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

2009-01-21 06:40郑小驴
山花 2009年22期
关键词:陈说阿莲石门

现在的时间与过去的时间

两者也许存在于未来之中

而未来的时间却包含在过去里

——艾略特《烧毁了的诺顿》

腊月的时候,牯岭小学早已放假,学校像被豺狼叼走心肺的躯壳,顿时变得空空荡荡起来。小学地处偏僻的牯岭上,这是一所由新中国成立前罗氏祠堂旧址改造而成的小学。阴暗的祠堂现在变成了学校的礼堂。怀抱粗的立柱据说是从青山那边运过来的,经过几十年沧桑岁月,筑基已经被虫蛀咬空了。礼堂的青砖墙壁上,刷满土改时的《毛泽东语录》,猩红色的字眼突兀地留在了青砖上,显得有些鬼气。土改的时候,这边不少地主土豪,被拉到祠堂里公审,毙了。据说都埋在了祠堂下面,用一张破席卷着草草地埋了。礼堂的阳光被前头的教室给挡住了,白日里,也透着一股凉风,黑漆漆的,阴魂不散的样子。有人曾说,礼堂里经常闹鬼。特别是雨夜,里面隐隐传出惨呼声。白天学生们经常去礼堂玩螺旋、弹玻璃珠,倒也不怕。

这天小学教师陈清起来得特别早。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在火炉上烤了一个糍粑,当作早餐胡乱地吃了。寒假一放,学校怪清冷,寂寞得有些可怕。好在陈清年轻,加上刚失恋,心情颓然,倒也不怕外人说的那些鬼事。学校仅有的三位老师平时就不住校,学校一放假,都早回去过年了。小小的学校里,现在只剩下陈清一人。可有天陈清发现,学校旁边的那座低矮的小平房里也冒出了炊烟,走近一看,才发现敲钟人老李也没回。

陈清有些诧异,学校放假又不要敲钟,怎么不回去过年呢?

老李正抱着火塘坐在那里打盹,半眯着眼说,“你刚来不久吧?这就是我的家呀,我在这里已经过了十五个年了。”他说着站了起来,拄着一根拐棍,提起一条瘸腿来让座,“小陈老师过来烤火吧。”小陈忙推辞道,你烤你的,我先回去弄点东西。

小陈不大愿意进这个低矮的黑屋,里面被烟熏得开不了眼,而且有股刺鼻的酸臭味。小陈一下便联想到了那种气味,脸有些红,他感到有些难为情的厌恶。小陈之前听同事讲,这个老李平日神经兮兮的,怪得很,也不大和本地人往来。他是越战时期因伤退的伍,是个中越混血儿,不是石门人,但是却来这里了。

“他这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十几年了,也没见他回过一次家,据说老家在边境。按理说,他是部队里立过功的,还高中生呢,干吗要来这鬼地方敲一辈子钟呢。”有天,小陈听见两个同事下课的时候站在小学操场旁边的一排槐树下悄悄议论着老李。那时小陈刚来牯岭小学,失恋带来的没头没脑般的打击让他还有些喘不过气来。但是小陈很快也学着其他老师的样子,无意间远离着这个老李。

老李每节课负责敲两次钟。敲完钟,他猫着腰,提着那只小榔头,拖着瘸腿,马上就钻进那间低矮的小黑屋中去了。

上午的时候,小陈一位学生的家长从下面提着一篮子糍粑上来,又拿了一块腊肉,非得让小陈拿着不可。这边地理位置偏僻,地势险恶,没哪个青年教师肯来这儿上课。小陈是破天荒的头一个。他来这里半年不到,吃的喝的,几乎都是学生家长送来的。家长都对他很友好,因为他是牯岭这里第一个操标准普通话的人,这让他们既新奇又敬畏。小陈想想失恋的事,心里对家长们更加过意不去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失恋一狠心,想去个偏僻的地方调节下心绪,或许他压根就不会选择来这穷山恶水的鬼地方。

学生家长嘘寒问暖了一番,最后悄悄对小陈说,那个人没对你怎么样吧?小陈因家长的口气吃了一惊,疑惑地摇了摇头。家长就放心了,又说了些闲话,小陈好不容易才打发她走掉。中午的时候,他熬了一小锅肉粥,吃了,又看了会书,巴尔扎克的头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怎么看都看不进去,纸上的字在眼前不停地跳拉丁舞。小陈“腾”地站起来,推开窗,看到小黑屋的门是开着的,老李手里提着那只小榔头走到石门上悬挂着的破铜钟前,举起手,像是要敲钟。小陈刚想嚷他,说又不上课,敲什么钟。但是小陈的话硬生生地掐在了嘴中又缩了回去。老李并没有敲响钟,他只是将小榔头往钟上面轻轻地触了一下,反复几下,竟然没发出声音来!

小陈想,这老李怪毛病还多着呢,放假的,一个人都没有,敲什么钟呢。

老李“敲”完钟,又恢复了以往的神态,猫着腰进了黑屋里去了。小陈看到老李进门的那一刹那,像是朝他这边的窗户望了一眼。进门的时候,他的拐杖还碰着了门槛,差点让老李摔了一跤。小陈盯着那条瘸腿,突然感兴趣起来。他知道老李的这条腿是在战场上炸飞掉的。他喜欢军事,小时候便听从朝鲜战场回来的人讲打仗的故事入了迷。下午小陈闲得发慌,卧在冰冷的被窝里发闷。带来的几本书早已看完,牯岭还没通电,天一擦黑便得早早睡下。

傍晚打算做饭,小陈才想起,上午家长送东西来的时候,她并没有给老李一份。不仅没有,她甚至提都没提老李。小陈回想起前几回,其他家长给他送东西的时候,也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老李。他们送完东西,甚至连那间黑屋子望都不望一眼,就撅起屁股走了。这样想的时候,小陈就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上午的时候,他分明也看到老李看着她提东西来了的。

小陈吃完饭后,便提了一块腊肉,拎着一袋糍粑去了老李那。老李正驼背坐在灶膛前生火做饭。见他来了,显然吃了一惊。他慌忙站了起来。他的手比屋子里的光线还黑。小陈说,这点东西,都是学生家长提来的,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些天常吃这腊肉,嗓子都冒烟了。于是递了过去。老李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佝偻着腰,不安地瞧了瞧小陈,“这……这……使不得……”眼神的光芒分明扑朔迷离。小陈坚持了半天,终于把腊肉放在了案板上。老李不推辞了。

小陈扫视了下小黑屋,竟然没发现一点肉类。老李搓着手不自然地笑着说,我有吃的,我有……他揭开一个缸,小陈看到的都是米。他很快就把米缸盖了起来。小陈心里有些怜悯起来,说,这就要过年了,赶紧去集市上称点肉吧。

老李干笑了两声说,会……会的,我自己种菜,他打开小黑屋的后门,指着一畦菜园说,你瞧,都是我种的。小陈一瞧,里面种满了蒜苗和白菜。

小陈说,我帮你生火,你做你的饭去。老李说,这怎么使得!要不得的!小陈说,正好我也好烤火哩!

老李忙着去做菜,他肯定以为小陈也没吃饭的,把那块腊肉也切了一截来炒了。小陈心里晓得,但是他没说自己已吃过饭了。

菜做好了,果然老李请小陈一起吃。小陈说,你吃吧,我刚吃过了。老李就愣那里了,手中的筷子僵在空中半晌也没放下。小陈笑了笑,不骗你的,我们后生,不客气的啊!真吃过了。

老李“啊”了一声,像是才反应过来。又说,那再吃点吧……小陈有些责备自己了,还是摇了摇头,他退回到火塘边烤火去了。于是老李只好一个人吃,他的神情有些难堪。小陈看到他分明拿了三副碗筷,以为他还在坚持。老李说,那副碗筷,是供人的。小陈看到老李低着头朝那副碗筷软绵绵地说了几声,像是身边还坐了一个人似的。小陈分明又没看到其他人!老李抬起头来,冲小陈笑了笑。小陈猜想,供着的那人肯定是老李的亡妻。坐了一会,天渐渐暗淡了下来,小黑屋里影影绰绰的,小陈越坐越凉,于是推说回去还有事,便离开小黑屋了。

月光如水,斜斜地吊在苦楝树上,操场显得格外的清冷。

第二天小陈起了个大早,他赶早去下面的乡镇给家里发封电报,告知不回家过年了。外面打了一场冷霜,小陈踩着黄白色的霜土“咯咯”地走出了牯岭小学的操场。突然发现敲钟人老李早已起床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小学左侧的那道石门下面,双手缩在袖口里,像在思忖着什么。

石门的历史据说比那座罗氏祠堂还长,是清康熙时建造的,像个“人”字形。从石门进去,便是小学阴森森的礼堂。小陈朝老李打了声招呼,但是老李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寡言地面向着这道沉默之门。

四周雾气蒙蒙,寒冷的气流目空一切地横扫着这个冬日的清晨。

下午小陈发完电报回来,发现宿舍的窗台上有人放了一大把青菜。小陈把青菜拿进房子,心想这老李还真有点意思,一下便把昨天送的“礼”还了过来。

晚饭后,小陈决定去老李那坐坐。

小陈说,谢谢你的青菜。老李僵在那里,把手往衣服上使劲地擦了擦说,别客气哩,青菜那么多,一个人也吃不完的。说着便笑了起来。是那种憨厚的笑。颧骨耸得很高,黝黑的脸,一张典型的越南、广西人的脸形。小陈心里踏实了起来,他坐在火塘边,说你今早起得很早的。老李伸着手往火苗上烤了烤说,天一发麻,我就睡不着了,这十五年来,都是这样……小陈想,早晨老李当真是没发觉他打招呼么?

小陈笑笑说,人嘛,年纪大了睡眠就少了。老李也笑笑,说,快要死了的人了,还贪什么睡呢。死了想不睡都不成。说完大声地咳嗽,往火塘里吐了一大口痰。小陈望着那口黄绿色的痰慢慢被灰侵蚀掉,心里“咯噔”了一下,喉咙里也痒痒的。

都是烟害的,老李说,他掏出包“老司城”,抖出一根来,小陈便接了,他本不想抽的,但是莫名其妙地接了。

小陈指着老李那条瘸腿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老李狠抽了口烟,低下头,烟雾便统统喷在了拐杖上,地雷炸的。他说。

那时不知埋了多少颗地雷,他有些自嘲地说着,一颗地雷只炸断一条腿,我赚了啊。

小陈说,你不是本地人吧?老李说,和你一样的,老家离这里少说也有五百里呢,在中越的边境,我母亲是越南人。

怪不得你的口音有些像广西那边的。小陈说。

小陈又说,你应该立了功吧,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老李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喜欢这里,这里安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喜欢这样待着……这个地方,谁也找不着我。老李有些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

小陈说,听说你还是高中生呢?

老李更加不安起来,但眼神是踏实的,心安理得的。

你的妻子呢?……小陈嗫嚅着问道。

她早死了……她是越南人,他的神色愈发黯淡下来。

……不过她还在我身边……阿莲!他喊道。

小陈被最后一句话吓了一跳。小黑屋子没点煤油灯,黑黢黢的。火塘里的柴火也渐渐灭掉了。小陈说,老李你别吓我啊,我胆小。

老李叹了口气道,是真的,你别怕,她是好人呢,不过再过一阵子她就要回去了。又朝黑洞洞的屋里喊了一声,阿莲,过来坐坐吧,冷着咧。小陈背后如股冷风吹来,脖颈处感到凉飕飕的。脸色顿时煞白起来,却不敢走半步。他央求了老李一眼,老李当作没看见一样,说,你不要害怕,她和我在这里已经十五年了,我从越南一回来,她也跟着我来了,家乡我待不下去了,都在说我……于是,我便来这里了……这里的人……嗯……都一样的……不过好在这里孤零一地,他们也说不着我……

你知道我是怎么才得以退伍的吗?他望着小陈说。小陈更加不敢离开了,他努力地定了定心绪,也装作不害怕的样子说,不就是地雷么……

老李嘿嘿笑了起来,突然站了起来,像是给人让座,然后又坐下,仿佛那人已经坐在他怀里了。他说,其实,那地雷,我是知道的,是我故意踩上的……

小陈说,你知道有地雷还踩上去?老李说,不来点狠的,怎么能退伍呢!腿没了,他们就只能把我送回国啦。

小陈说,你是中国国籍?

老李点了点头,我有一半越南血统,又会说越语,于是装扮成越南人,穿着北越的战服参加了部队。他们最后还是知道了,也没追究我什么。小陈你莫怕,阿莲是好人,她不会吓你的……受伤后,我便回国了,她跟着我的气息走,于是我们俩终于回来了……老李往火塘里添了把柴,火苗蹿上来,小屋里忽明忽暗。小陈好几次想抬腿走,发现脚像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起来。冷汗便下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坐在那里继续听老李唠叨。后来竟然也入了迷。

那年的战事,说不出的惨烈。树木都被炸弹炸光了,触目惊心的焦土上趴满了死尸,有越共的,也有美国佬的,我们的也不少……当时我们负责守卫一个码头,那是一个交通要塞,打仗前,那是一个很繁华的集市……河流下游便是西贡,船只来往很频繁,我和阿莲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那天,我和战友奉命去执行一项任务。那段时间经常下雨,那鬼天气,闷热得像个蒸气笼,即便是下雨也热得要命。我们从河面巡游了一圈,刚踏上码头,我就看到她了。码头上的人川流不息,可是我一眼就看上她了……她站在楼上,戴着斗笠,穿着青色的裙子,脚趿白色凉鞋。她正在和人攀谈,但是一转头,就在那个瞬间,我们的四目相对,像是磁石般牢牢地互相吸引住了,她朝我浅浅地笑了一下。鬼使神差一般,我竟然上楼来找她。但是等我一上楼,她便不见了,像是空气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伏在栏杆上,看到浅黄色的河流从北往南缓缓地流着,过往的船只和战舰是那么的频繁,就像时间一样,在我眼前不停地晃过。那一刻,我不知怎么了,心里有些说不清的伤感。

隆隆的炮声一阵阵地传来,那是加农炮的声音。每天都有战友从我身边消失。下楼我转身时,仿佛又看到了一个青色的影子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我仔细去搜寻时,又没了。但我相信她一定就在我身边。

第二天我又在码头执行任务,我便开始留神起来。但是我依旧没能看到她的影子。我想,她肯定在和我捉迷藏。但是谁知道呢,可能当时她压根儿就没看到我,或许她的微笑是朝我身边的某人打的。这让我对此有些犹豫起来。这更像是一个梦啊。当我一个梦接着一个做下去的时候,某天夜里,她便在我的梦境中出现了!她笑着对我说,你干吗要找我呢?我说,我想你。

她说,你找不着我的,你以后别找我了。我说为什么?但是她已经不见了,我的梦境里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朦胧,我醒了,背心全是汗水。营房的通道里投射出淡黄色的灯光,我听见站岗的战友在通道里不停地走动。窗外冷冷的月光透射进来,野外的战事正在断断续续地进行着,我坐在床沿上,抽了几支烟,心里依旧没能平静下来。那些天,我的魂像是游走了,剩下一具干枯的躯体在那里麻木地行走着。我不知道我明天会怎样,我甚至在梦中看到另一个血淋淋的自己,他一言不发地瞪着我:你还活着干什么?

一个月后,战事吃紧,我所在的连队被换防。临走前的那一个夜里,我感觉到心里空空的,在码头旁梭巡了良久。那些天,连日的大雨,使得河面暴涨了不少,很多滞留的船只都停在了码头。天空中,一群群青色的鸟群不断从西边迁徙而来,落单的鸟在空中不停地哀号。就在那晚,我又看到她了。

她依旧穿着那条青色的裙子,白色凉鞋改换成淡青色的了。她站在楼角前,望着我,见我也注视她时,突然掩起嘴角轻轻地笑起来。我终于确定她知道我在看她了。我几个箭步冲了上去,她被我的举动吓了一跳,刚想闪进内室,被我一把拽住了。她有些紧张地盯着我。我说,T?i s? cho b?n ch? ??i m?t th?i gian d鄆①。她摇了摇头,脸色有些恐慌,不说话。我说,我不是美国佬,干吗怕我呢。

她央求我道,你拽痛我了。我有些尴尬地向她解释。她抬起头来,也羞涩地望着我笑了一下。原来,她的一个弟弟上个星期刚死于美国佬的迫击炮下,她的父母则早在一年前就死于战火了。她从南越往北逃到这里还不久。我们坐了下来,看得出来,她不安地提防着我。她没看我的眼睛,只盯着我的喉结。我问她的名字,她说叫阿莲, 十九岁。声音非常柔和,有些像河内的口音。

我打量了下她的房间,终于知道她是做那行的。她有些脸红,向我解释。我扬了扬手,什么也没说。她叹了声气说,这战事,也不知何年何月结束……说着掩面低低地啜泣起来,说,等凑足了钱,我再也不做这行了。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否是实话。她清纯的模样让我一下子有些喜欢起来,我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出来的,她便倒在了我的怀里。她以为我也和那些大兵一样的,但是我并没有碰她。她微微有些诧异。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茉莉花香。走的时候,我把身上的钱全留给了她。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珠。

你还会回来看我吗?她倚着栏杆问我道。

如果我还没死,我会回来的!我又说,这个码头越共已经快守不住了,你最好赶紧离开。她点了点头,双眼环顾了下房内的摆设,其实她并不打算走。

几天后,果然如我所说,美国佬把码头给占领了,我们退到了离这百里远的地方继续驻防。那段时间,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在战场上也经常走神,要不是胸前挂着的像章保佑,流弹早就击穿我的胸膛了。我发现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她青色的身影立刻便在我眼前晃动。后来我买了个香囊,想她的时候,便闻一闻。茉莉花香让我心神不宁。

码头终究还是重新夺回来了。下半年,我们和南越以及美国佬为争夺码头展开了激烈的拉锯战,双方都死伤惨重。浑浊的河面上常常浮着死尸。那一段时间,每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绷紧得像根弦。我的战友一个个离我而去,又有新的战友陆续填补进来,一个月不到,连长叫什么我都不知道了。码头夺下来后,我又去看了她。她非常激动,以为我再也不来了。我们都很激动。

你嫌弃我做这个吗?她问我说。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在中国,做这行的会让人非常瞧不起,但是这里是越南,是战场。我一把抱住她,她像只小绵羊一样紧紧地缩在我的怀里。从现在开始,我再也不做了。她说,我恨透了那些美国大兵,简直都是畜生!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坐在一只竹椅上说,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死一名美国佬的。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手枪来,你瞧,我已经会使用这东西了。她向那盏台灯瞄了瞄说。

这样很危险的,我警告她说,你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吧,手枪千万不要让美国佬看到。

她有些犹豫地说,那我去哪呢?全越南都处在战火中,去哪都不安全——要不我跟着你走,好吗?

我的心“咯噔”了下。犹豫了良久,最后拒绝了她。我说,我的部队不会允许的,会遭到处分的。她没有说话,很快把话题转移了。我看得出来,她有些失望。

从今开始,我再也不让人碰我,我的身子为你守着。她轻轻地说。我没有说话,我相信她肯定是喜欢我的。她抬起头来望着我说,你不相信我吗?

我一把抱住她,第一次吻了她。她的嘴唇那么柔软,像朵绽放的玫瑰。她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来。她说想给我生个孩子。

果然如她说的,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接客了。

不久,美国佬夜袭,把码头又给夺了回去。炮声像排山倒海般的山洪一般令人恐惧。尖锐的炮声从野外的战地呼啸而来,死亡的气息在每个人心中不停地萦绕。临走的时候,我对她说,阿莲,你要等着我,我们会很快回来的,到时战争一结束,我就带你一起去中国,我们结婚。她靠在门口,一脸的忧伤和迷茫,啜泣不止。我将要下楼梯的时候,她叫住了我,跑过来把一块玉挂在我的脖子上。她说这是她家祖传下来的,能辟邪和带来好运。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回来,她握住我的手说。我点了点头。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心也跟随着一步步地沉入了深渊。活着,这两个字仿佛成了我对生命的最大期盼。那段时间,我已经不知道,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活着?

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竟然是我们之间的永别。

小黑屋愈发暗淡下去。他颓然地抬起头来,像是在哄着阿莲睡觉。他说要睡了,明晚再讲。小陈疑惑地望了他一眼,老李一脸的坚毅,不容二话。小陈只得回家,他的心乱乱的,说不出是害怕还是怜悯和惋惜。他知道阿莲肯定会死,对于这个已经昭然的结果,他多少有些遗憾。走出门口的时候,老李在背后说道,你真的不用怕,阿莲是个好人,她不会害你的。小陈怔了一下,步伐匆匆地走了。那晚,他整宿都没睡好。他不知道老李为何要和他讲这些。老李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把这段往事叙述给他听。这让小陈微微有些诧异。昏暗的马灯静静地在他眼前燃烧,玻璃上面透着一滴滴水气,门外有什么东西像是想进来,小陈仔细一听,又没了声响。

不知为什么,小陈一下子又想起分手的女友来。他的女友是他大学的同学,是城里工人的独生女。他一直叫她可儿。小陈以为可儿这辈子都是属于他的人了,但是她领着他去她家的第一次,他们的爱情差不多就遭到扼杀了。晚饭上,没有经验的他被她的父亲劝了很多酒,不胜酒力的他很快就头晕目眩起来,硬着头皮坐在那里,她的父亲便说:小伙子,这人呐,也是讲命的,这命是上天早就给你注定了的,有人生下来便喝牛奶,而有人连稀粥都喝不上……

小陈头脑顿时清醒了过来。他恳切地说,我是真的爱可儿的!

她父亲“扑哧”笑了声说,我知道你爱她,可她这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和农村的娃不一般,你怕是服侍不了她,这人呐,一切还是遵照命运的安排为好,你说是吧?

小陈从此再也没有去过她家。

这个世界有常人所说的平等吗?这样想着,他干脆披衣下床,打开了门。门外原来是一只地鼠在咬门,见到他,一股烟地溜了。扑面而来的冷气流像把利剑,小陈不禁打了个寒战,关上门,坐在那里发愣,抽了好几支烟,最后打开窗户,朝小黑屋望了眼,冷月下的小屋子黑黢黢的,像垛巨大的草堆。鸡叫二遍的时候,小陈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他做了很多的梦,五颜六色的都有,不知怎的,那晚他不停地梦见自己在石门下徘徊。他看到自己从石门进去,又转身出来,反复几次,他看到可儿就在白亮的操场上,向他招手,他努力地想迈出石门,但是终究无动于衷,石门背后黑洞洞的礼堂像双巨大的手掌,一把便将他拽了进去。他湮灭在黑暗的海洋中。

第二天早上,小陈很晚才起床。恍惚中他听到一阵细微的敲钟声,于是一个激灵地爬了起来,悄悄推开窗,发现老李拎着那只榔头,正在轻轻地敲着钟。小陈仔细听的时候,那钟又不响了。老李“敲”完钟,又回小黑屋了。小陈看了看表,正好是平时上早课的时刻。

中午后,小陈决定出去走走。他的心闷得慌。走到操场的时候,发现小黑屋的门是关着的,老李不知去哪了。

四周一片寂静,操场旁边的槐树叶子早已落光。冬天的原野一片荒凉,肃杀得让人脚心顿生凉意。学校后边就是坟场,一排排的坟茔像小馒头一样隆起,里面埋着一个个暴死的、枪毙的、被人谋杀的、老死的生命。小陈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这些死尸曾经是否也在自己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如他这个模样呆立着思考生死呢?他仿佛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纷纷立在操场上,呆立不动,目光缥缈,又像在做广播体操。

小陈这样想着的时候,又有些害怕起来。他像梦境中一样,走到了石门前,盯着这道门。石门是花岗岩打制的,上面还有石匠刻的花纹。门槛足有半米宽。石门就像一个“人”字形,突兀地立在那里,要想跨进去,都得从这个“人”字里通过。小陈坐在石门的槛上,他想着昨夜老李说的阿莲的模样,恍惚中,石门的石纹在他眼前不停地变幻,他像是看到一个年轻女人的模样在上面清晰地映现了出来。他还看到自己的影子也映到了上面。小陈打了一个激灵,眼前的一切又没了。他看到老李从学校后边的坟场走了出来,“吱呀”一声推开了小黑屋的门。

小陈吃完晚饭,天还未黑,他就早早地敲开老李的门了。你把故事讲完吧。小陈有些迫切地说。老李埋着头坐在火塘边说,你不怕了么?小陈说,怕又能怎样呢?

两人抽了很多烟,老李望了望小陈,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知道昨晚为什么我不讲了吗?

小陈摇了摇头。老李叹了声气说,我已是快要入土的人了,怕以后没机会说了,才和你讲这些的……有些事你听多了,并不是好事……

小陈诧异地说,不就是个故事吗?

老李就不说话了。顿了半晌,他说,阿莲真是好人,处处只为别人想。

于是继续昨晚的话讲了下去。

码头被美国佬夺去后,我们连续争夺了几个夜晚,都没能争回来,伤亡惨重。美国佬的炮火厉害,我们很多战友都死了。后来上头大发雷霆,说一个星期内务必再夺回来。我所在的连队化装成南越的难民,悄悄潜入码头的渔船里,伺机行动。我们在码头附近的河面上潜伏了两天,一直没能获得有利的时机。那天中午,我装扮成一个渔民,在码头的摊点上卖鱼,看到几个美国大兵醉醺醺地上了阿莲的那座楼。一个不好的预感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我的心一直在不停地跳,这个不好的预兆随着楼上的争吵声很快就发生了。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枪声正好是从阿莲的那间房子传出来的。不一会儿,一条腿上带伤的大兵骂骂咧咧地从楼上下来了,过了会,又有两个大兵从阿莲的房间中走出来。我的心一下子就坠入谷底了。旁边的战友不知我发生什么事了,一个劲地向我暗示着。我的手已经伸向箩筐里的那堆死鱼下面了,紧紧地抓着冲锋枪的扳机。但是我最终没有暴露出来,一直等到夜晚,上级终于下令开始突击。

当我冲到阿莲的房间的时候,和我预想中的结果几乎一模一样,这群畜生……我给阿莲穿好衣服,她已经冰冷了……她是被掐死的……

战事一结束,我把她埋了。亲手将自己喜欢的女人放入土坑中掩埋掉,这是多么悲哀的时刻,我甚至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替她报这个仇,我看到她清秀的面容渐渐被一抔抔黄土掩盖。一个鲜活的生命转眼变成了一堆坟茔,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我真的觉得苟活下去,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那晚,阿莲又重新走入了我的梦中。她依旧穿着那件青色的裙子,却光着脚,浅浅地朝我笑。她说,她虽然死了,但是灵魂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她一个劲地安慰我,要我不要哭,说话的语气和现实中一模一样。

那些日子,我的心情糟透了。神情颓废,就像生了场大病一样。事实上,我也很快一病不起。最后只得告了假,躺在后方的野战医院里休息了好几天。就在那个时候,我开始逐渐厌恶起这场战争来。我不知道双方反复地争夺码头究竟有何意义,我甚至开始怀疑起北越一直歌颂的这场正义之战,是不是真的充满了崇高的价值。就是那几天,我心中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想回家,我再也不想在这场可恶的战场上待哪怕一刻钟了!

重新回到战场,我便开起了小差来。每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心里想的是如何度过这漫长而恐惧的一天。阿莲以前的那座楼几天后毁于美军的轰炸,它倒塌的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一个青衣女子缓缓地向我飘来。当天的夜里,我又梦见她了。阿莲在梦里告诉我,说几天后,我将有血光之灾,让我处处小心谨慎。我笑着说,死了有什么不好的,那样我们就可以在一块了。她哭着封住我的嘴说,你不许死,你答应过我,带我回中国的。又说,你一定得好好活着,不管怎样的情况,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亡是对上帝最残忍的报复,你会后悔的。

我已经不记得她是如何走出我的梦境的,依稀地看到她临走的时候,在我的床头系了一根红绳。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床头果真如梦里所见,上面系了一根红绳。我开始相信:阿莲真的没有离我而去,她依旧留在我的身边。

第二天,我神志恍惚,头痛得厉害。傍晚我所在的班在执行任务回家的路上遭到了美国佬的突击。他们将我们牢牢地包围在一个坟场里,我们只能躲在坟茔堆里,机枪的疯狂扫射让我们抬不起头来。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是如此的熟悉,原来我竟然就在埋阿莲的那片坟场。敌人的炮火越来越猛烈,更不妙的是,我们和大部队取不到联系,而南越的敌人也闻声赶来增援美国佬,他们渐渐把我们压在了一个小坟场里,包围圈越来越小。我抬起头,看到阿莲的坟堆就在相隔我几米远的右侧。

敌人开始用汽油弹,猛烈的火苗蹿起老高,我们的阵地陷入了一片火海中,我看到战友们身上着了火苗,纷纷站起来呼喊着突围。一梭子机关枪子弹扫射过来,他们无一幸免,都倒下了。我心想完了,这下是彻底完了,我就要死在这里了。我想起阿莲给我托的梦,愈发伤心起来。我想不管怎样,死也得和阿莲死在一块儿,于是奋不顾身地匍匐,爬到了阿莲的坟上,紧紧地抱着坟茔,就像在抱着阿莲一样。

说来也奇怪。几个美国大兵和南越士兵也很快就冲到了阿莲的坟堆旁,嘴里唧唧哇哇地喊起来。我听到几个南越士兵骂道:M? th?t s? c?a ??a ng?c, th?r? r鄋g ?? xem anh ta v鄌 ?ay, l鄊 th? n鄌 ?? bi?n m?t! ?②

他们在我周围走来走去,搜了个遍,有几个人的刺刀差点碰着了我,但是最终他们也没有发现我。天黑了,几个南越大兵说,他娘的八成是遇鬼了,明明看到他来这边了的!赶紧走吧。于是骂骂咧咧地全走了。

我知道一定是阿莲救了我。天上挂着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我坐在阿莲的坟茔旁低声地哭了起来。我知道她一定听见我的心声了。我扒开她的坟堆,将她的骨灰偷偷包藏好随身带着。

回到营地不久,上级给我记了一次三等功。但是我已经麻木了,我满脑子想的是怎么样才能回国。

后来阿莲托的梦渐渐少起来。她对我说,她最近遇到了一点麻烦。她看到父母了,父母要她跟他们走。阿莲在梦里哭得很伤心,说,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又过了不久,她托梦来说,父亲已经做主,给她找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生前是个甘蔗商,迫使她嫁给那男人。她每次来都是泪水涟涟的,伤心欲绝而走。

那段时间,我的脾气暴躁得像头狮子。有一天差点向一个战友开起枪来。我把我的梦告诉他,他一点都不相信,而且在其他战友面前当众嘲笑我。要不是战友的及时制止,我真想打死这狗日的。

整整一个星期,她再也没有托梦给我。我以为她真的嫁人了,已经远离我而去。正当我伤心欲绝的那晚,她又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她说,她悄悄地逃出来了,她没有答应那桩婚事。不过她担忧地说,父母肯定会找到她的,到时你就危险了。

我对她说,我不怕,即使死了,那我们见面倒方便了。她生气地说,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

我说,那以后我们怎么才能相见呢,这样也不是一个办法。

她想了想,说,过些日子再说吧,现在肯定不行的,我的父母对这边的环境太熟悉了,他们随时都能找到我……我就说,要不我们赶紧回到中国去吧。她就不说话了,思忖了半晌,说,先不要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怎么能不急呢!第二天去执行任务的时候,我便留了个心眼。那天我的眼皮一直在跳。我知道,我离她见面的时间不久了。

那个地雷我早就预感到了。它埋得那么隐秘,又像老朋友一样久违地朝我打着招呼。我一言不发地踏了上去,那一刻我的表情把战友们吓了一跳。我踩着不动,转过头朝他们笑着说,我踩着地雷了。

起先他们骂了我一声,以为我开玩笑,后来气氛一下便紧张起来,空气仿佛凝结般。他们大声地朝我喊要我别动。说是找排雷兵来帮我。可是在排雷兵未到之前,我已经迈开脚步了。“轰”的一声巨响,我被炸飞了。我醒来的时候,发现右腿已经没了。

我跟每个人说,是我因为过度紧张才移动脚的。谁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故意迈出去的。

那个夜里,阿莲又来了,她伏在我的身边哭得很伤心。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知道这样的代价有多大吗?

我笑了笑,心里坦率而舒服,像是所有的不快与积郁都一扫而空了。有的时候,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看看野战医院里每天都一卡车地运出断臂残肢,它们曾经作为生命的一部分,而现在无一不是作为一堆垃圾埋进了土坑中。我又在想,人的一辈子就这样子啊,死了也不就是一具废物!谁还会在多年后惦记起一具死尸呢!这样想的时候,我觉得做人真的是件很可怜和可悲的事,远没有做鬼那么自由和舒服。

老李说,有些话,说出来就舒坦了。再不说,以后就没得机会说了。小陈望了他一眼,老李凄然一笑说,你还年轻,还不明白的。老李长长地嘘了口气说,其实,有些事情,想一想,就通了;可有些事呐,怕一辈子也通不了。

老李说着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食盐袋子来,里面装着一大沓零钞。你拿着吧,但愿这点压岁钱,你不要嫌弃。

小陈被老李这一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本来便是口拙之人,这下愈发慌乱,不知说什么好。老李将钱放在小陈的手心里,紧紧地握着他说,你是好小伙,等走出了那道门坎后,肯定会开朗起来的,你要相信我,我看人很准,这钱,你一定得拿着,就算我一点心意,成吗?

小陈小心地将钱收下。他这些天原本心中要说的话,这下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老李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知道她们会怎么说我,其实也没什么意义了……阿莲啊,你怎么就舍得将我孤零零地抛弃在这个荒凉的鬼地方呢!说着两行浑浊的泪水便滚了下来。

老李擦干眼泪说,没事,你坐着,我今晚只想和你说说话,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我只想找个人和我说说话,可我又不知道该去找谁。我天天敲着这口破钟,唯有钟声,才能提醒我还有口气在。活着是对上帝最大的蔑视啊。

老李很不自然地望了望小陈,拿烟的手有些微微地发抖。于是我就找了那个寡妇了……我有些坚持不住了,我真该死……但寡妇也很快死去。后来,我又尝试了不同的女人,就是那个宋婶……结果弄得不可收拾。

那阿莲呢?你心里没她了吗?小陈有些心凉地问道。

老李悲凉地望着远方的夜空,良久才说,你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鬼恋吗?

小陈迷茫一阵,也没能回答上来。

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我也相信爱情的。可是现在,我越来越有些混乱了……我不确定我死后真的能否见得到她。你把我给你讲的故事,忘了吧……或许她根本就不存在。说完哽咽起来。

反正我已是肺癌晚期了,老李轻描淡写地说。小陈听得心乱如麻,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老李站起来说,你来吧。小陈跟随着他走到了月色下的坟场。老李一言不发地抓起一块石头在阿莲的坟堆上刨起来。小陈看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老李为什么要这样做。土堆刨平,里面空空如也。

“假的?”

“是的。”老李轻轻地说。

“骨灰去哪了?”

“回来的路上,就被没收了,后来再也没找到。”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小陈指着空坟堆说。

老李丢掉石块,两手不知往哪摆放好。

“有的时候,人也需要自我欺骗一下的。”

“那阿莲也是假的吗?”

老李颓然地叹了口气,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转身走了。他像是生了一场大病,非常疲倦。转身的时候,对小陈说,你陪我去敲一次钟好么?

小陈想去搀扶他,被老李甩开了。他走得那么坚定,虽然拖着一条瘸腿。一轮寒月像把柴刀正斜斜地挂在树梢上,将操场撒得满满的如一盆白银,牯岭小学寂静得如死水般,他们的脚步声在雪地上显得格外刺耳。石门像座十字架般静静地沐浴在惨白的月光下,透过这道黑洞洞的门,那口破钟悄悄地挂在石门上面,显得格外的诡秘。

老李从口袋里掏出榔头来,沉重而缓慢的钟声便从石门里传了出来,一阵阵地叩击着小陈的耳膜,他突然感到心一阵一阵地狂跳着,像是要跳出来一般。

老李敲完钟,将榔头轻轻地搁在门槛上。榔头从门槛上掉了下来,滚在老李的脚边。钟依旧在上面晃荡,传出“嗡嗡”的响声。老李再也没看榔头一眼。

这声音听起来,就和去年的一样。老李大声地咳嗽了几声说道,他掏出一根烟递给小陈,两人坐在石门的槛上默默地抽完烟。老李说,回去睡觉吧,天冷。顿了顿又说,明天就过年啦,一年又到头了……

小陈很想问问老李的病情。他的心如一堆乱麻,空荡荡的,里面像是什么都没有了。他站起来对老李说,你也早点回去睡吧,新年马上就到了……老李点了点头,我再坐会,待会就回去睡。

小陈回到宿舍的时候,他看到老李的烟头依旧在黑暗中一亮一暗的。第二天早晨,他被新年的鞭炮声惊醒了,一翻身爬起来的时候,透过窗外,天空飘满了鹅毛般的白雪,纷纷扬扬,不紧不慢地洒了下来,像张无边无际的网。而老李歪着脖子依旧靠在石门旁,石门远处白茫茫的一片,老李孤零零地像是睡熟了的孩子。

注释:

①我等你很久了。

②真的见鬼,明明看到他冲到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作者简介

郑小驴,青年作家,1986年出生于湖南隆回,毕业于南昌大学中文系。大学开始尝试写小说,在《十月》、《花城》、《山花》、《天涯》、《青年文学》、《上海文学》、《江南》、《西湖》、《清明》等中文期刊发表小说等作品40余万字。其中《十月》、《西湖》、《文学界》等多家杂志推出其个人专辑。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等转载,《文艺报》、《文学报》、《光明日报》等多家报道,作品入选各种年选本;连续两年与韩寒、张悦然等青年作家入选青年作家排行榜;获首届浙江作家全国原创小说奖。湖南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中国社会出版社),刚完成长篇《西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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