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记忆

2008-10-19 06:05温亚军
作家 2008年1期
关键词:干粮兄妹母亲

温亚军

在我们老家,问你多大年龄,不问多少岁,而是问多少罪。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问,如果是方言,“岁”和“罪”的发音相差也太大了。后来,经历了人世间的一些艰难后,才渐渐明白,你活了多少岁,其实就是在人世间受了多少罪。老家人一语道破了人生的玄机,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是比所谓的哲人要深刻得多。

我的父母已经60多“罪”了。

如果以我当兵入伍为分割线,来写我的父母,大致可以分成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就是当兵前,我在家里与父母相处了17年时间。这一辈子最让我刻骨铭心的,就是这17年,父母为养活我们兄妹三人(其实是四人,最小的弟弟从小就送人了),受尽了苦难。

我的记忆是从饥饿开始的,童年基本上是在饥饿中度过的。现在所说的“三年困难时期”,可能指的是沿海地区,在我们陕西岐山,何止三年?直到我当兵走的前几年,也就是包产到户,把地都分到各家了,才解决了温饱问题。在那些饥饿的日子里,父母充当着非常尴尬的角色,尤其是我们家还没分时,父亲弟兄四个,都已成家生子,在我奶奶的统治下,在一起吃大锅饭。每到吃饭时,十几口人拥到厨房门口,分领自己的饭食。奶奶不一定参与分发饭食,但她会把蒸馍、饼子(每次都会做够吃几顿的)等贵重的吃食看得很紧,她把这些干粮挂在自己屋子的房梁上,谁也不敢动。我们兄妹三人是奶奶这些孙子辈里最大的,可得到的食物却和别的孩子一样,哪能满足我们成长阶段紧迫而急切的食物需求,每顿饭都吃不饱,经常去奶奶的屋子里眼巴巴地看房梁上的那个篮子。那可是填饱我们肚子的希望,是我们最甜蜜的想象。我们看房梁上的篮子,也看一脸肃静的奶奶,每个人的眼神都是饥饿和贪婪的。奶奶不为所动。我当时心里一直恨着她老人家,现在想来,在那样一个特殊年代,奶奶也只能那样做,她并不是看不到我们目光里的渴望,而是在回避和抗拒她会为那些目光而产生的软弱啊。奶奶这一辈子是很不容易的,爷爷得病去世得早,他没能够亲眼看到自己的一个孙子出世,就把这个家交给奶奶匆匆地走了。奶奶很厉害,她一个女人家,能给自己的四个儿子全娶上媳妇,并且坚持不分家一起生活,可见她老人家持家的本领了。所以,在奶奶面前,她的儿子媳妇们都很听话,尤其是我的父亲。

父亲和我的三爸一直承担着全家做饭、烧炕的柴草,家里一共有五个炕,一个锅灶,一到冬天,需要柴的量非常之大,除过出工下地干活,父亲和三爸基本上是一个礼拜就得上一次山割柴。后来,三爸被铁路上招工招走了,家里就剩下父亲一个男劳力,上山割柴的事只有落到他一人肩上。大伯和四爸一个是放电影的,一个学医,他们都有一份正经事做,父亲理所当然担当家庭重任。父亲去山上割的柴是蒿草,不经烧,夏天要好点,不用烧炕,也就一天三顿饭的柴火量。冬天就不行了,五个炕像五张同我们一样饥饿的嘴,等待着吞噬大量的柴草,以温暖那冰冷而漫长的冬天。父亲隔一天就得上山割一次柴。我记得总是天还黑乎乎的,父亲就背上干粮绳索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到天快黑时,父亲才背着一捆比房檐还要高出许多的柴草回来。进家门,柴捆还没放稳,婶子们已从后面砍断捆柴的葛根,东拉西扯抱柴去烧炕做饭。父亲常常在家里看不到一个完整的柴捆。

我们家住在塬上,父亲背着柴从南面的山上下来,还得上一个三四里长的坡,才能到塬上。我当兵后第一次回家时,下了汽车上塬,这一段我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坡路,竟然在我出去的几年后变得那样漫长和艰难,那时,我想起父亲上山下山,上塬下塬,还得背着能把他淹没掉的大柴捆,那段时光,父亲究竟是怎样走过来的啊!

父亲去山上背柴的日子,是一段苦难的岁月,但当时,却成了我们兄妹三人的节日,因为父亲总会给我们留他吃剩下的干粮。从父亲撵着黑出去,我们一整天都在盼着父亲能早点回来,好像是盼着父亲,其实是盼早点吃到父亲的干粮。吃过中午饭,我们兄妹三人就急不可耐地跑到河湾坡的塬边上,坐在一个叫大塄坎的地方,望着塬下那条曲里拐弯的小路,一点一点地数着时间过去的声音,焦急地候着父亲。我们往往要等到天快黑时,才会看到一个蠕动着的大柴捆,在艰难而执著地向塬上移动。看不到父亲。但那肯定是父亲了。我们欢呼起来,一边乱喊着爹,一边向塬下冲去,说是接父亲。我们从来没替父亲背过一小捆柴,只惦记着他的干粮。每当听到我们的喊叫声,父亲会早早地把柴背停靠在稳当处,用身子撑住柴捆,取下柴背上的干粮袋,给我们兄妹三人分好干粮候着。我们拿上干粮,还在计较谁多谁少时,往往会看到父亲冲着我们的笑脸上,汗水都没来得及擦掉。多年后我再想起这一幕时,才知道,父亲脸上淌的不一定全是汗水,还有泪水,辛酸的泪水……

我们浑然不知,这些干粮其实都是父亲舍不得吃,给我们省下的,父亲在山上靠吃阴坡还没融化的冰雪充饥。母亲后来告诉我们,奶奶把干粮控制得那么紧,怎么会给父亲多余的干粮?还有更倒霉的时候,父亲在山上割柴时,干粮有时会给乌鸦叨走,下午我们去塬下接他时,我们没有如期得到干粮,都一脸的不高兴,嘟嘟囔囔。父亲显得很羞愧,好像他没能给我们带回干粮,是他的错,不断地给我们兄妹说着好话。

父亲上山背柴一直延续到我上小学。那时我们早已分家,父亲去乡镇企业工作,比原来要好一些。我11岁时,每逢星期天,父亲带着我和哥哥一起上山背柴。我身单力薄,父亲怕我拿镰割伤,他和哥哥割柴,我一个人坐在山坡上边吃干粮边等。当然,我只吃自己的那份。到半下午时,我们父子三人背着大小不一的柴捆就下山了。下山时要经过一个叫水泉的地方,那里有个水源很旺的泉眼,住着几户人家,我们往往要在那里停下喝水、歇息。那里的人见到我背的柴捆,奇怪地问我,是不是刚生下来,就在炕头练习背枕头了?我羞得满脸通红。父亲则显得更尴尬。

自从分家后,我们一家五口人搬到北面院子,分到了一间半厦屋,还有一些日常用品。我记得很清楚,分到了一口三锅(最小的锅),有一天还被妹妹生气时端到院子,在石头上摔碎了。妹妹是出去玩,母亲叫不回来,就生气不给她留饭,妹妹脾气更大,干脆摔了锅。后来,我们家是怎么做饭的,我却记不清了,只记得家里一直没吃的。母亲挖野菜,到生产队收获过的地里去刨遗漏的小萝卜,红薯根。父亲上山背柴时都带过拇指大小的萝卜和红薯根。就这,还是不错的,如果到每年的春季青黄不接时,野菜吃没了,树叶老了吃不成,母亲就和一些妇女晚上去偷割生产队喂牲畜的苜蓿。那个时候,苜蓿可是个好东西,它救过全村人的性命呢。至今,我还记得苜蓿的味道。我在新疆当兵时,偶尔在菜市里碰上苜蓿买回来,却做不出当年母亲做的那种味道来。到北京后,就见不到苜蓿了。

那时,父母春夏秋三个季节全在生产队上工干活,一到冬天,

得兴修水利。修水利在我们那里是一件徒劳无功的事,没有水源,为响应上级号召,一直坚持在修。修水利一般放在没有农活的家闲空当儿,也就是冬春两季。恰恰这个时段青黄不接,缺乏填肚子的食物。记得母亲经常给我们兄妹三人留下掺有粮食的菜饼子,自己则煮几个小萝卜(大的都在生产队呢)带到工地当午饭。挖土方、搬石头,干的都是体力活,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撑持下来的。有一年冬天,父母去五丈原公社的石头河修水利,他们就在刺骨的冰水中捞石头,晚上还住在工地上不能回家,我们兄妹三人留在家里,由我哥给我们做饭。我哥那时最拿手的饭,就是拌汤(疙瘩汤),他把疙瘩做得很大,味也调得重,吃了不容易饿。记得有一天上午,父亲突然从工地回家,他不知从哪里得到了一只桔子,上塬下塬走了七八里路,专门送了回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桔子,可没我的份,因为妹妹最小,桔子给了妹妹。我没吃过桔子,不知它的味道,那次,我偷偷吃了桔子皮,很涩。

就是父母在家的日子,白天上一天的工,晚上还要参加队里组织的学习、开会,把我们兄妹三人锁在家里。父母有时难得晚上在家一次,母亲不是纺线,就是织布、缝衣服、做鞋子,一家五口人穿的衣服、鞋子,都是母亲一个人织的布,坐在油灯下一针一线做的(现在母亲的眼压高,动不动疼得整个眼窝都会肿起来,绝对与那时在油灯下做针线活有关系)。在那个时期,母亲很要强,她一直坚持着上工,一年下来,母亲几乎出的是全勤,工分始终排在妇女的最前面。但家里年年都欠着生产队的钱,不管一年有多么辛苦都是白干,可母亲从来没抱怨过,她不识字,也算不来这个账。话说回来,母亲就是能算清楚,又能怎样?那个年代容不得一个人闲着,即使吃不饱肚子。母亲像大家一样,一边辛辛苦苦地白干着,一边想法子解决我们的肚子问题。青黄不接时,为了我们能吃上一口粮食,母亲时常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回娘家。外婆家的情况稍好一些,我们去了,外婆总会倾其所有,叫我们美美地吃饱肚子。后来为避嫌,母亲不能带着我们兄妹三人同时去外婆家吃了,就只带着哥哥,因为哥年龄大些,能多吃点。另外,哥哥劲儿大些,叫他去背外婆躲着舅舅和妗子给我们藏的几块干粮、几把米或者面粉。我们兄妹能活下来,除过我的父母,与外婆她老人家的救济是分不开的。到这里,我忍不住得说一下我的外婆,她老人家一生积德行善,诵经念佛,不食荤,活了九十多岁,于2000年11月份去世。外婆有二十多个孙子、外孙,她唯独最喜欢我,尤其是在我当兵走了之后,外婆常常念叨我,啥时候才能把兵当完。她不知道新疆在什么地方,光听别人说很远、很荒凉,她就一直担心我。她不知道部队是个很浩瀚的概念,也不知道兵和兵是不一样的,她只知道我当了兵穿身军装,于是,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见到穿制服的(后来制服品种很多),上前就问我的情况,常常弄得人家莫名其妙。我是2001年2月调到北京的,她老人家没等到我离开新疆,成了永远的遗憾。

大概是我上小学后,父亲去了公社的装卸队当会计。父亲在他们四兄弟中,是上学最多的,他上过初中,字写得很漂亮,算盘打得也很出色,但一直没能用上,这下总算有了用场。公社在塬下的陕西汽车制造厂所在地,算是繁华场所,每到星期六下午,如果礼拜天不上山背柴,我便下塬到父亲那里去耍,晚上还可以住上一夜,星期天下午再回家。父亲他们的装卸队就是为陕汽厂服务的,经常给粮店装卸粮食,父亲是会计,按说可以不干装卸的活,但只要是去给粮店装车,他都参加,为的是装卸完后,他可以和其他人分一些撒在地上的杂粮。大多是一些碎粉条,父亲拿回家,母亲用筛子筛去沙土,煮了给我们吃。碎粉条很好吃,就是不好消化,半夜肚子疼,但这毕竟是上好的吃食。后来,父亲跟库房的人关系不错,偶尔能扫些粮店地上的面粉,里面有不少细沙子,筛子没法把沙子筛去,母亲用这些面烙饼子,吃时根本不敢用牙咬,太硌牙,只好用唾沫慢慢泡软咽下去。就这样的面粉,我们一点都没浪费,在母亲的调剂下,全都吃了(妹妹后来有胆结石,不知与那时候吃这种面有没有关系)。

有时候,我晚上常常会想起过去,只要一想到这些,我绝对失眠。过去留给我刻骨铭心的饥饿,致使我的童年一点都不美好。现在反过来想,也正是那种苦难的日子给了我坚强的韧性,促使我不断进取,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成为一个作家,还进入了首都北京。能有今天,这是我绝对没想到的,我的父母更是没有想到。我初中还没毕业,便辍学了,原因是我的学习很一般,恐怕考不上高中,便提出退学。当时父亲还不同意,他一心想叫我把书读下去,可我对自己没一点信心,父亲没法,只好同意我退学。其实,我退学是明智的,我们那个班考上高中的只有一个人,别的只是多交一些学费,最后都回家种地了。关于辍学的事,后来我在写作者简介时,总喜欢写成因家庭贫困辍的学,其实,那时我家情况明显有了好转,最主要是分田到户,家里有了粮食,再也不会饿肚子了。父亲也有了很大变化,装卸队变成了运输管理站,先是经营几辆手扶拖拉机,后来换成了汽车,最多的时候有六辆汽车,成为乡里最好的企业,父亲也当上了副站长,我们家门口就经常停着汽车了。这可能是父亲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他第一次给自己买了一件高档衣服,是中长式的黑棉布大衣,很实用的那种,整个冬天都穿着,这就区分开了与普通农民的身份(我当时是这样想的)。父亲还给哥哥和我,分别找到一份临时工,一个月四十多块钱,我们都很知足。家境慢慢地好了起来,率先在我们村子盖起了砖瓦房,率先取消烧柴改烧煤,率先用上鼓风机,率先买了黑白电视机,率先买了压面机……

这些率先,都是父亲这一生最引以为自豪的,可在当时,每一次率先,都会遭到母亲的反对。母亲是一个勤劳、俭朴的人,因为受苦挨饿的那些日子,把她给整怕了,她想攒下钱粮,以后如果再碰上饿肚子时就能派上用场。可父亲坚信饿肚子的事以后不会再有了,他坚持干了几个率先的事,惟一没干的,就是尊重母亲的意见,没卖掉多余的粮食,致使家里每年吃的都是陈粮,磨的面粉压的面条没有劲道。

就在这个时候,我提出去当兵。当时,好多人已经满足吃饱肚子的现状,都不愿去当兵了,我的哥哥就是这样想的。可我坚持要到外边去见见世面,到部队上去,这是我惟一的出路。我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学开汽车,依我的文化程度,绝对没想过混出个人样来。父母同意了我去当兵,当然也希望我能出息。1984年10月,我17岁,父亲给我虚报了一岁年龄,顺利通过体检。后来知道要去的是新疆,父亲嫌太远,心里有点动摇,可我坚决要走。最后,父亲还是尊重了

我的选择,只是在我拿上入伍通知书的那几天,外婆哭丧个脸来到我们家,饭都吃不下去。父亲则和我睡在一个炕上,晚上他用手摸着我的脚,一个人默默地流泪,有几次半夜里父亲忍不住哭出的声音,把我惊醒了。父亲在我的心目中一直是坚强的,可在那时,我看到了他脆弱的一面。母亲更是受不了,在我离开的前几天,一个人发呆,动不动就流泪,搞得我得躲着她,不然,我也会因为离家而流泪的。

1984年11月10日,我离开家,穿上军装,离开生活了17年的那个叫四原的小村子,登上西去的列车。这一走,我的命运彻底改变了。我一直当到第四年兵时,才回了一趟家。那时,从我当兵的新疆喀什回趟陕西,得坐三天半的汽车,三天火车,来回得半月时间。现在想想,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那四年,父母对我的操心挂念,我用文字根本没法描绘出来。不过,第四年兵后,基本上每年都能探一次家,每次离家归队时的伤心场面历历在目。到后来,父母亲慢慢地习惯了儿子在外面的事实,反正每年都能见一次,不是太伤心了,他们把心事又转移到我的终身大事上。他们先后托人给我在老家介绍过几个对象,有的我根本就没见过面,他们找人测生辰八字,认为不相符,就做主推掉了。在我的婚姻上,父亲还有很天真的想法,那时我还没提干,只是我平时闲下爱写几个字,因此认为自己有文化了,赶紧弄副近视眼镜戴上,留在部队一直不见复员,父亲以为他的儿子已经出息,连眼镜都戴上了,就要给我找一个各方面都相当的媳妇呢。有一次,别人给我介绍了一个在火车站税务所当合同工的女孩,父亲给我寄来照片,我探家时见了一面,没想到,那个女孩还想着我能在部队混出名堂,以后可以把她随军带进城市呢。依照当时情况,显然是不可能的,我还是个兵呢,以后的路谁能看得见?那个女孩能图我什么?只好拜拜。这件事伤透了父亲的心,对我刺激很大。当时,我对自己的前景没一点信心,根本不认为自己能}昆出什么名堂来。我如实给父亲说年底会复员回来,父亲很难受,认为我不能白当了五年兵,到处托人给我找工作,不想叫我再回农村。显然,父亲的努力根本没用,没有人会帮他这个忙的。我做好了年底复员回家的准备,把东西都托运回家了。可是,事情突然有了转变,年底部队又把我留下,并且给我转了志愿兵,我终于拿上工资,算是有点小出息了。就这,父母亲已经很知足,很扬眉吐气了,到处给人说,他们的儿子在部队混出名堂了。

后来,我自己找了对象,结婚成家后不久,又赶上好机会,我干的那个专业全部提干,我有幸成为军官。这是父母绝对没想到的,他们比我还高兴,认为我是给他们撑了脸面,也把我当成他们的精神支柱。

我的命运比较好,因为写东西,提干后从喀什调到乌鲁木齐,几经煎熬,终于分上房子。父母还带着我的大侄子去了一次乌鲁木齐,他们在城市极不习惯,只待了十几天,但他们却非常高兴,认为我算是真正进入城市,又在写书,成为作家,是我们村最有出息的人了。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去了。父亲拿着我出的小说集,到处给人说,书是他儿子写的。农村人大都不看书,写书跟他们的生活太远了,几乎没人响应,但父亲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2001年2月,父母万万没想到,我突然被调到北京,很快,妻子女儿随军进京,一家三口进入首都。终于走出艰难困顿的日子,又开始了摩登城市里繁华无助的新生活。这下,可把父母亲高兴坏了,尤其是父亲,他所在的乡镇企业几经改造,已经被乡里干部毁了,父亲因此也结束了他长达二十七八年的乡企生涯,回到家里。这个时候,是父亲最灰暗的时候,两三年里,他整天待在家闷闷不乐,身体也出现问题,我突然调入北京,使父亲心里一下子明朗起来,他像换个人似的。妹妹给我打电话说,父母这下高兴得不得了,觉得我给他们把面子撑得太大了,商量着啥时候到北京来看看呢。真正叫他们来,他们未必会来,我知道,他们怕花钱,怕给我添麻烦。2002年冬天,母亲因为眼疾,非常严重,我便趁机叫父亲陪着母亲来北京治病,他们才终于来到北京。但他们并没好好看一下北京,一是母亲身体不好,她晕车,二是北京的冬天出门不方便,在给母亲看病时,我带他们只去了天安门和故宫,走马观花地去了北大、清华和王府井,还有离我家很近的人民大学,别的地方都没去,母亲已经待不住了,她一点都不习惯,吃不下去饭,操心着家里,他们只待了九天,就回去了。

哥哥经常在电话上,叫我勤回家。现在离家近了,可是我不知在干什么,整天沉在自己的创作之中,每年能回去一次,但都匆匆忙忙,待不上几天。

有一年暑假,我带女儿回了一次家。在西安转车时,这里的部队有我的一个兄弟,他找一辆小车把我们父女从西安送回老家。这在我们村子轰动了,我不但调到北京,西安的部队还用小车把我给送了回来,真正是给父母家人脸上增光了。可是——问题总是出在“可是”上,因为送我的车是红色的桑塔纳,村里有人说我叫的是出租车,摆谱造势的(村子里的人早就认为我已经不在部队,因为后来这些年我回家没穿过军装)。这怎么行,父亲到处去给别人解释,这是部队的车,从车牌照上可以看出不是出租车。父亲的解释也不知有没有人信。第二年过春节时,我们一家三口回家过年,西安部队派了辆白色桑塔纳送我们回去。过后,我听父亲说,村里人说又是谁谁他舅的车,根本与我不搭界……

父亲为改变村里人的看法,证明我还在部队,就给我揽了不少别人家孩子要当兵、考学、提干、转士官的活儿。我在部队上根本没这个能力,到处求人,但这些事基本上都没办成,弄得父亲很没有面子。但我是尽了心的,只是能力有限。

父亲六十多岁了,他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从乡企回到家里后,待在家里总是不习惯,动不动与母亲为一些小事吵架,他还托人给他在外面找活儿干。我妹夫给他在宝鸡找了一个工地看大门的活儿,一个月只有三百多块钱,父亲瞒着我去了。我知道后,心里很难受,想劝他不要干了,母亲却对我说,叫他去吧,他在外面几十年,回到家待不住。可是我后来听说,父亲在工地不光是看大门,还要干活,并且住的条件很差。我打电话叫父亲回家,可是说什么他都不回去。2003年闹“非典”时,我抓住这个时机,硬把父亲叫回家。

可是,时隔不久,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找看大门的事,总要出去干活,不然在家身体就不舒服。2005年3月,父亲大病一场,把我们吓坏了,我赶回家带他到西安治疗,不久康复后,他又到处找活儿。去年,在离家不远的高店镇,我妹夫又给他找了一个看大门的活儿,离我妹妹家近,说是条件比原来的好得多,我知道阻止不了父亲,就让他去干吧。只要他身体没毛病。可是,我的哥嫂常年在外,我的小侄女上中学后,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人,她的身体一直不好,她不认识字,光会接电话,不会往出打,我又多担了一份心……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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