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味之味

2009-01-05 02:26
学周刊·下旬刊 2009年9期
关键词:山水诗王国维山水

陈 瑜

本文首先比较两幅中西方风景画的代表之作,一幅是元代山水大师倪瓒的《平淡的山水》(1372),另一幅为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涨潮的塞纳河》。同是描绘山水之作,《平淡的山水》用墨极淡,笔触不甚明显、清淡模糊。画面宁静淡远、没有明确的视点,远近基本一致,吐纳万物而又浑然一体。《涨潮的塞纳河》则采用了不同的手法来描摹自然景色,其用油画独有的色彩、明暗、线条和肌理完美地表达着画家的视觉感受,通过光感、质感与空间性,营造了身临其境的审美视觉效果。

这两幅画是笔者阅读《中西诗歌山水美感意识的演变》之后的第一联想,西方哲学是走向终结,触及极限或界限,是西方思想之新的开始,换言之哲学之为思想,一直在触及自身的界限。而中国思想并不思考终结,因而也就不涉及界限的问题。与山水意识密切相关的道家哲学反对用抽象概念来划分界定原本浑然不分的宇宙现象,认为“把刻意的知性得出来的结构视作对宇宙现象秩序最终的了解和依据”是一种假象。因而中国的山水诗如同山水画,是使原始的物性原原本本地呈现,让其“物各自然”地共存于万象之中,诗人如同画家的散点透视一般化人物象,使其毫无阻碍地呈现。以达纯然淡远之境。这一美学原则在中国可追溯至老庄“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以及“坐忘”、“丧我”的虚静之说。至魏晋抚无弦之琴的陶潜开启这一诗歌传统,唐代王维、韦应物、柳宗元等诗人继承了这一传统并延续之。

而西方诗人对这一问题解答的探索是充满矛盾的,诗人们曾强调把美感的主位放于诗人的心志之中,像画家凝视风景那样凝视诗的主题。如英国自然诗大师华兹华斯的诗作,着重单线的行进如同西方单向透视的传统画,是自我追寻的过程,而非以山水景物的自足的存在为依据的。山水的呈现过程都被诗人视觉接触的次序所细心指引,一定的视角、一定的时间、一定的光与影的交错……这无疑是一幅细致逼真的印象派油画,使观者站于画作之外。无法融入诗境的物态了。受西方哲学抽象思维的影响,浪漫时代的诗人普遍都存有这样一种焦虑,像康德一样。他们认为纯然感受外物是不足的,“真正的认识论必须由眼前的物理世界跃人形而上的世界”。现代诗人逐渐对物象的本身之美有了感觉,唐林荪(Chades Tomlin-SOn)、柯曼(Cid Corman)等诗人的尝试都说明了“焦虑不安的智心”正在减弱,而中国诗歌的审美意境正在打开。

在这里,我们暂不讨论“纯山水诗”论及其“以物观物”创作方法的合理性,应该看到其通过考察不同文化“模子”的尝试,无疑给传统以西方文学理论来影响、规范中国文学实践的旧路上的学者们一个新的视点,为中国山水诗的意境在西方得到理解提供了可能。将“以物观物”的哲学思维引入文学创作之中,首见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在王国维看来,无我之境中的“我”消失到了物之中,从而进入了无我状态。《红楼梦评论》里王国维曾征引庄子濠上观鱼的故事来论说“观物”,可以看做是对物我难分的形象化说明。

对于叶维廉和王国维同样推崇的“物各自然”的纯然淡远之境,在人类学中也有类似的阐述:对中国人而言,人是对外界有所感,才心中有所动。我们内在的感动愈深,这种感动就愈不具有个人特色,愈不受个人利益限制。而且,这种感动愈能使我们自己与世界存在着丰硕紧密的联系,使我们感受到我们本身是万物演化过程中的一部分。将此种感受观照于文学,也就表明了上面我们所论述的这种更为重要的文学视野,不只为艺术的乐趣而设立,还承担了提升心灵的功能。“子言古淡有真味。大羹岂须调以薤”,古人所追求的淡然之境,构成了大自然规则的交替变化和现实沉默的运行特征。在这种自然清新的“真昧”中,揭示了宇宙平衡所蕴藏的基本德性。

在海德格尔与日本人的对话中,日本人提出了“言叶”这个词:它与花瓣有关——由慈爱所带来的澄明着的消息中生长出来的花瓣。汉语思想中则表现为淡然,淡然是从水、从雪,从枯树或者山峦的轻轻擦然的云烟中飘散出来的安宁的韵味。而中国传统思想中的淡然。不是以“有——无”或“存在——非存在”为思想的边界,而是超出有界和无界的话语模式。成为“无言独化”的无味之味。

因此,中国古典诗歌中“无我”的淡然之境,用另一种角度来诠释:当意识超越了一切束缚,重新获得了自然和纯真,便可达到无拘无束的虚待状态。山水诗人善用道家或禅宗的附含语义来表达这种淡然态度,这种“真味”不同于食橄榄须辛苦咀嚼才能尝到味道,而是指向淡然的第二种向度,通过澄澈纯然之味(水之无味)来体味。这为山水诗的写作提供了一种模式,唐末的司空图认为山水诗最杰出的诗人——王维与韦应物,其诗句都是澄澹清澈。所谓“右丞、苏州,趣味澄复。若清流之贯达”。

一如水墨画中的淡然,山水诗中的淡然具有某种不在场:各种事物在出现的同时也在远离我们,它们向远处敞开,最后被远方淹没。这种淡然的真味,本文用所有味道之本——水的澄澈来象征,希望通过这种无味将人的意识带领到现实的根源。这种淡然之境是通往简朴、本质的进深之道,也是远离个体、偶然的淡漠之途。在这个意义上。笔者认为淡然之境是超验的,但这种超验性并不如同信仰将我们引人另一世界。我们可以以内在性经历它。淡然之境即是这种与大自然调和的“超验”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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