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黎 不能创作就自行了断

2009-01-22 07:59蒯乐昊
南方人物周刊 2009年3期
关键词:张黎明王朝人物周刊

蒯乐昊

以前毕业的时候我很狂妄,总觉得这活就我们能干,后来一看这帮小的也能干,干得还不比我们差。其实他们也不小了,那时候也40多岁了,所谓“第六代”。过了几年一看,这帮人又没了

《大明王朝》的导演是张黎,有的人知道,有的人不知道。

但人们应该知道:《红樱桃》、《大腕》、《一声叹息》、《天下无贼》、《夜宴》……这些电影的摄影机镜头后面,是同一双冷漠而警觉,常带点浮肿的小眼睛,张黎的眼睛。他们也记得葛优语重心长的警告:“黎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黎叔”是张黎圈内的名号,冯小刚用作《天下无贼》里大反派的“尊称”,借台词跟自己的多年好友兼摄影师打趣。

1999年,张黎凭《横空出世》获金鸡奖最佳摄影,2006年又凭《夜宴》获亚太影展最佳摄影。

摄而优则导,前有张艺谋后有顾长卫。只不过,张黎导演的片子,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游离于人们的视线之外。早年的《逃出罪恶世界》、《假大侠》审查未获通过;近年的《走向共和》引起广泛好评同时遭遇播出危机。

不过“黎叔”渐渐不生气了。《大明王朝》热播后新加坡总理李显龙把该剧的带子发到政府各级部门要求观看。而2009年开春的电视剧又将是张黎的天下:斥资上亿的《中国往事》占据春节前后的黄金档期,另一部大戏是张黎擅长的历史正剧《人间正道是沧桑》。

但人们依然不了解张黎。难得一见的网络专访视频上,谙熟镜头的张导演一直低头摆弄网站标志公仔,态度温和,但并不配合。他是镜头后的人,移到镜头另一端,有不适应,还有很多不情愿。

关于他的新闻多是桃色八卦,与刘蓓的离异,与小宋佳分分合合的绯闻……流传最广的版本是:才子多情,他结过5次婚也离过5次婚。直戳戳问他,他轻描淡写答以两字:“谣言。”

照葫芦画瓢通过入学考试

与电影结缘时,张黎已在湖南农村插队3年,当时知青政策有所松动,人人心里揣了个不安分的小火炉。潇湘电影制片厂需要干杂活的场工,他便去了,搬道具、扛三角架、布灯光、抬轨道。都是辛苦的体力活,但再苦也苦不过农民,而且能吃饱肚子。“当时的摄影老师看我挺灵的,干活也不惜力,就让我给他当助理,考电影学院是他给的建议。”

他连摸摄像机的机会都不曾有过,但那段时间里拉拉杂杂看了不少,包括进口的罗马尼亚电影、阿尔巴尼亚电影,前苏联电影和朝鲜电影。

报考电影学院摄影系,一个难关是他毫无美术基础。“入学考试时,我画了平生第一幅画。”考试时他甚至迟到了,领到画纸对着一堆静物无从下手。“幸好我前面有一个安徽考生,从我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他落笔,他画一笔我就画一笔,照葫芦画瓢,把一幅画画下来了。”

入校以后他才知道,5分的绘画考试,他得了4分,而那个安徽考生没有考上。命运安排此人出现,仿佛只为了辅佐另一个人金榜题名。

北京电影学院1978级在中国电影史上有特殊的纪年,这一年入学的,有张艺谋、陈凯歌、李少红、胡玫、田壮壮、吴子牛、彭小莲……多年后,人们用“第五代”来统称这些导演,究其出身,第五代其实很窄,窄到几乎只需要一个年份:1978。张黎也是北京电影学院的1978级,与张艺谋同属摄影系,同学还包括顾长卫、侯咏、吕乐……

摄影系课程很满,大多数是跟技术相关:比如机械原理、胶片……这养成了张黎对技术的倚重与苛求,他永远在追求最正确的光线、最恰当的质感。

他的拍摄现场,布光是严格把关的环节,同一条戏要换不同机位拍好几遍,即使远景里的道具也必须真实可信。《大明王朝》里的圣旨,上好的厚缎,背后绣着龙,精工细做,跟真品也相去不远;给各级官员的圣旨的样式、字体、纸张的色泽、厚度,全都大有讲究。这些道具往往拍完戏就不见了,因为太过精美,“不知道给谁拿回家去收藏了”。

这种拍法,注定了“黎叔”的片子拍不快,也不可能便宜。

张黎现在仍然把主业定位为摄影师——“左手执导,右手执机”这个传统说法并不适合他,他是左撇子。作为导演,让他声名鹊起的是《走向共和》。这部电视剧因政治导向命运多舛,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走向共和》之后,首先要面对的是投资者的信任危机,新戏《人间正道是沧桑》同样是一部主旋律大戏,张黎能行吗?投资方派了专人跟进度、看内容,结论是:“导向完全没问题!”

“跟张黎拍戏是非常来劲的事情。”演员孙红雷说。他在《人间正道是沧桑》里演少爷出身的共产党员杨立青,从顽劣不羁的少年一直演到驰骋疆场的共和国将军,自认是近年来最过瘾的一把。来劲的代价是,后面再接其他戏,就有点不够劲。

跟孙红雷演对手戏的,是在《大明王朝》里受到一致好评的海瑞扮演者黄志忠,他演立青的哥哥、国民党人杨立仁。黄志忠说,拍张黎的戏,最有劲的是可以跟出色的演员现场飙戏。上一出,他飙着陈宝国的“嘉靖”,为把海瑞那种长期处在饥饿状态的紧张焦虑演出来,瘦了十来斤。

不懂权谋的权谋戏编剧

人物周刊:《人间正道是沧桑》是一部主旋律大片,我们尤其感兴趣的是编剧是江奇涛,他的《亮剑》曾让我们眼前一亮:主旋律还可以这样拍。

张黎:我从不排斥主旋律,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主旋律,就看你怎么拍。杨立青不是一个李云龙式的角色,李云龙完全是一个草莽。但我片子里的这些人,不管是共产党还是国民党,他们都背叛了自己原来的阶级,这种背叛了出身的人跟那些社会底层出身的人不一样,他们是理想主义的,完全是两种坚定信念的体现者。兄弟俩代表着两种的不同道路,但一个选择了先进和光明,另一个则陷入了落后与黑暗,兄弟俩较量,结局显而易见。用戏剧冲突和艺术审美去诠释主旋律,是我的拍法。

人物周刊:《大明王朝1566》刚出来的时候收视率很低,当时你说,这部片子的重播率会很高,结果被你说中了。据说续集《大明王朝1587》已经在酝酿之中,第二部又会是怎样一番面貌?

张黎:当时刘和平写《大明王朝》的时候写到李妃,实际上就是为续集留线头呢,在第二部里,李妃将会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第二部会比第一部力量更强,因为在第二部里海瑞才真正登上了权力高峰,在万历中晚期,海瑞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力度是非常大的。

可惜和平身体不太好,现在他正写《北平无战事》,《大明王朝》续集还得等一段时间。完全要看和平的身体,他心力够、体力差。

人物周刊:据说刘和平在写《大明王朝》的时候,书房里挂着海瑞和嘉靖的像,每天沐手焚香,三拜九叩,完全是种附体的状态,是不是真的?

张黎:海瑞的像肯定是挂着的,嘉靖我没见着。他对着画像三拜九叩,还有冥想,这些都有,他对海瑞是充满情感的。

人物周刊 :《大明王朝》的表演方法很特殊,每个人都是不动声色的,只靠演员的细微肢体动作、表情和眼神来传达感情。

张黎:我们认为它符合当时那种官场氛围、朝廷规制。明朝整个的政治制度,整个的官僚结构、组织结构,始终是完备的,清朝的很多组织手续、官场规则是原锅端的明朝,所以清朝能站住脚。明朝是高度制度化的社会,行止、语言……刘和平是这方面的高手,他对明朝的感悟特别深切。

人物周刊:很多白领把《大明王朝》当成指导办公室政治的书在看,大家忍不住猜想,能写出这样权谋的人,本身是不是特别擅长权谋?

张黎:其实和平是没有任何权谋的人,但他懂得体味和欣赏权谋。这个片子他兼做制片,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我老说他掌不了财,一颗心又大又软!

提线木偶摄影师

人物周刊:从摄影转行干导演的人,他们的作品画面感似乎更强些,比如张艺谋、顾长卫,你自己的体会是怎样?你是痴迷技术的人吗?

张黎:其实不单单是画面感的问题,导演本身是一个翻译,把文字的东西,翻译成形、光、色的东西,首先得对自己的导演母语特别熟悉。就像我们看翻译小说,几个版本一看,高下立判,它原作是一样的,但翻译水平不一样。电影也要讲究信、达、雅。我常说镜头,一个是光学镜头,一个是自己的视觉镜头,后者是充满情感的,每个镜头的设计都有特别强烈的情感因素在里头。镜头语言是有生命的活的东西。我重视技术,但并不痴迷技术,技术是工具,更重要的是你的想法。当然如果技术的东西掌握不了,最后呈现出来的东西是语无伦次的。

人物周刊:那你做导演时,担任你的摄影师岂不是很有压力?

张黎:当我的摄影师惟命是从就完了。

人物周刊:你自己当摄影师的时候呢?也会这么服从吗?

张黎:当然。那就是另外一种乐趣了,当工具的乐趣,那是一种纯影像的乐趣。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拍出来,但你要什么我不管,也能乐在其中。所以不能老当导演,我得时不时地回去当一下摄影,看看别人是怎么表达的。

人物周刊:你在选演员的时候是不是有门槛,总是选那些你觉得可以沟通或者能够领会你意思的演员?

张黎:难免。所以我的演员经常延用,我们好不容易在上一部戏里达成了沟通和了解。用新演员我会比较慎重。

我跟很多演员合作过,演员是种你怎么细心呵护都不为过的职业。编剧也很脆弱,比如江奇涛就很脆弱,但是他今天没有感觉他就可以不写,就可以去睡觉,去玩。演员不同,演员只要进入现场,就必须保持百分之百的状态,都是大活人,怎么可能?100多天,怎么可能每个人每天每时每刻都在状态?所以你得尽可能把能够影响到他的外部因素排除掉,保护他,你得小心翼翼。

人物周刊:你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吗?

张黎:我非常细心,有时候也非常软弱。有时候我知道今天的进度必须完成,但演员的状态不好可能我就不完成了。然后再去想别的办法加班,制片方可能就不高兴了:又没拍完!为什么没拍完?

我拍不了女人戏

人物周刊:你似乎不太擅长拍女性的戏,比如《大明王朝》几乎是一场纯男人戏,因此流失了一大批女性的观众。

张黎:一个男性导演,拍女性戏是扯淡,我们不可能进入得了女性的内心世界。是!你能解释女性一些表层的东西,但一个男性无法窥破女性的奥秘,不可能!这就是两个不同的物种。

人物周刊:按你的理论,女性也不可能真正了解男人?

张黎:不可能窥破男性内心真正的隐秘,我们只是在尽可能尝试。几千年来大家都在讲男女之间的猜忌、揣摩、揭示,为什么现在还在做这个事情?就是因为我们没有做到。某些点上也许可能达成互相的了解,但是永远无法设身处地。连男性体察男性都那么困难,何况去体察另一个物种。

我的《中国往事》里女性会多一点,起码是男女平衡的,甚至是女压男、阴压阳,但做得怎么样也还有待考验。那部戏是我在拍了一堆政治题材以后,忽然觉得,我得看看自己在人物内心上能走多远。那个戏特别有意思,是刘恒92年的小说,我一开始读他的小说就找他那个劲儿,那个戏做了些试验。一般电视剧这种宅门戏家族戏都会有强大外部压力:战乱、饥荒、政治。我把外部压力减到最低,我试图传达这么一种东西:所有的社会进度是由人内心的不安分决定的,不愁吃不愁穿他还鼓捣什么呢?他内心不满足。

人物周刊:你干导演是不是也出于这种内心的不满足?

张黎:可以这么说。我也有话要说,当导演其实是一种表达欲,你们想这么说,我偏想那么说。这就像小时候解数学题,除了这种解法,还有没有另外的解法?我们往往选择最简单的解法,其实有时候还有更复杂的、更慢的解法。结果一样,但是过程更有意思。

“第五代”的筛选率太高了

人物周刊:从事艺术创作的人,都会面临创作力枯竭的问题,你有过吗?

张黎:当然有。我们这一代人,迅速达到了自己的高点,然后尽可能把这个高点保持得长一点,总有一天我们会掉下去,这是肯定的。我们要享受上升和平行的这条线,看它有多长。差不多了,各领风骚三五年,没有几年好蹦达了。冯小刚想法比我还极端。他骨子里是很悲观的人,但他会积极地去应对。

人物周刊:你有过中年危机吗?

张黎:我的中年危机来得比较早,我30岁就中年危机了。那段时间,看到出来很多新人,拍了很多有冲击力的片子。以前毕业的时候我很狂妄,总觉得这活就我们能干,后来一看,这帮小的也能干,干得还不比我们差。其实他们也不小了,那时候也40多岁了,所谓的“第六代”。过了几年一看,这帮人又没了。

人物周刊:分析过原因吗?

张黎:反观过。如今40岁左右的这批电影人,他们非常有才华、有能力,包括“第六代”,也就是今天50岁左右的这批人,但他们有一个难以避免的弱点:他们总认为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生存经历就是世界的全部。他们吃亏在哪里呢?他们在他们的年龄段没有表达他们的东西,很多人在等待,在发牢骚,在苦闷,在选择。你得先做!你别坐而论道!他们虚度了35到40岁该有的东西,哪怕是荒唐的,哪怕是无序的东西。

人物周刊:但“第五代”并没有经历这个过程,你们好像直接成熟起来了。

张黎:第五代的筛选率太高了。就拿(北京电影学院)78级来说,17000名考生,选出26个人,在此之前是10多年的人才储备。另外一个就是“第五代”普遍拥有的使命感,不管这种使命感多么虚妄、多么年少轻狂,但那是他们该过的生活,他们该表达的东西。他们心里更干净,不把苦难作为苦难,作为需要向外宣泄的东西。还有一点只能心中暗喜、但有点龌龊的心理就是“第四代”没撑住。“第四代”迅速交枪了,他们过早放弃了自己传播历史声音的愿望。

人物周刊:现在还是你的好时光吗?

张黎:从毕业开始一直是我的好时光,从83年我在潇湘厂接到第一部戏《候补队员》一直到现在,我每接到一部新戏,还能感觉它就像我的第一部,还有冲动。所以我就这么度过了我自己的中年危机。一直没停下,不停地在忙,在弄,突然回头一看,哎,怎么这帮孩子没跟上啊?

人物周刊:正如你所说,“第五代”是迅速达到高点,然后尽量把高点延成一条线,让这条线更长一点,但是这条线不会永远是直线,中间总会有起伏的吧?

张黎:起伏跟创造力无关。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这群人为创作活着,要是有一天不能创作了,就自寻了断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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