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爱恨言说

2009-01-29 06:07叶云佳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7期
关键词:呼兰河传叙事视角叙事结构

摘 要:萧红的《呼兰河传》历来是读者和评论家们倾心谈论的话题,众说纷纭,但在作品传递出沉重的情感体验方面却基本达成共识。那么这种复杂矛盾的情感是怎样产生的,又是怎样表达出来的呢?本文从作品本身的叙事方法出发,通过对文本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叙事语言三方面的分析,来探究《呼兰河传》的审美体验。

关键词:《呼兰河传》 叙事结构 叙事视角 叙事语言

悲歌似的《呼兰河传》历来在人们的阅读感受中都是“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地沉重起来”[1],固然女作家的最后遗世之作在文本之外就有着苍凉意味,但文本充溢着浓重的哀情更是不争的事实。童年、故土在一路坎坷走过来的萧红心中,既是心底深处的眷念和渴望之所,又是满目萧条望不到尽头的惆怅回忆,爱恨交织的情感在娓娓的叙述中一点一点地浸染着读者的心灵,这在很大程度上还归功于叙事本身特有的艺术效果。

一、叙事结构

萧红的创作风格在现代文学史上颇为独特,《呼兰河传》可作为代表。表面看来它没有贯穿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片断的。但实际上《呼兰河传》具有严谨的结构,它并非零散而是整一的。

一般意义上,小说需要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人物或事件,《呼兰河传》全书七章却并没有常态下的情节、人物连接,似乎每一章都可以独立成篇。但创作没有定规,萧红曾桀骜不驯地宣称:“一个有出息的作家,在创作上应该走自己的路……有各式各样的生活,有各式各样的作家,就有各式各样的小说。”[2]于是《呼兰河传》找到自己独有的中心,那就是“呼兰河”,是呼兰河的风俗、民情,呼兰河小镇上人们的日子和生活。如杨义指出的它“是作家为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呼兰河畔的乡镇作传的”,它不是为某个人物作传,“而是为整个小城的人性风俗作传”[3]。抛开了人物联系故事的俗套,不难理解小说各个章节采用不同主人公的结构,“呼兰河”是小说的中心意象,这是我们对小说结构进行整体观照的前提。

在此观照下,可以发现《呼兰河传》的结构非常紧凑。第一、二章总的概述呼兰河的生存境况和精神风貌,有东二道街、西二道街和十字街构成的小乡镇,和亘古以来就相传着的风俗:跳大神、放河灯、野台子戏、娘娘庙大会等,这既是概述呼兰河,也为后文具体人物的故事作铺垫。从第三章起,则开始呼兰河人物的故事叙述,依次叙述了以“我”为中心的“我”家的故事和房客们的故事,这些故事又分别和一、二章里所概述的民风民俗、人情世故相对应,使整部小说成浑然一体。

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指出:“由于结构各部分存在着非同质性和非同位性……结构整体的意义就不能简单地等同各个部分相加的总和,而需在总和之外追加上更带有本质价值的深层意义。”[4]《呼兰河传》超越各部分相加总和的深层意义即在于作品所蕴含的情感,是叙事者或更近一步说是作者对故土深厚而复杂的情感。困于沦陷地的女作家,在几乎绝望的心理状态下,深埋在记忆底层的故乡成为她精神的一大慰藉,思绪带着强烈的怀念、挚爱飞回了呼兰河。但作家自觉的理性思考又不得不让她含着心酸、带着悲悯打量着小城落后的风貌和故乡人群的苦乐人生,从而作者赋予了叙述者一种悲怆的口吻,“使小说超越了具象的叙述话语和叙述单元而升华为对乡土世界深刻的体悟与苦乐人生深沉思考的哲学表达”[5],形成文本内在的深层结构。东二道街上那个永远存在的大水沟,见证了呼兰河百姓麻木、顺从天意和自欺欺人的生活;被陈规陋习迫害致死的小团圆媳妇,凸显了无知百姓们生活的可悲、可恨和可怜;有二伯抱怨着生活,又糊糊涂涂地过着,显示个体生命的卑贱,等等。全篇就在这又爱又恨,既单纯又深沉,既无奈又痛心的感情基调中紧密靠拢在一起。

二、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是理解小说的最主要的问题,也是小说技巧中最复杂的问题之一,叙事者对底本中的全部信息拥有解释、选择、处理讲述的全权,而在叙述中,他的这种权力分配给主体意识的各个组成部分,这就构成了叙事的不同角度。选择不同的叙事视角,反映了作者认识世界的不同方式和希望作品达到规定性的效果。《呼兰河传》的叙事视角是颇有意味的,它的变换紧密地切合着文本的感情因素,调动着读者进入小说,进入叙事者的内心。

任何叙述行为都必然晚于叙述事件本身,任何叙述都是倒述。[6]总的看来,《呼兰河传》是历经世事沧桑的成年叙述者对童年的回忆,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回忆式叙述。这其中又包含了两种视角:一是儿童时代的叙述者的视角,一是成年叙述者的视角。儿童叙述视角,可称为第一人称内视角,是以被回忆的儿时的“我”的眼光来看待周围的世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流连忘返在童年生活中,以好奇天真的目光打量着周围的人和事,以孩子的心理发现生活的快乐与忧愁。而成年叙述者的视角,则是一种全知性视角,带着成年叙述者内心复杂的情感和对呼兰河理性的认识,以深沉的口吻细细述说着呼兰河的人生,质疑着传统,悲悯着生命。两种不同的视角,又带来两种不同的叙述语调,一是儿童叙述的欢快和单纯,一是成年叙述的凝重和凄凉。前者与叙述者保持了较大的时空距离,较多地脱离了叙述者当前的感情控制,因此能相当完整地还原儿童视角的欢愉;而后者倾注了叙述现在的全部情绪和思考,带来的叙述是让读者对呼兰河的命运哀叹不已。两种视角之间又形成巨大的爱恨张力,阅读出的是叙述者对美好童年的依恋和对故土深情的眷念,是漂泊多年的叙述者在寻找心灵的寄托,这种情感又不得不被悲乡悯人的情怀打断,桎梏在落后的传统文化中的故乡和挣扎在人生苦难线上的乡民,又把读者带进绵绵不尽的叹息中。

作者爱恨交织的情感还表现在不同的叙述视角在全篇频繁地变换。第一、二章概述呼兰河用第一人称全知式叙述,说尽呼兰河的人生百态。第三章开始,进入限制性叙述,在以童年的“我”为主要人物的章节,叙述者从叙述之外的旁观者视角转入人物内心,聚集于童年的单纯快活和家的荒凉。最后三章,主要人物转移,叙述者的全知叙述和儿童限制性视角同时启动,如以全知叙述视角展现团圆媳妇的婆婆在医治团圆媳妇过程中的一系列表现,尤其是心理的起伏变化。叙述视角这样的变换显得颇有些矛盾甚至不可能,但联系隐指作者的情感来看,故土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和亲切,纯客观的旁观式叙述当然无法完全表达她对这片土地的深情,纯儿童的视角也不能传达出完整的事件和作者的哲学思考,采用不停变化叙述方位的叙述方法却很好地兼顾了这两种情感表达。

三、叙事语言

所有的叙事技巧最终的实现只有落到实实在在的语言上才能最终完成,如果说叙事技巧的构思是一首歌的话,那么语言就是这首歌的音乐,它才是歌本身。《呼兰河传》的语言很出色地完成了填充叙事结构的任务。

一开篇,描写冰天冻地的北中国特有的寒冷,“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更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就给全篇定下了冷色的基调。散文化的语言,叙述节奏的缓慢,奠定了全文叙述的抒情化和散文诗式的叙述倾向,于是《呼兰河传》被称为“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謡”[7]。

同一意象的反复叙述,既突出了诗性的语言,又巩固了文章的结构。叙述中反复述说“严寒把大地冻裂了”、“人的手被冻裂了”、“水缸被冻裂了”等,显现出的不仅是寒冷的天气,更是被层层冻结了的呼兰河;第四章几乎每节都以“我家是荒凉的”开头,造成如音乐般的反复咏叹调,倍增寂寞孤独的审美效果,也使整个第四章连接紧密;类似的还有写有二伯的第五章;尤其是把全书贯穿起来,留下无限惆怅之感的前后对祖父相同样式的回忆书写,文章前段以“呼兰河这小城里住着我的祖父”开始童年生活的回忆,最后仍以祖父收尾:“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我”与祖父的深厚感情,是全书最温暖的部分,也是成年叙述者最难忘、最感怀的记忆。虽然全书并非聚焦于祖父,但以祖父开头和结尾,却最能体现叙述者追忆往事的伤感情怀,一前一后,不仅首尾呼应,使时间从叙述的过去自然回到叙述现在,而且这其间的变化,表达了一种时间流逝、岁月已往的忧伤。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8]呼兰河是萧红忘却不了的记忆,《呼兰河传》让读者忘却不了的却是贯穿全篇始终的复杂情感,爱与恨,眷恋与逃离,说不完道不尽的情感纠葛唯有在巧妙编织的叙事网络中才得以呈现,叙事的魅力同时也得到证实。

注释:

[1][7]茅盾:《呼兰河传·序》,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

[2]聂绀弩编选:《萧红选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3]杨义:《现代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4]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5]王金城:《诗学阐释:文体风格与叙述策略——<呼兰河传>新论》,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

[6]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8]萧红:《萧红小说名篇》,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叶云佳 四川南充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637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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