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照片

2008-09-28 07:40戴厚英
文苑·经典美文 2008年9期
关键词:寿衣儿孙小弟

戴厚英

母亲穿着大红绸袄拍的两张照片已经印好。我仔细端详,仿佛又看见了母亲当年的美丽和端庄,那一对深陷的眸子,又闪出热情聪慧的光彩。柔细如丝的头发,早已全白;当年那个乌黑的,续了假发绾成的美丽的大髻也早已成为儿女的记忆。这几年,我多次劝她,把头后那小小的髻剪了,梳个短发。回答总是:不,那多难看。可是,髻儿越来越小,终于梳不住了,不得不用个卡子别起来。额前的短发怎么也梳不上去,终日蓬松着,飘拂着,像她的耗损殆尽的生命。然而,在这两张照片上,短发被发油抿起,只有耳边的两绺微微蓬松在耳外,倒显出几分生气。

那天,母亲穿上散发着太阳气味的大红寿衣,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完全忘了眼下正是炎热的六月天气,被太阳晒了一天的寿衣,更是每一个针眼儿都往外冒着热气。

母亲被她镜子里的红润的脸色迷住了。大病之后,她的脸色一直是黄黄的,脸皮也是干干的。害得她都不敢照镜子了。可是这会儿,在红袄的映照下,在汗水的滋润下,病容几乎不见了。

今年夏天,我从美国回到上海,未敢停留,就回家乡去探望母亲了。我正是为了母亲的病而匆匆回国的。

当母亲听见我的声音,从屋里走出来拉住我的手时,我悬着的一颗心落下了,母亲好了。

但是,在回家的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所有的亲人和邻居都向我诉说着母亲今春的病,我才知道,那病实在是因我的出国而发的。母亲被一些传说吓坏了,以为我再不可能回国,母女再无见面的机会。

母亲病得实在厉害,以至于所有的后事都已准备齐全,包括寿衣,孝巾。如今这些都是备而不用的东西了,还要不时地拿出来晾晾晒晒。

这样可以拍张照片吗?母亲对着镜子问我。

我马上拿出照相机,让她坐在堂屋沙发上,为她拍了两张。

我说最好把所有的寿衣都穿上拍几张照片,我想看看,穿上这身衣服好不好看。母亲意犹未尽,一面说,一面又去照镜子。

母亲总是爱美。不但自己要衣着合体干净,而且也这样要求家里每一个人。记得有一次她从外地串亲戚回到家,看见站在河边接船的父亲穿着一件有了汗渍的汗衫,不等到家,就坐在河边哭了起来,数落着父亲无用,不能照顾自己;责备着小辈粗心,未能照料好老人。如今快80岁了,连寿衣的款式针脚也一点不肯马虎,为她操办寿衣的大姐不知被她责备了多少次,为难地哭了多少场。我理解,母亲希望自己留给儿孙们的最后一个印象也是美丽的。

可是今天要穿起全部寿衣照相?天!那要再加一套蓝缎棉袄裤,一顶蓝色棉帽,一双绣花棉鞋,还有一副白丝扎腿带。

我说,算了吧!妈,等天凉快了,我好好给你照几张,今天还是把这些收起来吧。

母亲肯定自己也觉得热了,脱下红棉袄,让我包好,收进衣橱,说:等天凉快……

可恼的天,整个夏天一直酷热,直到我回上海的时候,也没有一丝凉意。我怕热坏了母亲,便不敢重提她那穿起全部寿衣拍照的心愿。我想,总还有机会。

要是我能活85岁,还有7年,这不算贪心吧?人家还活一百多岁呢。母亲不住地问我,好像阎王爷的生死簿由我保管着。她说,我不是怕死,就是舍不得。一辈子艰辛吃苦,好容易活到今天,儿女们个个成家立业,可以让我享享清福,怎么就要死了呢?孙子还没娶妻,出国的外孙女还没回来……

我总是笑着回答:放心,你能活100岁。然而,在心里,我却在默默祷告,若能让她在这几年少受一点疾病的折磨,我就心满意足了。

母亲确实老了,弱了,她那盏生命之灯的油快耗尽了,灯火昏暗而摇曳,时刻都让人担心,它会突然熄灭……

我相信母亲的话,她不是怕死,只是舍不得。眼前的生活,对别人也许不算什么,但是对她,可是得来不易啊!

母亲7岁丧母,9岁丧父,连唯一疼爱她的祖母也被日本鬼子残酷地杀害,尸骨无存。日本人剖开了老人的肚子,挖去了老人的心肝,据说是当菜吃了。母亲只能寄养在亲戚家里,过一半小姐一半侍女的生活,为此,她不能读书,这是她终生憾事。如果她识字,谁能料定她会有多大的作为呢?她是那么的聪明。

母親的聪明只能用在家务上,她学会了一手好针线,好茶饭,成了一个极其能干的主妇。

母亲生养了11个孩子,活了7个。每一个孩子都是她亲手带大的。从我记事时起,就记得她的针线笸箩里装满了鞋样和鞋底,孩子们一双双鞋帮都是绣花的。猫头鞋,虎头鞋,风帽,瓦片帽,哪一样不是她亲手缝制?我们读书以后,为了不让我们的穿着显得土气,她又亲手为我们缝制各种时装。旗袍,中山装,没有一样她不会的。在家道败落、遭遇不幸的时候,她又从家庭走上社会,给人做针线帮助父亲养家糊口。

在全家下放农村务农的时候,母亲已经50多岁了,但是她像所有的乡下妇女一样劳动,学会了各种的农村活计,成了家中一根顶梁柱。

要是没有母亲,我们一家能熬过那十年艰难的日子?不能。戴着政治帽子的父亲实在太善良太软弱了。在强大的压力下他常常手足无措。一切都要母亲支撑。

那年,我们全家即将调回城镇,小弟弟早就不满的那门包办的亲事也面临破裂。满脑子孔孟之道又害怕被人指责的父亲一定要小弟将亲事维持下去,小弟感到走投无路而寻死上吊。当家人将小弟从绳上放下来呼喊抢救的时候,母亲咬着牙下了一道命令:这门亲事不算了!我不能逼死自己的儿子。要骂,骂我;要赔不是,我去;要是犯了法,我坐牢。小弟终于获得了自由。

母亲是我们兄弟姐妹的共同保姆。她几乎给我们所有的人带过孩子。在外地工作的我和大姐,都曾把孩子送到她那里,我的孩子一直在她身边生活到小学毕业;早夭的三妹撇下一个3岁的儿子是她带大的;接着是四妹的女儿,大弟二弟的儿女。当小弟的孩子出世的时候,她已年过七旬,实在不能带了,为此她愧疚不已,我要是年轻5岁……实在,要不是我们这些儿女的反对。她还是会带的。

为了领大一个个孩子,她不得不在40岁的时候就和父亲分房而居,今年,他们才重新住到一间房里。父亲为此来信感谢我们小辈,说我们使他们两老“生前死后之事均有所靠”,读着这样的信,我心中真像打翻了五味瓶。我们和他们,到底谁该感谢谁啊?

我们终于熬了过来,如今的日子虽无大富大贵,但不愁温饱,合家和睦,母亲非常满足。她就是要多过几年这样的日子,然而她却老了,病了,来日不多了……

就在晒过寿衣几天之后,母亲又发病了。她把我的手放在她那狂跳的心口上,放声大哭。她哭她的命苦,哭她难以舍弃的亲人,特别哭她难以舍弃的我……

别的儿女用不着我多照应了,他们的日子都过得热热乎乎的。只有你,一只孤雁,往哪里飞?母亲紧紧地拽住我的手,我只有流泪。但是此刻,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只觉得无法报答母亲无边无际的爱。

父亲和母亲都习惯了乡下简朴的生活,对现代化的享受不感兴趣。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多活几年,再给儿孙们一些爱,再享受一些儿孙们的爱。相比之下,他们付出的太多,得到的太少。尽管他们常常埋怨人心不古,孝顺儿孙已经少见了,但他们还是在毫无保留地付出他们的爱。

母亲爱了一辈子,好像还没爱够。父亲也是。我不记得他们恨过什么。

我希望掌握生死牌的神明能满足我母亲的愿望,让她活到85岁。在爱越来越少的世界上,难道这些充满爱心的老人不该受到特别的保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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