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卫平的诗歌(十六首)

卢卫平

理解一个比喻要多少年

理解一个比喻要多少年

要经历多少风雨，多少事

要遇见南来北往什么人

雪，像盐一样白

这是我小学二年级写下的

雪的比喻句。三十多年过去了

除了白，我没有在雪和盐之间

找到更紧密的联系

直到今年冬天．你离我而去

我陪你走过的沿河大道

被风的刀刃砍成伤口

这雪．才真的像盐一样白

让我在夜晚看见一座城市的

疼，痛。

2007.9.15

梦

涛声在催眠。睡在船上的

水手，梦见自己骑着骆驼

在沙漠的最深处找水

钢铁在燃烧。在工地上

瞌睡的民工，仅仅十分钟

就梦见大雪覆盖了大地

凌晨三点，两百多斤的

王富贵．吃完宵夜不到一小时

在呼噜中大声喊饿

教堂的钟声敲醒酒鬼

他说，他在梦中和上帝划拳

再喝一杯，上帝就会醉

2007.9.16

秋日

我用了一个秋天的时光

才对你说起．秋风是贪婪的

它带走所有的树叶

它让每一棵树都沦为乞丐

昏黄中，树枝锉刀一样的手

伸向匆匆的路人，在冷漠的脸上

寻觅星星点点的温暖

我不愿意抬头，在一朵乌云中

我不止一次看见

一辆汽车向天边奔跑

撞上太阳的红灯，它才会停下

废弃的航线上，成群的鸟

没有一只栖落在我的屋顶

鱼塘已经干涸，枯发渔夫

还在灯下织着细密的网

还在网中等待那个停止衰老的人

酒，在酒瓶中沉睡

它梦中的火焰，将我照耀

也将我灼伤

2007.9.20

对一支蜡烛的愧疚

在清理书桌抽屉时，我看见

一支蜡烛。在灰尘的遮盖下

仍然闪着朦胧的光

无论我怎样回忆，我都无法知道

这蜡烛是从什么时候就在抽屉里

陪我读书，写作，关心我的冷暖

想那些已从我生活中消失的人

已经有很多年没停过电了

谁会在灯光下想起蜡烛

谁会在相伴时感到孤独

它渴望黑暗降临，渴望我

在寂寞时清理往事的抽屉

岁月的棋盘已进入残局

我仍能听见远处的召唤

但渐渐地．我已无力响应

在擦拭蜡烛身上的灰尘时

我隐约感觉到它冰凉的表情下

一颗温软的心仍在跳动

当打火机向它耳语

它只轻轻一个颤动就喜极而泣

我在它透明的泪里

感到从未有过的愧疚

2007.10.19

珠穆朗玛

医生说

我已经永远无法

登上珠穆朗玛

我的身体只允许我

在五千米的营地

看一眼珠穆朗玛

然后歇口气

再看一眼珠穆朗玛

接下来我要走的

都是下坡路

我已渐渐驼背

我越来越沉重的头

正一寸一寸靠近大地

而珠穆朗玛

还未停止向着天空上升

我在人世才走过四十一个春秋而珠穆朗玛

已穿越千百万年的风霜

2007.7.17

藏

吹过清晨的风，藏着落叶傍晚的呜咽

飞过秋天的蝴蝶，藏着花朵春天的叹息

种子的腐烂，藏着大地的忧郁

浪花的歌声，藏着大海的孤独

你梦的幻影，藏着一只饥饿的狮子

你的呼喊里，藏着一只安睡的羔羊

你的回眸中，藏着刀的锋利

你恨的橱柜，藏着爱的往事

你微笑的阳光，藏着欢乐的彩虹

也藏着秘密的乌云

你的泪水，藏着我的生命之盐

也藏着我的坟墓

2007.10.17

沙漠

终于等到你来了

这渴死的大地，这无边无际

眼泪流干的巨大驼队

从此有了蜂蜜一样的颜色

我是第一个在沙漠想到甜蜜的入

我相信，你的每个脚印下

都能找到水。你把你的胡桃木梳子

埋在低洼的地方，只需一缕春风

就能长出一片树林

星星在夜空开满鲜花

你拿出小圆镜，就是对着月亮梳妆

夜深了，星星怕你孤单

会摇响小铃铛。你唱的北方小调

我也会唱。用夜光杯喝酒

醉了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风刚好能吹动你月色的长裙

每一粒沙都顺从你的意想

欲动未动，欲说还休

我不再给钟表上发条了

你一定能收回你来世的承诺

2007．10 30

复印机

在十年里，李建国结了三次婚

在十二年里，王小敏也结了三次婚

今年元旦，李建国和王小敏结婚了

在花园酒店摆了八十多桌

那天我出差在湖北，没赶上喜酒

今天傍晚，我在复印机专卖店碰到他们

手牵着手，脸上菊花盛开

看上去像是原配

2007.6.2

墙

看见你，我就看见了墙

我想象墙的后面是一片原野

原野里有一条路

曲折，但不坎坷

长满荆棘，但荆棘丛中鲜花盛开

沿这条路，我能走向你的过去

你能走向我的未来

沿你微笑的梯子翻越墙

用你忧郁的力量推倒墙

这是我所有的努力

你用你的秘密在墙上设置迷宫

身陷迷宫的人

站在墙的绝壁上

把大地当做深渊

2007.10.15

果盘

果盘在茶几上

喝茶的人不知去向

是谁摆置的果盘也无人知道

果盘里有香蕉、苹果、梨和橙子

它们之间谁也不认识

它们很亲密地挨着

在各自的甜蜜回忆里

等候那个拿刀的人

在天黑前回来

2007.4.18

大雪

大雪，是从晚上九点

开始下的。下到十点

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雪

到底下了多大

知道雪下了多大的人

是这座城市还没有安静下来的人

在干净的冷中

在看不见的洁白中

他们想着这场雪会下多久

想着睡梦中的人醒来后

看见雪，但看不见下雪

这些人在惊喜时

是否有谁想到遗憾

这雪要多久才能下到长江

不下雪的地方，谁在用雪花的诗句

洗涤自己浑浊的内心

这样的念想让他们觉得

这雪下得有点味道

是天空经过很长时间琢磨才下的

是大地经过深思熟虑才下的

他们中如果有你

这雪就在我见到你之前不会停止

2007.10．23

血疑

五年前，我献过血，B型

300毫升。透明的针头扎进黑暗的

血管，流出鲜红的血

寒风中，我的血在一个塑料袋

作短暂停留后，被陌生人带走了

五年来，只要一看见红色

我就想，我的血去了哪里

它在冷冻后被谁温暖

它曾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可它要进入另一个身体

是天使还是魔鬼．都不需要我

准许，甚至不需要我知道

前几天，单位老王做胃切除

输了很多血，B型多少年了，这个三言两语的大块头

搞了我无数小动作

我已无力恨了，但我牢记着

明亮的世界里，他永远是一个黑暗的人

我的血，是否流进他扭曲的血管

如果他流着我的血

仍然在背后捅我的刀子

我要不要给他一刀

我担心我失散多年的血

会从他的血管里喷我一脸

2008.1.5

煤，雪

煤是上半夜进城的

煤，和运煤的人都没想到

下半夜会下雪。雪在黑暗中

飘扬，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剩下最后一口气，雪才肯降落

雪看不见它的落脚点

雪带着尘世之外的消息

愿不愿意落在煤上

煤承受着大地的压力

愿不愿意被雪落

雪表面的冷，煤内心的热

雪的轻盈，煤的沉重

这些在下雪时应该有人想到的

直到雪停了，天亮了才有人去想

雪覆盖着煤．煤帮助雪

在城里实现了雪山的梦想

雪白，煤黑。雪不化，或煤不再搬运

人们就只能看见雪的白

看不见煤的黑

2008.1.15

灌丛中的长颈鹿

高大．就让你更高更大

目空一切，就让你抬头能看见的

只有天空和天空

伟大的发明，史无前例的酷刑

把长颈鹿安置在灌木丛中

在那里，有你很多年不见的叶子

有出身低微的花为迎接你

一脸苦愁地开着

你忍着扭断脖子的巨大痛苦

一次次低头，去亲近低处的事物

去在尘埃中寻找知己

多么平易近人．多么心怀悲悯

赞美声遮盖了你辘辘的饥肠

仅仅为了果腹，你天生高贵的脖子

成了你身躯滑向深渊的梯子

鹰为翅膀飞翔．马为蹄声奔跑

你幻觉中的灌木丛长出一棵树

正直，高耸，枝繁叶茂

你站在树下．望着远方

内心的傲慢，让天地辽阔

2008.1.29

梦想

一个小女孩，看她的辫子和酒窝

不超过六岁。离她最近的两个人

一男一女，黑白分明

按常识，应该是她的爸爸妈妈

他们用方言喊了两声

每声两个音节，很动听

是什么，我没听清

但我猜想，这两个动听的音节

就是她的名字

她没有应答。她用右手食指

在一小块平整的沙上画一条鱼

鱼的身子很瘦小，张着大嘴

画完后，她打开随身的小水壶

往鱼嘴里喂水。从她的神情能看出

她希望能把这条鱼喂活

直到小水壶干涸了

直到小女孩满头大汗了

这条鱼的尾巴也没有摇摆

这是我在敦煌鸣沙山看到的

我用五百万相素的相机去拍这条鱼时

看见鱼的眼睛是湿的

像刚哭过

2008.1.23

悲悯让我不知所措

天黑了，零下了，他睡着了

在马路边，在贴有寻人启事的

围墙脚下。头枕着一张旧报纸

报纸上说全球变暖

南极冰雪加快融化

报纸下是一块砖，或者石头

胸口和腹部的两片枯叶

是风吹帮他盖上的

我要叫醒他。他只有一条腿

另一条腿也生满冻疮

半小时，或一个小时后

他或许就永远无法醒来

我不能叫醒他。此时

他也许正在做梦．梦见自己

躺在老家的火炕上

盖着母亲的新棉被

也许，现在是他整个冬天

惟一感到温暖的时刻

叫，还是不叫

悲悯让我不知所措

让我回家的路

在黑暗中渐渐漫长

2008.1.9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