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树的风筝

2009-02-10 03:26陈晓雷
芳草·文学杂志 2009年1期
关键词:女孩儿风筝爷爷

作者简介:陈晓雷(图特戈),蒙古族,一九五九年生于大兴安岭小镇甘河。曾在呼伦贝尔市大雁煤业集团当矿工四余载。一九九○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影视编导专业。现任吉林省委政研室经济学研究员,吉林省作协会员。

时间大概已近小半夜了,影影被嘈杂的说话声惊扰了,朦朦胧胧地醒来,感觉中,妈妈和爸爸在对话,听起来和平日不同,明显变了味儿,很硬,很直。

傍晚,影影还在幼儿园屋里时,望着窗外灰白色的天幕想,幼儿园里的孩子,多像一圈的小羊羔。她傻痴痴地感到,整天憋在屋里,心像被高压锅煮着,那么热,那么难熬!妈妈快来接我啊,我的心真的要憋爆炸啦……这时,女孩儿真想大喊几声。

这天妈妈领着自己走出幼儿园时,天空飘飞的大片儿雪花,在眼前嬉戏,在脸上跳舞,它们还像长了嘴,呼出的气儿轻拂脸颊,又凉爽又湿润。她知道雪真的好喜欢自己,自己真的好喜欢雪花儿。渐渐的,她心里回荡着的那股无名的憋屈劲儿,开始慢慢地释然,脸上的燥热也变弱变轻变淡,好像身边的所有景物都随之柔顺、温暖。此刻女孩儿晦暗的心绪,遂转变得明快、朗润了。

望着满世界的银白,女孩儿白净的小脸蛋儿生出了梅花般的喜悦。她双手接捧着雪花儿,兴致勃勃的,笑嘻嘻地恋着在雪地上多玩一会儿,妈妈却没往日的耐心,强拉着她回了家。刚进家门儿,正好和躬腰出屋的爷爷相遇,女孩儿求救似的说:爷爷,我还想玩雪!她黑眼睛直视爷爷粗糙的脸,凝固、无奈、慈爱互相交替着,爷爷的眼里露出不自然的爱怜……儿媳来燕知道这眼神儿,是代他的小孙女探询的,她意无松动,只一提一拽,尚未反应过来的女孩儿,即被趔趔趄趄地弄进了卧室。爷爷说:小孩子,爱玩雪,让她多玩一会嘛!妈妈不答话,影影不敢挣扎,心里极委屈,想哭。爷爷叹息着,娘俩背后传来了很重的关门声。

一般情况下,四岁女孩儿上床睡下,睁开眼即是第二天早晨。今天她自感奇怪,自己怎么醒的呢,意识里好像听到了争吵的声音,是妈妈和爸爸在吵?感觉中影影这样认定。她还发现家里出现了从没有过的异常,由于妈妈情绪不好,好像家里的平和气儿也消失了。是妈妈让爸爸的情绪变躁了,他放碗放筷子放酒杯时都发出啪啪的响声。这会儿,她眯起眼睛看着双人沙发上的妈妈,妈妈的脸色像雪地般宁静,光洁,还生出难得一见的严肃,像幼儿园里训斥孩子的丘梅阿姨。妈妈手中的粗织针,挑着红绒绒的毛线,在细长手指上飞快地交叉着、编织着,动作机械、轻灵。影影的这件新织的红毛衣,妈妈织得飞快,马上要织成了。这些日子,妈妈脸色凝重,心事重重,稍得闲暇,就坐下来织毛衣,像和谁抢时间赛跑似的。

爸爸嘴里叼着烟卷,烟灰老长,也不掸一下,脸色阴沉,看上去一脸无助的模样,那双不大的眼睛像在看电视,牡丹牌小彩电正播映着不知名的古装剧。女儿见爸爸表面直瞪瞪地看电视,目光不时地游移到妈妈脸上,唯恐被发觉,又躲闪跳到电视上,眼里的怯懦、不满回荡着,心神不定,影影觉得爸爸有点可怜,第一次知道自己也会生出心疼的滋味。

见小女儿醒了,眼睛眨眨地看妈妈爸爸。妈妈的眼睛与女儿对视一会儿,嘴角露出牵强的淡笑,遂向女儿做贴脸睡觉的手势,谁也没说话。女孩儿翻过身,窗帘开着,玻璃上生出一层霜花,像好看的蜡笔画,窗外夜色浓浓,风刮在六楼墙角上,发出呜呜的声音,被窝里热乎乎的,她拉了拉被子盖住眼睛,不想看爸爸忧伤的神色。

妈妈来燕,是城外边人。妈妈原是离省城六十公里外的老城煤矿的出纳员。影影两岁的时候,老城煤矿被上面宣布为资源枯竭,衰老报废。妈妈也随之没了工作。影影记得,那天爷爷领着她,到青绿公园北侧春安大路“远东艺术馆”公汽站,接从矿上回家的妈妈。不知为啥,那天的情景,总在她眼前晃啊晃的,初秋的黄昏,暖意融融,金亮亮的晚霞,映着路边飘着落叶的老杨树,微风掠过时,杨树叶子发出沙沙啦啦的吟唱。爷爷一脸明净、平和,女孩儿隐隐地感到,爷爷握着自己的粗糙大手,潮乎乎的,掌心涌出汗,丝丝生凉。

女孩儿问:爷爷,你冷了吗?

老人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顿时变得松弛下来:傻丫头,爷爷的手流汗啊,怎会冷呢……

影影肯定地说:爷爷冷,爷爷手上的汗是凉的呢!

四岁小孙女的精明对话,让老汉正不知如何作答。这时,一辆大公汽吱地停在爷儿俩眼前。车门开起处,老汉立刻对小孙女说:快看,有没有你妈。

影影眼前一亮,那熟悉的高挑的苗条的身影,像一束兰花绽放于车门处——妈妈来燕一张藏匿不住忧伤的脸,故意地推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路边的公公,一眼看穿了儿媳的内心,他想说句安慰的话,嘴上嗫嚅着,却没发出声音。现实中发生的一切,对尚不更事的女孩而言,不管善良的,还是残酷的,一切都似流水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影影本能地喊:妈妈——

来燕双手拎着大包,肩上挂着鼓鼓的挎包。她没想到,七十多岁的公公,会领着女儿影影来接自己。这不小的意外,让她的心猛然颤动了一下,她想说点什么,可自己的嗓子又紧又热,嘴张开了,又闭上了。当公公接过她手上沉重的包裹,还要摘她肩上的挎包时,她眼睛湿润了,尽管嘴角还笑着,晶亮的泪珠子却无法遏制地滚出眼眶,她忙转身对着路边排排静默的杨树,努力调整自己失控的情绪。三个月来,买断工龄的事,像锋利的钢针直刺着她的心,放血的痛,割肉的疼,火烤的煎熬,乱箭穿心的难耐,她都挺过来了。今天,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一老一小的迎候,她多日遭逢高压的精神,瞬间找到了决堤口,她像一只跑累的鸵鸟,身体摇摇晃晃,险些倒下去。

影影看到妈妈的后背抖动,惊慌地搂住妈妈的腰,小声嘀咕着:妈妈怎么了,妈妈不哭……爷爷粗糙的大手搭在妈妈的肩上,轻轻摩挲着,声音异常地说:来燕,活法多着呢,往前走,总会有路的……走,咱们回家!影影——快来帮妈妈拿包。

影影最听爷爷的话,使劲儿去抢妈妈手里的包,妈妈黑亮黑亮的大眼睛,灼灼地端详着女儿,在妈妈的眼睛里,影影看到了自己的红脸蛋儿,看到了穿红衣裙的小姑娘。

三人沿着城里这条著名的大街,往自己家住的万福街三十八号小区走,霞光拉长了他们的身影,很快变宽,变长,变淡,影影绰绰了……金风拂来,杨树叶飘飘洒洒落下。

在影影眼里,爸爸黄力和妈妈来燕不同,爸爸是地地道道的大城市人,是省城里长大的,妈妈则是城外老城煤矿人,是城边长大的。一九九九年秋天,影影刚会走路半年,爸爸工作的拖拉机厂,给了他一万六千块钱,从此,他就没班上了。爸爸开始到处打零工。

过了两年的这个秋天,妈妈也回城了,一家四口人常住一起了。那些日子过得像牛车一样慢,影影常见妈妈绾起长发,在头顶系成髻子,个儿长高一截,紧身黑线内衣,配上蓝色牛仔裤,时尚、苗条。妈妈的胸脯,又圆又挺,脚下稍作移动,一对乳峰不停地颤动。妈妈的细腰,又直又扁,与臀部相连处的凹形腰际曲线异常突出,从后面看妈妈的体型很像那个跳孔雀舞的杨丽萍……影影见妈妈每天都找出一大堆衣服,不停地洗,把家里的被面儿、褥单子拆下来,不停地洗。妈妈从幼儿园接影影回到家时,她每次都能闻到家里弥漫着白猫洗衣粉的清香味儿,心情格外的好。再看三个大人,妈妈好像还藏着一点不易被发觉的怅然,爸爸神态悠然,爷爷一脸平静。家里的三棵大树平静地呼吸着,摆动着,影影感到很幸福。

只是妈妈很少说话,更很少笑,直到两个月后,影影发现妈妈的脸色有了变化,一脸的严肃变得松弛、平静了,原来的凝固变出了笑容,她好像从漫长的黑夜里终于走出来了,脸色明媚,眼光闪闪。影影常听到妈妈小声地哼唱《知心爱人》、《长相依》,一边唱,一边动作麻利地擦拭柜子桌子,扫地拖地,把两个小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天,妈妈擦厨房抽油烟机时,突然听到两声稚嫩的小鸟叫声,她停住手聚精会神地再听,好像这鸟鸣声是从外接铁皮排烟道中传出来的,她目视外接铁皮烟道的另一端,铁皮排烟管道经过阳台伸出楼外,外面是喧闹的城市,嘈杂的汽车声,她认定自己的听觉出错了,不再当回事,继续擦着,接着又一两声鸟叫,萦回她的耳畔,这回听得真真切切,鸟叫声确实是来自烟道内,她马上找来凳子站上去,抽撤出塑料排烟管道,用眼睛顺着外接烟道往外看,这一看,让她惊喜万分,她兴奋地对床上玩积木的影影喊:闺女,快来看啊,咱家排烟道里有两只小鸟儿!

影影飞奔到厨房,嘴里不停地问:在哪里?在哪里?妈妈抱起她,让她的眼睛顺着烟道往外看,小姑娘高兴地喊:我看到了,里面有个草絮的鸟窝,有两只毛茸茸的小鸟崽儿,正向我看呢!影影望着烟道里的两只憨态可掬的小鸟嘻嘻地笑,小鸟们也对小女孩儿有明显的感应,连续回报她“唧唧” 的叫声,直到妈妈的双臂发酸发麻,不得不把她放下时,影影才着急地大喊:别放下我,我要,我要,我要小鸟儿!妈妈说:城里太乱了,它们找到这里续窝儿,是图这儿肃静呀,你若把它们拿走,它们的妈妈找不到,就得急死,小鸟们想妈妈,没饭吃,还不得饿死啊……影影听了妈妈的话,自己心里是不想让小鸟死的,可见不到小鸟又着急,就不停地问: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妈妈见女儿一脸认真,想了想,轻声安慰她说:那里是它们的家,就让它们在里面住着好了。妈妈把外接铁皮烟道和抽油烟机插接好,里面的小鸟又在鸣叫,听上去声音有点急切、不安。

站在地下的小女孩儿,呆呆地望着,很快生出了问题:咋办啊!它们会不会让油烟子呛死啊!

妈妈说:不会,它们很快会长大的。

影影又问:妈妈,它们是姐妹俩么?

妈妈答:嗯,也许是兄妹俩。

小女孩儿又问:它们长大能结婚吗?

这个转弯极快的问题,一下把妈妈给难住了,面对女孩儿没有任何杂质的纯真眼神儿,妈妈真的不知如何作答,来燕抚摸着女儿黑亮的头发,眸子闪动了一下,抑制不住笑出声来,用食指点着影影的鼻子尖儿:就你问题多!就你问题多……你快听,它们又叫了,好像听到你在说它们呢!

从这以后,每天从幼儿园回家,影影第一件事就跑到厨房抽油烟机下,细听靠外窗侧铁烟道里面的两只小鸟的鸣啭,每听到鸟鸣声后,她都一脸满足、一脸喜悦地先跑到妈妈房间,极神秘地告诉妈妈:它们在唱歌呢!然后再跑到小屋,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似的告诉爷爷:它们唠嗑儿呢,你知道它们在说什么吗?爷爷说我不知道,你知道么?她一脸认真地:我知道,可我不告诉你。

一天夜里,影影被妈妈发出的声音弄醒,好像有人从远处唱着歌,向自己慢慢地走来,这歌声的节奏均匀,声调舒缓,由远而近,轻轻的,细细的,柔柔的,缠缠绵绵的,像丘梅阿姨给小朋友唱儿歌似的。妈妈的歌声,让她兴奋、好奇。在妈妈的歌声里,还伴着爸爸粗粗的喘气声,妈妈的歌声越来越大,妈爸的床好像在摇动……影影想,原来是妈妈的歌声,把自己唱醒了,妈爸想不到影影在睡觉么?她拉上自己的被子把头捂上,过了六七分钟的工夫,她出了一头汗,忍不住探出头来,妈妈和爸爸悄无声息了,屋里又安静下来。

影影睡不着,听到妈妈小声说:这几天,我呆得心烦了,三个月了,你没给家里拿回一分钱,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呢。

爸爸底气不足,声音低低地说:我还在找活儿,钱不够……还有爷爷的五百六十元退休金嘛。

停了一会儿,妈妈说:哎——你知道那个李黑嘴子么?他开小煤窑,开煤场子,他托人捎话来,让我去帮他整整账,收收款,我想去干……这样总能挣点钱吧。

爸爸说:李黑嘴子是什么人啊,到他身边干事的女人,谁能干干净净地回来,人家躲还躲不及,你这不是送货上门了吗!

妈妈说:他过去是矿上二井的井长,跟我们财务科的人都熟,他弄小煤窑,发了财,赚了钱,我不跟有钱的熟人干,我们去哪里挣钱呢……

妈妈说到这里停住了,爸爸没再说话。屋里很黑,没了声音,夜风刮到楼的墙壁上,发出呜呜的声音,影影感到害怕,连忙拉了拉被子把头蒙上,睡去了。

这东北平原大城市的秋日,天亮得早,亮得明媚。这个早晨,给来燕的心里投上一抹亮色,她站在窗前,望着楼下的蔬菜早市热热闹闹的景象,自己不知为何有了些抑制不住的激动,镜子里的自己,白净的脸消瘦了许多,凹陷的眼睛又黑又深,胸前的乳房软软地有些下垂。这些发现,让她不经意间了生出游丝般的忧郁。洗漱完毕,她找出已经几个月没用的口红,把自己丰厚的唇,涂得很红很艳,这么一弄,她感到镜中的她好像不是自己了……同时,她发现镜中的一双小眼睛,正不解地审望着她,她转过身,对仍懒在床上看着她的影影,下意识地说,你醒了?不声不响的,傻看什么呢?影影揉着睡意未尽的眼睛问:妈妈,你要干什么去呀?

来燕没有马上答话,俯下身,在女儿粉红的腮上轻吻了一下,微笑着说:妈妈今天要上班了,去给李黑嘴子打工,以后上幼儿园,就由爷爷送你接你了,要听爷爷的话。影影问:妈妈为什么不接我呢?妈妈说:妈妈三天五天才能回家一趟,闺女乖乖,好好听爷爷的话……影影又问:妈妈不要我们了么?来燕收敛了笑容,道:不许乱说。妈妈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往自己身上喷完香水,穿好衣服,又弯腰在女儿的额头吻了一下,然后拎起自己偏爱的棕黄色皮包,转身出门。影影看到窗子射进屋的霞光,正好映在妈妈的后背上,看上去金灿灿的,暖洋洋的。她听到楼道里传来妈妈的高跟鞋踏出的“嘎噔嘎噔” 的声音,清脆悦耳。

爷爷十年前从拖拉机厂退休。他对唯一的儿子黄力厚爱有加,儿子十二岁那年,老伴去世了,他孤身十五年,把儿子养大,又提前两年退休,让黄力接了自己的班。儿子长得老成,二十八岁的脸,看上去像四十八岁的,难怪快三十了,还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老爸着急了,把老城矿的妹妹叫来说:你侄子都三十啦,看看矿上有没有合适的姑娘。一周后,姑姑领着一位高挑的姑娘进了黄家的门,她就是来燕,那时她财会中专毕业,已在矿上工作了五年,那年她二十五岁,白净可人,一脸秀气,一头稀疏而油亮的长发。黄力看了她一眼,被招惹得心里砰砰地直敲鼓,他知道自己期望的感觉来了。他们结婚来年的初秋,黄家的第三代新城市人——黄影影就不可逆转地急匆匆地降生了。

来燕自到李黑嘴子的煤场子打工后,影影几乎一连几天见不到妈妈,她常在梦里见到妈妈,醒来的时候,一股冷气在她身边打转 ,妈妈不在身边,爸爸也不在家里,屋子空荡荡的,静得让她害怕。于是她喊爷爷,爷爷总是笑着像当空暖洋洋的太阳似的来到自己面前。没了妈妈的影影,每天来幼儿园接送自己的是爷爷。这回影影自由了,爷爷从来都是由着孙女兴致的。原来不到二十分钟的回家路上,现在的爷儿俩常常走半小时、四十分钟,甚至更长时间。从远东艺术馆一侧的幼儿园出来,宽阔的春安大路两侧无数棵老杨树陪伴着他们,往西直行百米是春安广场,圆而不大的广场,被几十棵形象各异的黑松遮掩着,幽静、肃穆。最让影影感兴趣的,还是对面的青绿公园。那天,影影拉着爷爷非要进公园,由着孙女吧,爷俩手拉手进了公园。深秋时节,爷儿俩意外地发现了新大陆——这里有条穿越公园通往自己家的新路径。

公园在女孩儿影影的眼里活动着,小路弯曲,草地金黄,气势茵茵,一汪镜面似的池塘,尚有几许未残的荷花瑟缩地开着,岸边小白桦山冈上参差不齐的桦树林飘零着的落叶,被徐徐刮着的秋风吹到水中,浮在荷花的周围,金星点点,宁静的水中升腾着不凡、高雅和无畏。池塘的外侧是喧闹的正阳大街,隔在它们中间的是几棵灰褐色的老杨树,居于中间的那棵树,枝如织网,绿叶又厚又密,却怎么也遮挡不住它那足有三十米高的灰黢黢的躯干,它像个饥饿的大汉站在那里,让每个从它下面走过的人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天,爷儿俩刚过了那座小石拱桥,影影突然站在一片开阔、平坦的草地上不动了,仰头望见澄碧的天空上,有一长串像红念珠似的东西蠕动着,飘然着。它们一会儿像爬行的虫子,一会儿像振翅飞翔的大雁,一会儿像雨后艳丽的彩虹,一会儿像排队奔跑的狗拉雪橇……影影先是被吸引,然后就根据那串东西的变幻,在自己头脑中,想象着它们是狗是雁是虫子。后来她发现这东西被一条线牵着,顺着那条线慢慢地往下捋,看见一个灰白胡子的老爷爷,手里握着个圆圆的轮盘,这条线随着轮盘的转动,收放自如,刷刷有声。白胡子爷爷见影影注视自己,就冲她先做了个鬼脸,又冲她咧嘴一笑,她被白胡子爷爷的笑鼓舞了,跑到他的身边。先看到白胡子爷爷对自己笑的时候,黑红的脸上,皱纹像垄沟似的,一道浅的一道深的,小鸟落上都不会打滑。然而,这张脸让小女孩儿看到了超常的慈善,她也对着白胡子爷爷笑了。这时,爷爷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往天上看,这是风筝,知道它的名字叫什么?爷爷告诉你,它们叫串串红……小女孩儿的眼光飞上天空,“聚焦”在串串红上,那悠扬飞舞的串串红,一下便粘住了地下站着的影影的心,她的眼睛随着风筝的舞动而灼然生光,好像自己要跟着风筝飞起来,心也开始飘飘然然了。

顶着晚霞的余晖,爷爷领着蹦蹦跳跳、兴奋异常的孙女回到家,小姑娘的鼻子极为灵敏,她吸了吸鼻子,闻到了白猫洗衣粉的清香味儿,咧开小嘴笑了,大喊:妈妈,妈妈……像一只花蝴蝶,飞向来燕的怀抱,妈妈紧紧拥抱着女儿,把一连串的热吻,送到影影红红的脸蛋儿上。

影影仰起头,仔细地端详妈妈,半个月不见,好像她又长高了,脸瘦了一圈,原来的圆脸盘,现在变成了长瓜脸,脸色发灰发黄,嘴唇上的口红依然很浓很艳。女孩儿还突然发现妈妈的手指甲闪闪生光,她一把抓住了妈妈修长的手,贴近自己的眼睛,疑惑地审视着,眼前妈妈的十个指甲都变成了浅粉色,每个指甲上都长出一朵金光灿烂的小花儿,争相绽放,好像盛夏的花朵开在了妈妈的手指甲上……影影看得如痴如醉,小手不停地在妈妈的手指上摩挲着,还不停地抬头,眨巴着黑亮的眼睛,向妈妈傻傻地笑。来燕见女儿好奇,告诉她:这是美甲,是艺术,花儿是画上去的,你喜欢吗?影影不懂什么艺术,只是觉得妈妈指甲上的花朵儿格外好看,立刻说:喜欢,喜欢,妈妈,我也要……来燕说:行,等你过生日那天,妈妈领影影去美甲,让我闺女的指甲上也开出光灿灿的小金花!影影想了想,诡秘地眨着眼睛说:我不要小金花,我要妈妈送我生日礼物!

来燕稍感意外地问:影影,告诉妈妈,你过生日,要妈妈送你什么礼物?

女孩儿说:要……那你得先告诉我,你会答应我么?

来燕被女儿一脸正经相逗乐了:你再不说,我就不送你礼物啦!

影影急忙说:我要……一个大大的风筝!她说完,眼睛怔怔地看着妈妈,直到她收住笑,真诚地点头。

这时,来燕好像想起了什么,看看表,已经五点半了,马上扎上围裙下厨房做饭去了,她知道影影的爸爸黄力快回来了,全家两周没有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了,黄力也一定等着自己媳妇给他做一桌香喷喷的饭菜呢,今晚三个大人也可以喝一杯小村外酒了,影影也能喝一瓶可口可乐啦!

影影感到很幸福,看着妈妈修长的背影,想起夏天妈妈带着自己回老城的事,姥姥家就在饮马河岸边,高高的老榆树把方方正正的小院子裹得严严实实,院里有个很大的菜园子,里面种着白菜、韭菜、生菜、豆角、西红柿、西葫芦。中间有口辘轳井,把园子隔为两半。另一侧,是一绺绺的茄子垄、辣椒垄。姥姥家的蔬菜和果树长势颇旺,翠生生、绿莹莹的。在影影眼里,长成大人的妈妈,到姥姥身边就变成小孩子了,嘴馋得像只小猫,一会儿要葡萄,头发花白的姥姥正摇着辘轳提水,也得停住手给她去摘葡萄,一会儿又要李子,姥姥就再去给她摘李子。一边看着,影影不解地问:妈妈,为啥你要啥,姥姥就给你拿啥呢?妈妈说:小傻瓜,你也是一样啊,你要啥,妈妈就得给啥啊,这是作闺女的福分啊……影影对妈妈的话似懂非懂。姥姥静静地听着这娘儿俩的对话,脸上堆着笑,手上摇着辘轳,一桶桶清凉的井水,浇在葡萄藤垄沟里、李子树下……影影现在似乎懂了,这是作闺女的福分,所以我要风筝,妈妈就答应了。

这时,厨房里传来菜刀切菜的声音,抽油烟机启动的声音,炒菜下锅的“呲啦” 声。影影脱了鞋,趴在自己靠墙的小床上,双手支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电视里的《狮子王》,一副陶醉无比的样子。 不多会儿,来燕把全家的晚饭准备好了。餐桌上,鸡蛋炒西红柿,青椒炒肉片,给女儿影影炸了个虾片儿,给丈夫干煎了个小黄花鱼,看上去是四个菜,其实是每人一个,西红柿来燕愿吃,青椒肉片是给公公的专供,饭厅的香味儿传到卧室。影影知道,妈妈很快就会喊自己吃饭了。

奇怪,影影看完三集动画片,又转了几个频道看儿童节目,觉得肚子都饿了,妈妈也没喊她来吃饭。影影抬头看看窗外,天已黑了,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她喊:妈妈,我饿啦!还没等妈妈回答,她就跑到小饭厅,见桌上的菜,像四张不满意的脸,冷冷地等在那里,刚炒出锅的“热情”早已散尽,一丝热乎气也不见了,看上去,色泽的红黄绿仍艳丽,却像深秋青绿公园池塘中不惹人注意的残花。影影向背对饭厅、在阳台上隔着玻璃往楼下望的妈妈喊:我饿啦!人家饿了嘛!妈妈转过身对女儿说:喊爷爷,咱们吃饭!来燕的表情变得忧郁、茫然。三人围桌坐下,墙上的小钟正好当当地敲打了八点。

影影问:爸爸呢?爷爷也对儿媳说:再等一会儿黄力吧。儿媳声音不爽地说:咱们都等一个小时了,饭菜都凉啦,咱们先吃吧!公公、儿媳没再说话,没人提喝酒的事,那瓶小村外,孤零零地立在桌角。看到妈妈、爷爷的脸色都挺严肃,影影不敢叫妈妈打开特意为自己买的易拉罐可口可乐,眼睛却盯着它。妈妈啪地拉开易拉罐,递给女儿,女孩儿笑了,爷爷、妈妈谁也没笑。影影觉得妈妈和爷爷都有点怪怪的。

爸爸什么时候回家的,影影不知道。夜里,影影被爸爸雷鸣似的呼噜声弄醒了,她闻到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气,呛得嗓子眼儿里像有无数只小虫子爬着,痒痒的,麻麻的,还有点辣辣的,嘴里干渴异常。爸爸的呼噜声,像滚雷似的在屋里来回碰撞,此起彼伏。影影感到害怕,不敢起来找水喝,闭着眼睛睡不着,在被窝里瑟缩一团,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到一个影儿,在自己的眼前晃了晃,很快地,她感到妈妈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她的身体有些凉,女孩儿想躲一躲,妈妈却没容她喘气,双臂一搂,把自己全部揽在怀里。她的身体和妈妈的身体相拥在一起了,影影感觉到妈妈什么也没穿,身子光溜溜的,皮肤湿润、光滑、有弹性,她的脸正好贴着妈妈的一对乳房,她的脸正好夹在颤巍巍的双乳间,她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儿,她随之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极其强烈的欲望,她像尚未睁眼的小松鼠,小手颤巍巍地在妈妈的胸前滑动着,抚慰着,摸索着,不知这样往复了多少次,这只发热而变湿润的小手,停在那个软软的、滚烫的乳峰上,食指中指夹住了坚挺的乳头。这时影影的心里产生一种强烈的不可遏制的欲望,她肉嘟嘟的小嘴,在妈妈的两乳间拱来拱去,来燕被女儿无声的摩挲,弄得身体燥热,正想转身躲躲,想不到这孩子热乎乎的小嘴唇,一下便噙住了她的乳头,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热热的,湿湿的,紧紧的,妈妈一动不动了。妈妈的乳头很凉,影影想,妈妈一定很冷,她想着,便把噙着的乳头含得更深更紧,让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妈妈,为妈妈取暖吧。妈妈的体温上升着,娘俩的身体互相贴靠着像一个完整的人。影影感到妈妈的前胸在不停地颤抖,她以为妈妈在笑,伸手摸摸妈妈的脸,把自己吓了一跳,妈妈一脸的泪水,把她的小手弄湿了!

第二天,晨曦初露,一辆停在楼下的切诺基吉普车,在嘀嘀地鸣笛,来燕先披上睡衣,到阳台上往楼下望了一眼,又马上回到房间开始梳妆,不紧不慢地描着眉,画着唇,还找出一双跟儿极高的皮鞋穿上,在屋里试着走了几步。这时,楼下吉普车又鸣笛,影影也被叫醒了,小屋里早起的爷爷先问了:谁这么早就来折腾人,是叫谁的呢?来燕忙说:爸爸,是李黑嘴子的车,在叫我呐,他今天让我陪着去延边讨债!去催卖煤的欠款……

爷爷紧接着叮问:那么远的路,要坐汽车去吗?

来燕没回答公公的话,穿戴完毕,坐在地桌侧,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会儿,接着把那张纸叠成“方块” ,攥在手里,站起身,看了看睡觉的男人,拿起精致的手皮包走出卧室,她把“方块” 纸递给坐在小客厅的公公,公公看着儿媳的脸,儿媳的脸阴着,充满忧伤、愤懑、失望。她说,等我出门,您再看吧!来燕的皮鞋声还听得见,汽车的笛声又鸣叫起来。

黄老汉迫不及待地拆开“方块”纸看,上面的字又乱又大:

爸爸:我真的很伤心,昨晚黄力半夜才回家,喝得像一头醉猪!咱家这样困难,他竟拿您退休的那点救命钱去洗凤凰浴了。好人谁去那里啊,在那里卖自己的都是像您儿媳一样下岗的女人啊,咱家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起床的影影,见爷爷双手举着妈妈的纸条在看,很快,爷爷的双手抖起来,腿发软,险些倒下去,影影抱住爷爷的大腿问:爷爷,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爷爷脸色蜡黄,他声音很低地对孙女说:爷爷不碍事,爷爷不碍事。小孙女看到爷爷的嘴唇抖动着,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忙拉过椅子让爷爷坐下。这时,穿着白色裤头的黄力,睡眼惺忪地从卧室探出头来问:爸,你……这是生谁的气啊?爷爷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使劲挥动着手里的信说:你管我生谁的气呢,你把昨天我给你的两百块钱拿出来让我看看!给你,自己看吧!黄力接过父亲手里的信,站在那里发呆地看着,白裤头前面印着的“凤凰浴” 三个红字极为显眼!老汉的目光集中在这几个字上,心里翻江倒海,怒不可遏地骂道:兔崽子,你敢去那种地方,正经人谁上那里去,全城人都知道那个洗浴就是窑子!黄力底气不足地狡辩:我没……老汉大怒:你瞪着眼睛唬你老子,你看你的裤衩上是什么字!儿子看了自己的下身,一下就傻了眼,对父亲的责问一时语塞了。昨晚他和几个哥们三下五除二就喝高了,谁领他去的凤凰浴,自己都记不得了,整个过程他是在迷糊的状态下过来的,他意识里有个瘦高的女人为自己做了按摩,当时自己好像睡着了……自己什么时候把这个印有标记的裤衩穿在身上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的很傻。

老父亲仍在说:我的那点退休金,是咱家的过河钱,你跑那地方去祸害了,老子、老婆、孩子,你心里都没有了……老汉泪光闪闪,一脸凄然,一脸悲悯。影影看到爷爷说不下去了,儿子见父亲真动了气,边穿裤子,边嗫嚅着说:爸,你听我说……老汉啪地一拍桌子:你能拿出我给你的钱,证明你是清白的吗?

黄力尴尬地眨巴着眼睛,像一只冻硬了的大袋鼠。

影影被爷爷搂在怀里,她从没见过爷爷对爸爸这样动气,她两眼像两只飞来飞去的小萤火虫,不停地在爷爷脸上寻找,在爸爸脸上闪烁,这道光亮无力而微弱,看着这对大人铁板僵硬的脸色,她瑟瑟发抖,非常害怕。爷爷感觉到小孙女的恐惧,搂着她的手臂揽得越发紧了,影影看到爷爷的眼下流出两道亮晶晶的小河,她忙用小手去阻拭这流动的河,这河水是热的,她像大人似的安慰爷爷说:不哭,爷爷不哭。

十一月,苍穹碧蓝,金染街巷,这个多树的城市如东北平原的田野般迷人,人民大街、新民大街、春安大路两侧的老杨树金叶飘摇,每片叶子都像午后的太阳,热力刺眼。

这天傍晚,爷爷和影影刚走进自家的小客厅,小女孩儿便发现自己头的上空,飞翔着一个硕大的红燕子,她惊喜得心里嘭嘭直敲鼓,大喊,哇噻,好大的风筝啊!妈妈——

来燕从卧室出来,眼袋肿胀下垂,一脸疲惫,她强打精神抱起女儿,“长”高起来的影影,伸手抓住吊在空中的红风筝,低头问妈妈:是给我的吗?来燕故意逗她:不是给你的,是给过四岁生日的小女孩的!影影这才想起,妈妈曾经许诺的送自己生日礼物的事。

来燕问女儿:这是什么,知道吗?

影影点头:知道,是燕子。

妈妈又问:为什么是燕子啊?

女儿说:知道,妈妈叫来燕!

接着,女孩儿高兴地大喊:爷爷,爷爷,我过生日喽!你领我去放风筝!

爷爷的抬头纹展开了,他一只手抚摸着影影的头顶,用商量的口吻对小孙女说:天快黑了,再说,也没有风……影影眼睛一眨不眨地嘟囔:不嘛不嘛!没办法,爷爷只好领着拿着风筝的女孩儿下楼,在狭窄的小区空间里,陪着影影跑了两三个来回。渐浓的暮色中,这一老一小的身影,像油画的两笔浓彩,意境幽远。手上的风筝,令小女孩儿失望,她跑它就飞,她停它就平稳飘然落地,尽管这样,这个风筝礼物,还是给影影带来了极大的欢乐,她单纯明媚的笑声,让在六楼阳台上观看他们的妈妈听得真真切切。

天黑了,已看不清风筝影子,女孩儿仍兴致未消,爷爷不得不说,明天爷爷去幼儿园接你时带去,咱们去青绿公园放风筝。影影听了爷爷的话,手牵着风筝上了楼,她气喘吁吁,嘴里还不停地喊:我过生日喽,放风筝喽!

这时,影影看见站在厨房的妈妈正向自己做手势,意思是让她别出声,她轻手轻脚走到妈妈身边,妈妈把耳朵贴在抽油烟机的管道上,影影想,妈妈一定在听那对小鸟说话呢!她放下风筝,站在妈妈的身下,直视妈妈的表情,妈妈先是神秘地期待,转而是疑惑地思索,再后是平静地满足,影影等不及了,双手扒拉着妈妈问:它们在说话吗?妈妈摇头。影影急切地问:它们还在吗?妈妈轻声说:鸟叫声没了,它们大概飞走了……妈妈边说边把外接的铁皮烟道抽出,头靠上去看,真的,鸟窝还在。

妈妈抱起女儿,让她也顺着长长的铁皮烟道往里望,影影看到那个毛茸茸的鸟巢还在,可那对小鸟真的没了。女孩心下一沉,眼睛涌出一汪泪,她急问妈妈:小鸟干什么去了呢?妈妈说:它们长大了,出飞了。她又问:出飞干什么呀?妈妈说:闯世界,自己找吃的去了。女儿说:妈妈,什么是世界,世界就是吃的吗?来燕回答不出,默然无语。影影眼望烟道内的鸟巢,还顺着长长的烟道,看到了夜幕上几颗亮亮的星星。

十一月下旬,青绿公园的杨、榆、桦树,叶儿点点,秋风凉意徐来,残叶声低微凄然,变得空旷的园子进入了寂寞淡季。尽管如此,稀少的游人常能看见一老一少的爷爷和小孙女,在喊着笑着,走着跑着放风筝,那只飞翔在空中的红燕子,左右晃动,上下起伏,它好像承载着地下这对老小所有的欢乐和希望似的,它的一飞一起,一动一停,都让地面上的老人和小女孩魂动神牵,天上地下互动着,时而凝视,时而飞转,时而欢笑,时而沉寂,时而又涌起深深的期盼,女孩儿手里的放线轮,吱吱地响着,转着,天上的红燕子飞得又高又远……

时光对人间的悲喜不闻不问,生活是不断转换的万花筒。影影记得,那天晚上,自己睡了一觉,睁眼,妈妈就坐在自己床头,她脸色彤红,表情木讷,傻傻地冲自己笑了笑,一股酒气冲来,弄得影影不敢喘气。见女儿醒来,来燕表情傻傻地,莫名其妙地问女儿:妈妈漂亮么?影影从没见过妈妈这副醉醺醺的样子,不知怎样回答她。爸爸过来拽自己的妻子,妈妈一下拨开他的手,冷笑着道:你拽我干什么,我用不着你管!她看也不看他,仍对女儿结结巴巴地说:闺女,你知……道吗?妈妈为谁……喝这么多酒? 为多挣钱……就得多帮帮……帮李黑嘴子多喝酒! 爸爸在一边插话:不是什么好事,别和孩子说了……爸爸的话没完,妈妈啪地打开他再次来拽她的手:一边去!你还有脸来管我!爸爸无趣地回到自己的床上。妈妈把影影搂过来,紧紧地拥着,她和女儿脸贴着脸,影影感到妈妈的脸又热又湿……

第二天早晨,影影见窗外飘着小清雪,一轱辘起床,对正在化妆的妈妈说:妈妈,你今天送我去幼儿园行吗?已经恢复正常的来燕对女儿说:不行,妈妈要到外地催款去,公司的车在楼下等着呢,回头妈妈来幼儿园接你……妈妈说完,匆匆下楼,楼梯处传来“嘎噔嘎噔”的皮鞋声。接着,楼下传来吉普车发动机的声音,喇叭嘀嘀地响着开出了小区,很快就听不见声音了。

就是这句“回头妈妈来幼儿园接你” 的话,让影影等了一个多星期,每次她都希望在幼儿园门口出现的该是自己的妈妈,却偏偏每次都是拿着那只红风筝的爷爷。

这天仍然飘着暖融融的雪花,爷爷和孙女仍在青绿公园放风筝,影影问爷爷:爷爷,妈妈怎么这么长时间不回来看影影呢?

爷爷说:妈妈出远门了,她在为李黑嘴子催卖煤的欠账,过几天她就回来看你的……

听罢,影影乐了,拽着风筝线在雪花飘飞的园子疯跑起来,不知何时大风刮来了,天上的风筝不停地抖动,又上下不停地扎猛子,影影手里的放风筝线勒得她的手隐隐作痛,她抬头再看,还未缓过神来,大风发怒了似的,忽地挥刀斩断了细细的风筝线,风筝摇摇晃晃地被嗥叫的风带走了……爷爷和影影都着急了,跟着刮走的风筝追着跑着,那没了魂儿的风筝,还在轻飘飘地舞动着,向远处摇晃着飞去,地上的一老一小仍不懈地追着,最后那个断线的风筝偏偏没落在地上,而是伴着银色的雪花,无可奈何地落在园子西侧那棵又粗又高的灰色大杨树的最高树梢上。

爷爷和孙女追到大树下,双双站在那里傻了眼,这一老一少谁也没有能力,爬上大树把那个挂在树梢的风筝摘下来,只好丧气地站在树下,痴痴看着他们寄予厚望的红燕子风筝在高高的树上晃来晃去,此刻这爷儿俩感到这棵树好像比天还高,它好像故意和这一老一少开着颇为冷酷的小幽默,看着他们围着自己团团转、心里着火一样难受的样子,在那里冷冷地笑呢……

从这天起,园子里的游人常常看见,伛偻着腰背的爷爷,手牵着影影在那棵大树下转来转去,眼睛怔怔地盯着树梢上的那个红风筝,这爷儿俩盼望着风筝,能顺应他们的意愿,随时能够落下来,那样影影就可以搂着妈妈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安静地睡个好觉了。又过一周,妈妈还是没回来,大树上的风筝迎风飘动着,像个红色的小旗帜,在向树下的影影招手,影影看着飘飘荡荡的红风筝就想流泪,女儿真的好想妈妈啊!

影影问爷爷:风筝啥时能落下来啊?妈妈啥事能回家啊?

爷爷无语。

影影又问:爷爷,那是什么树,它为什么抓住我的风筝不撒手啊?

爷爷回答:冬天马上就要来了,你就叫它冬树吧……

于是,影影对着大树说:冬树,冬树,你快撒手吧,把我的风筝还给我……不然,我妈妈问我,我就说,是坏冬树偷走了我的风筝!

三天后,本市的《新文化报》刊发了一条惊人的消息:

在昨夜的吉长高速公路上,由于雪大路滑,一辆从延边返回本市的吉普车,撞断了路两侧的护栏杆,和路边的一棵大榆树相撞,车内的两男一女当场身亡。

这天,影影和爷爷回家,见爸爸黄力泪流满面,爷孙俩顿时惊呆了,爷爷脸色蜡白地问:儿啊,你怎么啦?爸爸转身擦脸,把爷爷拉进卧室,把门紧紧地关上,两人在里面悄悄地说着什么。影影想,爷爷和爸爸的脸色怎么都突然变了呢?她想啊想也想不通。她又想,不会是他俩和影影藏猫呼(捉迷藏)吧,她对门里喊:爷爷,今天咱不玩藏猫呼了吧,我都饿了,妈妈怎么还不回来给影影做饭啊,我都快饿死了……

屋里传来爷爷一阵急促的咳嗽声,然后小女孩儿听到爷爷说,来了来了,爷爷给孙女做饭吃,饿着我孙女爷爷心疼啊……这个晚上,只有爷爷和影影吃晚饭,爸爸没吃晚饭,一直在卧室没出来。吃饱了的影影也很快上床睡着了。

又是一个飘着雪花的日子,爷爷和影影送爸爸到远东艺术馆汽车站。影影很奇怪,爸爸和一周前比,好像瘦了一圈,他好像连背包的力气都没有,他的背包一直在爷爷的肩上,直到车站,他才从他父亲的肩上拿下背包,挎在自己的肩上。

这时,影影发问了:爸爸,你是要找妈妈去吗?我也跟你去,我想妈妈啦,她难道不想影影么?

爸爸轻声对女儿说:乖乖不去,和爷爷在家等着,我去找妈妈,爸爸和妈妈一起挣好多的钱,回来给影影买好多薯条,好多巧克力。影影说:我不要嘛,我要妈妈送我的红燕子风筝!

爸爸瘦高的身影,在公汽的门关上那一刻不见了……

新年快来临的前几天,平原城市长春又下了一场厚厚的大雪,夜里刮风的声音让影影害怕,爷爷把她抱进自己的暖被窝,她搂着爷爷的胳膊才睡着。

天真的冷了起来。

这天傍晚,大风呜呜地叫。爷孙俩此刻站在青绿公园的那棵灰色的大树下,爷爷和影影在寻找树上的红风筝,他们左看右看,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挂在树梢上的风筝,黝黑的树梢像网一样想把苍蓝的天吞下去,天幕平静地看着这棵贪婪的大树。

影影问:爷爷,我的风筝没了,是冬树把我的风筝吃了么?

爷爷说:不,冬树没有嘴,咱的风筝一定是让昨夜的大风刮走了。

影影又问:妈妈回来还会送我红燕子风筝么?

爷爷说:一定会的,也许爸爸会送你的。

影影的心里有了疼痛的感觉,她想,妈妈一定生我的气啦,可恨的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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