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作为意志行为的乐观主义”

2008-10-19 06:05大江健三郎许金龙
作家 2008年5期
关键词:灾害

大江健三郎 许金龙 译

1

首先,我要向组织这次世界笔会论坛的日本笔会筹备委员会的各位成员表示敬意。此外,我要向来自海外的各位出席者表示谢意。同时,我期待着与我所敬爱的、久别重逢的作家们进行交谈。

我与日译本《狐蝠在一个自由的树》之作者,独立国家西萨摩亚的阿尔伯特·汶特(Ailbert Wendt)之间的交往,始于我们在夏威夷那次研讨会的邂逅相识,迄今已经持续三十年了。当时,我们这些出席者被安排在夏威夷大学东西文化中心的宿舍下榻,与我同宿一室的尼日利亚剧作家沃雷·索因卡生气地表示,自己不能住在这种女生集体宿合一般的地方,况且这里也没有女生。于是,他就与大学当局进行交涉,从而在名为“假日酒店·夏威夷”的饭店里获得了一间客房。早在年轻时,天才索因卡就是一个具有领袖气质的人物,当时他让我如法炮制,还把具体战术也告诉了我:你就对大学接待方说。自己是一个很快就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

于是,我就去了大学当局并表达了自己的希望,那位负责人看着我的胸卡对我说:“今天真是稀罕,一下子来了两个自称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人。早上来的那个索因卡确信自己将成为非洲大陆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那么大江你怎么看待自己?”我回答说:“maybe,perhaps,”于是那人就说:“你们两个人的气势不一样,你大概可以在集体宿合里忍受下去吧。”就这样,我没能拿到饭店房间的钥匙。

来自于中国的作家莫言也在日本被翻译、出版了好几部主要作品,受他的邀请,我曾前往山东省高密县他的老家进行访问。

那是2002年春节的大年初一,我被领到位于农家小院后面的一间独立小屋,透过土墙上的圆窗,可以看到冬季枯萎的草地对面的那条大河。这个论坛上将有一个节目,作家本人也参与朗读并配以中国琵琶伴奏的节目“秋水”。如果你是《秋水》原作的读者,你大概会想象出下面这段情景吧。

《秋水》这个故事叙述了当完全覆盖了大片湿地的洪水到来时,被困在小高地上的孤独的夫妻,经历了包括妻子生产、前来避难的女医生,更有带着盲人姑娘来到此处的强人等各种紧张关系。叙述者像是这对夫妻的孙子,他用叙事口吻讲述了作为整个家族史的这段故事。看着在自己身边屈下腰身打量土墙上窗子的莫言,我不禁想象起少年时代的莫言,就在这个窗下踮起脚跟,侧耳倾听大河里涨水行情时的模样。就这样,这部短篇小说在少年的心里开始萌芽,不久后,作家莫言的文学生活便从这里开始了……

在我的少年时代,尤其是从10岁到11岁,也就是太平洋战争败北前后那三年间,在生我养我的四国那片森林里,从夏至秋,经常会有狂风暴雨。为了重建被空袭烧毁了的地方城市,森林遭到了滥伐,每当暴风雨来临时,我们山谷里的那条河都会泛滥。在大风和暴雨使得森林喧闹不已的夜晚,我们全家(此时父亲已经去世,因此都围拥在母亲身边)听着河里的洪水势头越发凶猛的喧嚣,等待着通知避难的钟声。

自不待言,那时因为停电而一片漆黑。在那漫漫长夜里,母亲通常会从我们家祖先在这块土地上最初的生活开始,说起有关曾外祖父、外祖母、父亲的兄弟们的长长故事。在我来说,开始写作小说之际,运用由母亲传承下来的我们家一代代叙述者的语调讲述故事,就始自于那些夜晚,并成为我终生的工作。

我的初期作品,便以四国那个狭窄的山谷里,被响彻大片森林的风声与河里正发大水的情景所夹攻的孩子的内心,以及极为无力之人的危机感为基调而写成。就在因山崩而造成道路多处截断,村子也几乎都被浸泡在洪水之中时,成年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尽管他们也很难过)为重建村子而开始劳作。在他们身旁,孩子们也能够为此而干点儿什么,因此我们也精神抖擞地四处奔忙……在狂风暴雨翌日开始放晴的早晨,我注视着将积水引流而出的场面,同时编织着我们村子以及我本人的故事。

我对莫言以《秋水》开始的小说群所抱有的亲近感和敬意,首先源自于这里。

但是,这并不是连接我与莫言的亚洲农村的纽带之类的问题。因为,当我随后进一步阅读恢弘的“红高梁一族”时,便撞上了一座险峻的断崖,横亘在被侵略了的农民之子与发动侵略的军队所属国家的国民之间,也就是横亘在莫言与我之间的断崖。毋宁说,我对莫言所抱有的亲近感,应该源自于在暴风骤雨和大洪水中被惊吓得目瞪口呆,想要设法存活下去的柔弱无力之人的,在整个地球范围内所共通的情感。

从那些与我的生长经历有着质的不同的西欧文学者中,我也发现了这种感情。这种感情始自于T·S艾略特《四个四重奏》中的“干燥的萨尔维吉斯”(TheDry Salvages)的两行诗句,那是讲述大河(这是指诗人在其河畔度过童年时代的密西西比河)之神,那位难以取悦、难以亲近、难以承受的神明的相关诗行。一旦建起了桥梁,河神那每到季节就要发怒的破坏者面目便会被忘却,那位河神……诗行如下面所要表述的那样持续着。我将采用西胁顺三郎的译文作为引文,同声传译则请阅读艾略特的原诗。河神呀——

“只是等待一下,只是小心地等待一下而已。

这位河神的律动,存在于幼儿的卧室之中。”

孩童时代的我们,在长夜的黑暗中所听到的令人恐怖的河水律动,贯穿于我的、莫言的,还有艾略特的小说和诗歌之中。并成为各自语言作品的基础。

2

我还要说起我的另—个记忆,那是我不到20岁时,通过文学作品感受到的,现在回想起来仍感到不可思议和恐惧的记忆——人们如何应对巨大灾害并生存下去。

日本那时还处于占领之下,四国的地方城市也有占领军的民间情报教育局设立的图书馆。当时,我是一个对英语的诗歌和小说开始产生兴趣的高中生,经常前往这个图书馆。阅读了《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之后,我想用原文阅读《鲁滨逊漂流记》。然而,希望阅读这本书的读者太多,我就被摊上同为笛福小说作品的《大疫年纪事》(“Journal 0fplague year”)。由于这本书不存在竞争者,甚至可以较长时间地借出去仔细阅读。

我随处翻动着书页,阅读有关17世纪中叶袭击伦敦并大肆流行的那场鼠疫的小说一般的记录。当时我还很年轻,在那阅读的过程中,遇到一个无法理解的,让我胸中憋闷却难以忘却的一段小插曲。笛福在作品中描述了这样一幅景象:在叙述者居住的伦敦那个教区里,人们挖掘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巨大深渊一般的大坑,用以把因鼠疫而死去的死者扔入其中,这个大坑很快就被尸体所填满。

就在人们掘出如此之大的大坑,不断把尸体运到此处并投入坑中的那地方近旁,有一家高级餐馆,尽管处于这种非常时期,那家餐馆却仍然生意火爆,熟客们夜以继日地在那里醉酒喧闹。为了提醒行人不要染上鼠疫,运尸

车在通过时都会鸣钟示警,如果有人在此时特意打开窗子观看将尸体扔人大坑的情景,并说出“神呀,请怜悯人们吧”之类的话语,便会遭到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在鼠疫如此大流行之际,市民们抱着自己也终将难逃一死的恐惧参加上述酒会,这样的同类相聚在一起,夜以继日地举办着酒宴……阅读时,还是孩童的我感觉到了恐惧,恐惧竟然能够发生这样的事情。然而,让我感受到更大震撼的,是文学这种艺术形式,竟然能够记录下人们那种毫无意义且奇怪的行状。而且,我通过翻译文本阅读的《鲁滨逊漂流记》里的作者也是如此……那时,我决心成为文学研究者,同时也抱有某种预感,觉得我本身或许也会走上写作小说的道路。那是一种类似于精神准备的预感,觉察到将进入当时的自己尚不了解的可怕工作之中。

3

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个问题,也不知该说是一如那预感一般,还是尽管有那种预感……总之,我把创作小说作为职业,已经持续写了五十年。而且,我的这个人生可谓单纯,就其根本而言仅有三个主题。一直如此写着小说,只是三个主题中的第一个主题;而将自己的批评性工作作为基轴的第二和第三个主题,回顾一下则会发现,这已经构成了我所有小说中的人生观之基础。

所有这三个主题,都与突然袭向人类的灾害密切相关。作为人类的一个个人,或者是人类的一个集团,甚或是人类的一个社会,因为灾害而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受到了怎样的摧残?在此基础之上又是怎样恢复了过来?这就是我作品的全部形态,恐怕在我结束自己作为作家之生涯以前将会一直如此,这便是我目前正在认真考虑的问题。

围绕这三个主题,我将结合我本人的经验以及通过这个经验长期写作的文学来进行发言。在此之前,我首先需要确认,在我的灾害这句话语的使用方法与一般性灾害这句话语的一般性接受方式之间存在的差异。在这个差异之间,有着两个不同的侧面。

首先,其中之一是在这次论坛上被定性为焦点的灾害……我把与地震、海啸、飓风、台风、洪水以及火山喷发等自然界突然爆发并肆虐发威的灾害所不同的、叫做战争的那种由人为行径引发的结果,排列在灾害中尤为重要的位置上。在广为使用的日语辞书中,灾害被作了如下定义:“因为异常的自然现象以及人为原因,人们的社会生活和生命遭到损害。”倘若依据这个定义,毫无疑问,战争所带来的悲惨确实就是灾害。

我们的笔会前会长井上厦为这次论坛新创作了朗读剧《小男孩、大台风》,这里的“小男孩”,是美国空军为投在广岛的那颗原子弹所起的绰号,而“大台风”,则是指原子弹爆炸后不久,袭击了日本的中国地区的那场台风。当这部作品将自然现象与人为原因双重叠加起来时,将会强有力地表现其复合型主题——这场灾害能够成为怎样一种规模的灾难,人们以及社会与其进行了怎样的抗争,从而开始走上恢复的道路……

我将要述说的由于人为原因而袭向人类社会的灾害,第一是对广岛进行的核武器攻击所引发的破坏,以及因此而带来的经年累月的影响。第二,则是同在那场太平洋战争的末期,以日本最南端的冲绳列岛为地面战场的冲绳之战中,日本军队在两个小岛上强制岛上居民集体自杀……具体情况将在后面进行介绍,但日本文部科学省在现阶段所认可的高中教科书里,却将其记述为“日本军队参与了……”的事实。

我认为,在并不久远的未来,更具体地说,在21世纪前半期之内,将在全球范围内连续发生的灾害——以的确是人为原因所引发的地球温暖化所带来的灾害为前锋——作为人为原因与异常自然现象的复合体,将会越发频繁和严重。因此,为了对抗即将到来的新威胁,需要告诉人们如何从巨大的悲惨中恢复过来以及如何重建遭到破坏的文化,这种教育当然是必要的。即便作为正确进行这种教育的教科书,文学也是人们行之有效的经营活动。我之所以要强调指出这一点,是因为掌权者有时试图将这种经营活动引往与其相反的方向。

另一个差异,也就是我所惧怕的有关灾害的自己的思考方式之差异,则与把发生在我生活中的,患有畸形的孩子出生这一事件作为灾害予以接受密切相关。当时,我试图将其与一般性灾害连接起来,便特意为此而写了小说。由于这是发生在非常个人化的家庭之中的事情,因此,我想恳请大家原谅我述说这些内容。当时,我刚刚开始小说家的生活,还是一个不到30岁的青年,而我的文学主题,是将二十年前战败前后的少年们的生活,从都市的生活里切割出来,放置在大森林中被封闭了的小环境里加以描述。在那些文体间,就有刚才说到的,孩子在暴风雨之夜的床铺上听到的正发着洪水的河川里的律动在回响。

身为这样一些小说之作者的我(还有我那位当时也很年轻的妻子),却遭遇到了异常事件的袭击,虽说是极为个人化的内容,还是让我们感受到了更为重大的、作为人的条件所需要具备的一些东西的那个异常事件。我们的长子诞生之际,刚刚出生的孩子头部长有一个畸形大瘤。医生告诉我们,切除这个瘤子的手术如果获得成功,孩子就能够继续存活下去,不过,如此生活下去的孩子将来会存在重度残疾。

最初,我陷入了混乱之中,尽管在较短期间内设法克服了这场混乱,但在其过程中让我尤为痛苦的,是我认识到,当我陷于困境之中,为了鼓励自己而阅读本人迄今创作的文学作品时,却没有一部作品能够发挥作用。那么该怎么办呢?为了重建现实生活,要把似乎终于能够存活下去的这个孩子,置于我本人和妻子所组建的这个家庭的生活中心,而且,身为作家的自己今后创作作品,也要以与这个孩子的共生经历作为基础。我把这个选择当做自己此后的新原则。这个选择在我的生活和作品里又是如何实现的呢?现在,这个孩子45岁了,作为智力障碍者而生活的同时,他不断创作出独特的音乐。这就是我与这样的儿子共生的内容,我创作的小说也几乎都以这个体验为主题。

我如此进行了选择,并实现了自己的选择,在其出发点上,我发现了一个典范。这个发现与孩子伴随着困难而诞生的那个时期相重叠,也与我这一年所承担的,为在广岛召开的废弃核武器国际会议写现场报道的工作直接相关。

那个夏季,我在广岛度过的两个星期间,较之于举行政治性会议的场所,我整天待在广岛原子病医院里,反复采访因原子弹爆炸而住进医院的患者以及医生们。在那一时期,患者中的大部分都因为遭受原子弹轰炸而患上白血病并被这种疾病所折磨。第二年夏天,当我再度访问原子病医院时,一年前曾采访过并聆听其话语的那些患者,无一例外地全都死去了。于是,数年来能够让我不断听到其话语的,惟有从第一次拜访时就已经作为原子病医院院长,二十年来一直为原子

弹爆炸受害者进行治疗,其本人同样也曾遭受原子弹轰炸的重藤文夫博士了。

这里所说的博士这二十年,是指广岛被投下原子弹那一天,作为那里的红十字医院副院长而上任、上班从事最初工作那个早晨以来的二十年。尽管他本人也遭受了原子弹轰炸,却从那天开始,就一直持续着对遭受原子弹轰炸的患者进行治疗。这二十年,是在人们还完全不了解转瞬间即摧毁广岛市并以诸多死伤者覆盖了这座城市的那一枚炸弹之特性的阶段,便开始了治疗的二十年。在被派遣到广岛的科学家确认此为核武器之前,那些本人也受到创伤的医生们,便对蜂拥到医院来的无数伤者,用未被燃烧掉的油治疗烧伤(日本民间习惯于以食用植物油涂抹在烧伤和烫伤的患处——译者注),用红药水涂抹创伤,开始了这种原始水平的应急治疗。

在那飓风般的最初几天的某一天午餐时,一位本人也身负创伤且疲劳至极的年轻医生询问重藤博士,说是面对如此之多的负伤者,只有我们这几个医生,又没有足够的医疗器材,能起什么作用呢?据说,当时他们正望着在医院的院子挖出的大坑(我由此而想起在伦敦市内把因鼠疫而死的那些人的尸体扔进去的那个大坑)里火烧原子弹爆炸受害者尸体的黑烟冲向天际,同时在临时设立的食堂里急急吃饭。重藤博士面向那位年轻医生作了这样的回答:只要那些正在遭受折磨的人前来寻求救助,我们就只能设法对他们施以治疗般的努力。年轻医生下午没有前来工作,他自杀了。重藤博士告诉我,他一直为此而悔恨,说是当时应该多用一些时间与那位年轻医生进行交流。

那时,我是把尚未决定如何处置其头部肿瘤的刚刚出生的儿子,放置在东京的医院里而到广岛进行采访的。我想,或许是年轻的我挂着一幅与重藤博士头脑里那位自杀了的年轻医生的记忆相重叠的面容,重藤博士才对我说了当年未能对那位年轻医生说出的悔意。

治疗被原子弹投下后随即造成的创伤和烧伤的时期刚一过去,看上去并没有外伤却因发作急性原子病症状而走向死亡的患者们(这一年的年底,最先显现原子病症状的患者们同样全部死亡)住满了原子病医院。又过了几年,更为缓慢地显现出原子病症状,却是致命的白血病开始明显起来……重藤博士就把这样的二十年献给了医疗事业。其后,这种献身成了贯穿博士生涯的生活方式。

从广岛一回到东京,我就立即办理相关手续,以便尽快为婴儿施行手术。从那一年的年底开始,一直持续了数年,我在多次采访广岛的基础上写出了《广岛札记》,同时还写了一部题为《个人的体验》的长篇小说,叙述出生时头部患有肿瘤的孩子如何接受了手术,并向着恢复——是那种一面与重度疾患作斗争一面慢慢好转的恢复——而存活下去。就这样,我重新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和小说家的人生,说起来,这就是一种经过修正的新生活和新人生。我在想,我之所以为小说选择了这个题名,是试图将我和妻子以及孩子所蒙受的极为个人化的灾难,与整整一座城市全体市民的生活遭到核武器严重破坏的那场极为巨大的灾难连接起来,从而使得双方与作为人而必须面对的灾害的各种形态连接起来,并表现出这个主题。

自那个夏天以来,时间又过去了四十多年,当我现在回顾努力将那个夏天的那些时日的经验以及由此产生的东西作为文学作品予以表现的岁月时,在我来说现在已经非常明显,这只是单纯的原理。人们遭受到只能称之为毫无道理的巨大灾害的袭击,这其中有个人规模的灾害,也有战争这种由人类本身的人为因素而直接引发的结果,借助自然的威势,这种结果有可能导致更大规模的灾害。人们被这些灾害所击垮,却随即从那里开始不断恢复。所谓人,就是能够不断自我恢复的存在。而且,这个单纯的确信,便是我的生活准则的,也是我的文学工作的惟一且可靠的基础。

4

另外,我现在被告上了法庭,我是侵害名誉官司中的被告。这是对方针对我于1970年出版,目前还在重版的《冲绳日记》而提出的诉讼。这部作品与我刚才一直说着的《个人的体验》和《广岛札记》一道,是在自己青年期的最后阶段,为了再次出发而写下的三部作品里的最后一部。即便在这本书里,我也描绘了巨大灾害袭击冲绳两个小岛上的居民们的悲惨事件。不过,我在书中用了更多篇幅介绍了导致这个事件在冲绳发生的历史以及文化背景。

为了从外国赶来参加会议的出席者们,也为了日本这个国家的新一代,我概要地介绍一下我在书中所写的有关历史和文化的部分。在日本作为近代国家成立之前,冲绳就是一个以松散形式与中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长久保持外交关系的独立国家。在那里,人们创建了独特的历史和文化。而日本这个国家,赋予天皇以绝对权力,正向着超国家主义推进现代化,国家体制掌控的对民众的教育,被称之为“皇民教育”,也就是说,是为了培养天皇之国民的教育。这种教育同时也针对日本本土的国民,但是,强烈感受到冲绳民众间某种异质因素的日本权力机构,尤其在冲绳实施了更为彻底的“皇民教育”。

太平洋战争末期,为了达到尽量迟滞联军进攻日本本土这一目的,日本军队决定在冲绳全力抵抗联军。当时,驻守在冲绳的日军第32军司令官所指示的方针,便是所谓“军官民等共生共死”。在美国海军登上冲绳岛并攻击前进时,前进路线上有两个小岛,也就是渡嘉敷岛和座间味岛。当这两个小岛开始遭受攻击时,包括老人、妇女和儿童在内的七百人之多的岛上居民集体自杀。我的书主要记述了渡嘉敷岛的场面,我在这个记述中想要揭示这样一个事实:这个悲惨的事件深受日积月累的“皇民教育”之影响,认为成为敌军的俘虏是最为可耻之事,加之在军方“一旦投降,男人便会被杀死,女人则将遭到暴行”之类的宣传下,集体自杀便成了岛民们无可避免的选择。成为我这场官司之起因的渡嘉敷岛的集体自杀现场的幸存者们的证词,目前在不断增加,军队分发手榴弹等事例,更为明了地显示出这是由于日本军队的强制所造成的悲剧。

先前已经说到,与这场审判所并行(文部科学省甚至表示,要以我的这场审判作为他们审定教科书的新方针之根据),他们还施加了压力,从高中教科书中删除日本军队的强制之表述。冲绳民众举行了大规模抗议集会并呼吁恢复教科书原有表述,政府以及文部科学省作出了再度修改历史教科书的指示,然而,“强制”这句话语仍然被删去,置换上了非常具有日本官僚特色的“参与”这句表述。倘若同声传译“参与”这个日语词汇的话,我建议译为ParticipatiOn。

我就在这种状况下作为被告做了证言,目前正等待着三月的判决。现在,我在这里想要强调的是,一股在背后发挥作用的势力挑唆岛上的原守备队长及其遗

族,在《冲绳札记》这本书出版将近四十年后对我提起诉讼。现在,太平洋战争末期袭击了两个小岛上的居民的那场灾害,被原守备队长及其遗族表现成了何种模样,又将被在背后发挥作用的那股势力篡改成何等模样。

那些原告向我提起诉讼之初自不待言,直至这场审判已经进行了一半,他们还没有仔细阅读我的那本书,在审判过程中,这个事实已经非常清楚了。然而,他们这些人之所以对我的书提起诉讼,是被自称为1日日本军队相关者和“靖国声援团”的辩护集团所说服,并被信奉天主教的作家曾野绫子的著作所引导。在政府的司法制度改革审议会上,曾野作过相同宗旨的发言,在媒体上也反复发表过这些言论。最初,我认为这只是单纯的误读所致,后来却认为这些言论基于某种政治意图。她在渡嘉敷岛的纪念牌上刻了这样的文字——“一家人,或围坐一圈拉响手榴弹,或由身体强健的父亲以及兄长,中断柔弱无力的母亲以及妹妹的生命……。存在于其中的,则是爱。”而且,即便在刚才说到的那本书里,也引用了在渡嘉敷岛幸存下来的日军一位军官的证言:

“毋宁说,我所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以那般为国捐躯的美好心灵赴死的那些人的事迹,为什么到了战后,却被说成是在命令之下受到了强制?这样的说法,是自己在玷污慨然赴死的清纯之心。对于这种说法,我无法理解。”

一度具备了操纵政府和文部科学省的实力,梦幻着21世纪日本的超国家主义的那伙人,以散布如此没有人性的谎言为发端,现在,他们不把太平洋战争末期发生在冲绳的灾害告诉日本的高中生们,想要将其隐匿起来。如果说,日本军队在渡嘉敷岛和座间味岛上制造的悲惨灾害可能具有某种积极意义的话,那就是从如此惨重的灾害的后遗症中重新站立起来,费时多年终于恢复过来的当地那些人(其中还有曾亲手杀害自己家人的那些人),将把自己的证言传达给下一代人,以便他们得以铲除构成那种灾害的人为因素的“皇民教育”之残余。

惟有如此,或许才能够使得人们下定决心,不使这个灾害作为人类的恶行而再度发生。对于这样一种传达的通道,文部科学省却试图在向日本所有孩子提供教科书这个层面上予以截断。新出现的国家主义者们以此为目标而开展各种活动,他们还将继续活动下去。我已经下定决心,必须反对他们。即便在法庭上,我也为此而作了证言。

5

那么,就让我们重新回到在茂密森林中的那条峡谷里,为河里发大水的响动而心惊胆战的那个孩子的话题上来。去年年底,一位前来采访的外国女性,把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挂在我书房里的森林照片以及旁边那幅大废墟照片上。后一幅照片是连那位美国采访者也非常了解的世界级建筑家矶崎新的拼贴画般的作品。与我同属一代人的矶崎新,年轻时就制作了这幅废墟(他引用了原子弹爆炸后的广岛,还有大空袭之后的东京的照片)大全景图作品,构想了城市的未来图景。矶崎新其后常年间跨越国境,完成了很多建筑以及城市设计,然而,我却在他所有作品的背后,感觉到废墟的大全景图正落下阴影。

采访者向我提出了以下这个问题:

“我会见了以都市问题为专业的东京都的专家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告诉我,在今后十年内,东京都具有直下型震源,发生震度为七级的地震的概率非常之大。你也是因为对此感到不安,才挂上这幅废墟照片的吧?尽管广岛是你终生的主题。这一次,我也察看了东京,觉得这个大都市引发地震灾害的可能性极大。尽管你幼小时惧怕峡谷间河流里的洪水,可你为什么要离开森林居住到东京这座城市来呢?你考虑过带上孩子回归森林吗?”

的确,我是家族里第一个离开祖祖辈辈生活过来的四国那座森林来到东京的人。而且,是因为希望向一个学者学习而来到东京的。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当时之所以下了这么大的决心,只是因为被先生文章(以法国文艺复兴为专长的渡边一夫教授的书)中下面这一段内容所吸引。

“人将会灭亡。情况或许会这样。但是,为何不在抵抗中走向灭亡?而且,即便虚无是为我们而保留,你也不要视其为终将导向正确结果。”

这是渡边一夫翻译法国早期浪漫派作家塞南柯尔(Senacour)的一段话。至于我在十七八岁时是否认真考虑过人将会灭亡之事,现在已经难以言说了。但是,我的内心确实被在抵抗中走向灭亡,即便抵抗也不要视其为终将导向正确结果这个号召所打动,于是我来到东京,开始跟随先生学习,作为这种学习的进一步展开,我一直以文学工作为载体,持续贯彻着这种精神。

我就这样住在了东京,经常被震度为七级的直下型地震这种具有现实性的噩梦所威胁,这是事实,每当我想象着与身患智力障碍和身体残疾的儿子四处乱窜的情景时,便会为之茫然。坦率地说,那便是我的一个侧面。

不过,我所具有的另一个侧面也很分明。在那种思维方式中,这个侧面与那位在我的人生中同样非常重要的人物,思想家爱德华·萨义德密切相关。但是,那不是出自于萨义德所作著述中的话语,而是五年前,当萨义德因白血病而迎向死亡时,在他身边的友人所说的证言。据说,萨义德对巴勒斯坦问题的困难感同身受,虽然也知道在不远的将来没有什么希望,却持有一种乐观主义的态度,那个乐观主义,我认为就是意志的行为。这个证言中的话语,向着至今已73岁的我已持有五十五年的,刚才提到过的塞南柯尔的话语投射着强烈光芒。

我必须尽快结束我的发言了。关于居住在东京的人谁都惧怕的那个震度为七级的直下型大地震,当时我是这样答复那位采访者的,倘若被这场灾害所袭击,并且能够幸存下来的话,我想学习萨义德那种作为意志行为的乐观主义。尤其对我来说,那更是一个信念——人是可以恢复的。在此基础之上,我还想运用文学工作者所能拥有的方法,抵抗或许会因那场灾害而在国家层面上被唤醒的,走向新出现的国家主义的大合唱。倘若以那场注定到来的大灾害为分水岭,这个国家的文化朝向复活大规模的、超国家主义的方向扭曲,朝向我们的,祖先,甚至孩童时代的我们自己都曾经历过其悲惨的大规模的、超国家主义的方向扭曲,我们的下—代,以及下一代的下一代,都将不会再有希望。

至于我为什么要将地震之类的大灾害与国家主义的异常凸显联系起来,那是因为我联想到发生于1923年的震度为六级的关东大地震中,发生了屠杀朝鲜人事件、龟户事件。甘粕事件等,以及其后十年、二十年在这个国家出现的超国家主义的历史。至于战后长达六十三年的日本的民主主义,我所寄予希望的,惟有反复强调要从根本上改变这个国家以及国人的新一代。

在这个论坛上,我还想学习大家的发言。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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