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越行越迷离

温　凡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最简单的音调，需要最艰苦的练习。

旅客要在每个生人门口敲叩，才能敲到自己的家门，人要在外面到处漂流，最后才能走到最深的内殿。

我的眼睛向空阔处四望，最后才合上眼说：“你原来在这里！”

这句问话和呼唤“呵，在哪儿呢？”融化在千股的泪泉里，和你保证的回答“我在这里！”的洪流，一同泛滥了全世界。

——泰戈尔《吉檀迦利》

印度，一个与我国紧紧毗邻，同样古老而神秘的国度。说实话，我对印度一直是心怀敬意的。灿烂的宗教文明，圣雄甘地和大文豪泰戈尔，华丽的歌舞电影……很早就想来看一看，到底是怎样伟大的土地孕育了如此辉煌的文明。

我的印度之旅由北向南，在所有曾经牵引我到来的地方驻留。阿姆利则、德里、瓦伦纳西……终点是恒河，不为洗涤，只为沉淀。瞻仰伊斯兰文明的遗迹，体悟锡克教义的豁达，感受印度教的神秘，聆听佛教的梵音，一路行来，越走越迷离。

最初让我不知身处何方的便是与锡克教金庙的相遇。在来印度之前，从来不知道包红头巾黑头巾的男子不是“Indian”，而是锡克人，这是一个历史和宗教造就的少数民族，他们提倡人人平等、友爱，强调现实，反对不平等的种姓制度，同时也反对妇女戴面纱和幽居深闺。锡克人有自己的“圣经”——《阿迪-格兰特》，从莫卧儿王朝时代就有自己专属的领地——阿姆利则，并在此建起了名副其实的金庙。

去游览金庙不为它的壮观，而是因为当地人告诉我那个环抱金庙的大型人工水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花蜜池塘”（Nectar Pool）。锡克教徒认为在这里洗浴，可以洗去一身的罪孽。金庙上空和开阔的水面，隐隐飘荡着神职人员的唱经声，真有种洗涤心灵的感觉。我开始对锡克教萌生好感，但锡克教的教义说，“所有的圣地都一样的神圣”，于是，我遵从它的指引，去拜谒另一种神圣。

在印度，有号称全世界最发达的铁路系统，事实上或许说最繁忙、审查最严格更为贴切。在印度坐火车，需要填一张单子，内容包括车次、日期、一等还是二等座、护照号，等等。在目的地一栏上，我犹豫了许久，最终敌不过古塔布塔和红堡的诱惑，写下了德里。

到了德里，我没有直奔名扬国际的红堡，或许是因为更少听说的更让人好奇，我先去了南郊的古塔布塔建筑群。在这片次大陆最早的伊斯兰建筑群中，高72米多的Qutub Minar（古塔布塔）鹤立鸡群，塔身上雕刻的古兰经经文展现了完美的中亚伊斯兰风格。这座高塔据说是在德里建立起次大陆第一个伊斯兰王朝——库兰奴隶制王朝（Ghulam Dynasty）的苏丹古塔布·乌丁·艾巴克为了纪念伊斯兰在次大陆的胜利而动工兴建的。

然而古塔布塔的原址，是耆那教寺庙的集中地。据说苏丹为此夷平了20座耆那教寺庙和7座印度教寺庙，并将其石材用于高塔和附属清真寺走廊的建造。走在古塔布塔建筑群外围的走廊上，金黄的日光与廊柱的阴影交替拂过我的眼睑。

我总觉得

一只鹰

会幽明地穿过世界

从那远处的窗口出现

轻拍翅膀

栖落在我的肩膀

没有鹰，却在建筑的高墙上看到了一只翠绿的鹦鹉从墙上的洞里探出头来。鹦鹉是无法在石墙上啄出洞来的，这些洞都是修建时特意留出来的，或许，在爱动物这点上，几种文明不需要谁征服谁就能达成共识。

就像红堡没有留住我的脚步一样，名声显赫的泰姬陵也让我有些意兴阑珊——即便泰戈尔说它是“永恒面颊上的一滴眼泪”。最后，倒是她的突兀震撼了我：泰姬陵的后面有一条河，河床很宽，但河水几近枯竭；泰姬陵周边的贫民窟巷道狭小，甚至没有供电，孩子吵闹不休，大人怔怔发愣。于是，当雕梁画栋、极尽精美的泰姬陵展现在我眼前时，我为她感到深深的寂寞。

继续前行，印度在我心中的形象越发迷离，现代的，古老的，繁忙的，安逸的，富足的，贫困的，说不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印度。听从当地朋友的指引，去印度教徒心目中的解脱之地——瓦伦纳西（Varanasi）寻找答案。在印度教看来，恒河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是孕育生命的地方，恒河水是圣洁的源泉。清晨，数百上千的印度教信徒会来这段恒河里沐浴，男女老少皆有。游览小船从码头经过，沐浴的人群并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旁若无人地进行着他们的沐浴仪式。上了年纪的信徒手捧着恒河水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表情庄重肃穆，我依稀感觉，这里就是他们的精神乐土，他们身处恒河之中就像身处天国一般，精神上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瓦伦纳西不单是印度教的圣地，也是佛教的圣地之一。在这里，无论你走到哪儿都可以发现身边正在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宗教仪式。在恒河码头，着奇装异服的各类教徒就像在T台表演时装一样。穿梭其间，长须、白发、黄袍、权杖、额头的宗教图案……不断地在眼前闪现。这里还汇集了很多旅客，大多不是短期旅行，有些在学瑜珈，有些在学印度乐器，有些则每天对着恒河发呆。

短短几天，我游荡于瓦伦纳西的各个角落，最大的感触是这里的人们对宗教的执著追求。他们虽然物质生活一贫如洗，但他们的精神生活是富足的。在我们眼里他们很贫穷，说不定在他们眼里，我们也很贫穷。印度真是个神奇的国家，人人皆有宗教信仰，不同宗教有着完全不同甚至是相反的教义，却能和睦相处。

就像印度一路给我的印象，漂亮的歌舞，靓丽的姑娘，强硬的政治，游弋在印度洋的航空母舰，满街的垃圾，到处追逐游人要钱的乞丐和大多数人脸上显而易见的饥饿……真正的印度或许就是这样复杂，她把时间里的浪花、空间里的碎片都打碎了混合在一起，似乎不相容，各自分明，又好像不对立，彼此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