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岁的母亲,因为要读我的诗而学认字

2009-01-08 05:28张培昂
祝你幸福·午后版 2009年11期
关键词:大姐母亲

张培昂

我母亲是我们家里最后一个文盲。姥姥去世时,母亲还不到10岁,家里没钱供她上学,她成了“睁眼瞎”。“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从我懂事,她就无数遍地在我面前这样自嘲。

因为饥饿,有时候在睡梦中,蛔虫经过她的胃,从嘴里爬出来。16岁,为了能吃上饭,她到济宁钢厂当工人,像男人一样往炉前扛料。那正是大跃进的时代,她和很多同龄人一样,得到一个“铁姑娘”的光荣称号。

在钢厂工作了两年,姥爷觉得那不是女孩子干的活,让她回了家,开始张罗她的婚事。按照现在一般人的眼光,她不该看上我爸,因为她看上去比他的个头还要高。但父亲是村里的第一个高中毕业生,是个“秀才”,在村小学当老师。也许是这一点让母亲心动。关于父亲“书呆子”的逸事,我听大人唠叨最多的一件:爷爷让他去薅猪草,他夹着本书就出了门,等日头落山回到家,书读了大半,筐里的草,却只有浅浅的一层,刚好盖住筐底。

人家笑话我爸:“他哪里是去,他是找个荫凉地儿看书去了。”

母亲和父亲结婚之后,生下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我上面是两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我小时候一直由大姐看着。在我记忆里,有一个场景至今难忘。我站在街头嚎啕大哭,婆婆的泪眼里是母亲渐远的背影。她是去下地干活,可是作为小孩子的我却是那么依恋她,希望能让她带在身边。

大姐束手无策,邻居家一位大娘拿来一个苹果给我,依然止不住我大放悲声。等我再长大一些,姐姐们也都上学了,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就不得不带我在身边,任由我在田间地头小河边找寻自己的乐趣。开饭的时候,生产队做的大锅菜,一人分一大勺,我贪婪地吃了母亲的那一份。好多年以后,我的舌根还残留着那大锅菜的味道,以至于很多次对别人感慨:小时候吃的生产队的炒卷心菜最香了!

因为父亲在学校教学,母亲是作为一个完整的劳力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的。可是因为我,她却不能享受一个完整劳力的饭食。长大之后回想起来,一方面是对那时贫瘠的生活中吃到的菜有所回味,另一方面,更多则是对自己少不更事的责备。

农村一年四季都有活儿。春天插秧种稻,一不小心会被水田里的蚂蝗死死地叮住,不能用手往下拽,会连肉带血地拽下来一团,要用鞋底狠命地抽。夏天给棉花打叉子(掰掉多余的枝叶)。那时候的棉花高啊,人走进棉田就被淹没了,里面又闷又热。不打叉子,棉花就光长个子了,结果就少。秋天收割晒场。冬天也不完全闲着。大队挖了一个大水坑,夏天的时候,人们割了草倒进水坑里沤肥,到了冬天,该出肥了。大人们冒着寒冷下到坑里,一筐一筐地把肥抬出来,摊开在太阳底下暖烘烘地晒……所有的活儿,苦的累的,没有一样落下过母亲。

分田到户之后,无论是地里的活儿,还是家务,依然是母亲一肩担当。直到大姐初中毕业,她才算有了一个帮手。

曾经有一段时间,大概是我刚上大学不久,我时父雄的生活能力产生了怀疑。是的,毕竟父亲当老师有一份工资,而且母亲的一生都在操劳,可是为什么他们能给我的生活费却是在同学中属于比较少的?即便是和来自更贫穷地区的许多同学相比。在我大学要毕业的那年,给家里写了一封要钱的信,不久之后收到了回信,令我吃惊的是,这封信竟然出自曾经是“睁眼瞎”的母亲之手。

随信有一份父亲的工资单。母亲说这是她的意思。她把父亲工资的去处一一作出说明,最后告诉我,钱要节俭一点花。

随后我收到家里寄来的100元钱。我把那封信贴在7床头,用以明示。

也就是这封信告诉我:母亲识字了。

那是1994年,她52岁。

在大家都不富裕的时候,供孩子读书是最大的负担。我们家一直有三个孩子在念书,除了大姐,为她下面的弟弟妹妹做牺牲,早早离开了学校。

1984年,我从村里的小学考上了县一中。父亲也在这一年通过优秀教师选拔调入一中,成了一名中学老师。而我的二姐早在几年前就已在一中念书了。这样,农村的家里平时只剩下了母亲、大姐,和年龄尚幼的弟弟。

我和二姐在县城上学的时候,都还是农村户口,在学校吃饭还需要“转公粮”——到粮管部门用粮食换粮票,现在的80后也许不知道吧?在学校里,我们能吃上白面馍,但在家里,虽然生活条件已经比前几年有了很大的改善,有不少时候,还是要吃玉米面或者地瓜面掺和的杂面馍馍。

记得一个周末,我回到家里,看到的是大姐含泪的双眼,还有母亲挂了霜的脸。大姐一边哭一边说,她和母亲转公粮的时候,因为轻信别人,一布袋玉米让一个陌生人扛走了。在人群中,那个号称可以给她们多换一点粮票的人,三转两转就不见了踪影……

一袋玉米在那一天让我们家成为一片忧伤的田野。姐姐在田野上迷了路,哭红了眼睛。

可是,这样的一种感受,从来未曾栖息在我的心头。我只是在学校里耽于自己的梦。后来热爱文学,胡思乱想胡编乱画,狭窄的内心充满了自我奔突。来到城市念大学,我一头扎进所谓文明的气息里自由地呼吸,用一句俗话说就是:上岸之后,忘了脚上还有泥。

所以母亲的识字也没怎么让我在意。对于她来说,认不认字,都是一样的命运。起码我这样看。1995年,我从西安参加完陕西长篇小说座谈会回到家里,跟父亲谈起陈忠实、贾平凹、《白鹿原》等等,母亲突然在一旁插话,跟我说起《白鹿原》里的一个人物。

父亲骄傲地告诉我,“《白鹿原》、《红楼梦》是你妈枕边必读之书。”

在父亲的讲述中我了解到,全家农转非后无地可种,母亲来到县城居住,一下子无事可干了,就央求父亲,找出我大学期间零星发表的几首诗歌,让父亲教给她认字。年过半百的人,从学拼音开始已不太现实,父亲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她念。她先是学会了儿子发表的那几首诗里用到的字,后来,开始看父亲订阅的《读者文摘》,以至书架上更多的书……

从五十几岁到六十出头,母亲一本书一本书地读,从托尔斯泰的《复活》到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到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无不在她的涉猎范围之内。她戴着老花镜逐句逐行入境的样子,让我这个大学中文系出身的儿子甚至感到汗颜。

但是有几年,她不再读书了。

先是二姐一家在青岛出了车祸,姐夫当场殒命。一年之后,大姐不幸触电身亡。

大姐三周年祭日快要来的时候,母亲哭着央求我:“让我去你大姐坟上看一眼吧,看一眼我心里就过去了。”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她的这种要求,从一开始就没有。

大姐离开我们之后,父母一直轮番在青岛、宁波和济南我们姐弟三家居住。去年,父母来到济南,我发现,母亲闲暇的时候,又戴上了老花镜,逐句逐行地抱着一本书入境。

我想,那种内心很难很难的感觉,很硬很硬的伤痛,也许已经开始弥散在字的行间里了。

我的母亲不曾这样跟我说过。这只是她的儿子在往好处猜想。但是,我知道,这个五十多岁才脱掉文盲帽子的朴实的农妇,她的一生经历了很多,有最初生活的艰辛和劳苦,也有后来儿女成材的骄傲,还有意外的创痛,但是,读书,在她步入老境之时,能够陪伴着她,成为蕴藉内心的一缕寄托,或是寻求平静的一个途径,也算是这个时代,对她的一种给予。

套用一句俗话:人,无论如何,总还是要生活在希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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