那是什么人来着?”章新摆弄着稿纸,慢悠悠地说。

“嘿!好戏!又是一场好戏。在这个单位,我们嘛,贡献说不上,青春是赔上了,那么无聊的生活再不看几场好戏,就亏大了。”魏红说着,点着一支烟。

章新扭头看着魏红,一脸的坏笑:“青春赔上了?赔给谁了?”

“没赔给你,洒醋了是不是?”魏红吐了一口烟。

章新的坏笑更坏了:“那现在赔也还来得及。”

“你去死吧。”

老沉笑着:“打情骂俏也回避着点。章新你他妈的打魏红的主意,你找死啊?”

章新依然坏笑着:“有些人就爱找死。”

梅沥沥捅了魏红一下。魏红不理会,只是说:“你真想找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会吓得你不是两腿发软是三腿发软。”

章新的坏笑变成了大笑:“我倒想尝尝,第三条腿发软是什么滋味。”

老沉也笑得岔了气。

隔壁几个办公室的人听见笑声,陆续进来:“说什么这么开心?调查组的事?你们也太幸灾乐祸了吧。”

大家站的站靠的靠,笑嘻嘻地打趣。

那些天,人们关注的焦点都在八楼。整个八楼,是这个集团单位领导班子所在地。据说,在八楼最东边的一角,调查组的人占据了两个办公室。

很多人进大楼前,都会下意识地抬头往八楼看,都会在乘电梯时,留意显示屏上的数字,一旦数字停留在“8”上,立即就会有无数版本的猜想从电梯里辐射到整个大楼。人们发挥着本行业的专业优势,机敏锐利的嗅觉,无处不往的触觉,以及高效高能的行动和丰富异常的想象,探知着调查组每一步的进展情况。

魏红喜欢在每个办公室串过一遍之后,回来便把获取的各种情报绘声绘色地向大家一一汇报。章新一边听一边在白纸上写了几个词,都带有数字——三头六臂,五花八门,乱七八糟。

魏红说:“什么意思?”

章新说:“弱智,真是弱智。”

魏红说:“你知道什么呀?告状信这么一大摞,你知道么?”

老沉说:“哪一任不都这样?谁屁股上干净?”

魏红说:“他和几个骚女人的传闻,还真不是空穴来风,说是这次查有实据。”

章新冷冷地拖着腔调说:“这算什么事?这年头,哪个有点权的不睡女人?”

“不算事?经济问题算不算事?他以广告的名义在外弄了两套房归为私有。”魏红提高了声音,“还是豪宅!”

老沉义愤地骂了一句:“看不出来,这狗日的!”

魏红说:“本来嘛,睡睡女人,是他的私事,周瑜打黄盖的事!工作上无力回天,那也是积重难返。偶尔搞点小腐败,收点小礼,占点便宜,那也见怪不惊。可现在问题是,房子,豪宅。伙计们,隔岸观火的伙计们,好戏就在后头啦!”

梅沥沥一直都在想着她的野菊,这下,转头看着魏红。

魏红兴致很高,把烟捻灭,声音由高转低:“你们知道吧,大家现在最留意的地方是哪里,电梯出口!很快,趾高气扬的老总就会从那里被押解离开,说不定还戴着手铐。有意思!有人还对老总手戴镣铐的神情做了N种推测,N种!”

魏红用身体语言表现了这N种推测——垂头丧气型,强作镇静型,无限伤感型,以及视死如归型。

每一种魏红都表现得活灵活现。

章新叹了一口气,说:“这家伙还算想做点事的。要是真搞了豪宅,那前面的几任,还不知道都搞了一些什么!”

老沉大声说:“都他妈的全抓了,抓得干净点。唉!狗日的,抓了又怎么样?下一个说不定更黑。”

梅沥沥问:“他有家属吗?”

魏红说:“我说你在这里是干什么的?到现在他有没有家属你都不知道?”

老沉觉得魏红抢白得太厉害,赶紧说:“梅沥沥要知道老总有没有家属干嘛?一个女孩子家。”

魏红说:“就是女孩子家更应该关心。现在,这类男人抢手。再说,梅沥沥也太没事儿人了吧?”

梅沥沥没有接话。她想起她曾去过一个被“双规”的官员的家。那是什么场景啊?以往光鲜无比的妻子,衣冠不整,丢魂落魄。十岁的孩子,惶惑地坐在一个角落,失神地看着她。就在那一刻,她想,嫁人绝不嫁当官的。

老沉拿起一篇稿子,标题用巨大的黑体字——钱是万恶之源!老沉挥笔划掉标题,嘴里吐出一个字:俗!

调查组在单位里进出了十天。这十天,大家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心高高地悬着。

十天后,调查组走了。只是,调查组是自己走的,并没有把老总带走,老总的手更没有戴上镣铐,而是自如地伸出手臂,和调查组的人员逐个握别。

这种淡而无奇的结局让一些满怀期待的人很失望。不知怎的,梅沥沥却松了一口气。从这个老总的种种举措中,她看到了前任老总所没有的魄力和胆识,她的内心有了一些希冀。

老总依然当着老总,只是情绪有些消沉,在一次宴席上说:“在这个地方,要做点事,真难。”

人们在失望几天后,也就恢复了常态。领导当着领导,干活的干着活,办公室永远有着五颜六色的话题,人们永远吃饭骂饭。

人们没想到的是,那被查苦了的老总居然前无古人地来了一个大巡视,每间办公室必到。大家发现,老总明显消瘦了,但意气风发。

章新和老总握手的时候,很有着“独善其身”的矜持。老沉倒是慌忙地把身体从狭小的椅子上拔出来,又是拘谨又是笑,憨态可掬。梅沥沥友好地对老总微笑,她感觉,他比第一任老总还要明快干练。

魏红保持着一贯的大大咧咧:“头儿,我们就知道您准行!我们需要的就是一个您这样的强有力的铁腕领导!”

这话听来,倒好像她是巡视者,对方是被巡视对象。老总很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她便还以一个重重的安抚似的回拍,回拍的时候还带出一句:“头儿,有您在,我们放心!我们都是您的铁杆FANS。”

老总停了片刻,很认真地看着魏红点点头。

老总在一伙人的簇拥下走了,魏红还沉浸在兴奋中。看见大家的沉默,略微尴尬了几秒钟,便大摇大摆地回到位置上,说:“其实这老总也不坏嘛!大家憎恨的是那个位置,大家攀附的也还是那个位置,和这个位置上的个体没有多大关系。”

梅沥沥低头发愣。在和老总握手时,她分明看见了,老总意气风发的两眉间那很深的“川”字,以及掩藏在眼睛后面的那层黯淡的什么东西。

梅沥沥很倦怠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些信件照片稿件图片小山一样地堆在眼前。如果她的那家服装店不倒闭,那该多好!在那一刹那,她差一点就骂出声来:“狗日的工作!”

本来刚刚安静下来的单位,老总这一巡视,又掀起了一点波澜。其实,人们的心里是不会平静的,就像过于投入的戏迷票友一时半会儿很难分清自己是演员还是观众,人们意犹未尽地期待着下一场戏开幕。

事实上,在这样有着一千多号身怀“三头六臂”的文人的大剧院里,好戏永远也不会落幕。

在一个忙碌完的黄昏,下白班的人和上夜班的人拖沓着脚步在大厅里进出。梅沥沥又走到天井上的那丛鲜花旁。她看到那朵菊花已经成了深褐色的枯枝败叶。但那幅《野菊》却生动地展现在她的心里,已经快把她的心占满了、撑破了,她要画出来,现在就画出来,就现在。

她匆匆忙忙赶回家后,支起画架,铺上画布,画布早被她上了兔皮胶,准备了许久的调色油、颜料、画笔、刀具,很快就各就各位。她落下了第一笔,那是野菊耷拉着的头。

那是一种很异样、很奇妙的感觉,很激越,可又很宁静。此时,单位那栋大楼离她远了,随之远去的,还有很多很多,比如,那张不能盖章的证明,以及永远不及别人一半的薪水。

春节过后,除了那些留守的,人们带着假日后特有的慵懒,也是这个单位特有的慵懒,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不出人们所料,大戏真的上演了。但意外的是,大家不再是票友看客,而是上场的演员,而且,大多角色并非如人所愿。

梅沥沥走进大楼的时候,正好与老总相遇。老总说,你们这拨人的情况,我们很清楚。我们的工作是给所有人一个公平合理的平台,对每个人的劳动一视同仁,你放心。

梅沥沥愣住了,眼睛有些湿润,头低着,点了点。

新年的全体大会都是闲散和热闹的,在这个会上大家给未婚者派“利市”,关键是,大家可以领到单位发的大面额“利市”。

大家只是没想到,在派完“利市”后,并没有走走会议程序就散会,而是安排了带点爆炸性的会议议程。

这个议程是老总发言,是老总爆炸性的发言。麦克风效果太好,老总的声音震得人耳膜发颤。老总说:“新年伊始,我们这个单位也要进入一个新纪元。我们要进行改革,一场前所未有的改革,是历史性的。这个改革会影响到在座的每一位。”

原来还松松垮垮的会场,刹那间紧张起来。

“这次改革最大的举措是,把所有在编人员全部变成合同工,所有人的人事档案全部挂到人才交流中心。”老总的手用力地挥了挥,“长期以来,我们的单位都是一张舒适的温床,很多有才有识之士在这张温床上已经完全丧失了锐气和激情,这种状况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现在我们要把温床变成战场,变成士气豪迈的战场。”

会场静得出奇,这里的会场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安静得几乎肃杀。

大会是在肃杀的气氛中结束的。老总的结束语是,改革的说法和做法早就不新鲜了,可落到实处却是第一次,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就是我!

大家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散去。

梅沥沥走在最后面,她的内心有一种东西在复苏。她经过大厅时,环顾四周,她很久没有环顾这个大厅了。她记得当初第一次进这里时,觉得这个大厅真的是富丽堂皇。

回到办公室,大家都沉默着。

良久,魏红才骂出一句:“妈的,这是新年开工大会吗?这分明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的宣誓大会。这世界奇了怪了,假洋鬼子把我们当真鬼子了!”

章新冷冷地说:“还以为上次被查了,他应该明白,这里可不是浅水小溪,这里可是沼泽泥潭,水有多深,泥就有多深。没想到,他那乌龟头非但不往壳里缩,反倒伸得更长了。”

老沉瓮声瓮气地嘟哝:“这狗日的让我们和散工一样挣工分?我们忙乎这半辈子,结果还得和那些小年轻拼体力,抢工分?还让不让人活啊。”

“把我们榨干了,再一脚踢开?便宜他了。他凭什么?”魏红拿出小镜子涂着口红,口红画出了唇界,乍看起来,血盆大口似的。

梅沥沥沉默。在这样的场合她只能沉默。连脸上的表情也必须漠然,让人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开始大家都没有留意梅沥沥,后来意识到她的存在,办公室突然就没了声。那种微妙的感觉和当初她被宣传部大肆表扬有些雷同。

魏红打破了沉默,说:“我说,这个改革方案最受益的是梅沥沥这帮人,梅沥沥,你说是不是?”

梅沥沥笑笑。魏红说:“你应该很高兴才对呀。”

梅沥沥什么也没说,低头看着稿,其实连稿的标题她都没看明白,但她强迫自己的眼睛不离开稿纸。这是这几年练就的本领。

老沉赶紧说:“这样梅沥沥待遇会高一些。这几年梅沥沥也挺不容易的。”

章新一声不吭。梅沥沥走出了办公室,走到了巨大的休息厅里。阳光穿过休息厅的玻璃射进来,她眯起眼睛,吐了一口气。

小黄从身后走过来:“沥沥姐,你也在这?炸了窝了。”

梅沥沥点头。

“这样改革才对呀,才公平呀!沥沥姐,我发现,任何不公平,都是因为有无辜的人垫底。为什么垫底的一定是我们?”小黄说话的语气很快。但那腔调,很像几年前的梅沥沥。

梅沥沥看着小黄。小黄的脸上没有痘痘,小黄只比她小两岁,但比她年轻很多。

“我们也不是要踩着别人上,我们只是渴望公平。要这样看来,世上根本就没有公平,公平就是对自己有利?”小黄说着,疑惑地、气愤地看着梅沥沥。

梅沥沥叹了一口气,想说:“如果我们也是正式工,我们可能也会不舒服,说不定也会和他们一样发牢骚。人都一样。”

小黄眼里的疑惑也曾写在梅沥沥的眼睛里。但现在,梅沥沥只想一个问题,她想嫁人,嫁一个可以养活她的人,让她呆在家里,让她安静地画她的野菊。她此时才发觉,她的价位其实很低。

接下来的日子,单位里出奇地寂静。大家连惯有的牢骚和闲扯都没了,做完手头上的事,便各自为政。大家焦虑地等待着一样东西,一样最好永远也等不到的东西——改革方案。

嘴碎惯了的老沉沉默了几天后,终于憋不住了:“沉默,狗日的死一般的沉默,到底是爆发,还是死亡?”

章新冷冷地补了一句:“你不是不喜欢鲁迅的吗?”

“到底是先哲,不喜欢都不行。”老沉看着窗外的眼睛愣愣的,“要杀要剐,快一点。”

魏红说:“奇了怪了,你还怕没人杀你剐你,正磨着刀呢!我说你有病了不成?”

在老沉对这种不知是爆发还是灭亡的沉默已经忍无可忍的时候,改革方案出来了。其实这过程也就十天。可真是漫长啊!

方案发到每个人的台面上十分钟后,老沉说,终于知道了沉默的结局——爆发。

改革方案除了几个由上面任命的集团领导外,下面的全部涉及。全部人员实行聘用制,所有人员的人事档案全放到人才交流中心。中层干部实行竞争上岗,由群众投选。全员按工作量计酬。

最牵动人心的是那个句子——此方案十天后正式实行。

整栋大楼在升温,在沸腾,俨然是一派大爆炸的前兆!

只有梅沥沥的办公室比往日安静。老沉一句街都没骂,呆呆愣愣地坐在那里。老沉的收入不错,但活得不好,大孩子残疾,计划外生了一个小儿子正上幼儿园,老婆的薪水少得可怜,一家四口和年迈的父母挤在单位分的狭小的三居室里。春节前正想按揭买一套大点的房子。这一改革,他妈的,一改革,还供得起房么?

章新担任这个部门主任好几年了,早成了习惯,习惯了比别人多两千块的薪水,习惯了没有具体任务,审审稿把把关指指点点。可现在,这个习惯得彻底改了。他和梅沥沥的起点一样,要当主任,得蜕一层皮地竞争上岗。章新一直冷着脸,下班也不走,只是在电脑上敲着什么。

魏红忍不住了,对着老沉撇撇嘴:“我说老沉,你平日不是最雄起的么?到关键时刻又阳痿了?”

老沉好像没听见一般,章新也不搭腔。梅沥沥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低头干着活,想着早早回家画她的画。魏红只好出门去别的办公室来回穿梭,以她特有的语言添点笑料,加点火。

第二天,单位内部网上出现了一个帖子,两句话——请问,为什么动的都是我们这些人,集团的领导班子动不动?请问,我们的薪水按工分算,那领导的薪水按什么算?

随后,有了一些跟帖,语言还算客气,都没留姓名。

总裁非常客气地作了回应,解答了所有疑问,同时也非常客气地表示了把改革进行到底的决心。

“看来,这假洋鬼子不把我们当真鬼子般地赶尽杀绝,是不会罢休了。”魏红又用口红画了一个血盆大口,这次,是故意的。

老沉蔫蔫地把一叠稿纸推到一边,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章新冷冰冰地说:“谁是刀俎,谁是鱼肉?你他妈的愿意做鱼肉,你自找。”

老沉就耷拉着大大的头,更蔫了。

眼看十天很快就要到了。在这期间,内部网上热闹异常。有发牢骚的,有诉苦的,有建议老总放慢动作的,也有警告老总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语气,有和缓的,有调侃的,有愤懑的,有带杀伤性的。老总也会时不时地回一些帖子,语气一如既往地有教养但铿锵有力,只要他在一天,他就不会放弃,他就要坚持到底。

十天的时间眼看就要过去了。人们眼睁睁地看着过往那种舒服优越的日子就要到头了。

老沉已经认命了,和老沉一样的人还不少。但魏红老是画血盆大口,章新的脸更阴了,阴得比以往更可怕。还是有很多人希望奇迹发生。

奇迹真的发生了。第九天,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对媒体来说是天大的事。章新负责审阅的那个版面居然是空白——开了天窗。

更严重的是,刚好上面的领导来南方检查工作,赫然看见了这个“天窗”,这在党报的历史上几乎是空前绝后的。据跑党政线的记者说,管这条线的副书记当时在上面领导面前是脸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那挤出的笑容哪是什么笑容,分明是哭,哭还好看一些。

魏红在场听说,就很想知道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子。她挤眉弄眼了半天,把眉毛竖着,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鼻子皱成一团,还发出几声干咳一般的笑声,把在场的人逗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九天来,单位第一次听见这样的笑声。笑声传到对面梅沥沥的办公室。老沉嘟哝着:“狗日的,还笑什么笑!日子他妈的好过是不是?”

梅沥沥看着报纸上那版空白,不停地看看章新那个位置。那个位置从早上到现在一直空着。梅沥沥几次想给章新打电话,可拿起电话又放下了。她说什么呢?她没资格问他原因,也不便问他的想法,弄不好还被误解为幸灾乐祸。还是算了吧。

章新是下午来上班的,额头包着纱布。进来的时候,和平时一样,表情冷冷的,看不出这件天大的事到底和他有什么关系。他什么也不说,坐到位置上。

老沉说:“人事部来了好多次电话了,说找你。”

章新哦了一声,便打开电脑看信息。

电话响起来。章新看了来电显示,半天才接。章新慢吞吞地说:“人事部是吧?好的。”随后,拿着一叠什么材料出去了。

人事部负责人神情很严肃地等着章新进去。等章新默然无语地坐下,主任便神情更为严肃地透露组织上有开除他的意思。

章新面无表情地问:“开除的文件下了?”主任说:“没那么快。”

章新点点头,慢条斯理地把手中的材料一份一份地放在主任面前,放一份,说一句:“这是交警的处理意见。这是医院诊断书。这是医药费发票。这是我请求单位处罚的检讨书。”

人事部主任莫名其妙地看着章新。

章新说:“很不幸,昨天傍晚发生了小车祸,我的车撞在树上。我一直昏迷到今天中午才醒来,我是直接从医院来单位的。”

人事部主任犹疑地说:“你出车祸了?”

章新说:“是。这几天天天睡不好觉,改革了嘛!可能是太累了,就出了车祸。”

人事部主任想安慰两句,又发现说什么都不对,就看着章新。

章新说:“我也惦记我的版哪!坐我车的朋友说,我昏迷前一直念叨着,版,版。我朋友当时没顾上那么多,赶快把我往医院送。刚刚还打电话说,当时那情景真像是老式电影里的革命志士遇难前交党费,我是死到临头还惦记着版面。”

人事部主任的表情很难堪,想笑又不好笑,想信又不敢信。只好说:“我会把你的情况向领导汇报。”

章新用手摸摸头上的纱布,说:“整个过程我都在检讨书里说清楚了。我还得去医院。对了,主任,这医疗费的单子暂时就放你这儿了,你要签字才能报销。”

人事部主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放这儿吧,放这儿吧。身体要紧,这天灾人祸的事,谁都保不准。”

章新很诚恳很歉疚地说:“就是,就是,我也不想这样给领导捅娄子,不想。”

章新回到办公室。大家都看着他。他冷着脸坐回到位置上。桌子上放着他的检讨书的草稿,上面写着:“由于这段时间思想负担过重,不幸发生了车祸。车祸虽不严重,但本已脆弱的神经受到过度的惊吓和撞击,造成了昏迷。这是我所不愿的——”

梅沥沥和老沉先后说:“你的头没事吧?”

魏红走过去,拍拍章新的肩,要去揭额头上的纱布,说:“干得好,老章!”

章新猛地拨开魏红的手,狠狠地说:“你什么意思?我干什么干得好了?你幸灾乐祸是不是?”

章新说完起身就往外走。魏红恼怒地想抓住章新说理,那两道眉毛往上挑着,但旋即,那眉毛放了下来,笑道:“哟,我不就开个玩笑嘛!”

章新瞪了她一眼,走了出去。魏红自言自语地说:“挺像那么回事。人物!”

章新在医院住了一周。这一周,单位的内部网上热闹非凡。和上次大家谨慎地跟帖不同,一篇一篇标题赫然的文章在网上轰炸——

章新车祸谁是祸首?

章新的昏迷是偶然还是必然?!

章新之血荐向谁?

踏着章新的血肉之躯,我们含泪就义!

文章把改革和章新的车祸糅合在一起,极尽调侃嘲讽,极尽犀利刻毒。文章还被人拷贝到市委的内部网上,机关大院一时哗然。

接着,单位的人摩肩接踵地去看章新。那几天,挂着新闻采访牌子的小车大车在医院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有时这些车还在医院停车坪上整齐地排着,弄得人不知道有什么大人物大事件发生在医院里,甚至有看病的人以为误入了新闻单位。

章新总是表情淡漠地半躺半坐在病床上,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的样子。大家一再向他提起网上的帖子,章新笑笑:“这么轰轰烈烈?我倒成了鲁迅笔下的刘和珍了。”偶然的场合,章新也说:“看来,我的血没白流。”

在章新出院的前夕,梅沥沥去看望章新。梅沥沥那天买了一束鲜花,当然,看望病人,只能用康乃馨,不会用野菊。章新的气色很好,细白的脸上泛着红润。章新对梅沥沥说:“别指望那种无谓的改革了,还是争取调进来吧。大家要的不就是那种安全感么?不然,怎么叫单位?”

梅沥沥点点头。

章新笑得很亲切,说:“你再不调进来,都快丧失语言功能了,原来多伶俐的一张嘴!”

梅沥沥离开的时候,老想着章新那句话“原来多伶俐的一张嘴”。她好像真的很久很久都没有好好说话了。很多事,不该说;很多事,不必说;很多事,不想说;很多事,想说,说不出。

大学的时候,她偶尔客串主持人,感觉对劲时蹦出的闪光语言事后惊得她直拍脑袋赞赏自己。时常和大家伙儿天南地北地海吹胡聊,那种带劲啊!随便撩起一个都是话题,都会无限地扩展开去,信马由缰,收都收不回。辅导员总是感慨,大家伙的语言是放射状的,而他的语言是收缩型的,在本已经很狭小的空间里,还往里缩。辅导员还忧郁地说,这狭小的空间,是由收入、住房、职称、家务、孩子,以及周围人的升迁和五花八门的八卦新闻砌成的,一切都和你息息相关,你冲都冲不破。语言里都是不满,都是愤懑,都是风刀霜剑,哪像你们啊。

辅导员的话,她原来不懂,现在她懂了。在这个空间里,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这样活太冤,又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不冤。

章新是在一个午后从医院回到办公室的。那天,大家都在。南方潮湿炎热的午后,总是让人全身懒懒的。精力过人的魏红难得地趴在桌子上打盹,老沉胖胖的身躯堆在椅子里看着窗外发愣。梅沥沥一边等着领导签版,一边琢磨,那《野菊》的底色是不是改一改。她不愿意去想改革的问题,那份重新燃起的希望,又在慢慢地熄灭。

章新走进来。老沉瓮声瓮气地说:“回来了?回来就好!”

梅沥沥站起来,笑笑。魏红揉揉惺忪的眼睛说:“你终于回来了。大家都说,你不在,心里少了很多支撑。”

章新似笑非笑地说:“我还真被大家捧红啦!谢谢大家包装。”

魏红走到章新的位置上,拍击了一下他的肩,说:“洋鬼子那边好像没动静了。是不是就此偃旗息鼓了?”

老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魏红说:“老沉你应该去看看精神科医生,你一定得了忧郁症。”

老沉说:“我得忧郁症谁在乎?他妈的,让那狗日的得忧郁症就消停了。”

魏红说:“你也别说,我看他离忧郁症也不远了。昨天我碰见他——眼窝深陷,几百年没睡好似的。”

章新拿着笔,在桌子上轻轻敲打着。

魏红诡秘地笑着:“你上次开的天窗,当然,是因为不幸的车祸开的天窗,没下文了。你行啊,你!”

章新停住敲打桌子,厌恶地看了魏红一眼。

不断有人进来问候章新。大家都认为是章新使改革延后,说不定还会是无限期地延后呢!办公室车水马龙的,从未有过的热闹。

梅沥沥找了一个借口回避了。她说不出她的心情,她只是觉得很累,很辛苦。梅沥沥在那丛花前流连很久,那支野菊只有茎部是绿的。

快下班的时候,梅沥沥回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响起来,梅沥沥拿起来。对方说:“我是人事部。”

梅沥沥紧张起来。这些年,与她最关联的事就是人事问题。她不知是祸是福。

梅沥沥说:“哦,找我吗?”

对方说:“这不是章新的电话呀?我打错了,我找章新。”

梅沥沥呼了一口气,说:“那我让章新听电话。”

章新接了电话后,脸色阴阴地收拾东西要出去。当时有好几个人在场,表情很复杂地看着章新,都安慰道:“没事的,别担心,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梅沥沥看着章新把门关好,低头发愣。她并不希望章新不好,她也不希望自己不好。她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出了声音,在场的人都回头看她,眼神怪怪的。梅沥沥尴尬得红了脸,低头看稿。大家各自散去。

立即,几乎大家都知道了章新被人事部找去,大家都焦急地等待着结果。似乎章新的结局就是这次改革的结局,章新代表了几乎这个整体。

章新走进人事部的时候,依然是冷冷的表情。人事部负责人很诚恳地询问了章新的健康状况,并说上面同意报销医药费。章新点头言谢。随后,负责人停顿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下面的话。章新说,您说吧,没事。

负责人继续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鉴于章新的身体状况,组织上决定,让他在家安心休养。休养期间,可以领取800元底薪。

章新问:“800元是什么意思?”他的基本工资是3000多。

主任说:“是改革后的工资。800元是底薪。按改革条例,不上班,应该是底薪都要停的。”

章新说:“不是还没开始吗?”

主任说:“现在开始了。”

主任没有说,改革就从章新这里正式开始了。

章新点点头,没说话,拿了通知就走。还没走到门口,主任又说:“哦,可能你的车得交还给单位。”

大家期待的奇迹到底没有出现,章新事件只是让改革的进程延后了两个星期。

不过,这次事件的影响可谓深远。据说,上面对是否用这位老总当初就有争议。现在,又是开天窗丢人现眼,又是网上大辩论,又是医院里的无声示威。这一来,当初力挺老总的领导一定不好受。可想而知,老总的日子会好过吗?

魏红说老总好像几百年没睡好觉一样是真的。梅沥沥就曾远远看见过老总,眼窝深陷,那种憔悴,让人不忍卒看。此后,梅沥沥更依恋她的野菊了,那朵枯萎的倔强的野菊。她的野菊已经画好一半了。

改革开始了。改革中,首当其冲的是部门主任,也就是章新这个层面的人。他们必须放下原来的小头衔、公车以及比别人多出不少的薪水,和一切愿意担任这个职位的人竞争上岗。当然,如果梅沥沥有兴趣,也可以报名。

魏红问梅沥沥:“你报名吗?”

梅沥沥摇头,她根本就没想过。

魏红说:“很多人都报名了,和你一样没编制的人都报了。”

梅沥沥有些惊讶:“是吗?”

魏红说:“你干嘛不报?你要永远满足做你那份事,还干个什么劲儿啊?”

这回,梅沥沥真的迷惘了。那份工作早就干得无趣了,又确实没有一点要当一个什么干部的野心,她连自己都管不好,还管什么别人啊?那么,她在这里苦苦挣扎是干嘛呢?这改不改革对她到底又有多少意义?

梅沥沥想了半天,才说:“民以食为天。”

梅沥沥说出这句话,心里酸酸的。她的价码何其低,越来越低。

魏红耸耸肩,说了声:“这就是单位。”

中层干部的竞争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可是,谁也不知道老总处境的艰难。上面对他的支持已大不如前。最大的缘故是因为一篇声讨檄文,或者说一篇像声讨檄文的举报信,落款是新闻集团部分员工。

这篇檄文,情真之笃笃,言语之切切,以及文采之华美、逻辑之缜密、论据之细致、论点之犀利,足以和当年骆宾王声讨武则天的那篇流芳百世的檄文相媲美。

市委宣传部首先收到这封信,随后是组织部,随后是市委副书记,直至书记。据说,看了这篇檄文的人,没有不掩卷沉思的。不说别的,仅就其文笔而言,已经让人拍案叫绝。

檄文首先质疑此次改革的党性原则。把党的喉舌机构完全变成了金钱至上的责权不分的企业,把喉舌变成流水线上的工人,这是否违背了党的宣传工作的初衷?

檄文其次质疑改革的导向性。媒体讲究娱乐性、趣味性、灵活性无可厚非,可此次改革过分迎合新、奇、怪,甚至低级趣味,让人不敢苟同。忽视了媒体的导向性、教育性,忽视了机关媒体的权威和严肃,这样的改革是否要坚持下去?

接着,檄文把矛头指向主持这次改革的负责人,质疑他的文化品位和新闻理念,质疑他在不遵循我国特有的新闻环境和特点的情况下,照搬西方的糟粕性的东西。针对负责人的文化品格,文章列举了无数事实加以抨击,包括老总言论之偏激、逻辑之涣散、处事之欠妥,甚至连该负责人以往在国外时的文章都上了榜,还在这些文章上把那些缺乏国人稳健的个人色彩浓厚的带倾向性的句子一一标出来。其论据之充足,让人感叹,收集这些材料是何等地煞费苦心。

再接下去,文章还把负责人的文化品格和人品联系起来。文章以歉疚的语气提及负责人的私人生活。内容涉及其在国外和国内的一些暧昧的细节。文章还强调,作为个体,这些都不足以上到正式的台面,但作为一个重要新闻部门的带头人,这样的个人生活是否反映出他的责任感和自律性?试问,一个缺乏自律和责任感的领导,是否能够担当得起这份工作的重任?值得三思!

最后,文章作了回旋,表示此文章的作者们并不是墨守成规的人,他们都深深懂得改革的必要性。但这是一个喉舌机构的改革,是一个上层建筑的改革。这样的改革是不能操之过急的,它需要过渡性,需要一些迂回,需要一些策略,需要一个稳健的对我国的新闻环境和条件了然于心的领头人,而不是那种一口就想咬出油的偏激人士。

文章的结尾详细生动地再现了目前整个单位人心惶惶、怠于工作的局面,并加了一句强调不是危言耸听而实际上十分危言耸听的结束语:一个喉舌机构如此混乱动荡,那是党的宣传事业必须严阵以待的重大危机!

单位的人一看就明白,这篇文章出自章新之手。

在单位多年的人是知道章新的厉害的。曾有一届主编,就是那个回击老沉“性骚扰”言论的孙主编,被章新那出了名的犀利的笔,给生生地戳得体无完肤,最后悻悻地丢了这个本来想大展宏图的职位。

如今,章新的这篇文章又像一种催化剂,在整肃的改革气氛中悄悄地瓦解着什么。

魏红那天从外面进来,喜形于色地说:“看来有新情况,他们看见那头儿从市委书记的办公室出来,垂头丧气的。”

老陈说:“还会有什么狗日的新情况?临阵换将?别做那他妈的好梦了。上面用他,不就是看上他是愣头青么?”

魏红说:“那也不一定。一旦闹大了,就不一样啦!”

梅沥沥没说什么。对面章新的位置上一直空着,办公桌上的东西摆放得齐齐整整的,和章新的人一样。那齐齐整整的东西码在那里,好像也有一种威慑力。

魏红看了看章新的桌子,摇了摇头,随后又转向梅沥沥,说:“我说你好像越来越超脱了。工作也不琢磨了,你整天在琢磨什么?”

老沉说:“人家不琢磨工作,琢磨什么?”

魏红用眼睛斜睨着梅沥沥,笑着说:“我看未必!摊上有钱的主了,不在乎这点薪水?”

梅沥沥笑说:“我也想这样啊。”

据说,那篇可以传世的檄文还到了省委常委的办公台上。据说,省委常委的电话打到市委的时候,语气不怎么好。当然,这些都是传闻,无从考证。但市委书记亲自到单位了解情况,这是千真万确的。连老沉也被叫去询问。被叫去的为什么没有梅沥沥这拨人,不清楚。

接下来就是全体员工大会。这是继上次的新年大会后的第二次大会,大家称为二中全会。会前,大家对会议内容作了多种猜测,不少人是又担忧又窃喜地走进会场的,说不定,改革真的流产了。有消息说,上面对老总已完全失去了信任。

老总走上主席台的时候,很多人鼓起掌来。掌声很响,但很怪,鼓着掌的人自己也说不清这掌声意味着什么。

老总脸色有些灰暗,紧抿着嘴唇坐在那里,与“一中全会”慷慨陈词时判若两人。轮到老总发言时,大家再次鼓掌。

老总的话非常简洁,但无疑给大家又是当头棒喝。老总说:“我知道大家对我有怨气。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吧。所有改革措施从明日起,全面实施。”

和“一中全会”的肃静不同,此时会场上群情激昂。一声声严厉的质询直击主席台。台上台下,是一种空前绝后的对峙。面对质询,老总先还作简短回答。会场情绪越来越激烈,会议主持人只得宣布会议结束,有问题到时可以个别向领导请教。

有人在下面怪叫:“请教?什么水平的用词啊?这叫质询!叫弹劾!”

魏红说,那天,老总办公室的灯亮到天明。

接下来的事就更离谱了。第二天,天下起了雨,很大的雨。南方沿海的雨,和江南一带的绵绵细雨不同。这里要就不下,要下就是狂风暴雨。那天,风倒不大,就是雨,还有雷,大得吓人。白天暗得如黑夜般。

老总的太太,那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子,脸色惨白地走进老总的办公室。当时有两个人正向老总请示工作,太太的神态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老总太太癔症般喃喃地说:“你别干了,别干了吧。”

老总慌忙地站起来,想把太太扶到座位上。太太不动。

两个请示工作的人赶紧起身往门外走。太太摊开手中捏成团的纸条,颤抖地说:“从家里门缝塞进来的。”

老总夺过字条。字条上写着:“你的车里,还有你太太的车里,都有一包东西,那东西可以让你们的灵魂飞天。”

太太说:“我不敢开我的车门。不敢。我打的来的。”

老总拿起电话就报警。警察在十分钟后就到达了。老总的车就在单位的停车场里。靠北边的办公室窗户正对着停车场,那里的情景可以一览无余。此时,几乎每个窗户玻璃里面都有无数只眼睛以向下倾斜的角度向外看。

雨越下越大。那么多身着黑雨衣的警察在暴雨中围着一辆黑色的轿车,那情景让人想起好莱坞的凶杀电影。

小车驾驶室底下粘着一个布包!一个黑色的小布包!紧紧地粘在驾驶室下侧底盘上!

还有声音!滴答滴答的声音!

摄影部的人正从窗户里用远镜头追踪着每一个细节。那个从车底爬出的警察一脸的严肃。随后,所有在场的人表情肃杀。

排爆专家小心地取下那个黑色的小包。所有在场的人,所有大楼窗户里的人,都收住了声,敛住了气。

梅沥沥办公室在三楼,窗户正对着停车场。此时,梅沥沥、老沉、魏红三个人全贴在窗户边。老沉看这情形,脸都变了颜色,说话声音也颤抖了:“我们快撤吧!快撤吧!”

梅沥沥的手也紧张地抓住窗框,手心的汗都出来了。

魏红站在两人中间,伸出两手使劲拽住两个人,说:“别动,别动,这么精彩的场面千万不要错过,不要错过。”

小包打开了。天哪!什么事都没有。

魏红第一个冲到现场,然后站在雨中用电话给梅沥沥通报信息。

小包里是一个卡通人物,还有一包香烟。滴答滴答的声音从那个卡通人物凸起的小圆肚子里发出来,里面只是一个普通的发条。香烟只是加了一点药店能买到的罂粟壳。更可笑的是,用手碰碰卡通人物的嘴,那嘟着的嘴唇立即发出欢快的声音:“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一场戏谑的闹剧!

大家一哄而散。没有人留意,老总此时也在大楼的窗户后面,还有他的太太。而那天是老总49岁的生日。这个生日,老总是终身不会忘记了!

这个惊动了整个公安部门的案子至今还悬着。找不到粘包的人,字条是打印出来的,从宿舍的监控录像中可以看到投递纸条的人的模糊的身影,但打扮好像是一个民工,而且一直用草帽遮着脸,看不出真实面容。

就是找到作案者,又会是另一个闹剧!作案者很可能会在审讯时说,我只是创新地好意地祝贺老总的生日啊,够得上犯罪吗?让灵魂飞天,错了吗?那香烟足以让人腾云驾雾了,不信,你试试。

那天,魏红回到办公室时,全身湿透。又是笑,又是摇头:“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谁出的招啊?这么绝啊!”

老沉说:“这狗日的玩笑也太过分了。狗日的,太过分了。”

梅沥沥走进洗手间,洗着汗津津的手,脸上、心里,都一片索然。

梅沥沥走出洗手间时,魏红正兴致盎然地猜着始作俑者,说:“你们说,会不会是章新干的?”

老沉说:“什么都赖着章新。这大楼里,比章新精灵古怪的人还少吗?”

魏红点头:“也是,这好像不是章新的风格。”

老沉说:“这狗日的也忒狠了些。”

魏红说:“我想啊,那假洋鬼子这下可能撑不住了。”

老沉说:“那可不一定。”

魏红嘿嘿地笑了两声:“那,我们打赌,谁输谁请客,吃海鲜。”

接下来的几天,大楼里热热闹闹的。一天早饭后,魏红看着发呆的梅沥沥,说:“你真的那么希望改革吗?如果你的关系调进来,你还会希望改革吗?”

梅沥沥呆着,没有回答。

魏红又说:“要那样改革了,非得累死不可。你这样工作说不定还赚不到现在这么多,你就不担心?”

梅沥沥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几天后,单位又通知开会,全体大会。老沉说,开“三中全会”了,狗日的,又不知道有什么招!章新那天刚好来办公室拿东西,顺便参加了会议。

魏红进会场前,对老沉说:“记住,海鲜。”

“三中全会”的气氛很异常,很憋屈,很敌对。台上,老总端坐着。台下,大家也端坐着。

老总说话了。这次,话更简短,只有两句——他决定辞职。上级已经批准。

会场肃静了好一会儿,随后便有了嘘气声、感叹声。在主席台上的人逐个说了一些客气话后,老总又走到了话筒前。老总这次说的几句话,好像很没有逻辑。老总说:“我得罪大家了,但我没有错,因为大家都是精英。”

老总说完,眼里全是泪水。

会散得有些沉闷。回到办公室,老沉愣愣地看着窗外。魏红说:“你愣什么愣?还不遂心啊?不是被赶跑了吗?”

老沉说:“赶跑的只是一个人,我倒觉得,他是历届老总中最他妈的没多少私心的。”

魏红撇撇嘴:“哟,还兔死狐悲了。”

章新坐在一边沉默着。魏红看了看章新,走过去靠在他的桌子边上,说:“你不会也掉几滴鳄鱼的眼泪吧?还是因为没了对手,很失落?”

章新看都没看魏红,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魏红本来想留住大家,让老沉请客吃海鲜。见这光景也就不再提,出去串门了。

梅沥沥一直看着窗外,窗外下着大雨。这雨已经下了这么多天,把白天弄得昏暗昏暗的,梅沥沥怀念起耀眼得曾经很心烦的阳光来。

老总走的那天,梅沥沥刚好碰见。老总离开这栋大楼的脚步有些急促。有人拍下了老总最后以最高领导的形式出现在这大楼里的情形。

这时已是初夏了。南方初夏的天气很闷热、很潮湿,湿度高得几乎把人整个身体的毛孔都堵住了,让人通身都憋得难受。大楼的玻璃上全蒙上了一层水汽。连续下了好久的雨终于停了,但阳光还没出来,整个大楼灰灰的。

老总准备上车的时候,梅沥沥正好从身边经过。老总很自然地和梅沥沥握手,说了声:“对不起,我失信了。”

梅沥沥想说什么,老总已经上了车。梅沥沥默然地站在一边,老总在车里挥挥手,梅沥沥也挥挥手。

这一幕被拍摄的人一滴不漏地抓拍下来。

随后,老总离开时的情景被制作成片子上了内部网。整个片子中,大半是老总的背影,而背景是灰色的天空和大楼。片名叫《落幕》。

片子还把梅沥沥和老总挥手道别剪辑得很突出,还打上了字幕——惜别。片中,镜头不断地推进,最后只剩下梅沥沥的眼睛,那眼睛里全是忧郁。

梅沥沥看了片子,眼睛更忧郁了。

周一那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梅沥沥坐在自己很别致的袖珍型套房里,面对着那幅油画。她用小刀刮着旁边多余的油彩。她做得那样专注,全然不在意平日这是上班最忙的时间。

油画上,那些娇艳无比的花绽放着,但那只是背景,烘托出那朵枯萎的野菊。那朵耷拉着的野菊占据了画面的三分之二。在那些浓烈得几欲喷薄而出的花丛中,野菊那深褐色的低垂着的头是那样的触目惊心,让人怜惜。

此时,电话响了。魏红的声音震得梅沥沥耳膜发疼。魏红说:“这么重要的会都不开了啊?越来越牛了啊。今天是新老总上任,你都不见见啊?”

梅沥沥淡淡地说:“我今天不大舒服,有些感冒。”

“更多的还是心里不舒服吧。厌倦了,是不是?不啰嗦了,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天新老总宣布,所有人的人事关系暂时不动,但你们这拨人的工资上调,大家基本上同工同酬了。”

“哦?是吗?”

“嘿,怎么这态度,好像和你无关似的。告诉你,看来这个老总识相一点。不折腾人。”

“哦,是吗?”

“你能不能热情一点?现在待遇提高了,以后再把关系弄进来,不就齐了?”

梅沥沥第二天上班,碰见小黄。小黄那尖尖的下巴微微翘起,说:“说是同工同酬,那只是表面上的,他们的很多待遇我们根本没有。说来说去,还是这里的三等公民!”

梅沥沥叹了一口气。

小黄说:“沥沥姐,他们说你来这里的时候不是现在这样的,挺活泼开朗、直言直语的。还说,你那时漂亮、水灵极了。”

梅沥沥说:“谁说的?”

“都这样说。太可怕了。唉!你的现在就是我的以后。我现在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老是失眠。以前,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失眠。”

梅沥沥放慢了脚步,看着小黄瘦小的背影。小黄刚进来的时候,背挺得直直的,头向上昂着。现在,头和颈背有了微微的弧度。

梅沥沥上前拉住小黄的手,走到天井的花坛旁。此时是盛夏季节。玫瑰、海棠、三色堇、郁金香怒放着。也有很多欲开未开的,但那些枝叶都透出蓬勃的生命力。梅沥沥没有看到野菊。那朵野菊早化为泥土了。

小黄惊喜地看着这些花:“哇,真漂亮。我每天经过怎么没留意呢?太漂亮了。”

梅沥沥笑。梅沥沥的笑不像以往那么忧郁,而是淡淡的、温温的。

在那个盛夏的季节。单位里出奇地平静。大家不再像以往那样盼着这个舞台上再上演什么戏剧了。在好不容易拉下了那出大戏的帷幕后,大家对类似的戏剧已兴趣不再。大家都希望这届老总就这样安分地稳定地做下去,多做几年,让大家安生地过过日子。

而日子也真就这么安静地过下去了。梅沥沥依旧闷头干她的活。章新当着他的部门主任,审审稿把把关,每周写一篇稿。魏红照样在工作之余东一个西一个地串门,老沉依然骂骂咧咧的。

只是,总好像大家都不像原来那样放肆、那么尽兴了,总好像收敛着什么、担心着什么,好像在和前任老总那次较量中,尽管赢得热热闹闹,事后却发现自己元气大伤。

此时,梅沥沥的画已经完成。那朵枯蔫的黄褐色的野菊在那丛怒放的花中显得那样孤单,那样凄清,弯着腰,耷拉着头。可是,那梗的底部却是竖立着的,竭力不让上部整个地垮下去。梅沥沥在处理那梗的下部时,用了很深的绿色,那是整朵花中唯一的带着生命的绿色。

此时的梅沥沥已经差不多要忘记她的人事关系了。

在一天疲倦的午后,魏红悄悄地走到梅沥沥身边。魏红用笔在纸上写着:单位有好几个人退休了,编制空出来了,你不妨去找找老总。

梅沥沥疲倦地往后靠了靠身子。

魏红轻声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机会。单位原来用广告换回的房子还剩下很多套,说是要很便宜地让给没房的员工,说不定你调进来就有份了。”

梅沥沥的身子直起来。这倒是很有诱惑力。梅沥沥现在住的小单元周围环境不大好,很嘈杂。她现在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合适的画室,不要很大,但要安静。

梅沥沥问:“那些房在哪儿啊?”

“你也太兵僚了吧?在新海湾。”

“那真是个好地方,清净。”

“地方远点,就是地方不好也要争取呀,房子就是钱哪。”

梅沥沥很认真地点点头。

下班的时候,梅沥沥走过小黄的办公室,小黄坐在里面。梅沥沥想进去说说这件事,可脚踏进门,又退了出来。出来时,叹了一口气。

梅沥沥走到大堂天井的花坛边,停了停,她看到那些花里多了几簇兰花,有君子兰、蝴蝶兰,那么名贵的花栽在花圃里,撇开品位不说,这个单位真的很富裕。

梅沥沥注意到,整个花圃没有一枝枯萎的花草,园丁很尽责。

“沥沥姐。”小黄走过来。

梅沥沥的应声有些像叹气。

小黄说:“又多愁善感啦?”

梅沥沥笑笑。

小黄说:“这些花开得还是那样。可我昨天梦见这些花全枯了,我在梦中还说,怎么一夜之间就全枯了呢?”

梅沥沥转过身对着小黄,手抚在小黄的肩膀上。小黄的肩膀很瘦削。

梅沥沥看着小黄,下了决心似的说:“小黄,现在单位空出几个编制了,我们一起去争取吧。”

小黄停了好一会儿,说:“沥沥姐,真谢谢你。我们明天就去找老总。”

梅沥沥和小黄分手的时候,心里又有了犯错的忐忑。她觉得自己天生就是一个不合时宜者,不犯错误就不行。可她希望,这次不是犯错。

梅沥沥和小黄坐在老总的办公室的时候,梅沥沥发现,几个月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老总。老总和蔼得让她们都不好意思了。老总再三表示,他一定会认真考虑。

电梯里,小黄抓住梅沥沥的手臂,说:“我看这次我们有望了。等事情办完,我要请你好好吃一顿。”

梅沥沥很高兴,说:“何止吃一顿?我们不把第一个月的工资吃完都不解恨。”

两人大笑。小黄说:“真的,沥沥姐,谢谢你。”

小黄的柔弱而真诚的眼神让梅沥沥感动,梅沥沥觉得幸好这次把事情告诉了她。不然,等事情办好了,面对小黄还真是会愧疚。

出电梯后,小黄说:“我们是不是星期天去一去老总家。现在都那样的规则。”

梅沥沥说:“这样做,会不会坏事?有些老总不喜欢这样的。”

小黄说:“我看不像。”

梅沥沥说:“那我星期天等你的电话。”

梅沥沥的日子过得和以往有些不一样了。她总是以最短的时间完成单位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猫在自己的小屋里构思她的第二幅油画《眸子》。

周五的晚上,梅沥沥正用亚麻籽油提炼着调色油。商场里虽有现成的,但她尽量自己提炼。这样的手续虽很繁复,但用在画上效果真的不一样。

那是很安静的夜晚,梅沥沥把冰冻了几天的油水混合物从冰箱里取出来,透明的玻璃瓶里水、胶质、还有油分成了三层。梅沥沥小心地把最上层的油倒出来。这个工序已经持续了好多天,倒出的油变成了纯清的无色。梅沥沥看着无色的油,很兴奋。德国大师丢勒、意大利大师提香用的都是这种调色油。

电话响了。梅沥沥看看时间,有些不情愿地放下瓶子,擦干手,接电话。是新任的老总?!梅沥沥非常意外。

老总说:“没什么事,只是想告诉你,这些天我都留意了你做的版面,很有想法啦。我倒是觉得这些年你这样的处境,是单位的失职。”

梅沥沥情就更意外地连说:“没有,没有。单位也有难处。”

老总说:“是啊,单位的编制一直都有限,这次也很紧张啦,那么多人在争几个编制。”

梅沥沥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老总说:“你要努力。在忙什么呢?”

梅沥沥说:“没什么,在学习绘画。”

老总说:“这么晚了还在学习,真是个上进的好员工。”

梅沥沥说:“谢谢!”

老总似乎还想说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说:“哦,没什么事,我就是问问情况。”

梅沥沥放下电话,走到窗边。窗外,静谧的月光洒在地上,星星布满天空,可是月亮在哪儿呢?梅沥沥把头探出去很多,才看见月亮。月,已经上中天了。

梅沥沥叹了一口气。

周日,梅沥沥一直等小黄的电话。可到了下午都没等到。梅沥沥给小黄打电话。小黄接电话,声音吞吞吐吐得让人疑惑,说:“他们说这个老总很不喜欢那一套。我给他打电话了,他说不让我们去。”

梅沥沥说:“哦。”

梅沥沥坐在沙发上发呆,想打电话给老总,又放下。她茫然地坐着,心里有些不舒服,有些乱。她抬起头,看到了她的画。画布上,那双眸子已有雏形。她走到画架前,拿起画笔,在那眸子上涂了一层灰色。

那双眸子把梅沥沥的魂勾走了。除了上班,整个世界便全在那双眸子里。层次感出来了,底色出来了,她的心、她的魂都随着那眸子飘荡。偶尔,她也会想起那编制,想起老总,想起那房子。她还去过两次老总办公室,老总和蔼地要她努力。

八月是台风最多的季节。那些天,总是不停地有台风袭击。庆幸的是,台风中心都与本市擦肩而过。但即便是擦边球,台风的肆虐也足以让人恐惧。

在那个被台风吹刮得阴暗的黄昏,魏红问梅沥沥:“你的关系还没调进来?”

梅沥沥摇头。魏红说:“不会吧?你别瞒我了,你瞒我就太没意思了吧。”

梅沥沥迷惑地说:“我为什么要瞒你?”

魏红说:“你真的没调进来?”

梅沥沥紧张地说:“你听见什么了?”

魏红说:“小黄的关系调进来了。昨天去办的手续,还拿到那房子的钥匙了。”

梅沥沥的眼睛定住了,定格在外面肆虐的台风里。

那一夜,台风刮了一夜。梅沥沥住的是高层住宅,风砸在高层的外墙上,能感到房屋都在抖。那一声接一声的凄厉的呼啸,真的像要携着整个地球而去。

梅沥沥听了一夜的台风。在次日早晨,便径直去了老总的办公室。梅沥沥敲门敲得很干脆,这种干脆还是第一次。梅沥沥坐在老总面前,说:“我在这里已经整整四年了。”

老总和蔼地笑着:“我知道啦。没错呀。”

“我只是想要一个正当的身份,因为我干的是正当的工作。”

“我们也是这样考虑的啦!可是我都和你说过,单位编制有限,我们只能一步一步来。”

“那,小黄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说她调进来不应该,而是——”

“小黄和你不一样。她虽然晚你两年,但她是新闻专业毕业,而你是跨专业的。”

梅沥沥点点头,站起身。

老总说:“你还有机会的。”

梅沥沥已经走到老总的办公室门边,她关上了那扇门。她在关门的时候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老总就代表了单位,那扇门就是单位的门。她在关门的瞬间,心也关上了。

经过财务室的时候,有人叫住她:“梅沥沥,你有补助还没领,就剩你了。”

梅沥沥走进财务室。可在签字本上,半天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只有小黄的。小黄以前都和她的名字在一起。工作人员说,你的在那一本上。梅沥沥拿过那一本,封皮上写着:散工。

梅沥沥几乎是狠狠地说:“‘散工是什么意思?”

工作人员很尴尬。工作人员就是那个调进来的清洁工。梅沥沥做的是真正的业务工作,而那人却说她是散工。

梅沥沥又说一句,声音还比原来更高了:“‘散工是什么意思?!”

工作人员说:“只是这样写。”

梅沥沥说:“你去翻翻散工的定义,如果你还想在这个单位呆。连起码的用词都不会,谁是散工?”

梅沥沥从办公室出来,看着外面,风停了,雨也停了。窗外全是被台风劫虐过的痕迹,满眼狼藉。树被掀起,沾满泥土的树根乱七八糟地叉向四周。到处是树叶、纸片、塑料袋,以及倾倒的广告牌,还有那些东倒西歪的花和俯伏在地上的草。

面对这满眼的肃杀,梅沥沥反倒很平静,就是那种放弃了多年的渴望后的平静,那种卸下了重负的平静。虽然心里空了,但轻松了。她突然觉得可笑,这些年那个渴望,真的那么重要吗?

回到办公室。魏红说:“没去找老总?”

梅沥沥说:“找过了。”

魏红说:“你完全可以质问他,可以和他吵。”

梅沥沥笑笑,心里说,还有那个必要吗?

魏红说:“完了,完了。”

大家都诧异地看着魏红。魏红说:“你们刚刚看到梅沥沥的笑了吗?天哪!那是梅沥沥的笑吗?那是章新的笑。”

梅沥沥说:“章新的笑是什么笑?章新主任,你笑给我看一下。”

大家把更诧异的眼光转向梅沥沥。梅沥沥拿起包,往外走。走出大楼,梅沥沥踩着折断的枯枝败叶,脚的感觉很异样。她以往从不在乎脚下的感觉,以往她的心连着她的身体,都是悬着的、漂泊着的。

此时,梅沥沥一步一步踩在时而硌碜时而柔软的地上,往家的方向走。那里,那双眸子在等着她。那勾魂的眸子!

再次回到单位,再次面对眼前一大堆工作,她一点都不再觉得麻烦了。插图啊、图片啊、文稿啊,何必一定要亲自动手呢?现在网上什么没有啊。她的工作原来是那么简单,每天只需要两个小时就完成了。两个小时!她突然觉得,她的那份薪水已经够多了,对于那两个小时,还有那可观的收入,她很满足。马路对面是一个建筑工地,那些工人干的是什么活啊?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在一个静谧的午后,梅沥沥慵懒地起来,穿着丝质的长睡衣,坐在了画架前。那双眸子正看着她,那么灵动,那么不屈,又那么忧郁和那么黯然。梅沥沥沉思着。

电话响起来。章新在电话里轻声说:“你可能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版面上的。你下载的照片和那篇文稿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哦。”

梅沥沥腾地站起来,胡乱地梳洗穿衣,出门时居然没拔钥匙就往电梯里奔。等电梯下到底层,才想起来。梅沥沥赶紧按回电梯,等她把吊在门锁上的钥匙拔了出来,她突然想,有什么大不了的?出错的人多了,她还是第一次,又怎么了呢?她和单位刚签了两年的合同,合同期内,只要你不犯“滔天”错误,谁炒你的鱿鱼啊?按魏红的话说,吃饱了撑的?

于是,梅沥沥慢悠悠地把钥匙放进包里,慢悠悠地走到电梯口,耐心地看着上升的数字。

到了单位,大家看到梅沥沥不紧不慢地进来。

章新说:“连老总都知道这件事了。”

梅沥沥还没回答,电话响了——老总的。

老总的语气永远都那么和蔼,包括那天告诉她,为什么小黄能调进来,而她不能。

梅沥沥说:“是的,是的,是我的疏忽了。下次我一定注意这个问题,一定。”

放下电话,梅沥沥对章新笑笑,笑得很坦然。

章新看看梅沥沥,又看看梅沥沥,说:“有高就了?”

梅沥沥说:“哪能啊?”

章新说:“你和原来不一样了。不是,是和这两年不一样了。”

梅沥沥说:“是吗?我怎么不觉得?”梅沥沥说完,就觉得自己说话确实不一样了,像个小混混。

魏红说:“好样的。怕他们什么呢?还不知道谁先走人呢。”

老沉说:“可梅沥沥不一样啊,现在在外面找工作挺难的。我都不知道,哪天真改革了,这饭碗还能捧住么?狗日的。”

魏红说:“你还是过好你的日子吧。世上有几个像假洋鬼子那样的傻子?放心吧,梅沥沥,原则问题别让人抓住把柄,混着。这几年你整天端着这份工作,任劳任怨的,太不值了。”

梅沥沥笑笑,笑得很轻松。

魏红说:“我觉得你这人越来越阴了。”

梅沥沥说:“我是越来越不阴了。”

大家笑。梅沥沥发现,这些年来,大家未必就觉得比梅沥沥优越。很多烦恼都是她自找的。其实,你觉得自己是什么、就会是什么,不是什么就不会是什么。

不过,梅沥沥心里笑,自我感觉怎么都得有个度,比如,你总不能认为自己美,就和天仙似的,认为自己丑,就比猪八戒还不如。

梅沥沥的《眸子》进展得非常非常顺利。那是一双怎样摄人心魄的眸子啊!

她怎么能画出这样的眸子?她看着,沾着油彩的手不自觉地触到自己的眼睛,她那张素净的脸立即变得很卡通,但她全然不觉。她在这由色彩和线条构成的缤纷世界云游,她觉得,自己是一个神,是主宰这个世界的上帝。当上帝的感觉原来是如此这般的好!

可是,梅沥沥一旦离开了那个世界,就会莫名地忐忑不安,工作已完全成了她的副业,她歉疚。她到底不是混混。

而且,而且,在那个她自奉为上帝的世界,只有色彩,只有灵魂,却没有一日三餐,没有席梦思,没有洗手间,甚至,连构筑这些色彩和灵魂的工具也没有。说穿了,那个世界没有钱。而她,需要钱。

她只能做混混,强迫自己做混混。单位,真是个好东西啊,可以让一个混混苟延残喘,吃饱穿暖。

又是春节。对于一个未婚的姑娘来说,这一个接一个的春节,意味的不是欢快和美好。但她所要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春节后,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她根本就没想过的事。

春节前,梅沥沥偶遇大学同学林海,这个当时学校的才子居然干起了画商的营生。林海看《野菊》的时候,看看梅沥沥,又看看《野菊》,再看看梅沥沥,说:“哥们儿,你会了不得。”

梅沥沥笑:“你别逗了吧。”

林海说:“我收下了。这个画展上,你是唯一未成名的画家,还是处女作。记得我说的话,你会爆大冷门。”

梅沥沥笑笑。林海说:“你别那样笑啦!装什么深沉啊?我都不习惯了。”

梅沥沥又笑笑。林海说:“你还那样笑啊?我别扭死了。咱可是哥们儿哪!”

春节一过,她的那幅《野菊》在青年画展上展出,很快就被一个国外的收藏家买走了,价格是25万人民币。

真是爆了大冷门!

林海通知梅沥沥时,她以为是搞笑,又是那样笑了笑。林海赶紧在胸前拼命地画十字,祈祷说:“主啊,主啊,你饶了我吧!别让梅沥沥这样笑了。”

梅沥沥被逗开心了,也画十字:“主啊,让林海正经一些吧。”

当林海把那份合同放到梅沥沥眼前晃了几晃时,梅沥沥呆了!天哪!值那么多吗?那人不会有病吧?次日,省日报的文化专版醒目地刊出那幅油画,而介绍的文章用了“一鸣惊人”的赫然标题。

这件事在单位掀起了轩然大波。可想而知,说法很多。善意的,不那么善意的,都有,这也很自然。善意的说法大致相同,祝福呀,运气呀,努力呀。可不怎么善意的说法就五花八门了。有人在对她的作品大肆嘲笑一番后,摇头叹息,她那水平,学的又不是油画专业,凭什么?有人揣测,炒作!绝对是炒作!一个在新闻单位呆了那么多年的人,怎能不谙熟一些行内的潜规则?还有更不善意的,她凭着身体资本傍了一个大款。明眼人都知道啦,她一个临时工,凭什么比人家正式工都还活得优哉游哉的?在单位你见过她几次啊?

反正,她的身上有很多很多的猫腻。

魏红把一些话过滤到她的耳朵里。她的心突然很痛。她想起很多事,那些从五年多前她带着夏季的火热第一次走进这栋大楼以来的很多很多事。

她的心痛得想哭。可是现在,就是哭,也不可能哭得尽兴、哭得酣畅淋漓。与其这样,还不如不哭,还不如笑,就是林海最怕的那种笑。

于是,梅沥沥真的那样笑了。如果当时林海在场,会画十字把胸口画穿。

在一个太阳照耀的上午,梅沥沥把油画《眸子》交给林海,说:“我想辞职。”

林海看着《眸子》,说:“你还想得到辞职啊?仁慈的主啊,你总算没让梅沥沥的个性泯灭。”

梅沥沥嘻嘻哈哈地笑道:“到底是哥们儿了解我。”这回,梅沥沥的笑靥很灿烂。

林海看着她发了一会儿呆,随后又晃着脑袋调侃道:“到底是本性难移。”

第二天,那个春末的一个早晨,梅沥沥坐在办公室里,写完了她的辞职报告。

魏红撞了进来。魏红说:“你辞职?你有病啊?这样混着还不舒服啊,又没人把你怎么样。”

梅沥沥笑着说:“可我自己别扭啊。”

“别人怎么说关你屁事啊。你心理素质怎么这么差?!”魏红拿起辞职报告就扔进垃圾桶里,随后两手按住梅沥沥肩膀说,“记住,你已经付出了这么多年,你放弃就是没种。你再这样我和你急。”

梅沥沥抓住魏红的手,那手温温的。梅沥沥拉魏红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梅沥沥的语气和那手一样温温暖暖的:“魏红,谢谢你,真的。”

魏红说:“你就这样服输了?”

梅沥沥说:“输赢并不重要。”

梅沥沥看着这间办公室。在这里一晃就是那么多年。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都在这里过去了。这间办公室不大,有些乱,但质地不错,12级的台风也未曾对它有丝毫撼动。只是,天花板太低了,让人很压抑。

梅沥沥突然想到一个词——心狱。

魏红说:“单位,就是一张保险单。”

梅沥沥想说但不敢说出来。其实,很多很多看似保险的东西都是最不保险的。而且,轻易获取的东西最后都得自己花大代价买单。

梅沥沥说:“我的一个哥们儿说,好的东西其实都是枷锁,爱是,恩惠是,金钱是,名利是。总之,施与就是束缚。你说呢?”

魏红叹了一口气。

梅沥沥说:“你难得叹气。”

魏红说:“你还年轻,还有奔头。我们啊,只能这样啦。想当年上大学的时候,那份雄心壮志啊。”

“我还年轻吗?”梅沥沥说完,叹了一口气。

梅沥沥走的那天,章新、老沉、魏红都说要请客吃饭。梅沥沥说,都免了吧,别到时喝了一点酒,弄得那么凄凄惨惨的。我们都是那么大人啦!六年的情谊我装心里了,谢大家了。

梅沥沥是在周日的傍晚悄悄收拾东西离开的。

那天,梅沥沥在春末的阳光中走出大楼。南方的阳光永远那么刺眼、那么强烈。

梅沥沥看完天井里那丛花,便跨出了大门,她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这气派的大楼。之前,她以为自己会伤感啊、惆怅啊什么的,其实,什么也没有,她很平静,平静得类似于解脱。她早就该这样了。

那年盛夏,《眸子》在一个国际性画展上展出。林海在筹办这次画展的时候说,梅沥沥,你别这次爆更大的冷门。

梅沥沥说:“林海,你要真是哥们儿你就记住了,《眸子》只展不卖。”

林海说:“再高的价都不卖?”

梅沥沥说:“不卖。”

林海说:“你玩我呀?哥们儿!”

梅沥沥说:“那我就不参展了。”

林海说:“牛哇!就耍大牌了?”

梅沥沥说:“随便你怎么想。”

那次画展上,《眸子》真的是最被关注的作品。很多人在画前驻足良久,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里,好像有很多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那么有灵性,灵性得甚至有些狡黠,可又那么忧伤,那么无奈和无助,让你在被触动的同时怀着深深的怜惜。

有收藏家出价比《野菊》还高很多。林海在越洋电话里对梅沥沥说:“你真的有钱不赚?你想好了?”

梅沥沥说:“我不早对你说过了吗?”

林海说:“你可以再画。笔在你的手上。”

梅沥沥说:“那是手画得出来的吗?哥们儿,敬请你把那画丝毫不损地带回来。”

那画在几个国际大都市走了一遭后,被林海很不情愿地带了回来。梅沥沥说:“够哥们儿。”

林海说:“你不够哥们儿啦!”

后来,再后来,时间就在后来中过去了。

那画一直挂在梅沥沥的卧室里。在那双眸子的注视下,她才能安然入睡。已经成为梅沥沥丈夫的林海,每次看到那双眸子就笑话:“艺术家都是疯子,我居然娶了一个疯子,还乐不颠儿颠儿的。”

梅沥沥说:“那就说明这人疯得更厉害。”

梅沥沥一直就这样画着。画作大部分都出售了,但都没有突破《野菊》的价格。倒是梅沥沥自己毫不在意。她一丝不苟地自己制作调色油,她坚持用冷压的生亚麻籽油兑水,用咖啡壶一遍一遍地摇晃过滤;她总是尽量不用现成的油彩,而是用不含化学剂的色粉一层一层地在画布上调出所要的颜色。她精心地选用外面是坚硬的棕毛、里面是软毛的高级画笔,她专门用兔皮胶给画布上胶。她不在乎她的画到底能卖多少钱,这样的作画过程,已经让她非常非常地受用。

那天,梅沥沥一边在画布上用玫瑰色加上白色调出了夺人的粉红,一边回敬林海的讥讽,说:“夫复何求?”

林海走过去,就想捣乱。

电话响了。是梅沥沥多年不见的大学室友。电话是从繁华的邻市打过来的。

对方说:“你现在名气大了!我们单位想挖你过来。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啊,又没有什么具体工作,给你钱让你玩。”

梅沥沥说:“有这等好事吗?我可以完全不上班吗?”

对方说:“那总要开个会呀,出席一些活动呀什么的。”

梅沥沥说:“是不是每年都必须填一些五花八门的表格,如实汇报自己的隐私?还要评职称、竞争上岗,每周开个例会,大家吃饭喝酒,大谈奇闻逸事。是不是?”

“那你还想怎么着啊?”

“你就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几年。”

“你真是不识好歹。”

“怎么不识?我下周一定去看你,请你吃一顿鲍鱼怎么样?吃完鲍鱼后,我就在家吃一个月的咸菜稀饭,补回损失。”

两人嘻嘻哈哈地放了电话。梅沥沥又回到了她的色彩世界里。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偶然间,从来不看本地报纸和电视的梅沥沥突然惊觉,原来单位里出来的报刊和节目面目大改,好得连她都不相信了。那些时评、那些鲜活的新闻和深度报道,那些让人耳目一新的主持人,老天爷!和过家家似的,说好就好了。

梅沥沥兴奋得想给魏红打电话。可是,她怎么都记不得魏红的电话号码了。原来的通讯录也不知搁哪儿了,找了半天,才在书橱的一堆笔记本中找到了那个小本本,可能是那个角落经常有太阳光顾,小本本已经有些发黄了。

她拨魏红的电话号码,电脑小姐告诉她,这个号码已经停机,留言了一个新的号码。

魏红听出她的声音后大叫大嚷:“你还记得有我这个人哪,大画家。”

梅沥沥一连声地说了几个对不起,梅沥沥说:“你别挖苦我了。现在单位里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改革了,全改了,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的。你小精怪溜得快,好哇!”

“怎么又改下去了呢?”

“上面派工作组直接执行。所有人同工同酬,只是人事档案不动。其实现在的人事档案放哪儿有什么关系呢?又没有房子分。到我们退休时,单位还不知道在不在呢,还不是拿社保?”

“哦。”

“原来的部门撤了,我现在到一线当记者了。都是一些毛小孩,我都差不多可以当他们的妈了,还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东奔西颠的,他们手脚快,我哪干得过他们?收入差不多只有他们的一半。”

“那——”

“有什么办法?干新闻也是吃青春饭的。可我干了半辈子新闻了,还能干什么啊?”

“老沉和章新他们都还好吧?”

“他们还好。”

“那——那个小黄现在干吗?”

“不是很好。她对老总当真了,憔悴不堪的。唉,管她呢!现在是自己的瘌痢都抓不完。”

小黄曾打过电话请求她原谅。其实,她都忘了这事了。活着,谁容易啊。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梅沥沥坐着林海的车经过单位那栋大楼。每次经过这里,梅沥沥都会很仔细地看看这幢大楼,那灰色的玻璃总是把阳光吸收得很和煦。但梅沥沥从来没有进去过。

那天,梅沥沥笑着对林海说:“麻烦夫君等我一会儿,我要进去看看。”一边说,一边把两腿盘在副驾驶座上,学日本女人弓腰点头一番。

林海说:“不见客人了?约好时间的哦?”

梅沥沥说:“麻烦夫君打个电话推迟半个小时。”说完又点头弓背一番。

林海拍了拍她的头:“老天爷,你别这样恶心我了!去吧,半个小时,超时按老办法处罚。”

梅沥沥抿着嘴晃了几下脑袋,把脸凑到他跟前说:“什么老办法?”

林海说:“你越来越不知羞了啊!”

梅沥沥脸腾地红了,笑着跳下车。

梅沥沥终于在多年后走进了这栋大楼。大厅的装修改了,不再是原来的那般富丽堂皇,凝重了很多。天井里的花倒是一如既往地盛开着。她又看到了野菊。有几枝枯萎的野菊夹在那些千娇百媚的花丛中。一时间,梅沥沥想哭。

梅沥沥往原来的办公室走。不断有人超过她往前赶,匆匆忙忙的。梅沥沥很不习惯,原来谁不是拖沓着脚步,聊着闲天,晃晃悠悠的?

走进原来的办公室,没见魏红,也没见章新,只有老沉坐在章新的位置上,此外有四五个小年轻在各自忙着。

老沉看着梅沥沥,有些吃力地站起来:“稀客,稀客。坐,坐。”

梅沥沥问:“当主任啦?”

老沉笑着说:“当他妈的什么主任。”

旁边一个小姑娘说:“我们头儿昨天从副主任升为主任了。”

梅沥沥赶忙说:“那还不请客?”

老沉说:“什么狗屁主任。”老沉还是骂着,但表情和原来大不一样了,不再苦大仇深,而是一边骂,一边笑逐颜开,而且是那种想抑制都抑制不住的笑逐颜开。

梅沥沥也被感染得大笑。老沉桌上的电话不停地响,都是版面上的事,梅沥沥赶紧告辞。隔壁是时评部,章新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写着什么。梅沥沥走了进去。

梅沥沥说:“首席时评人,你现在粉丝不少啊。全市人民每天有几个不追着《章新有话》看的。”

章新笑着让座:“你现在也会打趣了啊?”

梅沥沥说:“那是你不了解我。”

章新说:“共事将近六年,还不了解?”

梅沥沥说:“共事六年,我还没看过你今天这样温馨的笑呢。”

章新笑得依旧很矜持,但真的比以往温馨多了。

章新笑着,心神不定地看了电脑几次,说:“真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样,晚上我请你吃饭。但要晚一些啊,我得赶紧把这篇小稿弄完。八点,你饿了先吃点东西。”

梅沥沥笑:“你不用那么忙,等周日,我请你们吃,老战友聚一聚。”

章新说:“你别提周日了,我儿子要我陪他打球,我都失约几个星期了。就今天吧。我把他们都叫上。”

梅沥沥到记者部没见到魏红,都是一些新面孔,生气勃勃的。一问,说,还没忙回来呢。这会儿有几个记者坐在办公室里啊?

梅沥沥经过大厅出来,老远见魏红一边匆匆地往里赶,一边接电话:“我已经进大楼了。我先报稿吧,今天是市政府召开安全工作会议。参加的领导啊,政府部门的头都在,我已经到了,马上就到了。见面再说。”

魏红根本没时间留意站在一边的梅沥沥。梅沥沥想喊她,见她满头大汗的样子,便忍住了。如果晚上能约齐了,大家一起吃顿饭,还有那个小黄。很想,真的。

梅沥沥上车的时候,林海笑着斜睨梅沥沥,说:“还早啊,怎么就回来啦?怕处罚?”

梅沥沥红着脸说:“去你的。”

林海笑着。车很快就上了马路飞速离去。

梅沥沥叹了一口气,说:“如果单位像现在这样,我可能就不走了。你都不知道,现在多有生气啊。”

林海说:“那就不会有《野菊》和《眸子》了。每个人都有自己最适合的位置。”

梅沥沥又叹了一口气。

林海说:“你就不适合在单位呆着,你是一个极端的个人主义者。”

梅沥沥笑着抓住他的手臂:“那我是很自私啦?”

“两码事!还画家呢?什么IQ!”

车向前飞驰着。很快地,那栋灰色的大楼就成了远景。梅沥沥向后望了望,叹了一口气。

责任编辑 周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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