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罪

党长青

榆林的豆腐白嫩水灵，美食家都赞不绝口。本地人说榆林的水质好，做豆腐的手艺是其次的。文革初期，村里一个有名的文化人叫方兴，据说是个写小说的乡土作家，被文联除名，他带着两儿两女和老婆进城租房做豆腐。

他做豆腐有特殊时间，每天十二点钟过后才开始熬豆浆。点豆腐要用卤水，那年月穷得买不起，到石膏厂捣鼓点石膏是豆腐户们最大的心愿。方兴把房子租赁在十字街东侧，生意很好。一天中午，他7岁的小儿子不小心，把四册红宝书上面搁的主席塑像打碎了，儿子吓得直哭。方兴老婆哆嗦着双手口里暗暗祈祷“老人家原谅”的话，一面轻轻用扫帚扫着碎片，准备倒进箱子里保存好，生怕别人发觉。方兴悄声说：“拿来，我存放到一个妥当的地方去吧。”他脸上掠过一种异样的神色。

此刻，方兴的内心颤抖不已。对呀，他想到这些现成的石膏片，压成碎末后用箩子筛过，做豆腐就有凝固的“骨头”了。他忽然想到城里一家百货供销社，前些日子从卡车上卸货时碰碎十多箱主席石膏像，不知被放置到什么地方。

于是他天天在供销社周围转悠，墙拐角、堆货仓库、小院的板房夹壁，他都哨探过了，就是没发现半点踪迹。方兴费尽心机，给做饭的厨师白送了三斤豆腐，那厨师才用下巴给他示意了一下房顶，方兴终于如愿以偿地得到了这个秘密。

从此，在供销社的山墙后，深更半夜便出现了一架摇摇晃晃的小木梯，他不敢多拿破损的塑像，每次只取三个。自已是老右派，工作组常突然来家搜查他的反动言论笔记，一旦发现破塑像或石膏面，那就是灭顶之灾。

只要偷回了塑像，方兴就一个人关起铁皮门，连老婆都不知道他在捣鼓什么。方兴把有裂纹或者碎了鼻子裂了嘴的主席塑像端端正正地摆放在桌子上，他在塑像前点起一炷香，然后慢慢跪在地上，双手合在一起默祷一遍：“敬爱的毛主席，我向您请罪。不是我拖儿带女养家糊口这么艰难，我肯定不会把您老人家压碎的。请求您原谅我，您是我们的大救星，就一定会救命呀……”也真的古怪，只要方兴这么祈祷一回，他自己就感到内心轻松多了，那双眼里溢出负罪般的泪花，那双枯瘦的腿吓得使劲抖动起来……

日子比树叶还稠。方兴的豆腐卖的多，请罪的次数更多。第二年的腊月，方兴得了伤寒症，手脚包在被子里依然哆嗦。那一晚他本想让儿子去偷塑像，可想到被人发现的后果，就硬撑着身子扛起破木梯爬上房顶。当他用麻袋装了十个塑像要返回时，他惊奇地发现，挨着他木梯的旁边也树起一架铁梯，梯子上的那个人竟然是厨师：“你少拿点吧，我也给别的豆腐坊供料呢——”一语未了，方兴从丈把高的梯子上倒栽葱跌下。木梯断了，方兴的脖子跌残了，再也扭不正。

他老婆后来说：“怎咧？你半夜三更请什么罪呢？得罪了老人家还有好果子吃？我在枕头里装着老人家的画像，天天替你请罪哩。我其实早知道你的诡计哩。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