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美时代与境界

2009-01-28 05:41李少君
山花 2009年24期
关键词:李少君诗人诗歌

符 力 李少君

一、关于个人创作

符力(青年诗人):您曾经提到,您在阅读编选当代诗歌的过程中,突然奇迹般地恢复了您中断了十多年的写诗的能力,您为什么会中断写诗?您又是如何突然奇迹般恢复这一能力的?

李少君:其实不光我,很多我的同龄人的经历都和我一样,90年代初期,社会急剧变化,生存矛盾与冲突加剧,有人形容那是一个“没有诗意的时代”。我个人的问题还有一点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我曾经充满困惑,我曾经陷入一种精神的迷惘,对人生的意义价值产生了怀疑,这也是我中间读了很多哲学、社会学乃至经济学、法律书籍的原因,并投入到《天涯》的编辑中,我想我后来也许暂时得到了某种平衡,心灵焦灼有所缓解,同时又受到其他诗人创作的激发,所以渐渐地,我又可以写诗了。

我清楚地记得我十年后的第一首诗的创作过程。2006年底,有一天,我去黄山开会,住在新安江边的一个旅馆里。深夜出来散步,正好细雨蒙蒙,我看着烟雨迷蒙下的新安江,显得格外宽阔,河水浩淼,一条大河似乎是从天那边蔓延过来,我突然心里一动,看着蒙蒙细雨,就想:要是几百年前,这里该是一个村庄,河流流到这里,村庄该有一个码头,古时叫渡口。于是想到一句“一个村庄,是一条大河最小的一个口岸”,然后我的脑子好像一下子打开了,豁然开朗,我就这样想着,就这样写出了一首诗,后来《诗选刊》和一些年度选本都选了这首诗,叫《河流与村庄》。随后,我一发不可收拾,写了很多。我现在有时和朋友开玩笑说:这是天意,黄山是一座伟大的诗山,历史上有过无数关于黄山的诗歌,新安江是一条伟大的诗河,李白等曾经在这里流连忘返,所以,我的诗歌乃是神赐,冥冥中,乃是伟大的自然和诗歌传统给了我灵感,是自然的激发,也是传统的回响,也是对自然与传统的致意。

符力:我注意到您写过大量关于自然的诗歌,也有一些评论家称您为“自然诗人”,你同意吗?

李少君:我不好说同不同意之类,但确实,自然给予我的很多。在一首诗里,我这样说过:“自然乃教堂,山水是我的导师”,确实,我对于美、对于诗的最早感觉,都来自自然山水的启蒙。

小时候我在农村长大,一个城里的孩子,由于父母担心城市的混乱担心我遭遇意外,就将我送到了乡下,由奶奶带。在湘中的青山绿水间,我过上了真正的无拘无束的童年生活,奶奶行动不便,完全管不住我,就放任我在自然的怀抱里摸爬滚打。于是,我愈发无法无天,肆无忌惮。有时候,我会跋山涉水,去看一个传说中的湖,赶到时被夕阳西下、云飘湖面的瑰丽景象惊呆,返回时一路沉浸在少年的初次忧伤中;有时候,我会和同伴在山上追逐,不慎踩空,然后一直往山下滚,最后被树枝拦住,留下一条小命……就这样,我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乡村野孩子。刚回到城市时,很长时间不能适应,以至由一个开朗活泼的孩子变得孤言寡语,内向自闭,沉默而孤独,并开始喜欢上了文字,并从中感到安慰。或许,那时候我开始隐秘地领悟到了诗。

这些年,由于酷爱山水,去了不少名山大川,由这自然的教堂的启蒙,我写出了《抒怀》、《南山吟》、《神降临的小站》、《夜晚,一个人的海湾》、《山中》、《在海上》等一系列诗作。以至被一些人称为“自然诗人”。

在我看来,自然,可以说是中国古典诗歌里的最高价值。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在这里,“自然”是比“道”更高的价值。三国王弼称:“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古代中国遵循着这“道法自然”的传统,山水诗因此成为最主要的诗歌品种,人与自然处于一种和谐的亲密的相互参照的关系中。杜甫看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维体味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苏东坡则“侣渔虾而友麋鹿”,诗人们在自然中流连,向自然学习,与自然为友,在自然中获得安慰温暖。所以说,自然是中国人的神圣殿堂。

还由于自然是最高价值,所以,中国人对尘世生活因此看淡了。确实,与伟大的永恒的自然相比,人的那点小恩小怨、蝇头微利都是可以看开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人们以自然为借鉴,因此取得了心理平衡,自然皆如此,何况人间。所以,诗歌也就给中国人提供了超越性的精神解释和价值系统。人们只要一吟诵起诗歌,就可以忘却忧伤烦恼。所以,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诗歌具有多样的心理疗养功能,诗歌释放不良情绪与反应,诗歌提供精神依靠与寄托。诗歌就是中国人的宗教。

对于我来说:自然是教堂,大地是道场,山水是导师,而诗歌就是宗教。

符力:所以,这些年您呼吁“诗教”,提倡把诗歌作为宗教。您一直坚信,诗歌乃个人日常宗教。那么,在您看来,诗歌对现实生活有什么意义?

李少君:我说诗歌乃个人日常宗教,是基于这样一些理由:一是中国古代乃“诗教”国家,在讲究实用的儒教国家,重超越升华的诗歌能使人向上向远,诗歌在古典中国有类似宗教作用;二是现代人的价值取向多元化,很难有共同宗教,而诗歌是个人自我行为,反倒可能发挥作用;三是现代社会,竞争激烈,节奏很快,诗歌相对不费时间,写和读都可随时随地,却能起到安慰人心的作用。在西方,有“以诗疗伤”的说法,一些心理学家和精神分析师,让病人读诗,效果很好。我有一些朋友,老板或白领,在办公桌边放本诗集,有时间或闲暇时随手翻翻,感觉很好。我的车里就有诗集,等人或堵车时看看,感觉心中宁静。当然,我们不能选那些躁动的诗,否则会越来越烦躁。作为欣赏,我建议选自然与抒情的诗歌。

此外,我个人认为,诗歌其实是中国文化的一个基础。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学习从诗歌开始,颇有道理。所以,我觉得,中国文化的复兴里,诗歌复兴大有必要。再者,诗歌能解放想象力,给人一种开阔的思维方式,是创造力的基础。而中国文明乃至建设,没有创造力,就最多停留在“中国制造”阶段,无法激发“中国创造”。具有创造力的民族国家,文艺发达是必然的,诗歌兴盛是必然的。

最后,就个人而言,诗歌有时会带来出人意料的快乐,就像我一首诗里所说:“她的性感,就像夏天的湿润空气里饱含着水分/随时能淋我一身甜蜜而快乐的雨/又像海边树丛中潜藏的风/随时能掀起三分迷人的浪”,诗歌就是这样在生活中给人带来快乐与愉悦。即使是关于痛苦的诗歌,也会产生净化心灵的作用,使人升华后放下一些东西,从而如卸包袱,轻松坦畅。

二、关于诗歌的“草根性”

符力:几年前您提出诗歌的“草根性”问题,您现在怎么看这个问题?

李少君:我越来越觉得这种提倡颇有意义。“草根性”是指基于个人自然独特经验感受、且内里蕴涵本土传统的诗歌创作。我在研究新诗的过程中,越来越发现,相对具有草根性的诗人,较其他诗人更能流传下去。比如台湾现代诗运动中的余光中、洛夫、郑愁予,虽然开始时他们是受到西方现代诗冲击开始诗歌探索的,但由于乡愁,深入骨髓的内心痛楚,使他们无意识地回归了中国古典情结与传统,使他们脱离了西方的诗歌观念的条条框框。他们传世的作品,也多是这类。因为这类作品令汉语读者感觉更亲切,能深入他们的心灵深处;还有朦胧诗,主要是学习西方现代诗的产物,但有意思的,如今比较公认朦胧诗中较优秀的,如多多、芒克等,很多代表性作品恰恰是所谓白洋淀诗群的延续,深受自然激发,源自个人心性的创作,他们甚至获得了诸如“自然之子”的称号;还有第三代诗人中,于坚、柏桦、海子这样具有草根性的诗人,作品的生命力无疑更持久……这些,都正好可以归结为我所说的诗歌的“草根性”。

符力:能谈谈“草根性”在网络时代的表现吗?

李少君:首先,在我看来,当代汉语诗歌如果从朦胧诗算起,其实是一个从上而下的过程,一小批高干高知子弟得益于文化专制与垄断,比较早地接触到西方现代主义诗歌,读了所谓的“灰皮书”,向其学习模仿后——而且可能是断章取义的学习,引进至中国语境,没想到给封闭已久的沉闷空间打开了一扇窗口,朦胧诗迅速引起轩然大波,产生广泛影响。但是,这种表面的热闹其实是隐含危机的,具有泡沫化的特征,因为这种自上而下的示范性创作,类同于精英号召或领导指示,其实并不一定有什么民意或民众基础,为什么“朦胧诗”被认为“朦胧”,其实说的是这种诗歌并没有广泛的市场和心理需求及基础,并不能真正打动普通民众的心灵,深入他们的内心深处。这种震动的情况只不过类似于,因为相信这些高干高知子弟们是见多识广的,他们说的东西可能是好东西,再加上专家们善意的扶持和评论,人们才勉勉强强先接受下来,但其实不一定经得起时间考验,其实可能只具有时代价值而没有真正的艺术价值。这就是为什么最近有年轻一代学者指出:其实是出于一种急切的现代化的愿望,人们将先锋小说过早经典化,但现在看来却有些承受不起。我觉得,朦胧诗的情况也完全类似,以至于一个海子出来后,仅仅二十多年,朦胧诗都似乎有被遗忘和遮盖的迹象。

但朦胧诗毕竟开了一个头。从此,新诗不断下行,随着社会稳定带来的教育普及,新诗向中国的最基层渗透。虽然至第三代(含60后),当代汉语诗歌仍然具有精英化特征,以学院体制完成启蒙任务。按当时的说法,是“补课”。第三代诗人主要由中国各地大学的诗歌骨干构成。但比起初期只有一个北京中心,当代诗歌开始呈现多个中心的局面,地方性诗歌开始起主导作用,比如四川等地。但是,新诗真正被广泛接受,我觉得是只有到了21世纪初才发生的,即70后、80后产生后,才比较彻底地完成其中国化、草根化过程,新诗才开始成为中国年轻一代的真实心理需要与精神追求,成为一个自下而上、逐步升华提高的过程。

这个过程还是一个激烈竞争、相互融化吸收、不断淘汰的过程。在这样的基础上,被逐渐得到公认和接受的具有独特天赋的个性化诗人和具有融合能力的优秀诗人脱颖而出,并得到广泛传播。而在我看来,新诗的真正希望正在这里,可以断言:当代汉语诗歌开始进入一种自然生长,自由竞争,相互融汇的良性状态。只有这样产生的诗人与诗歌才是真正经得起时代与历史考验的。

我个人将这一现象和潮流命名为“草根性”:一种自由、自然、自发的诗歌写作出现了,一种日常化的深入普通人生活和心灵深处的诗歌写作出现了,一种由天空而来的诗歌终于接地气了。在我看来,“草根性”具有这么几层意义:第一,由于教育的普及,为文化民主化创造了契机,这一次的诗歌浪潮是从下而上的,具有更扎实的基础。大量底层诗人甚至农民诗人、打工诗人的出现可说明这一点。新诗历经九十年,终于深入到中国最底层;第二,网络及手机等新媒体的出现,为诗歌的自由创造与传播奠定技术条件,开辟出一个更大的平台。在理论上,一个身处边缘乡村的诗人和北京、上海、纽约的诗人可以接收同样多的信息和观念,进行同样多的诗歌交流,并且,优秀的诗歌也可以在一夜之间传遍全世界;第三,新诗九十年来,也是一个不断积累发展的过程,思想上技巧上都有明显变革,再加上开放与全球化背景,当代汉语诗歌在短短三十年中大量吸收消化了中国古典诗歌、西方现代诗歌、前六十年新诗三大传统,到了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阶段,一定会有一批突出的诗人横空出世。这几乎与盛唐初期极其相似,一批具有“布衣感”的贫寒之士,借助唐代的开放氛围和上升气势,积极进取,共同开创了盛唐气象,林庚先生因此称盛唐诗歌为“寒士文学”。

三、关于诗歌现状及存在的问题

符力: 在您看来,诗歌的现状如何?

李少君:现在应该是新诗九十年来最好的时期,诗歌开始深入底层,如今出现大量打工诗人、底层诗人就很能说明问题,而不是像90年代,诗歌始终是精英文化,限于大学圈子。现在,新诗已经真正草根化日常化了,由之开始,诗歌在不久的将来肯定会出现一个高潮。

中国当代诗人数以百万计,而且有大量风格独特的诗人,但是有广泛影响的诗人还不多,这需要时间。就像机械业“中国制造”在90年代还只有寥寥几家,如今满世界都是。文化文学总是滞后的,假以时日,应该会有一些具世界影响的中国诗人出现。

我觉得,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关心诗歌。中国历史上就是一个“诗国”,其更大的意义是,诗歌寄托了中国人的精神价值与安慰。牐

现在关心诗歌的人,是那些精神敏感的人,那些关注生活意义与价值的人,他们试图从诗歌中寻找灵魂的家园。他们是一些较早的醒悟者,其他人迟早会追随他们。

符力:有人说现代诗歌已经沉寂了,甚至正在走向衰亡。还有人说:新诗是一场失败。您怎么看待这样的观点?

李少君:这种说法,要不是出于无知,就是故意无视事实,如今诗歌仅仅就活动而言,是90年代以来最多的时候,出版物也是如此,在文学刊物普遍萎缩的情况下,诗歌刊物越来越多,且由双月刊变月刊变半月刊,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诗歌在当代社会显得无用,而这么多的人还喜欢诗歌,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这恰恰说明诗歌是他们来自内心的真正需要,即使诗歌不能给自己带来什么,甚至还可能耽误时间,让人软弱,但人们仍无怨无悔地喜欢诗歌,维护诗歌。

当然,我能理解这样的舆论,说诗歌沉寂了。其实只是因为现代社会价值多元化,人们的关注点多元化,所以表面上诗歌不如以前受关注。或者,有些人关注点在其他方面,就以为诗歌无人问津。但是,说诗歌无人关注就像说精神无人过问,这种说法荒唐至极。当然,也许精神确实有些人不过问,所以如今出现大量精神心理问题。其实人不管做什么,不管赚了多少钱,当了多大官,最终要落实到一个核心,就是求得灵魂的安妥,身心的安妥。而诗歌有此作用。

关于新诗,其意义就在于“新”,它是中国现代化发生发展的必然趋势。张旭东说:在五四之前,不传统就不中国,陷入非此即彼的思维。“五四”之后,才确立了可以既中国又现代。当然,“五四”的新诗开始过于激进化,把传统与现代、中与西过于对立。所以食洋不化,传统中许多精华也被抛弃,比如“诗教”传统,后来才慢慢调整过来,有所好转。

我还认为:伟大的诗歌是创造出来的,而不是在前人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正如中国的现代化是需要我们实践出来一样。

符力:近几年来,诗人自杀事件越来越多,您怎么看?

李少君:诗人的精神困境是如何造成的,我想时代与个人的原因都有。但从诗人个人的角度,我觉得可能在于以往的价值崩溃,西方价值又不适合自身,新的价值观又未建立,所以存在困惑。对此,我认为西方价值的冲击还会带来混乱。

中国诗歌与西方诗歌在根本上就有分别。在西方,西方诗学尤其是现代主义强调“对抗”、“个体”观念,此一观点对中国诗歌界影响甚大,尤其是朦胧诗,几乎都是这一思路,最终,一些诗人成为斗士,另一些则走向崩溃,这与他们西方诗人们比如萨特、凡高之类的结局是一样的。近几年更出现诗人自杀潮,后果堪忧。西方“对抗”、“个体”的观念,是产生于西方特定的历史与社会背景之下的,西方有一个外在于人且高于人之上的宗教、上帝,诗人是直接听从上帝的,是站在上帝的立场与角度的,诗人就是人间的上帝,所以他要随时随地批判、纠正不完美的现实与人,诗人与社会的关系永远是紧张的,所以,“他人就是地狱”,这样就产生了“对抗”、“个体”,这是西方诗歌永恒的主题——上帝与魔鬼之争,天堂与世俗社会之争,精神与物欲之争。所以西方的诗人们总是处于焦虑、孤独、不安、绝望、虚无与抗争之中,总是激烈的、暴力的。自杀、自残乃至杀人,在西方现代屡见不鲜。但其实就社会和生活的真实情况而言,“对抗”、“个体”从来就不是人类社会或个人生活的全部,甚至不是常态。

中国传统诗学对“超越”、“和谐”的追求,则是基于中国文化的基本理念“阴阳互补”,阴与阳是有差别的,但不是对立的,是相互补充并最终构成和谐圆满的。所以,中国诗人们向来相对是心平气和的,如苏东坡般,即使经常身处逆境,也总是微笑着怜悯地对待一切,对待身边的事物和人,将一切融化在诗歌中,在诗歌中化解一切。所以中国文化人一说到苏东坡,总是会心一笑,苏东坡这个名字就缓解了很多人的精神紧张,他的诗歌更是治疗了很多人的心理疾病。也正因为人生不完美不圆满,所以需要诗歌提供升华超越的价值精神。中国传统诗学不太强调所谓“个性”、“自我”,而重“境界”、“人格”,强调人出污泥而不染,不强调对抗,但看重“超越”、“升华”。

当代诗人,很多受西方影响,完全抛弃传统观念,容易对他人、外界产生排斥对抗心理,以为世界黑暗他人虚伪,唯有自己干净清醒。时间一久,就容易生焦虑、绝望之心。

四、关于地震诗歌与海子

符力:汶川大地震后,诗歌一度喷发,您自己在汶川地震后也写了一首诗《大部分的中国人都患上了抑郁症》,在纪念汶川地震一周年之际,网上又出现大量纪念性诗歌,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李少君:有时候,诗歌就是泪水,尤其在表达强烈的情感时,比如表达悲痛和哀伤时。而泪水是没有什么价值大小轻重之分的,所以,我反对那些动辄批评地震期间诗歌太多的说法。你能说泪水太多吗?遇大悲痛而流泪,这是人性的流露,那些对此质疑的人倒是反人性、反常识的,是为观念所害的人。

好的诗歌,必定来源于生活,是有感而发的,喜怒哀乐,乃人之常情,诗人就是用语言来表达喜怒哀乐的。5·12以来,大部分的诗歌是表达悲痛,缅怀死者的,但也有一些诗歌,期冀能给人以希望,所以反映一年来灾区的重建,这样的诗歌也自有其意义,毕竟,如果活着的人不能活得更好更有意义,那死去的人就白死了。我们一定要以自己的行动和生活告慰他们。

地震诗的出现,还说明在一些大的事件和关键时刻,人们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人心总是相通的,网友创作的诗歌,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5·12以后,我也曾写下悲痛的诗歌,而且对我震动很大。我个人想法和观念有一些改变,比如不再恶意猜测别人,尽量给人鼓励,希望我的写作能给人带来安慰,追求一些健康的善良的美好的境界。生活已经够艰难了,我们为什么还要散布绝望与沮丧?我愿意远离那些灰色的黑暗的记忆。即使不可能真的远离,我也希望帮助别人远离,特别是年轻一代。我相信这也是死去的那些人们的愿望,我们好好活着他们才会感到欣慰。

5·12是一个民族的悲伤大记忆,我想不仅在当时,还是一周年、二周年、三周年以后,人们还是会以诗歌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悲伤与哀悼。而这样的悲伤和哀悼是有感染力的,这也正是生活值得我们过下去的原因。我在去年5·12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们悲伤,他们才不会觉得孤单,他们会觉得安慰。因为知道还有那么多人同情他们,关注他们,他们也就会有坚持和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这一年来,灾区还有大量的人产生各种心理问题,尤其需要我们的细心呵护和关爱。我们远在海南,对于灾区的人们,也许做不了太多别的,但是,我们可以用诗歌来告诉他们:我们在默默地望着你们,关注着你们,你们一定要好起来。你们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你们的快乐也是我们的快乐,你们的幸福也将是我们的幸福。

符力:您能谈谈海子吗?您对他如何评价?

李少君:如果可以,我觉得可以称海子是一个民族主义抒情诗人,虽然这有些像贴政治标签,但我想不出更好的概括,或许,也可以称是青春代言人。

海子是比较早的将其诗歌哲学基础转向东方文化的诗人,因为朦胧诗人大都是西化脑子,杨炼的“寻根”更像是策略性的,只有海子,他出身在安徽这样一个传统文化深厚的地方,也许从小就开始受其熏陶,当然,还有安徽的秀美山水,令他天然亲近自然,而中国古代的哲学美学基础,就是“道法自然”。

我想,这也许就是海子始终具有神奇生命力的原因,虽然他的自杀事件更像是中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毒。

我觉得海子的意义也许在于他较早地将视线投向了东方文化,而这启发了后来的诗人们对于自然与大美的关注,海子的诗歌,也因此安慰了很多灵魂找不到家园的人们,最终回到古老的土地与山河。在我看来,这就是他的贡献。

五、关于

符力:您最近怀疑现有文学机制与体制存在的弊端,认为这种专业分工与隔离可能扼杀文学,并因此将希望寄托于自然自发的网络文学。联系到《天涯》的民间语文,呼吁文学面向广大的世界与社会,您现在有新的看法吗?

李少君:是的。我有时候怀疑,其实我们也许应该更多去投身一些社会的重要工作,这样才能写出一些伟大的作品。我有时侯接触一些企业家,或者投身过时代潮流的人,发现恰恰在他们身上有着一种时代精神,他们偶尔从事文学艺术,也很不一般。

有人说美是自由的象征,其实我觉得更准确的应该是:美是自由的实践和实现。那些深入过市场和社会的人从事艺术,我觉得他们有时候有一种特有的敏感。作品里充满一种进取的豪放的精神气质,一种冲击力,是一种强盛的内在生命力的外在开拓表现,心态张扬而从容,视野开阔但平和。表现出一种作者的强烈的主体性。艺术也好、诗也好,都是眼中所见心中所现,什么样的心态看到什么样的风景,只有健康开朗的心态,才会创造一种令人战栗的瑰丽的美。潘天寿说:崇高之艺术为崇高精神之产物,平庸之艺术为平庸精神之纪录。由于这些人一直是社会实践的一个先锋,一直投身于时代的领先领域,处于一种主导社会主流的领潮人群,比一般人更能领会真正的时代精神:一种自由、进取、开放、拓展的时代精神。这是一种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情怀,一种博大的胸襟与气势,一种强劲的生命意识,所以有一种雄浑之美、刚健之美,有一种崇高感,雄伟感。“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比如险绝神奇的风景,一般人看不到,到不了那个顶峰,就谈不上有认识、感受和深入的了解与体会。必须是有英雄气概的人,不畏艰险的人,才能到那种险绝的地方,才能拍到。人们常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又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是有道理的。人在扑向美,时代的美也在召唤人,等着你去挖掘、发现和捕捉。大美在敞开之中,就看我们有没有勇气和能力。

我联想到盛唐的边塞诗,一般认为恰恰是边塞诗才代表盛唐的精神。确实,边塞诗是一种积极的开拓的雄伟浪漫的诗歌,是时代精神在诗歌中的体现。在盛唐那样一个开放、自由、上升的时代里,才可能有边塞诗。边塞诗一定是在特定的环境和风气中写出来的。如果我们是被发配流放到比较偏僻的地方,比如打成右派分到新疆,是写不出诗来的。但如果在和平稳定时代,抱着一种建功立业的心态去边疆,生活和安全都没问题了,不是去讨饭吃的,也不是用这个吃饭,心态上有一种从容,有一种优裕,抱着一种体验、探险加欣赏的态度,把自己投到自然的怀抱中去感受,就有可能领略到一些新的东西,发现一些新的东西,比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必定是在一种满足的悠闲的心态下写出来的。所以,只有盛唐这样一种处于上升时期的时代才会产生边塞诗。因此,要写出我们这个时代的伟大,也许需要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有一种精神和意识,一个时代先驱似的人物,他在种种社会及人生实践中感受到时代对他的冲击,他再把这种感受自由地投射到作品表现中来,创造一种比较明朗、强劲、刚健的美学气质。这才是我们时代的审美追求,比如这些年《士兵突击》、《亮剑》、《激情燃烧的岁月》、《闯关东》等流行,就很说明问题,但知识界和专业人员对此反而不敏感,因为他们被观念麻痹化了,感受不到这种自由创造的精神,反而可能是一些原来全身心投入生活的人,有了深刻体验,再来创作。所以有人提出也许只有办过企业,感受过时代气息的人才能写出我们时代的伟大作品,有一定道理。

这其实就是一种真正的美的自由创造。温家宝在英国答记者问时说,中国三十年所取得的一切乃是出自中国人民的自由的创造。我觉得这句话说得非常好。我们要有一种抱负,一种气派,一种自我期许,一种对自我价值的肯定和确认:我们正在进行伟大的创造,不仅仅是经济,还有文化、艺术等所有方面。

为此,我曾在一个艺术展览上写过一句话:“对美的开疆拓土”。

符力:您提出很有意思的话题,值得诗人艺术家们深思,很多人对当前文学也有不满,但看不出问题所在。

李少君:确实,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古人常说“诗如其人,画如其人”,以前不是太清楚这句话的意思。现在我有所领会了。其实在传统中,中国人评判作品的好坏,比如说评判李白、杜甫、苏东坡,我们不说他们有个性,我们说他们境界高,人格高尚。有个性是西方人的说法。其实我们仔细想想,有个性是等而其次的事情,有个性有什么了不起?仅仅有个性,只是某一方面有特长而已。那么,我们怎么评价一个伟人?我们说,他有境界,有人格,他在高处,他超越了人群。西方强调人与人的对立,我是一个诗人艺术家我就是上帝,而其他人就是魔鬼,其他民族就是异教徒,这一说法来源于基督教中上帝与魔鬼的势不两立的对立对抗。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实际上,个性这个词,在艺术上其实是二流的同义词,一个人仅仅有个性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你有非常高的境界、非常高的人格,那才非常了不起。你远远高过这些仅仅有个性的诗人艺术家,因为你可以包容他们。你在他们的基础上,但你更高,就像我们身处尘世,但一定高于尘世,所谓“出污泥而不染”,这才是伟大的诗人艺术家。

古人还说立德立功立言,你得先立德再立功,最后才立言。就是说你写诗搞艺术,首先得境界高、人格高尚,你还要立功,就是说你要有社会实践,投身时代潮流。我们现在被现代化的专业化、社会分工搞反了,专门关在书斋里,从学校到学校,怎么可能写出创造出伟大的作品呢?

所以,时代精神,真正的美这些问题,既抽象又具体。我对这一问题很想深入思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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