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

2009-01-28 05:41
山花 2009年24期

麦 启

1

当我跪向刚爬出大地的太阳磕头的时候,感到身上被一个不小的瓦片猛然击了一下,回头一看,吴广大家的“扒灰头”正对着我笑呢,他骂我,傻瓜!

我不想理他,这个货把他爹和他爷都搞错了,还说我是傻瓜呢。谁都知道,他是他爷和他妈睡出来的,他该叫他爷叫爹,叫他爹叫哥才对,就这号人,也配得上喊我傻瓜,一见了我就往我身上砸东西。“好斗”,县志上就是这样说我们这个地方的人呢,还特意提到了我们村,说巫塘原来不叫巫塘,叫吴塘,后来叫巫塘是一种误传,还说了为什么叫吴塘,说,秦末陈胜吴广找秦始皇事儿的时候,吴广路过此地,有一私生子,我们都是吴广私生子的后代,“喜诉讼,好争斗!”

太阳红彤彤地就站起来了,我就喜欢它站起来的这股子劲,多有力量啊!麦地里的夜色像老鼠一样窜得无影无踪。每天就在这个时候,我就准时地跪在大路上,对着太阳磕头,只要我的额头一接触大地,地气和阳光就会像血蓄满我的全身,让我浑身都感到有力量,我马上就觉得太阳就是我的靠山,有了他,我谁都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磕完三个头之后,我就上路了,现在我不像过去,我的一条腿没了,不知道那条腿到哪里去了,我也不知道,就是今年早些时候的事,他们说,我就是那个时候傻掉的。传闻多得像大旱之年的一场虫灾,让我躲都躲不及,说我高中毕业,成绩那么好,考的是清华大学,不知咋的,没上;说我是在龙塘镇后边,那座老坟地里傻的,在那里撞见鬼了,因为,这一带的人经常在那里撞见鬼;还说我,其实是因为我妈……

现在,一下子我比我爹那个混蛋的名气大了。

我上路就是去龙塘镇。镇上有一条公路是和外边的世界连着的,我可以从那里往县里、市里及省里去,去告状。这就是我的话,告电视。这话没一个人信,说我其实是告我爹的,不敢说,怕我爹杀我,才说是告电视呢。

2

我爹是个吹响器的,响器是啥?响器就是喇叭,喇叭就是唢呐,唢呐有什么了不起?我跟你说,你别看不起我爹,看不起他算你瞎眼了,村长背着手散步到我们家门口时,就得把空前自豪的手放下来,他的手一放下来,跟在他后边心有灵犀的那条狗,像灯灭了似地就把尾巴夹起来了。你想想,村长算个啥球,省长在我们家呢,省长就在我们家堂屋的后墙上站着呢,和我爷还有一堆玩杂耍的人站在一起,我爷和省长站得最近,身子挨身子的,这还不算,关键是省长一直在看着我爷笑,很虔诚地看着我爷笑,就这个笑,已经笑“倒”好几个人了,我亲眼看见过狗子那家伙,他过去批斗过我爷的耳朵,说是他妈讲给他的,说我爷的耳朵在他妈结婚那天晚上,藏到了他家床底下,后来他妈和他爹头一夜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我爷挨斗那天,狗子就像割麦子那样,很熟练地把我爷的耳朵取了下来,献给了他妈,他妈激动地说,这只耳朵,从结婚那天晚上,我等它一辈子了。后来,我爷就把省长的“笑”拿回来了,省长的“笑”在村子里没完没了地跑,一下子撞上了狗子,狗子当时脸一紧一黑,一仰头火苗一样地窜出一口血。

吹响器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伴着这个绝活,我家祖上还传下来另一个绝活,那就是吹女人的屁股。后边这个绝活让我们家的名气更大。我爷不但吹丢了自己的耳朵,我爷以前的爷都把自己的身子“吹残了”,一条腿不知不觉地就像车轮子那样,跑着跑着就找不着了,到了我爹这辈,不一样了,人家说他赶上了好时候,他没残,他是个全人,一下子把我家祖传下来的这两个绝活,发挥到了天上。

村里人都知道他和白桂英的事。

那年的月亮要多亮有多亮。我叔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爷在前面,我爹骑着自行车带着白桂英在后面,响器班子里两个敲梆子打锣的伙计骑着车在中间,他们刚吹完一个场子,深更半夜正从十里外的地方往家里赶呢。我爹的自行车慢了下来,逐渐和他们拉开了距离,一里,二里,当我爹离我爷有三里远的时候,村子上的人说,我爹傻了,他经常犯这样的傻病,他的自行车像头蒙了眼的驴那样,东摇西晃,弄得白桂英的身子朝他一倾一倾的,这时候,我爹这个傻家伙竟然提出了这样一个谁都能答上来的问题,小白,车子要是倒下去,从地上爬起来爬不起来?

白桂英竟然没答上来,她只是用手在我爹身上捏了一下。

果然不出我爹所料,自行车就顺水推舟地顺着月光倒了下去,痛痛快快叮叮当当地倒在了麦地里,麦苗很浅,还掩不住白桂英倒下的身子呢,但,月光很深,把我爹和白桂英都埋住了,村庄在月光里晃动着,像水塘里漂浮的一团团杂草,自行车是背着白桂英倒下的,她就四通八达地把自己放在了地上,我爹对她摆放的姿势很满意,当时就跪在了她身子中间,吹响了喇叭,我爹一吹,白桂英就唱起来了,“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我爷听见了,别看他只有一只耳朵,他这一只耳朵尖得很,他立在了月光里,朝这边踮着脚跟,翻了一眼月光说,完了!

我说的这件事,也就是我爹第一次在月光里吹白桂英这件事,其实已经好多年了,那是我妈刚过门时候的事,想想,我今年就十八岁了。听说,我妈刚过门的时候,那闺女脸蛋漂亮得,差点把我爹淹死,他们说,柱子家爷,就得寸进尺地把单眼皮看成了双眼皮,但,没用几个回合,我爹就从河里爬上来了,他的心就像开过的石榴花,结出了几个疙瘩,发现我妈那漂亮是空的,没有多少管用的东西,他本来是想培养我妈做他搭档的,没想到我妈根本不是那块料,于是,他就把白桂英吹响了。

现在,我爹马上就要完蛋了。

他不知不觉地跑到省里,拿了个什么鸡巴证书,就像我爷当年把省长的“笑”拿过来那样,不过,我爹没有我爷幸运,省长的“笑”当年在村子里乱跑,我爹的这个证书只是在家里乱跑,和这个证书一块来到我家里的,还有一群老鸹,站在我家的树梢上嘠嘠乱叫,我奶过去说过,老鸹叫,别想笑。她说别看老鸹的两只眼是长在脑袋两边的,能看见前后左右的事,和人不一样,眼睛长在前面也看不清前面的事。院子里有这么几个人:我爷,我爹,我妈,我叔和我。

我爹笑嘻嘻地拿着那个证书走到了我爷面前,他说,爹,你看,这一次,全省就咱一家!

我爷高兴地把证书拿在了手上,他识几个屁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像羊拉屎蛋那样往外蹦了起来:“唢—呐—王—金—不换,首届—全省—杰出—民间—文化——传承人!”

金不换就是我爹,金不完是我叔,我爷叫金满堂,人家很少叫他们的名字,都叫他们“金画眉”,把我们家这个班子叫“画眉班”,因为我爷我爹还有我叔,用唢呐学画眉叫让人分不出真假,最拿手的曲子就是《百鸟朝凤》。

我爷又读了一遍,他的脸一下子烧黑了一大片,问我爹,我呢?

我爹一下子蒙在了那里,说,啥你呀?

我“断气”没有?我爷把脖子拧成了一股绳。

我爹看着那股绳子紧张了起来,他说,没,没有啊,爹,你,你咋啦?

我没断气,你活到一百也是孩子,我不传,你承你妈的腿啊——

说着,我爷照着我爹的脸打了一巴掌,把树上那群老鸹打飞了一天,把我爹一下子从白天打到晚上去了,顿时,我爹眼前一片黑暗。接着,我爹在黑暗里听我爷吹起了唢呐,我爷不但吹,还满院子跑,跑着吹,吹着跑,像个撒欢的老牛犊子那样,在院子里一跳一跳的,他的跳跃并没有影响他吹的节奏,会听的听门道,不像我妈那张傻大白脸,一点反应也没有,我爹听着我爷的吹奏,心“忽”地一下就结冰了,他知道,我爷吹的是个套曲《普庵咒》,这里面有很多山路一样的“蛇弯弯”,是唢呐这门手艺里最难的活,掌握这个活的人,无一不是祖传的换气功夫,到现在,我爹还没有把这口气换下来,据说,我爷留这一手是有原因的,啥原因,谁也不知道。

吹完,我爷就把喇叭扔到了天上。

我叔这时候笑呵呵地站起来了,他走到我爹面前,幸灾乐祸地说,哥,让我也看看。

我爹抖着手把那个证书往他手里递,这时候,没有想到,谁都没有想到,连我爷都没有想到,我叔像蛇吞鸟那样,逮住了我爹的两根正在抖动着的手指头,然后,就听见我爹发出一声狗腿被砸断似的痛叫,他的身子像只狗一样卧在了地上,我妈忙跑过去,我爹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开始在地上打滚,他的两根手指头,很痛快地被我叔拧断了。

我爷发出了一连串非常可爱的笑,把脸上的皱纹笑成了屁股上的曲线,曲线像蚯蚓一样在我家院子里兴奋地乱爬。

3

我爹也笑了,他是在哭了几天以后笑的,他想来想去,这两根手指头已经到了该断的时候了,我叔算是做了一件好事,要不是我叔,要不是我叔弄断他这两根手指头,他就没脸了,现在他明白了,脸和两根手指头比,还得要脸。

一年前,我爹我爷和我叔一块丢人了,那人丢的,算是把我家祖上留下来的面子全丢完了,事后,我爹说了一句二杆子话,他说,把玉枝强奸了都比这强。玉枝就是我妈。

那件事来得很突然。

是上塘村上的一个场子,这个场子不是婚丧嫁娶,是村子上一个特别的大喜日子。村子上靠河边有二百多亩地,也不知道怎么着,被外边来的几个莫名其妙的人承包了,说是搞什么实验,弄了两年,承包钱也没给农民一分,农民就到上边去告,又告了一年,土地终于回到了农民手里,为了庆贺告状成功,村里就“写”了几班“响”,对着吹了起来。

我家的画眉班子就在里面,给的是最好的位置,我爷已经不吹唢呐了,都是我爹吹,我爷随声附和地吹笙,我叔吹笛子,白桂英唱,还有两个伙计敲梆子打锣。一开场,我爹先来了一段《蚂蚁上树》,吹完后,我爹一看围上来的人不多,就拿出了绝活,吹起了《百鸟朝凤》,我爹是一个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人,他不像我爷,这《百鸟朝凤》,我听我爷说,是不能随便乱吹的,得吹给那些配得上这套曲的人和事,但,我爹不管这个,他也有一个标准,那就是钱,谁给他钱多,他给谁《百鸟朝凤》。

调子一出,我爹,我爷,我叔,那头摇得跟风中的谷穗一样,画眉、布谷、杜鹃、斑鸠、喜鹊、小燕子,甚至猫头鹰,呼呼噜噜地就从我爹的嘴里飞出去了,一群一群地叫着,在人头攒动的场子上飞来飞去,人们追着鸟就围到了我爹身边,喊着闹着给我爹加油,给我爹欢呼,我爹得意忘形地吹出了雄鸟和雌鸟交尾调情的调,白桂英还这样给他配合着:

白桂英说,下面是公画眉叫。

我爹就叫一阵子公画眉。

白桂英说,下面是母画眉叫。

我爹又叫了一阵子母画眉。

白桂英说,两个画眉压在一起叫。

我爹就放荡不羁地吹上了,羞得大姑娘小媳妇唧唧喳地乱叫唤。

白桂英就佩服我爹,她是唱戏的,懂声,我爹只要哨片一挨着嘴唇,那一节一奏、一音一色、一快一慢、一明一暗、一粗一细、一犷一腻的搭配,把白桂英的心都吹碎了。

有一次,她给我爹说,你这嘴是咋长哩?真会吹!又浪着在我爹身上抓了一把,说,吹哪都行!

我爹就很自豪地看着白桂英说:道理都一样,关键是技巧!

啥技巧?

换气!

白桂英姓白,原名不叫白桂英,因为她唱《穆桂英挂帅》那段戏,格外对路,人们就送给她了这个名字,这么多年,她就这样偷偷摸摸,明明暗暗,跟我爹藤缠树似地绕在了一起。

白桂英要和我爹一块“栽了”,包括他俩那破烂不堪的爱情。

当时,我爹正在那里学猫头鹰叫,没想到,人们就像潮水一样“哗啦”一下子从我爹身边退潮了,向对面涨了过去,我爹,我爷,我叔像露出水面的暗礁,样子很古怪地站在了那里,没明白咋回事,有谁能吹过画眉班呢。那边搭了一个很简陋的台子,台子上有一男一女,我给你说,我们这个地方的“新戏”,就是从他妈的这个简陋的台子开始的,就是从他妈的那一男一女开始的。啥鸟“新戏”呀,我爹说,那是潘金莲耍猴,光屁股对光屁股,你看台子上那个女的,穿那身衣服,就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薄溜溜紧巴巴地都贴着肉,像黄昏一样半明半暗,一半是白天一半是夜晚,东边日出西边雨,人活几十岁,地老几千年,这乡里乡村的人谁见过这呀,涌上来的人就你推我我推你地把脚跟都踮起来了,把脖子拉得如同红高粱一样细长,一双双眼睛像刚出生的太阳,又红又大地升了起来,把那女人的身子照得通红透亮,但,没有人喊,也没有人叫,不像刚才围着我爹那样,现在,都一个个半张着傻嘴木在了那里,台上女人一看台下这一群群男女的眼睛还都没有“开光”呢,是一群没有见过世面的“处男处女们”,她就兴奋地收不住自己了,像一个少妇撞上了一个处子,像拖拉机第一次开进了几千年来只有马车的村庄,她激动得像拉网一样,拽着这一群男男女女的目光,跳了起来,最后,猛一收,那些男人们水淋淋的心都被提到了台子上。

我爹当时就傻了,他吹过那么多女人,可他没有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把袖子一撸,对白桂英说,上!

白桂英一看我爹急了,一纵身跳到了桌子上,我爹,我爷,还有我叔都站了起来,喇叭口、笙口和笛子口对着白桂英的身子吹了起来,白桂英一甩她那善舞的长袖,摆了个大宋江山的姿势,对着对面那个薄溜溜紧巴巴的女人就唱开了: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

帅字旗飘入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上面写着浑天侯穆氏桂英

谁料想

我五十三岁又管三军啊——

……

白桂英那波浪似的唱腔一波一波地往前滚着,她还出人意外地做出了几个作为贵妇人的穆桂英不应该做的动作,这动作做得好像有点晚了,上塘村的云和月已经被那个薄溜溜紧巴巴的女人摘下来了,甚至八千里路云和月,都被这个女人摘下来了,她正在那里像当年的大金国那样,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呢!

这时候,场子上的八个班子就只剩下两个了,就是我家这个画眉班和那个唱新戏的班子,其余的响器班子和老戏班子都收了家伙,跑过去看那个薄溜溜紧巴巴的女人了,我爹有点撑不住了,他的腿有点软,他的气也软了,画眉的叫不像刚才发情时那样响亮了,有点失恋似地呜呜呼呼的。

那鸟新戏有点怪,唱不是唱,跳不是跳,说不是说,叫不是叫,有点像“带肚子”,说不准像谁,野的,你别看是野种,就跟那野骡子野马一样,它比家养的有劲。那个薄溜溜紧巴巴的女人最后就“数唱”了起来:

中年小光棍,专门好闻味;省吃俭用挣俩钱,一会就完事。

开心大老板,好色不要脸;吃喝玩乐连赌带嫖专门住宾馆。

……

这一数不要紧,把白桂英身边六个老头也数了过去,画眉班子这边空场了。只有一个四十瓦的灯泡,在我爹头顶上傻不拉几有气无力地亮着。我爷以前的爷没这么倒霉,我爷以后的孙子也不会这么倒霉了,因为,我已经跟我爹说了,打死我也不吹响器,你这傻瓜就老老实实地做个“末代喇叭”吧,我爹其实也就是这样想的,他想体体面面地寿终正寝,像个老拳王那样,在没有一个人击倒他的情况下,安然无恙地死去,没想到,来了个薄溜溜紧巴巴的女人。

这女人最后要了我爹的命。

4

早晨,朝霞一堆一堆地落进了河里,把河水染得通红通红的,像着了火似的,河上冒着弯弯曲曲的白烟,河面很静,静得能听见白烟升起的声音。空气中微微漪动着一股一股的青庄稼味,比刚挤出的羊奶还鲜。我爹在河边走着,他左边是着火的河流,右边是疯长的庄稼,一青一红一推一攘地挤着他的心,他的心也就这样一青一红地泛着,他要去找一个女人。

对面走来了吴广大,他傻笑着问我爹,是喜事啊?

我爹瞪眼哼了一声,说,今儿这日子,会有喜?猪才有喜哩!

我爹烦吴广大,因为两家地边接地边,我爹整天在外边跑,我妈老让吴广大帮她干活。关键是,吴广大名声不好,他儿子在深圳打工,他在家里帮他儿媳妇干活,结果什么“活”都干了,这一点全村人都知道。

我爹沿着这条河流,从巫塘经上塘来到了下塘,这一带,沿着这条河流,生长着四个有声有色的村镇,下塘再往下走,就是龙塘镇了。河是弯着扭着从西北方向流过来的,又弯着扭着向东南方向流去了,流到这几个村庄时,就欢快地打了几个结,在每个村庄旁边酿成了一个很大的塘子,在下塘村那个塘子后边,住着一家姓杜的,男主人叫砖头。

我爹站在这家门口喊了起来,苏小小在家吗?

苏小小像片落叶,一摇一晃地飘浮了出来,她不认识我爹,怔在了那里,那张好看的脸像朵花挂在了空中,问,你找我?你是谁呀?

砖头走了出来,一看是我爹,手里掂着个喇叭,喇叭上系了一条红布,说,是你呀,俺家没事呀,你来干啥?

砖头是他奶养大的,他奶奶给他娶了这房媳妇就高兴地死了。大家原来一直都认为,就砖头这里里外外的条件,肯定是剥光的树,要打着光棍站在那里一辈子了,没想到,他把龙塘镇最漂亮的女人给弄到手了,他女人就是苏小小。苏小小十几岁就出去闯了,跟着城市里的大团出去演出,什么都演,演来演去把自己给演砸了,当她去医院做最后一次流产时,大夫警告她说,这个孩子你再做,恐怕你以后永远都怀不上了。苏小小怕了,她从城里回到了家里,想在家把孩子生下来,她爹拿个刀,势不两立地要剖她的腹。于是,族里的男人们就在周围的村子上,撒网一样捞那些长得不楞正缺心少眼的“鱼鳖虾蟹们”,砖头很轻易地被捞了上来。如今,被苏小小要做没做掉的那个小女孩已经两岁了。前天,她过去的一个演出团里的男同事来看她,对她说,你这才艺,这辈子要是这样就可惜了。苏小小说她还想演,这一生孩子,身子满了,不知道还行不行。那男人就鼓动她说,试试嘛!于是,两个人就地在下塘村一个场子上演了一场,这一演,出事了,镇上的领导专门为苏小小的演出开了一个会,会后有两个人找到苏小小说,你再敢演那戏,就拘留你!

这事,我爹听说了,他认为机会来了,是个打着灯笼找不着的机会,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他要拯救他自己,只有苏小小,况且,苏小小要想拯救她自己,也只有他,我爹。

我爹站在院子里,身子像早晨的河流,开始冒起了紫烟,苏小小别看只有二十出头,她的经历使她身上的每一块肉都熟透了,男人身上这种缥缈的紫烟,她是能看到的,当然,砖头是看不到的。我爹冒着烟说,你跟着我,你唱,我吹,谁也不敢咋你!

他们说得可厉害,要再演,就抓我!

你跟我结合,他们说你那东西是洋货,外来的种子不能在咱这地上开花结果,我给你说,把你那酒装在我这瓶子里,旧瓶子装新酒照样卖,你信不信,再说了,我是上头树的典型,就镇上这几个鸟人,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苏小小冒烟了,我爹一看苏小小冒烟了,眼睛里赶紧飞出来七八十来只蝴蝶,翩翩起舞地向苏小小飞了过去,苏小小也赶紧从眼睛里飞出来几只蝴蝶,这些蝴蝶就在他俩之间相互交头接耳,在空气里拍着翅膀,说了些只有他俩才能听懂的话,我爹笑了,苏小小也笑了,砖头哭了,砖头怀里那个苏小小带肚子过来的小女孩也哭了,哭声在笑声的后面跟了很远,一直跟到河边。

最后,砖头举起了一块砖头,但,那块砖头没有落到我爹头上,也没有落到苏小小头上,而是被苏小小的目光挡了回去,痛不欲生地落到了砖头自己头上。

苏小小跟着我爹走了,我爹一个人在前面吹着喇叭,喇叭声尖细,声音像刀子一样在河面上划开了一条涟漪,他们俩就跟着这条涟漪向河的下游去了。

5

龙塘镇上有个很有名的庙,叫人祖庙,里面敬的是人祖爷和人祖奶,小时候我见我奶奶经常到庙里烧香,我就问我奶,人祖爷和人祖奶是干啥的?

我奶说,他俩是造人的。

我说,人是咋造出来的?

我奶说,人是土做的,那时候,人祖奶把土抟成泥巴,泥巴不能太干,也不能太湿,太干了就聚不住人的魂了,太湿了,人就立不住了。在不干不湿的时候,人祖奶就一个一个像捏饺子那样,把泥巴捏成人了。

我说,那人咋长得不一样啊?

我奶说,那反映出的是人祖奶当时的心情,心情好了做的人就好看,心情不好做的人就难看。

我说,那咋还有瘸子瞎子呀?

我奶说,人祖奶造了一大堆人以后,下了一场大雨,人祖奶赶快把人往一块拢,不小心,把有的胳膊腿弄断了。

我说,人祖奶那时候多大呀?

我奶说,人祖奶没有年龄,一个劲地年轻,一个劲地漂亮,那时候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更没有星星什么的,老天爷整个就是一个混蛋,混得就跟你爷差不多,分不清上边和下边,不知道上衣和裤子哪个好。

我说,我爷和老天爷一样是个混蛋吗?

我奶说,对对对,还是我孙能,长大了傻不了,谁傻我孙也不傻。

没想到,十几年以后,今天,村上的人谁也没傻,我傻了。

人祖庙每年二月二都有庙会,时间很长,一个月。今年的庙会还没到,人们就像田里的鸟早早地叫上了,叫得人心里很不安分。那天,天刚蒙蒙亮,一阵空旷的狗叫声把白桂英送到了我们家里,我爹和我爷已经在院子里收拾家伙了,他们要赶早到庙会上去抢占一个好位置。白桂英从来不到我们家里来,这次,她破了个天荒,一看她那模样,就知道打扮了五六天,一股好闻的新衣服味直往我爹的身上扑,我爹用眼在她身子上摸了两下,没摸她的脸,她扭着扭着扭到了我爷身边,帮我爷收拾了起来,一会儿,我叔也来了,走到了我爷那边,两个伙计也来了,一个走到了我爷那边,一个走到了我爹这边,这时候我才知道,我家的画眉班子分家了。

我叔拧断我爹两根手指头以后,我家的事其实已经真相大白了,别看我爹拿回来那个鸡巴证书,他不但做不了我家正宗的传人,连吹喇叭都五音不全了,我叔肯定是要稳稳当当地把我爷那身绝活传下去了。我爹就像一场政变被赶下台的皇帝的大儿子,他要去寻找另一种力量,像吴三桂,要领清兵入关。

凭着我家吹女人屁股那身绝活,我听说,我爹一个人拎着个喇叭,只用了一个早晨,就把小邓丽君吹到了河里,小邓丽君就是苏小小,苏小小就是那个在下塘村场子上,让龙塘镇的好多男人尿了一裤子的薄溜溜紧巴巴的女人。

白桂英听说这事以后,在我爹脸上扇了六巴掌,一边三巴掌,我爹的脸当时青得就像他身边的麦苗,她说,汉奸!人之初,性本善,跟着她,你完蛋!我爹不吭,他就像麦苗那样沉默着,脸上一直泛着麦苗的青。

今天,白桂英走了,她是跟着我爷走的,白桂英要跟着我爷唱,她从我家出门的时候,骑着自行车带着我爷,骑出大门的时候还回头看了我爹一眼,正好和我爹的目光撞到一起,我爹的眼光一下子就把她的眼光撞弯了,连她的身子也撞弯了,猛一扭,差点把我爷摔下来。这时候,从我爹口里燕子一样地飞出一口痰,掠着白桂英和我爷的头顶,就飞到大路上。

哈——哈——哈——

我妈笑了,我从来没有看过我妈笑得这么开心。

太阳把人祖庙上的古瓦照亮了,黄澄澄地一大片金子的颜色。在那个最大的殿上的四个飞起来的殿角上,各有一个人骑着马站在那里。也是小时候的事,有一次赶庙会,我指着大殿东南角的那个人问我妈,那个人是谁呀?我妈说,那是你爹!好长时间我以为那就是我爹,现在我知道了,那四个到了悬崖还不知道勒马的人,是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叫庞涓、子都、韩信、罗成。那样子,一看就是心高气傲,再往前走一步就掉下来了,还是把头和脖子、身子,扭得像殿前那棵“拧头柏”一样,阳光一鞭一鞭地抽在他们身上,傲气还在那里一血一血地喷着阳光。

他们说,把他们四个作为典型立在这里,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当然包括我爹,前有古人后有来者,你算个屁!

赶庙会的人很像是寻食的蚂蚁,黑压压一团一团地往龙塘镇上涌,上了年纪的人大都先到人祖庙里烧香,跪在人祖爷坟前一落千丈地磕头。年轻人一般不到庙里烧香,像走丢了的年幼蚂蚁,在庙会上东游西逛,在高跷会、盘叉会、狮子会、龙灯会、旱船会、马戏团、说书场上嗅来嗅去,等找到一张俊俏脸的演员后,就像发现了白面馍屑那样,涌上去用眼睛啃个不停。

我爹这个班子在人祖庙正门口偏西一点,搭了一个很简陋的台子,我爷的班子在我爹南边,中间隔了一伙唱担经挑的老斋公。周围有一些卖泥泥狗的摊,这些黄土和泥做成的小动物,里面就有人祖,人祖猴面人身,还有打火猴,兜肚猴,抱膝猴,穿衣猴,猫拉猴,还有猴头燕,双头虎,多角兽,还有鱼蛙狗鸡,牛猪马羊,衬着黑红白三色图案,有几分鬼气,也有几分人气,更有几分灵气。旁边一个女孩子手里就拿了两个泥泥狗,她像泥泥狗那样红着脸不好意思地上了一台花轿,抬花轿的汉子就吹吹打打地起轿了,这时候,我爷开锣,锣声很亮,把周围的空气都敲开了,往我爹那个方向豁开了一个大口子,白桂英站起来朝着这个口子喊了一腔寡妇嗓子,让我爹在那边打了一个激灵,苏小小的眼皮也吧嗒了一下,白桂英站在那里杀气腾腾,一摆姿势唱开了《十二寡妇征西》,那积极进取为国担忧的寡妇,让人断魂又断肠,断魂又断肠的人们就围过来拍手叫好,白桂英那样子是要和我爹拼了,她其实是和苏小小拼,她对我爷说,她要是不把那个小贱货压在身子低下,她就不叫白桂英。

我爹这个班子实际上就三个人,除了我爹和苏小小外,那个跟着我爹的伙计,敲着锣扮了个小丑,脸上画了只蛤蟆,他扯着苏小小出来的时候,苏小小身上披了一件衣服,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不过已经有人认出她了,开始在底下嘀嘀咕咕,说,就是她!就是她!我爹吹响了他那五音不全的喇叭,喇叭一响,那个小丑把披在苏小小身上的衣服扯掉了,一脱衣服,苏小小就像岸上的鱼扔进了水里,活了。还是那身紧巴巴的衣服,不过,这衣服上在紧要处挖了几个窟窿,白桂英一看这窟窿,火就上来了,她把身子一纵,跃到了桌子上,这一次,她从穆桂英变成了可怜的秦香莲,用的是哭腔,指着我爹要和我爹说理似地就唱了起来:

秦香莲:阿莲泪洒面

手拉儿女跪堂前

这场官司怎样断

包大人你是万民头上的青天——

白桂英一腔一腔地喊着,每一腔都拉得很长,像吹糖人那样把我爹从陈世美拉成了包大人,又从包大人拉成了陈世美,没过多久就把我爹的肠子拉断了,他的肠子一断,几乎吹不成调了,苏小小一看我爹那德行,就明里暗里数(唱)起了我爹:

“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不要采:千万不要采,桃花美女迷魂阵,入道就难改;美女动人心,谁见谁发晕,只要你敢往前蹭,链住你的筋——”

这话有的是数给白桂英听的,有的是数给我爹听的,还有的是数给陈世美和老包听的,苏小小一边数一边围着我爹指指戳戳地做着动作,把个身子扭得像开花的芝麻,一节一节的,有秆有节节,有叶有花花,白桂英一看苏小小这朵花越开越艳,气得浑身发抖,一会就把自己抖成了一个男人,她用脚跺着桌子,用男人又粗又霸气的那种腔调,唱了起来,这次,她不是冲着我爹和苏小小,是冲着天,天上飘着一些昏头昏脑的云,像赶庙会的瞎子那样呆不拉几地在上面拥着。

包青天: 说什么——青天——不青天

这官司问着实在难

你没有抬起头往上看

皇上圣旨到堂前

一个个都为的是陈世美

是哪个为了你秦香莲

这是三百零五两银交给你

回去路上做盘缠

吃一半 省一半

留下一半种庄田

送你的儿女把书念

光念书可别让他再做官

你丈夫若不把那高官做

怎能一家人不团圆

这官司我不能秉公断

对不起足下的黄土头上的青天

……

白桂英唱得一场火一场雨,一场旱一场涝,都快把自己拧干了,到了最后,她指着我爹“对不起足下的黄土头上的青天”那一句唱得很长,“青天”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伴随着一口白沫,她一头栽倒在了桌子上,场子上一下子就乱了。人们蜂群一样拥了过来,我爹扔掉喇叭,正要跳下台子往那边救白桂英的时候,被苏小小一把扯住了。

苏小小媚着眼说,你要过去,我就跟别人走。

我爹的身子像一堆猪下水流到了台子上。

苏小小见人们都到那边看白桂英吐白沫了,她要把这些人都拽回来,把这场对台戏彻底赢了,把白桂英输得再也不会从舞台上爬起来。这时候,她把自己的身子弄得像条蛇,在台子上扭了起来,那几个窟窿里的皮肉,像鸟窝里饥饿的幼鸟,使劲地往外探着,一群一群的目光,目不暇接目瞪口呆地开始往里面集中。

苏小小把我爹扯了起来,我爹咬咬牙,又吹上了,调子有点忧伤,但,我爹的目光坚定了。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撞着,他开始和苏小小一起疯了起来:

打个红嘴唇,穿个超短裙,

白花花的大腿根,露着小肚脐;

上衣不带袖,裤头特别瘦,

犄角旮旯局部地区使劲往外露——

唱到这,我爹在围着苏小小转的时候,他俩兴高采烈地撞了一下臀,喇叭,撞臀和小丑的锣配合得特别准。这一下,台下的人像被苏小小煮了七八滚的肉馅饺子,开锅了,熟了,一个个冒着热气在台下翻江倒海,把个台子挤得东摇西晃南来北往的。

我爹和苏小小这个撞臀动作,叫交尾。是旁边“担经挑”(“担花篮”)最让人叫好的动作。五个老斋公(老太太),有三个人表演,一个人打竹制的经板,一个人拿铜铃或木鱼,在经板声中为表演者伴奏。每副经挑有两个花篮,一端是龙花篮,一端是凤花篮,三副经挑中六种花篮,花篮竹制精巧,有龙、凤、狮子、虎、宝瓶等式样。她们全身都是黑色服装,扣子从腋窝往下一排,大腰裤都镶着彩边,黑鞋绣花,黑头纱一飘一飘的,还缀有很长的长穗。脸上画得既好看又难看,既像人又像妖。

我奶过去就经常做老斋公,她说,人一年到头都做人,再不做一天妖,能把人活死。

妖走的是巫步,有好几种走法,一种是走“剪子股”,一人在前,两人随后像剪刀那样穿叉而过时,要背靠背,使背后下垂的黑纱相互缠在一起,就等于人祖爷和人祖奶交尾了;一种是“麻花股”,一人走这条路线,两人走另一条路线时像拧麻花似地多次交尾在一起;一种是“龙蛇股”,一人在前,三人朝一个方向扭,节奏慢时,步履像蛇在蠕动,节奏快时,又像蛟龙在盘旋,相互追逐,这一处其实演的是人祖庙里的一幅壁画,那幅壁画把人祖爷和人祖奶的上身分开了,下身却画到了一块。过去,我爹和白桂英好的时候,站在这幅壁画前,我爹说,我俩也要这样,上边分开了下边也不要分开。白桂英说,说反了。我爹一愣,没反呀!白桂英说,就是下边分开了,上边也不能分开,心在上边呢!我爹笑了。两人还跪下来猛磕了一阵头,发了一通比当时太阳还毒的毒誓,意思是,活着肉不分开,死了骨头不分开。没想到,他妈的苏小小出现了。

天上那些昏头昏脑的云烂在了人祖庙前的湖里,湖里是一片一片的残荷,立在那里像一群群古代的士兵。

一群群肩担青龙、彩凤花篮,边舞边唱的妇女们,站住了,她们看着苏小小和我爹嘀咕了起来,我听到一个老斋公说,他们这也叫担花篮,哪有这样肩碰肩臀撞臀的!那还用出来看啊,谁家猪圈里没有这样撞的呀,还在人祖爷面前演呢,丢八辈人!

然后,他们一群一群地担着经挑走进了庙里,恭恭敬敬地将龙凤花篮合在一起,一人双手合十举起,双膝跪地,有的手捧着香,一齐喁喁念起了经文。

我知道,他们把我爹和苏小小的事说给人祖爷了。我爹不知道,他这傻屌还在那里和苏小小交尾得难解难分呢,这时候,苏小小一点他的鼻子数了起来:

想爱你就爱,别往家里带,

老婆孩子一翻脸,当时就坏菜——

我爹这个比我爷还要混蛋的人,把苏小小点着他鼻子说的那句话,当成了一种鼓动。他的身体就像二月的土地,里面冬眠着无数的虫子和蛇,这些年来,他虽然和白桂英鬼混着,隔三差五地还开垦一两个“荒片地”,但,最近几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想打瞌睡了,有的虫子和蛇已经闭上了眼睛,是苏小小唤醒了它们,它们正在那里等待着惊蛰的雷声呢。

那天我爹对苏小小说,你啥时候让我吹呀?

啥时候能吹响你就啥时候吹,我可不喜欢干那不响的事!

我爹比苏小小大了一半还多,所以,当他把舞台上这个和苏小小交尾的动作,一模一样地搬到我家院子里的时候,村里人就把这事传得特别凶,像屎壳郎滚粪蛋,越滚越大。

他们说,那天其实是个晴天,李大姐是在村头那块麦地里捉花大姐呢,李大姐就是我妈,花大姐是飞在麦地里一种非常好看的虫子,李大姐捉一个花大姐就把它放在瓶子里,一下子捉了半瓶子花大姐,说她家的那只最下蛋的鸡,就喜欢吃花大姐。半晌,李大姐突然发现,她家那只狗摇着尾巴跑了过来,嘴里咬着一块红布,那只狗伸着头,摇着尾巴,嘴里还呜呜地,把那块红布递给了李大姐,李大姐一看,是一个女人的裤头,笑了,笑声在麦田上跑得很快,她就笑着亲热了一阵子狗头,不紧不慢地回家了。我爹没有把院子的大门反插上,有一道门缝亮着,门缝里正有一棵石榴树不情愿地摇着头。

那棵石榴树就在我们家屋门口西边,不知咋的,好像谁把今年春天的魂流放在这棵树上了,那石榴花开得别有用心,愤怒的红使劲地在院子里喷着,谁打它跟前一过,就能映出一脸好血。

他们说李大姐一看见那棵石榴树,就染上了一脸鸡血红,她推门走进了院子,看见我爹从后边抱住了苏小小,苏小小抱住了那棵石榴树。

还说金不换是一脸暗红的猪血,苏小小是一脸鲜红的羊血。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讲得那么细,他妈的,他们又没看到,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好像比我妈还清楚,我还听他们说,李大姐一看到他们就笑了,笑得就像当时院子里的阳光,暖和和的,让我爹很放心。

李大姐笑着对金不换说,也不插上门,不定谁推门就进来了。

我爹一边干活一边说,插上没有?

结果,两个女人一起回答,说,插上啦!

6

我妈不见了,家里人一下子找不着她了。和我妈一块找不着的,村子上还有两个人,一个是吴广大,一个是吴广大的儿媳妇,不过,吴广大和他儿媳妇去的有地方,吴广大老婆说,他们去新疆摘棉花了。我爷的心像八九点钟的太阳,升了一树梢子高,又圆又大又红地发热了,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见了谁都这样摇着头说,没想到啊,没想到!

人家背后就说,那他当然想不到,他爷俩整天忙着种人家的地,没想到别人把他家的地给种了。

我看我爹的反应好像没有我爷强烈,他就像一个装满粮食的布袋,鼓鼓胀胀地蹲在树根子上一动不动。

我就是这个时候去告状的,我从龙塘镇坐着汽车一家伙就窜到了省里,那里有三个人问我的事。

他们说,你告谁?

我说,我告电视!

他们好像没听清楚,说,你告谁呀?

我说,我告电视!

他们三个人扭头看了看,一个人想笑没笑出来,他问我,你告电视干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

一个人说,你不知道你告个什么呀?

那个人对另一个人嘀咕说,估计跟昨天那个差不多,也快了。

他还问我,你告哪个电视?

我说,哪个电视我都告,只要是电视!

我说,还有……

那三个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挂在那里六个接触不良的灯泡正常了似地,忽地一下把屋子里照得没有一点阴影。

接着,一个人很快地拿起了电话,我听见他在里面说了我的长相,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傻不傻,最后,小声了,我听不见了。下午,县里和乡里来人把我领了回去,还在县里管了我一顿饭,说了些基本上和在省里差不多的话。

县上的那个头头问我,你一定要告吗?

我说,我一定要告,省里不行,我到北京!

我从县里回到镇上,天已经黑了,那天晚上飘起了小雨,我本来不想回村子上了,不知怎么着,我决定要回家。就是这天晚上,我走到龙塘镇北面那座老坟地的时候,撞见了鬼。

老坟地好大一片,坟和坟挨得很紧,大大小小的柏树一团一团黑乎乎地在那里站着,很像稀奇古怪的人影,我感到身上像冰激凌似地凉,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前面有两个软不拉塌的影子,一晃一晃的,我的腿软了,正巧,我听见后边有两个人说话,松了一口气,心想,真好,有人一路了,没想到,那两个人不知咋地,忽地一下跑到了我的前面,成了四个黑影子,我后边没人啦,我身上顿时飘起了雪花。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躺在了一个坟前,四个黑影子在我眼前乱晃。

有两个鬼很轻易地就把我的腿拿掉了,一点也不疼。鬼拿掉人的腿不是用刀砍,是捏。

还把我身上和脸上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7

过了一春天的麦田,像是春天藏在了麦子里,那绿,在田野里一塘一塘地往外冒,能把你的眼睛绿死,空气里流着一股子一股子的青麦子味,要是使劲吸上一口,在嘴里能嚼出麦子的青汁。那天,村子里比过年还热闹,在经常有驴粪和马尿的路上,铺上了一条比猪血还红的红地毯,太阳一照,那玩命的红在地上叫得让人睁不开眼。十里八村的人,像那往年龙塘镇看天上掉下来的龙一样,黑压压蚂蚁一样往我们庄子上涌。

他们要看两个外国人。

这两个外国人是来考察我们村杂耍的,现在我们村的杂耍全国都有名,上头叫龙塘镇,是杂耍之乡,巫塘又是龙塘镇耍得最好的。据说,明年要在北京开一个全世界的杂耍大会,全世界的杂耍高手都要在北京耍,只要我们村耍好了,就在北京开,耍不好,就不在北京开,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镇长来到我们村说的,他还说,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来耍猴!他还说,外国人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们就把他们当猴耍就完了呗!

我们村现在可不是过去,耍出名堂了,自行车耍成了摩托车,还有的耍上了客货两用车,后边拉上演出用的东西,前面坐着疯疯癫癫的演员,一路上叫着我心飞翔噢哩噢哩噢,像群疯牛一样地成天往外奔,屁股后边兴高采烈地扬起一树一树的尘土,吓得路边的麦子们直往麦地里倒。家家户户的破瓦房都耍成楼房了,一层二层三层,还想往上长,长得比树还高。

镇长对我爹说,这有一半功劳都是你的,你把苏小小一改造,出口转内销,整个龙塘镇都活了,这比他妈的招商引资强一百倍,榜样啊,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看看,现在我们龙塘出了多少苏小小啊!

我知道,前一阵子,我爹又从县上领回来一个证书,上边说他是文化战线上的先进工作者,代表着龙塘杂耍前进和奔跑方向。

镇长还深有感触地对我爹说,过去我们光知道耍猴,怎么就没想到耍人呢,没想到这一耍人,恁火!

几百里以外的城里人,星期六星期天都开着车,到我们镇和村上看,逛了人祖庙就吃我们这里的小吃,吃了小吃,就住在我们村农家院里面,晚上三五成群地出来,到大棚里看戏,他们边看边嘀咕,我听见一个长头发的男人对一个短头发的女人说,想不到啊,这么开放!那女的说,这都是为了发展地方经济,由于地方保护主义,只能在这演,出去演谁让他们演,就跟那黄碟一样,只能偷着卖!

那两个头发像黄鼠狼一样黄的外国人,走进村子的时候,树上的鸟像群鸡闻到了黄鼠狼尿,叫了起来,两个人前面是一群撅着屁股照相的人,后边是一群会点头的当官的。他们一个大棚一个大棚地看了起来,在狗子家爹那个演出棚里,他们看到狗子家爹和他的媳妇,两个人的咽喉各自顶住了一条钢筋的两头,等他们到的时候,一使劲,钢筋弯成了铁环;在村长家的那个棚里,村长从盆子里(那个盆子里一点水没有),突然钓出一条大鲤鱼,活蹦乱跳地献给了这两个外国人。

我爹这个棚里挤的人最多,我在大棚外边转的时候,柱子拦住了我,他说,你咋不进去看你妈脱裤子呀?

我说,我妈不在里面。

柱子说,苏小小就是你妈,你妈生你的时候才三岁。

我傻了以后,柱子就经常欺负我,有一次他对我说,你爹那班子不叫画眉班,你知道叫啥班吗?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三点班。

我说,啥是三点班呀?

他说,你看看你那个苏小小妈妈,就知道了。

我今天才知道这是咋回事。那两个外国人一进来,苏小小就跳起了脱衣舞,她两边又多了两个和她一样的女孩子,苏小小和旁边那两个女孩子,脸上像抹了面粉一样地白,身上也是。跟柱子说的一样,她们一件一件地唱着把衣服脱光了,身上就剩下三个地方没脱,就是上次在庙会上我爹挖窟窿那三个地方。苏小小一边脱衣服一边和我爹对着唱:

苏小小:大哥大哥你真能唬,小妹陪你跳支舞;

流行步咱不跳,要跳就跳脱衣舞——

就这时候,苏小小开始脱了,两边的女孩跟她脱衣服的动作是一样的,她露啥,那俩女孩露啥。

这时候,我爹做了一个动作,场下飞起了大片喜鹊欢叫一样的掌声,苏小小跟着下边的唱句也做了一个动作,那个动作就像一大把鱼饲料扔进了鱼塘里,一下子翻塘了,争着抢着去吃那一大把鱼饲料,有的人还吹了一个很响的口哨,像鱼塘里飞起的水花。

苏小小身上最后只剩下一块布,饥饿的目光把那块布掀得一飘一飘的,像只风中的蝴蝶。那是一块红布,跟我爹第一次到下塘村去找苏小小时,喇叭上系的那块红布的红差不多。那块红布苏小小把它藏了起来,当时,我爹领着苏小小从她家里走出来以后,在河的拐弯抹角处,是片林子,林子里露下来的阳光好得让人想哭,我爹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阳光,他看着阳光问苏小小:

你为啥跟我?

苏小小说,你一看就是个男人!

我爹说,是,沾我的女人都喜欢我!

苏小小看着我爹说,我也会,你只要对我好,我哪一次都会变着法不让你烦!

我爹看着苏小小说,一看就知道!

苏小小说,你拿这个喇叭,上面系这块红布,在前面一吹,我就觉得跟你娶我一样!

我爹在林子里流泪了。

今天,我爹也流出了眼泪,那眼泪在他脸上奔得很快,所有的人都以为是他演出成功,太激动,包括镇长,县长和省里什么长,我知道,不是。

下午,就在我爹那个演出棚里开了一个小会,没想到那两个外国人说出了那样的话,从镇长到省里的什么长,那脸色,就像砍倒的树上的叶子,死青死青的,那个汉奸还在那里像个老鸹一个劲地叫,他说,我是第一次到中国的乡村,古老的麦田,还有古老的人,古老的人没有古老的麦田古老。至于说,脱衣服,你们脱不过我们,我们已经脱了几百年了,你们才刚刚开始,要我看,你们就不要脱了。

8

我妹叫金花,她在镇上上初中,那天她铁着个脸回家了,她像我没傻的时候那样,正儿八经地跟我说,哥,我听说咱妈是跟吴广大跑了,外边都在传,说得可难听,咱爹咋不急呀?

我说,咱爹的血里没有春天和麦子。

我妹一下子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9

镇长家妈死了。

这个镇长不是原来的镇长,原来的镇长选下去了,这个镇长选上来了,选举前,这个镇长给镇上每个投票的人发五百块钱,还天天拉着镇上和村子上说话算数的人,在镇上吃牛鞭。老镇长不行,他光让人吃猪头肉,结果把他的人都吃成猪脑子了,没选上。这个镇长一选上,第二天他妈就死了,人们说,我操,发这五百块钱,还得再拿给他,算给他妈随礼了,看来,这镇长也不是我们选的,是他妈让他当的!

镇长好像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就鼓足劲给他妈“写”了好几班子响器和戏,一下子把龙塘镇下着小雨的天闹开了一个大窟窿,我爹就是从这个天井一样的大窟窿,掉到天上去的。

那天下着丝一样的细雨,把镇长的忧伤拉得又细又长,忽忽悠悠就从天上扯到了地上。来哭镇长家妈的人,像秋后交公粮一样排着长队,一个个把那二百块钱还给了镇长,然后,就跪在镇长家妈身边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发出了笑一样的哭声。

我爷用他那只嘹亮的喇叭送走了多少人?他说,他妈的,越送越没劲。过去死人就是死人,现在死人跟死猪差不多,主人不是忙着哭,都是忙着收钱呢!

我小时候记得,死人的灵前都会有一盏忽明忽暗的小油灯,那一晃一晃的黄色小火苗,特别吓人,妈妈说,那小火苗就是死人的魂,我就更害怕了,她还说,那小火苗啥时候灭,死人的魂就走了。小火苗灭的时候,所有人都要跪下来哭,让那死人的魂从那哭声上走,她说,哭声就是一大团云彩,接着魂就飘上天了。现在,就在镇长家妈的头顶上,有一个二百瓦的大灯泡,把镇长家妈照得出了一头汗,像个水鬼躺在堂屋的正中间,我看见他妈的魂被大灯泡赶得无处藏,像个“光肚子”到处乱躲。两边跪棚的人也不哭,有来烧纸的,就在那里放伴奏带一样哼哼几声,哼哼的时候,不时还会有谁的手机响起来,周杰伦拿着双节棍就闯进来了,在镇长家妈身边一个劲地吆喝,快使用双节棍,快使用双节棍……然后,就拿着双节棍满院子里追镇长家妈。还有跪棚的,用双手捂住个脸,目光从手指头缝里爬墙头那样翻了出去,落在了院子里正在和我爹一起玩耍的苏小小身上。

苏小小和我爹这一班子来了,我爷我叔和白桂英也来了,都是白吹,不要镇长的钱,算是给镇长随礼了,我爹我爷碰上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办事,都是这样做的,吹得还特别卖力。我爹的那个台子离白桂英那边不远,但,今儿个,他一眼也没敢看她。

前天,我爹在麦地里撞上了白桂英,就他俩,白桂英冲着我爹笑得很冷,笑声被麦子上的麦王一刀一刀地划破了,碎玻璃一样落在了麦地里,刺得麦叶上的花大姐嗡嗡乱飞,她笑着走到我爹面前,说,不换,我真没想到啊,你能走到这一步!

我爹说,哪一步?

她说,别装给麦子看了,我是白桂英,你以为秋天的事春天就不知道,你心里种的是包谷还是红薯,能瞒了我吗?

“咣!”她照我爹脸上扇了一巴掌,身边嗡地一声又飞起了一群花大姐。

我爹从白桂英眼里好像看到了什么,身子一软,堆在了地上,双手抱住头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扯着她的衣服扇自己的脸,也不知道扇了多少下,把白桂英的泪水都扇出来了。

我爹今天也哭了,他一边哭一边吹,把悲伤断断续续地送到了天上,细雨把他的悲伤打得湿淋淋的,一漂一漂地,又像是一根根黑色的泥鳅落在了地上,在泥地上挣扎着乱爬。镇长用悲痛的脸给了我爹一个很深的敬意,他以为我爹是哭他妈的。他万万没有想到,我爹是哭我妈的,是哭吴广大那个王八蛋的。

苏小小看着我爹的哭,好像并没有感到多大的奇怪,她只顾在台上扭身子唱歌,把个身子扭得像那条潺潺的小河。村子上的人就是这样说她的,说她就是那条流过巫塘、上塘、下塘和龙塘的小河,把这一带村庄灌溉得死去活来的,很多男人的心,就是茁壮成长在她那条河边的柳树,当然,我爹是最粗最大,枝条垂得最厉害的那一棵。还说,她那河里面,什么都有,谁想捞啥谁捞啥。

这时候院子里放出了三声铁炮,苏小小把身子一挺,冲着正在哭泣的我爹,数了起来:不光做爱有品味,真情流露更可贵;自从那天把你泡……这时候本来该我爹对着唱了,没想到我爹走到苏小小面前,抬手打了苏小小一巴掌,那一巴掌脆响,这时候很多人都以为他俩在表演,鼓起了掌。这时候我爹带的那个伙计一看,替我爹跟苏小小对着唱了起来:小妹小妹你真浪……这时候苏小小被我爹打得更欢了,她也不理那个跟她对唱的伙计,围着我爹,围着我爹的喇叭,围着我爹的泪水,唱了起来:大哥大哥你真强,子弹上膛你不放……这时候我爹还是不理苏小小,那个伙计一看,又跑过来替我爹说了起来:相亲相爱情似火,两个小时一节课;小妹小妹你真色,原来你是祸水货……这时候我爹把喇叭扔了,像条狗一样地扑向了苏小小,这时候白桂英看到了,和我爷跑了过来,对着我爹和苏小小吹了起来,这时候我爹掐住了苏小小的脖子,把苏小小摁在了台子上,苏小小的身子拼命地往上翻,所有的人都围上来了,后边的人有点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人喊了起来,我听见有人喊“真干啦真干啦”,我爷的喇叭几乎对着我爹的屁股了,我爷是扭着跳着吹的,吹的是《水落音》、《全家福》、《大丰收》乱七八糟,我爷吹跑调了白桂英变成了苏小小,白桂英走的是可浪的步子,这时候苏小小的脸白了,比白菜还白,灵堂只剩下镇长家妈一个人了,天上还下着细雨……

10

我第二次去告状,没有走到省里,我的腿太瘸了,只来到了县上,那些人问了我和上次一样的话,我也说了和上次一样的话,还管我了和上次一样的饭,我就沿着和上次一样的路,回到了镇上,还是和上次一样的晚上,天也一样黑,我瘸着腿走到老坟地的时候,我看到的还是那四个鬼,还是在那个老地方等我呢,鬼们又把我拉到那座大坟前面,这一次,他们像人那样地交头接耳说了一会话,然后,就开始捏我的舌头,不知咋地,这次他们没有把我的舌头捏掉就跑掉了,跑得很快,就是一股烟,像是钻进了坟里。

从那以后,我说话就有点不得劲了,但,没有变成哑巴。我第二次撞见鬼受到了更大的刺激,他们说我傻透了。我把身上的衣服全脱掉了,像三个月的牛犊,在村子里,在田野里撒欢跑,我趁早上太阳还趴在地上没有爬起来的时候,就叉开双腿骑在太阳头上撒尿,一下子浇灌了太阳一身,水淋淋的,臊乎乎的,然后,太阳骂着我就爬起来了,我看到他把我的尿一汁一汁地分给了一家一户,每个村庄,每个田野,每条大路,每个人的头发上都有我的尿味。

我跑着笑了起来,我笑着跑了起来。我的跑很难看,我是个瘸子,一跑就摔倒在地上了,我的笑跟我的跑差不多,也很难看,我的笑经常摔倒在我的脸上。柱子那个狗日的,一见了我就摸我的光屁股,他说,跟你爹差不多,衣服跑了。

我说,我的衣服没跑。

他说,没跑,你的衣服呢?

我说,天就是我的衣服,天是我的褂子,地也是我的衣服,地是我的裤子。

柱子那个货一下子笑得像个叫驴一样,在地上打起了滚,他指着麦田说,那,那这是你的啥?

我说,麦田是我的毛!

柱子笑得喘不过气来,他快笑死过去了,他断断续续地说,那,那,我,还有你爹,你爷,还有村长,还有镇长,还有县长,那是你的啥?

我说,你,还有我爹,我爷,还有村长,还有镇长,还有县长,都是我裤裆里的虱子!

柱子在大路边的麦地里笑成了一条虫子。

白桂英哭了,我爷也哭了。白桂英哭着,拉着我的手来到了镇上,镇上有一个鬼婆,谁也不知道她的年龄,反正有一百多岁了。我们来到鬼婆家的时候,她儿子正在院子里坐着。白桂英很友好地问他,老奶奶在家吗?

她儿子说,有事呀?

白桂英指着我说,孩子都成这样了,让老奶奶看看。

她儿子翻翻眼皮说,看不准哩,现在这年头,天也不知道咋越来越热了,兴是鬼都不住在乡下了,怕热吧,都跑到城里啦,城里有空调啊。过去一叫,鬼就应,现在不应了。

白桂英掏出二百块钱给他,他说,那你们进去试试吧。

鬼婆是个老人精,她的头发又白又长,两只眼睛亮得刺眼,眼里的亮光把她的头发照得像着了火。

她坐在床上问我们,啥事啊?

她的腔调把我吓了一跳,像是从井底传上来的。人们说,鬼婆既能跟人说话,也能跟鬼说话,我想,她跟人说话的时候,就是对着井口往上喊,跟鬼说话的时候,就是对着井底往下喊。

白桂英说,孩子要找他妈哩!

鬼婆指着我身后的空气说,他妈不是在那站着呢吗?

我往后扭头一看,没人呀,我看见白桂英吓了一脸白,身子直往一边躲。

她缓过气的时候,那一脸白涌出了泪水,她哭着对鬼婆说,那,还能不能见到她的尸骨啊?

鬼婆就给白桂英开了一个“方子”,还给白桂英说了三句话,我看白桂英跪在那里不停地给鬼婆磕头。

第二天,白桂英拉着我来到了龙塘镇,我们进了人祖庙,一直往后走到了人祖坟前,人祖坟很大。白桂英从包里拿出两双鞋,一双是我妈的,我认得,那一双,她说是那个贱货的,那贱货的鞋跟我妈的鞋大小差不多,我妈那双是红色的,贱货那双是蓝色的,我妈那双红色的鞋子上,有一个龙凤呈祥的图绣,贱货那双蓝色的鞋子上,绣的是一朵正在开放的花子。白桂英把四只鞋子并在一起,冲着人祖爷的坟,就是正北方向,然后,她又掏出一块白布,白布上恭恭敬敬地写满了黑字,白桂英拉着我跪在了人祖爷坟前,就是那四只鞋子前,白桂英开始念白布上的黑字,我这个时候才知道,她念的是一封告状信,把那个贱货和我爹的事都给人祖爷说了,最后,不停地磕着头对人祖爷说,你管呀,你得管呀,你一定得管管呀。说完,白桂英就把那两双鞋和那白布黑字烧了。烧完,她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来到了那棵大柏树旁,人祖爷坟前有三棵大柏树,我们眼前那棵大柏树很粗,向东南方向歪着,在一人那么高的地方,树身子上长出了一只“耳朵”,那只“耳朵”很大。我听人们说过,这就是神耳柏,谁要是有啥冤屈事,就扒在这只耳朵上说说,人祖爷就知道了,神耳柏上的耳朵被人们的嘴巴亲得比大腿都光,白桂英就把嘴巴贴在了上面,她小声说了起来,我隐隐约约地感到,她说的是鬼婆教给她的那三句话。

11

我做了一个梦,在我家的屋子门口,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蜘蛛网,我爹好像慌里慌张地跑进了我家院子里,他在那张蜘蛛网前躲躲闪闪,最后,还是一头撞到了蜘蛛网上,那个蜘蛛一阵小跑来到他跟前说,金不换,我在这里等你几个月了!我看我爹好像很高兴,蜘蛛开始吃他身上的肉,不一会,就剩下了一堆白花花的骨头,我惊叫了一声,醒了。

那张很大的蜘蛛网,过去在我脑子里出现过,已经好多年了。那是我妈说给我的,她说蜘蛛是姓朱人家的祖先,后来,蜘蛛就保佑它的后代——一个姓朱的人——当上了皇帝,这事就发生在人祖庙里。我妈说,那年,那个姓朱的人聚众造反,被官军追到了人祖庙里,眼看就要被抓到了,他跑到了当时还很小很破的殿前,看到一个蜘蛛网把殿门给封住了,他就跪下来不停地给人祖爷磕头,边磕头边说,要是我当上了皇帝,我要比着皇宫建这里的庙,话音刚落,一抬头,那个蜘蛛网破了,他一纵身钻了进去,扭头一看,有十几只大蜘蛛又密密麻麻地把那张网给织严了。他躲在人祖爷身后,听见一个官兵说,进去,搜。又有一个官兵说,你他妈傻呀,没看那么大个蜘蛛网,八年都不会进过一个人!走!

后来,朱皇帝带着群臣来朝拜人祖爷,把人祖庙扩得跟皇宫一样大。我妈还说,人祖爷也沾过蜘蛛的光,蜘蛛提醒人祖爷比着蛛网画卦,我问我妈,卦是啥,她说,卦是天地间的一张网。

12

五月,一场风,一场雨,一场阳光,麦子黄了,大地就像是被日头烤熟的一个大烧饼,哧哧地往外冒着麦香。我不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为啥布谷鸟都会来到村子上,像走亲戚似地住上几天,在田野里不停地飞,不停地叫,呱呱呱咕——呱呱呱咕——叫声落在了麦穗上,也落在了镰刀上。五月是个毒月,初五是个毒日,我奶说,这一天,长虫(蛇)、大毛毛虫(蜈蚣)、蝎子、地出里子(蜥蜴)还有癞蛤蟆这五毒,都要出动,要想好多办法对付它们,小孩子穿上五毒衣,门口插上艾,佩上香囊,这天,我家啥也没做,我爹就中毒了。

是晌午,我在家里面坐着,我爹也在家里面坐着,我爷在屋里面,他不跟我爹见面,不是他躲着我爹,就是我爹躲着他。我爹软在树根子上,一个劲地往猪圈里瞅,我顺藤摸瓜地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正看一头猪的脸,那头猪的脸上竟他妈的有一颗泪,那颗泪正从它毛乎乎的脸上往下落,我爹就是看着这颗泪发呆呢!

就在这个时候,我家的大门呼嗵一声被撞开了,一个比我还疯的女人,跑进了我家的院子里,是个傻子,和我傻得有点不一样,都割麦子了,我一身光光的,她穿了一个大棉袄,披头散发的,脸上脏得还没有我家那头猪脸干净,像只被老鸹啄了一口的知了,嘴里哇哇乱叫。我看我爹惊在了那里,像闪电之后等待雷声的鸟,那雷声终于出现了,是滚着从我爹头上劈下去的,把我爹劈倒在了院子里。苏小小冲着我爹喊:不是我害的,不是我害的,李玉枝是你害的,李玉枝是你害的!

我爹很快地瞅了我一眼,然后,像个声音一样快地窜到了屋子里,又像声音一样窜到了苏小小身边,他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后来,公安局的人问他是不是要剪掉苏小小的舌头,他承认了。他一只手扯苏小小衣服的时候,没想到苏小小像剥葱那样,身子从棉袄里脱了出来,我爹追着揪她头发的时候,村长和派出所的人进来了,外边还拥了一大堆人,这时候,我爹就像声音撞到了铁墙,突然碎在了地上。苏小小像我那样光着身子,说着喊着,喊着说着,把我妈给说出来了。

她说,那天晚上,就是吴广大领着他的儿媳妇往外跑的那天晚上,也有月光,她来到了我家的院子里,李玉枝早早地就睡了,我和金不换已经商量好了,金不换叫我拿了一条毛巾,他说李玉枝一张嘴,你就把毛巾塞到她嘴里,千万不能让她叫出声。我们进屋的时候,李玉枝翻了个身,正好朝着我俩,金不换像个新郎那样扑得很快,下手也快,李玉枝把嘴张得很大,你们让我说得再细点,我记不清了,我的手抖动着把毛巾摁在了她的嘴里,对啦,有一小片月光露到她嘴里啦,那一小片月光,把她的舌头照得血红,她的舌头向外一伸一伸的,我把毛巾堵在她嘴里以后,金不换一直掐着她的脖子,掐了很长时间,她的身子硬了。金不换把李玉枝装进了一个麻袋里,那是早就准备好的,我们想把她弄到老坟地里埋了,快到坟地的时候,撞见鬼了,那些鬼,就跟大雨过后塘子里的青蛙一样,乱叫唤,吓得我俩走不动了,又把李玉枝背了回来,埋在了村西头那棵大槐树下边!

当时我爹把我妈埋得很深,村长和派出所的人,叫苏小小带着路,把我妈的骨头扒了出来。

我没过去看。

多年以后,我常常在那棵大槐树下面,拿着一根骨头敲打月光,发出一种比音乐还好听的声音,我还常听到另一种声音,那是云在天上走路的声音,一下一下地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