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德·休斯《生日信件》中的多层人际关系解析

2009-02-06 09:29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1期
关键词:休斯普拉斯诗集

徐 怡

摘要:本文从女性主义文体学、批评语言学和叙事特点三个方面,探索诗集《生日信件》呈现的复杂的人际关系,舍弃其中厚重的互文性,而关注在诗集中表现出来的一对诗人的心灵沟通和隔阂,以及叙事者与读者的关系。

关键词:《生日信件》人际关系心灵沟通叙事者

1998年英国诗人泰德·休斯的《生日信件》出版了,他收集了二十五年间写给前妻美国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的诗,描绘了普拉斯怎样写出她最好的诗及后来自杀的心路历程。诗集出版后引起了评论界的极大反响。因为普拉斯在同休斯离婚后的第二年自杀,而普拉斯之死也同时结束了休斯的写作生涯,休斯从此受到了普拉斯崇拜者和众多女权主义者的攻击和挖苦,‘甚至被指责为杀人犯,并有六七本关于普拉斯的传记试图给他确切定罪。虽然有许多研究者探讨普拉斯现象,然而《生日信件》却是曾经是她丈夫的休斯第一次发出自己的声音。正当人们以为休斯偿还心灵债务后可以轻松一下的时候,他却于当年年底撒手而去。显然,这样一本诗集对于休斯,特别是普拉斯的研究者,魅力是巨大的。正如普拉斯的自传体小说《钟形坛》及其大多数诗是她真实经历的有想象力的变形,休斯的这部诗体回忆录也是如此,因为许多细节源于他们的生活,也因为其厚重的互文性。里德(J.R.Reed)以“迟到的反应:以灼热的诗篇——休斯对普拉斯之事不再沉默”指出在以二十五年写成的这部诗集中,诗人描绘了一场复杂的悲剧爱情故事的鲜明画面,人们可以感到他竭尽全力要找一个使他和她能重获安宁的地方。

虽然诗集本身具有回忆录的性质,在此笔者没有把它当作诠释一场破碎的婚姻的补充材料,而是首先把它当作诗来读。本文从女性主义文体学、批评语言学和叙事特点三个方面,探索诗集所表现的休斯与普拉斯的关系,舍弃其中厚重的互文性,而关注在诗集中表现出来的一对诗人的心灵沟通和隔阂,以及叙事者与读者的关系。这些诗篇是一颗向读者敞开的心灵,让我们窥见在其深处上演的戏剧;同样,这些仅仅是诗篇,虽然语言学和叙事学的切入点不能使我们洞察真实与虚伪的界限,但可以使我们理性地分析诗集所呈现的复杂的人际关系。

一、诗集中的人际关系解析

布斯在谈到几个叙事的元素之间距离变化的多样性时指出,在任何阅读经验中,作者、叙事者、人物和读者之间存在着隐含的对话,这四者中的每一项和其他三项可以从完全相同到完全对立,在价值、道德、智力、审美,甚至身体等轴上《生日信件》是一部第一人称诗体回忆录,从诗集中人际关系的特点来看,至少有以下四个元素:A.叙事的休斯;B.经验的休斯;C.活着的休斯;D.死去的普拉斯,这就构成了至少五种关系,即:A-B,A-C,A/B-C,A-D,B-C。当然,还有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的关系,以下就叙事者和人物关系作解析,在第三和第四部分将谈到与读者的关系。

A-B:叙事的休斯与经验的休斯

诗集通过A和B这两个主体的相互作用,蕴含了当时的休斯对普拉斯缺乏充分的理解,特别是对她难逃一死的宿命无所察觉。如普拉斯当时被神秘的、足以置她于死地的仇恨所包围,而休斯并没有察觉。《蓝色法兰绒外套》回忆普拉斯在大学里讲第一堂课时穿着蓝色法兰绒外套,休斯在回忆时才意识到她当时所面对的恶意:

现在我知道了,正如我那时不知道,/教师后排怎样的眼光等着/……那眼光如火炉,要熔化你这块金属……你可怜兮兮的蓝色法兰绒外套,……外套里你的恐惧……在你端起咖啡杯时,我看见攫住你的,是那已经射了你一次的恐怖。/现在我明白了,我当时看见的,是一个孤独的女孩/坐在那里将要死去。(Now I see、I saw,sitting,thelonely/Girl who was going to dio.)

从字面上看,I see、I saw是同一动词“明白”的现在和过去时,其实诗人是利用这个词的多义性表明,当时他只是看见普拉斯坐在那里,现在他才明白(当时未明白)那时的她已面临着死的诱惑。

不仅是对普拉斯之死缺乏察觉,休斯还通过经验自我和叙事自我的相互作用,告诉读者他和普拉斯的关系早有裂纹,误解是巨大的。《碎布地毯》从表面上看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普拉斯当时在织地毯,休斯在读康拉德的小说给她听,“我能用我的声音给你放松了的心当摇篮”。但这只是诗人自己的幻觉。“我记得/那些长长的、属于我们的玫瑰红色的夜晚/……/后来(并没有过多久)你的日记对任何读它的人袒露/你把怎样的愤怒织进了地毯/好像你把它像肠子一样/从你的肚脐拽出。”当时的理解和后来的发现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反衬出当时他们之间交流的匮乏,误解的深刻,通过先采用经验自我的视角再以叙事自我后来所得知的予以纠正,诗中蕴含了舍身的追悔,等发现误解的鸿沟如此之巨大,已再没有填补的机会。

A-C:叙事的休斯与活着时的普拉斯

休斯虽是故事的亲历者,却更是旁观者,在回忆中他似乎从过去的事件中分离出来,只是静立一旁观察普拉斯的一切,他如此专注,年迈的他甚至看到了年仅三十一岁的普拉斯的自杀和挣扎,虽然当时他并不在场:“不是诗意的死/使你从血泊中抬起身/使你直接踉跄的发狂的/挪向电话,对世界宣布/生命使你成了什么/你的身体听信了/不朽的承诺/你的双臂伸开的怀里充满/从未死去从不知死为何物的期盼”,这样的旁观者的诗句是冷漠的,似乎时间已把悲伤冲淡;又仿佛随时问的推移,早年的记忆反而更清晰,尽管这是休斯在追忆中构建的场景。

对于普拉斯的情感世界,除了视角越界所揭示的,更多的是从普拉斯的日记中得知,如“你死后十年/我读到你日记中的一页,从未想到/你的惊讶和喜悦……然后是你/祈祷时的震惊,和祈祷中的恐慌/惟恐祈祷不能创造奇迹/然后是那恐慌后的噩梦/那朝你滚来要把你压碎的噩梦/你的出路一不堪想象/老的绝望和新的痛楚/熔化成你熟悉的地狱”。

这一段中提到的普拉斯的各种情感及其演进都是休斯后来从日记中得知,由此我们可以推想当她尚活着能与他用言辞直接交际时,他们却没能把握住机会,这是多么的遗憾。现在只能从日记中去体验,隔了一层,也隔了生死之间。我们可以看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休斯重新理解普拉斯的愿望增强了,但由于隔着生死的界限,这种理解的企图顶多也只能是猜测,这正是诗集传递的另一层悲剧意味和悖论所在。

A/B-C:叙事的/经验的休斯与活着时的普拉斯

当他们昨日共处时,他们的交流是缺乏的;当他们隔着生死,是否就有了灵性的沟通呢?以下我们来分析诗集中休斯勾勒的普拉斯的形象。我们可以看出休斯对她的理解无论在当时还是在现在都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这些意象大多落入俗套。例如在《足球街18号》中对普拉斯五官的描写,对她的个性的理解基于对她的鼻子、嘴唇和下巴、脸的描写和对比。如她的几乎“无骨”的圆脸,像土著人似的厚厚的嘴唇,像拳击手般的鼻子,普拉斯的脸在休斯看来“像大海的

脸”“一个舞台/各种天气和洋流,太阳的、月亮的游戏都在这里上演”,这一比喻暗指普拉斯是极其情绪化的女人。

正如我们所知,对女性的裂片化的描写是普遍的做法,在色情文学中女性身体的肢解已被评论家广泛注意到。女性的身体被看做是可以分割的,由几个单独的物体组成,每一部分都有它单独的美,女性的身体也由此像那些物体一样被动和可以被消费,很难想象对男性也用同样的手法描绘。这有两种效果:一是身体被有意识地非人化、物化、削减为部分,二是由于女主人公不再是一个统一的有意识的主体,情景不再从她的眼光来有效聚焦,她的体验就是被从文本中抹去了。因此对女性的分裂化描写是与男性的眼光相联系的,在男性的眼光里,女性成了一个物体,或者物体的汇集。因此在这首把普拉斯肢解为鼻子、嘴唇和下巴、脸的诗中,我们可以断言休斯眼中的她并非那个独特的她,而可以是任何一个女性。

当诗聚集在两人的关系上时,普拉斯像众多男性作家笔下的女性一样,总是弱者,更疯狂,也更像孩子。当然在休斯的心目中,普拉斯不总是孩子,可他对她的女性描写同样落入俗套。《一件粉红的羊毛衫》描写了他们的婚礼。“当我们结婚时,你变了形/如此纤细和赤裸/一支湿漉漉的紫丁香/你颤栗,幸福地抽泣/你深如大海,充满上帝。其他意象如“火焰”、“钻石”等,也了无新意。而作为诗集叙事者的休斯似乎要用一件件事件说明,诗集中的“我”并没有杀死普拉斯,是诗歌、命运和她对她父亲的无法释怀的死杀死了她,而他是她的保护者。

A-D:叙事的休斯与死去的普拉斯

在诗集中我们读到:“你已死去十年。这只是个故事/你的故事。我的故事。”(《来访》)“你死后十年”,这类短语以其特别的张力使读者感受到这种交际的虚假和无效,因为死去的人是永远无法作出任何回应的。又如《宽恕》记叙了普拉斯在休斯和助产婆的帮助下生产,诗中出现了“你的自杀”短语。“那是你和大自然分享的那个你/是你在花瓣和生灵联谊会的一员/它们共济的标记是美和琼浆/在爱的乐园里,在天堂/你的自杀想把你从那里拽走。”

此外,诗集中多次出现“你的死”、“你的自杀”这样的短语,休斯以看似轻松的笔墨,不断地提到了“你的死”,好像在谈论“你的羊毛衫”、“你的眼睛”一样,造成的印象是死亡并没有把普拉斯的主体意识删除,她仍能倾听、回忆,与他分享记忆。除了在议论性的语境中,我们几乎从不和交际对象谈论“你的死”,这是违背语言交际常规的短语,似要否认死亡对主体造成的本质性区别;但死亡消灭了主体,即交际的对象,因此也无法对他/她直接谈论“你的死”。当我们这样谈论时,交际对象已不复存在,这类短语所揭示的语用悖论生动地让读者领悟到休斯回忆录中第二人称叙事姿态的虚假或无效,悲剧感也正是部分源于这种叙事姿态的选择。

从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诗集中的人际关系是错综复杂的,叙事的休斯和经验的休斯(二者都不等同于真正的休斯)对话,他们与生前和死后的“你”(均不同于真正的普拉斯)分享记忆,拷问记忆,尝试交谈和沟通,体味真情和悲哀,这些人际关系的每一个方面都使读者感受到叙事者的困窘境地。

二、诗集中的问句——多层关系的语言佐证

诗集中充满了各类问句,这是以上分析的多层人际关系的语言佐证,众多的问句使诗集呈现出对话性,但其实所问的对象并非都是普拉斯,大致分析一下,可有以下几类:一是经验自我的疑惑,相当于思维的直接引语,当时未说出,现在才和盘托出疑问,可惜已无人听,更无人回答了。对话应在经验的休斯和活着的普拉斯之间展开,但其实这对话并未发发生,如《圣宴》中当被人劝说买小狐狸仔时:

我当时想的是一你会怎么想?我们怎样把它放进只有纸板箱大小的空间,和婴儿—起?/你会怎么想它的怪味儿?/还有它无法无天的劲头?

此外是叙事的休斯跨越时空与普拉斯的对话,如第一首《富尔布赖教授》记叙了他第一次从报纸的照片上认识普拉斯的情形,当时她作为富尔布赖教授初到美国。“是在哪里,在报摊上?”休斯看到了那一年的富尔布赖教授们的照片:

你在他们中间吗?然而我记得那照片:富尔布赖教授们。/拎着行李吗?现在想来不太可能,/他们难道是结队而来的吗?我走着,脚疼,在热太阳下,热的人行道/是不是就在那时我买了个桃?我记得是。/在炭十字站附近的一个摊上/我曾经吃过的最新鲜的桃子。

有时诗中间普拉斯,其实是休斯在问自己,如《山姆》“你带了头盔吗?你是怎样坚持住的?”通过这些对普拉斯的提问,我们可以感到休斯在当时与普拉斯并无过多的交流,似乎知识在普拉斯去世十年之后休斯才开始感到交流的必要,试图要探寻普拉斯在那一特定时刻的独特感受。又如《足球街18号》“你是怎么进来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比如,卢卡斯是怎么突然消失的?/我们坐下了吗?”这些问句显然是在邀请普拉斯和他一起回忆,好像她还活着。

另外还有一些问句是兼问读者、普拉斯和休斯自己,如《伊西斯》中:

死亡是否也是我们行李中的一部分?/一时没有拿,其实它是我们的旅行伙伴?/它是否乘在车顶上?/它是否不时与我们在路上相遇/在咖啡馆里,或加油站向我们微笑?/它是否在我们的冰盒里,在车轮的影子里?/也许它躲在你的稿件里生气,躲在你卧室里/等待你的老习惯/回来记起它?

前一部分是泛泛而论,说死亡的无所不在,而在后面几句则真对普拉斯,一连串的问题问读者,也问普拉斯,更问自己。

综上所述,这是一部奇特的诗集,与一般的悼亡诗和回忆录不同,它所表现的人际关系是分裂的、多层的,也是错综复杂的,它不仅因其回忆的姿态让我们窥见两个诗人之间的一段恋情和婚姻,更因叙事者在叙事空间中的自由出入和挪动构建起一个多层人际关系的厚重语义场,让我们看到生与死之间横亘的情感沟通的鸿沟,真情与无奈,追悔与自卫,偏见与顿悟,《生日信件》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收件人,休斯应该知道它永无抵达收信人之日,我们这些读者也许就是休斯在无奈中选中的收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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