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夏姆的清晨

2009-02-10 07:11白天光
厦门文学 2009年1期
关键词:多姆骡子县长

白天光

积麦山的清晨是喧嚣的。让积麦山喧嚣的是积麦山上一种不知名的大鸟。这种大鸟长着硕大的头,身上的羽毛是铁青色的,尾巴上的那条长羽却是红得扎眼。这种大鸟叫出的声音总是像一位粗俗的妇女在嘎嘎地大笑。骡子队的队长朵扎说,这叫得欢实的鸟叫多姆,是几十年前死了的寡妇多姆变的。旅游团长小胡先生说,这种大鸟是亚寒带的鹧鸪。让积麦山喧嚣的还有十几匹兴奋的骡子。积麦山风景区登山骡子队是由山下的望河乡青石村承包的。每一匹骡子要驮着游客登上海拔三千五百米的积麦山几个来回。每匹骡子每天要为主人挣得一百多元的收入,其中百分之四十要归风景区。辛苦的骡子只为辛苦的主人每天真正挣得四五十元的收入。尽管如此骡子们在上山前仍然兴奋地打着响鼻,发出那种非驴非马的嘶鸣。

骡子的主人们在兴奋中也透出一种驯服来,他们每天清晨要认真地听朵扎的训斥和谩骂。朵扎的训斥和谩骂其内容和语气几乎每天都是重复的。“你们别总是想着钱,要想着游客的安全,要是只想着钱,就不如这骡子。”“你们要文明登山,把臭嘴闭上,不要像游客问这问那。游客问你啥,你就答啥,别胡咧咧。”“穿戴也要讲究,脖子上的手巾不能太脏,太臭,咱们是青石村的,也是青石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听清了没有?”骡子的主人们在被训斥和谩骂后还要大声地喊:“听清了!”

在人群中喊得声音最低的当然是阿夏姆。

阿夏姆只有十四岁。是一个只会笑却不会讲话的小姑娘。她长得很瘦,却很长,她的身高已经长到了一米六二。她已经辍学半年了。她的两个姐姐都在上大学。大姐在兰州读生物学,她姐姐知道世界上有许多小东西能让大东西死掉。二姐在西安读体育学院,姐姐学的是中国武术,还学散打。阿夏姆每年的冬天都要去兰州或者西安,她是和爸爸一块儿给姐姐们送学费。爸爸永远不相信邮局和银行,他只有亲自把学费交给姐姐们心里才踏实。妈妈死后,爸爸就一直充当母亲的角色,他在村里开了一个小商店,每天除了卖货还得给阿夏姆做饭。爸爸虽然只有五十岁,但他已经没有力气登上积麦山了。他在年轻的时候,领着工程队干活,从房子上摔下来了,伤了脾,后来脾摘除了。当初积麦山风景区组建骡子队,青石村每户只给一条骡子的指标,爸爸第一次牵着骡子上山时,爬到半路就坐在地上起不来了,还是游客把爸爸抱到了骡子上送下山。朵扎要收回骡子的指标,还是爸爸给他送了两瓶酒,哭了几声,才保住了骡子的指标。第二天阿夏姆辍学了。阿夏姆一天能三次爬到积麦山上,有时还能达到四次。朵扎说,阿夏姆身子轻得像羽毛,她是飘到山上去的。

朵扎的目光永远是锐利的。他总是把最厚道的最有善心的游客分配给阿夏姆。

今天积麦山上来了一伙文化旅游团。他们是一些画家、作家和诗人。朵扎最先把一位短小的游客分配给了阿夏姆。短小的游客很费力地登上骡子背上,他的眉眼挤在一块儿冲阿夏姆笑了笑说,“咱们上山吧。”

阿夏姆第一个牵着骡子驮着短小的客人上山了。阿夏姆按照导游的要求先自我做了介绍,然后又开始介绍积麦山的风景。

短小的客人也和阿夏姆搭话:“你这小姑娘很好,介绍得不错,只是方言太重,导游是要学会普通话的。不知道小姑娘今年十几了,是不是已经中学毕业了。没考上高中?”

阿夏姆说:“我已经十八了,没有考上高中,但我在中学时学习一直很好。”

短小的客人笑着:“你说你在中学时学习很好那我要考考你,你知道一位叫白曙的作家吗,在中学二年级语文课外参考资料上册有一篇文章《我爱家乡的山楂树》,你把那开头几句背诵一遍。”

阿夏姆也笑了:“我在中学读书的时候,一般不读课外参考资料。但我知道一位叫白曙的作家。他还写过一篇文章《白杨礼赞》,那篇文章的开头我能背下来……”

短小的客人有些愠怒,他在骡子的背上也有些不自在:“那篇文章怎么能是白曙写的,那是作家茅盾写的,你这孩子怎么……”

阿夏姆有些窘迫:“对不起大叔,我记错了。”

短小的客人在骡背上动了动,尽量让自己的身躯高大一些,他盯住阿夏姆的眼睛,表情非常凝重地说:“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就是著名作家白曙……”

阿夏姆没有显得惊讶,淡淡地说:“是吗。”

白曙对阿夏姆的平淡显得有些生气,但他还是客气地说:“孩子,你今天的收获不仅仅是我给你的骑骡子的钱,我还会让你有更大的收获。这一路上你可以向我请教你不知道的问题,使你能够在这风景如画的积麦山听到你所听不到的东西。我在师范大学讲课,一课时是两百元的讲课费,今天我要免费为你讲课……”

阿夏姆这才显出一些兴奋来说:“谢谢老师。”

白曙在骡背上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说道:“现在你就可以问了。”

阿夏姆用鞭子抽了一下骡子的屁股,骡子脚步加快了,阿夏姆拽住骡子的缰绳也加快了脚步。等骡子又放慢脚步的时候,阿夏姆才把心中一直疑惑的问题对白曙说了出来:“老师,你说我能当县长吗?”

作家白曙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愣了,半天他才说:“我原只是想回答你一些文学方面的问题,既然你提出了这么一个问题,我也愿意回答你。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县长。只要我们具备一定的文化水平,具备一定的政治素质,和不断被抓住的机遇,都有可能成为县长甚至省长、国务院总理。”白曙在回答完这问题以后,觉得有必要反问这个小姑娘:“你为什么想到要当县长呢?”

阿夏姆笑了:“因为我们现在的县长就叫阿夏姆。她是我爸爸小时候的同学,我爸爸说,县长阿夏姆小时候和我长得一样,有的时候我就想,将来我能当个县长吗?”

白曙怔了一下:“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县长省长和人的长相没有多大关系。你和阿夏姆县长长得很像,并不能说明像阿夏姆这样的长相就是县长的长相。我有一个学生叫宋学发,长一张扁脸,我当年在大学当老师时,他是我最讨厌的学生之一。他给我的同事教外国文学的张玛丽老师写求爱信,张玛丽比他大十九岁,吓得张玛丽老师不敢上课。谁知道宋学发这个王八蛋现在是丰河县县长。他的岳父是省人大的副主任……对不起,我不应该对你这么小的孩子说这么敏感的话。”

阿夏姆说:“我们县的阿夏姆县长和你说的那个宋县长不是一样的人。阿夏姆县长绝对是一个好人。我还和阿夏姆县长说过话。去年她到我们学校视察工作,把我们学校叫阿夏姆的六个学生都聚到一块儿,她说,我们都是美丽的阿夏姆。将来我们必须要有美丽的人生,她问我们六个阿夏姆将来都干什么。有的说,想当教师,有的说想当医生,县长问我时,我说,我将来要当县长。阿夏姆县长常年不在家,她总喜欢到乡下去,让每一个乡都办企业。我们积麦山的骡子队,就是阿夏姆县长出的主意,是她给起的青石股份有限公司。”

白曙笑了:“我明天就到县里去,说不准还能见到和你同名的县长,如果能见到的话,我还真得好好看看,你们俩长得是不是很像。”

那种叫多姆的大鸟在山间又发出了震耳的怪叫,有些疲惫的骡子也打了一个很响的响鼻。山路很难走,此时山路旁出现了一个怪石,上面刻着“幸运石”三个字是魏体字,还有落款,也是三个字“曹阳题”。阿夏姆说:“老师,下来摸摸这石头,路过的游客都要摸一下。”白曙就下了骡子。白曙对阿夏姆说:“把骡子拴在树上,你也歇一歇吧。”

白曙和阿夏姆走近幸运石,白曙问:“谁叫曹阳?”

阿夏姆说:“听说是省里的一位老人,过去还当过省长。他也是县长阿夏姆的公公。”

白曙又问:“阿夏姆县长的丈夫也就是这位曹阳老先生的儿子是干什么的?“

阿夏姆四周看了看,见没有人,就压低了声音对白曙说:“我认识。是县里有名的大夫,在县医院上班,专给孩子治病,叫曹庆林。他一只腿短,走道一跛一跛的。阿夏姆县长真是可惜了。我将来得找一个英俊的男人,不当医生也行,能干活,知道疼人就行。”

白曙就哈哈地笑。两个人都摸了幸运石。白曙摸得很虔诚,阿夏姆却摸得很敷衍,显得很麻木。

两个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白曙拿出了矿泉水要喝,这时,从石头后悄悄地走过来一位瘦小的男人,他戴着很厚的眼镜,身上穿着的西服很肥大,腋下还有一个皮文件夹。他走到阿夏姆跟前,问道:“你是叫阿夏姆吧。”

阿夏姆警惕地问:“你是谁?”

那个瘦小的男人说:“我是乡文教助理,我姓陈,我已经等了你两天了。昨天,我在山下等你,你在山上,等我爬到山上你又下来了。”陈助理对白曙说:“这位先生对不起,我跟这位小姑娘说几句话,只五分钟的时间,抱歉。”

陈助理走近阿夏姆,口气温和地说:“我是代表三个人来找你的。我代表阿夏姆县长,代表多图布乡长和蓝堆校长,请你回乡中学继续读初三。”

阿夏姆说:“我不能回去。我还欠学校两千六百元的学费,三百四十元的食堂伙食费。我还要替我父亲挣钱,让我的俩个姐姐读大学。”

陈助理说:“这些都不用你操心。你在学校的欠款,乡里已经给你免了。你明天就上学去。明天我在学校等你。”

阿夏姆说:“谢谢陈助理。只是我爸……”

陈助理说:“我已经去你家两趟了,你爸知道我是乡里的文教助理,就不给我开门。我进了你家小卖店,也被你爸推出来了。你爸是一个没有文化不懂法律的农民,他在和九年义务教育法作对。现在是你自己做主的时候,你爸没有剥夺你上学的权利。”

坐在旁边的白曙明白是怎么回事,也插话:“这位叔叔说得对,你必须要上学去。”

阿夏姆想了想说:“陈助理,你放心吧,我明天就上学去。”

陈助理有些不放心地说:“你可说准了,我明天就在学校等你。你要知道你要不上学去,我和乡长都要受处分,因为阿夏姆县长说了,我们县不允许出现一名失学儿童。”

阿夏姆瞪大了眼睛:“是阿夏姆县长找我上学的?”

陈助理说:“阿夏姆县长不光是关心你一个人,咱县的孩子们都挂在她的心上。”

陈助理又跟阿夏姆说了一大堆好话,为了让阿夏姆守信用,明天一定回学校,然后他又看了看手表,不好意思地对白曙说:“真是对不起,我已经耽误了你十七分钟。”他又和白曙握了握手,又拍了一下阿夏姆的脑袋,小心地下山了。

陈助理走出了一段路,又被阿夏姆叫住了,陈助理回头问:“还有事吗?”

阿夏姆说:“有事。”

陈助理又返回来,阿夏姆对他说:“你还忘了摸幸运石。”

陈助理笑着,极不情愿地摸了摸幸运石,然后又匆匆地下山了。等他走远了,阿夏姆和白曙就哈哈地笑了起来。

阿夏姆又请白曙上骡子,她又牵着骡子,向山上爬去。

山路虽然坎坷,转了一个弯儿,山路的路面出现了一段石板铺的路,很平整。骡子走路也轻松了很多。坐在骡子背上,白曙四处观望山中的景色,忽然觉得此处的风景有些平淡,树木显得很稀松,一片一片浅绿色的植物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有几只多姆在树杈上打嗑睡。白曙和阿夏姆却兴奋起来。白曙笑着说:“阿夏姆你每天都摸幸运石,今天终于把幸运摸来了。”

阿夏姆说:“其实不是幸运。我心里非常清楚,我父亲是不会让我上学的。并不是因为我父亲不疼我,也不是因为父亲不关心我的前途,我父亲有他的难处……”

白曙疑惑:“是因为你的两个姐姐?”

阿夏姆摇摇头,不再说话了。

白曙继续问:“那是为什么?”

阿夏姆忽然眼中有了泪水:“老师,您就别问了。”

……

到达积麦山顶峰的时候,白曙并没有看到让他惊奇的景色。山顶只有几块陨石,和几潭死水。几个当地村民正在向游客兜售多姆蛋。他们用最朴实的语言,推销鸟蛋———

“多姆是一个有善心的女人,她孝心婆母,一生没有改嫁。多姆蛋里装的是多姆的良心。买几只,让你的女人吃吧。”

“你千万别担心,吃了多姆蛋的人绝对不会成为寡妇。”

“多姆是鹧鸪,也是积麦山的灵魂。吃了多姆蛋,你会变得聪明,但不会变得狡猾。”

白曙也买了几只多姆蛋。他不想吃,他想带回去,给一个叫小桔灯的女诗人吃。小桔灯三十二岁,是某杂志社的诗歌编辑,她三十岁离婚,三十一岁就跟白曙好上了,白曙在一篇小说的开头,心里想着小桔灯,就有了如下的描写———

她甜润地叫着我的名字的时候,一缕阳光把她的眼睛里的清水都抚摸了一遍,让她看见了阳光以外的绚丽,于是,她的声音就和天籁融为一体了,于是,她的笑就落在了2009年那朵绽开的灰色的玫瑰上了(小桔灯说她和白曙的爱可以延长到达2009年的夏天)……

小桔灯也在国内的一家知名刊物上发表了一首献给白曙的诗《没有B君的日子》,其中两句是———

我和一只蟋蟀对话的时候

我只告诉它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一个男人

白曙和小桔灯将来会制造出后现代主义的情节,会在我的另一篇小说里完成。

白曙把六枚多姆蛋放到兜子里时,他发现不远处一位卖多姆蛋的中年妇女将两只蛋塞到了阿夏姆的手里。阿夏姆接过多姆蛋,走到了骡子旁,她靠着骡子,望着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上栖息的多姆。

白曙想了半天,走到了阿夏姆的跟前。他笑着和阿夏姆说话:“阿夏姆,你也有两只多姆蛋?是送给你的。”

阿夏姆有些不悦:“老师,你留神的事情太多。”

白曙说:“对不起,小姑娘。一路上你帮我牵骡子很辛苦,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刚才我找你,才发现你……对不起,我这样说话有些不礼貌。”

阿夏姆笑了:“没关系,我看出来了,叔叔是个好人。我也挺愿意和你说话的。”

白曙说:“如果你愿意和我说话的话,我还真想和你再聊一聊。我能猜出来,你兜里的两枚多姆蛋给谁吃。”

阿夏姆惊奇地望着白曙:“我自己吃。还能给别人吃?”

白曙说:“你肯定把它给阿夏姆县长吃。”

阿夏姆不说话了,低下了头。

白曙摸了摸她的头:“孩子,我又说错话了。”

阿夏姆说:“你没说错。叔叔,你还想说什么……”

白曙说:“我在想你爸爸的难处。你爸爸和阿夏姆县长以前肯定认识。”

阿夏姆说:“十五年以前,阿夏姆县长还是一名老师,就在我们乡中学。我父亲也在乡中学,但我父亲不是老师,他是管后勤的教工。我们学校的房子都是我父亲领着大伙儿盖的。有一天,他从房子上掉了下来……后来,他就回家了。”

白曙说:“你明天还能上学吗?”

阿夏姆说:“不能。”

白曙说:“那你什么时候能上学?”

阿夏姆说:“明年。我大姐毕业了。我和我爸一块去兰州。我要在兰州上中学。这是我爸的计划。现在,并不耽误我学习,明年我到了兰州,我姐姐会在我读中学的时候帮我补上今年的课。今年年底,我和我爸就能还上我欠乡中学的钱。”

白曙拍着阿夏姆的头说:“好,很好。那么,明天你还来吧,我要让我的旅游团的其他成员再登一次积麦山……”

阿夏姆说:“我今晚要给骡子喂一些好料。”

白曙说:“你什么时候把两枚多姆蛋给阿夏姆县长吃?”

阿夏姆说:“现在就给她。”说着,她把两枚多姆蛋从兜里掏出来,转过身去抛向了丛林里……

白曙又问:“你什么时候也能当县长?”

阿夏姆说:“叔叔,路上我说了谎话,我不想当县长。等我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会回到乡里,去当一个教师,就像当年的阿夏姆教师一样。”

白曙说:“孩子,你很漂亮。”

……

积麦山的清晨有些不像清晨,山上的太阳偌大,很红很暖。积麦山上的清晨更像中午。

【责任编辑 朱鹭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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