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长虹”

2009-02-12 08:47郭桢田
黄河 2009年1期
关键词:莽原狂飙长虹

郭桢田

一 “从来如此,便对么?”

对于历史人物,能引起后人研究兴趣的,我看至少有三点:一是要看他在历史的进程中担当过什么角色;二是要看他在历史的关键时刻做过些什么;三还要看他给后人留下些什么。

从这三个方面看,高长虹都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

高长虹,1898年2月12日生于山西盂县清城镇西沟村。1921年,在他23岁时,父亲高鸿猷要他找点儿事做赚钱养家,他却要坚持走自己的路,于是父亲就说了句令长虹很伤自尊的话:“我的粮食不是给游手好闲的人吃的。”就是这句气话,让年轻气盛的高长虹从此走出大山,走向省城,走向北京,走向上海,走向国外,走向延安,最后又走向东北……

长虹一路走来,一路走过,他都干了些什么,给我们留下些什么呢?

他组织发起并创建了在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有过较大影响的文学社团“狂飙社”,短短几年先后在太原、北京、上海等地创办刊物十几种,出版丛书数十种;

他一生出版了至少18种个人文集,创作了1000多篇(部)作品,留下来的文字在130万字以上;

他与鲁迅从相识相知到相互误解相互攻击,制造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大公案——“高鲁冲突”;

“狂飙社”解体后,他独自出国学习考察8年,先后在日本、德国、瑞士、法国、荷兰、意大利、英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期间还在法国参加了“全欧华侨抗日救国联合会”,创作并发表了长篇小说《中国》。

归国后,他不满蒋介石的政治腐败,从重庆徒步7个月到了延安。但是,在延安他却拒绝担任边区“文协”筹委会副主任;谢绝参加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的邀请;在同毛泽东的一次谈话中又“不欢而散”……

从“狂飙骤起”到“高鲁冲突”,再到“不欢而散”,高长虹的一生与中国现当代最著名的两位重量级人物鲁迅和毛泽东先后发生过冲突。因此,从延安走出之后,他走向了寒冷寂寥的大东北,以一个“疯子”的背影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

长虹的一生,对于我们后人来讲,有许多未解之谜,其中最主要的有三个:一是“高鲁冲突”之谜;二是与毛泽东“不欢而散”之谜;三是“疯子”与死亡之谜。在这些谜底还没有破解之前,高长虹留给人们的印象是高傲、狂妄、不近人情;是靠骂鲁迅出的名;是不受党中央和毛泽东欢迎的反动文人。因为有了这样的印象和看法,高长虹和“狂飙社”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消失了,高长虹研究成了谁也不敢涉足的“雷区”,由“狂飙运动”的急风骤雨酿成的一道耀眼的彩虹,终成昙花一现。

真该感谢董大中、言行(阎继经)等几位壮着胆子在“雷区”走了一趟的先生们,是他们在几成“定论”的史籍文献中,在抢救性地采访了一批当事人和知情者后,终于找回了被人为拼错了的历史的碎片,逐渐恢复了历史的本来面目。

董大中先生研究和破解高长虹之谜的理由给我们以深刻的启迪,这就是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说过的话:“从来如此,便对么?”

其实,鲁迅也好,长虹也好,两位先生都堪称中国现代史上的“狂人”,其一生的作为,就是在同“从来如此”进行着不懈的斗争。他们原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和同志,却因为他人的挑拨和离间,因为相互的误解和疏离,成了相互攻击的“敌人”。

历史的真相只能有一种,但对历史的误读和误解,却能将真实的历史演绎得光怪陆离千奇百怪,令人啼笑皆非。我们在错误的路标指引下,不仅错怪了长虹,同时也误读了鲁迅。

重读历史,我们会发现许多不公平;重读历史,我们会找出许多人为的谬误;重读历史,我们会更加深刻地理解鲁迅借“狂人”之口说出的警言:“从来如此,便对么?”

二 “我后无来者”

许多人对高长虹的印象是狂傲、自大,学者董大中也不例外。在《李敖这个人》一书中,董先生说:“我是在研究高长虹中碰到李敖的。”之所以将二者联系起来进行研究,首先是两个人的“狂”;其次是两人都以“能骂、善骂”而“彪炳史册”;第三是两人都有创办个人刊物的豪举。

李敖这些年在海峡两岸都红得很,大陆出了他不少书。大家都知道他的名言是:“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当年发起并创办了《狂飙》月刊的高长虹,在创刊号上《题拜伦像》的短诗中也曾说过:“君前无古人,我后无来者。”难怪比他晚生37年的李敖会惺惺相惜,将长虹的《论杂交》收入他主编的《情色男女》一书中呢。

其实,狂傲自大之人,往往都有些狂傲自大的资本。鲁迅先生对此有过说法:“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都是‘合群的爱国的自大。”先生认为,“‘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就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嫉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鲁迅《随感录三十八》)

高长虹的“狂”,在其青少年时代就显现出来了。1911年,13岁的高长虹得知辛亥革命成功的消息,他十分兴奋,不经家中允许,不顾教师监视,毅然带头剪掉了辫子。1915年,袁世凯图谋称帝,山西的阎锡山投靠袁世凯,在太原指使政学界搞所谓提灯会“劝进”,当时正在省立第一中学读书的高长虹,看到全校师生都去参加提灯会了,他却拒不参加,还写了一首《提灯会》的诗,对阎锡山的行为进行了讽刺和攻击。

高长虹的“狂”,还有许多传说。

高长虹的外甥言行在其著作《一生落寞,一生辉煌———高长虹评传》的后记中就说过他的母亲高舜英在他小时候讲过的“舅舅的故事”。抗战爆发后,在国外游历8年的高长虹回国到了重庆,蒋介石慕其才,就许了个秘书长的职位,命手下人去请他。长虹却根本不买账。蒋介石就想,高长虹这个人才高性傲,大概是嫌请他的人地位太低,看来得亲自走一趟了。

蒋介石到了长虹的住处后,见长虹正伏案读书,并不理他。只好硬着头皮先开口:“敢问先生贵姓?”长虹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姓高,你先生贵姓?”蒋介石赶紧说:“姓蒋!”长虹却没有任何反应,又埋头读起书来。弄得蒋介石很是尴尬,只得退出门外,愤愤地对属下说:“此人一身傲骨,不可重用!”

身在重庆的高长虹深刻感受到了蒋介石政权的腐败和无能,尤其对国民党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极为不满,于是带着一篇7万余字的书稿《为什么我们的抗战还不能胜利》,决心投奔革命圣地延安。

高长虹投奔延安,必经之地是陕西秋林地区,即阎锡山控制的第二战区。当时,阎锡山很重视笼络知识分子,尤其是山西籍有名望的人士,听说高长虹有意离开重庆投奔延安,第二战区驻重庆办事处便秉承阎锡山的旨意,想把高长虹“挖”到秋林去。于是派人找到长虹,将一大叠钞票放在长虹面前说:“听说先生要离开重庆,望先生回到二战区与阎先生携手合作,共谋抗战大业,先生的前程无量,阎长官也将不胜欣慰!这里给先生准备了500元钱,区区之数,仅供先生做盘缠用吧!”

高长虹对阎锡山本来就很反感,看到阎派人来拉拢自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就将那人递过的钞票“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愤怒地说:“谁要你们这刮地皮钱!”(言行:《一生落寞,一生辉煌———高长虹评传》)

前边提到的《为什么我们的抗战还不能胜利》的书稿,长虹本想在二战区找人出版,然后带到延安去,但是他太天真了,这样的文字,在阎锡山的控制区是不可能出版的。好在民族革命通讯社的马皓十分同情长虹,便利用社里的油印设备为他油印了100多份。

1941年11月初,长虹徒步7个月终于到达了他向往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但他那自负执拗的个性并未收敛。本来,延安是以一位文化名人来欢迎他的,但是高长虹到延安后却做了几件让所有人都不可理解,甚至影响了他后半生的事。

1942年1月,延安“文协”召开第二次理事会,研究筹备“文协”第三次代表大会,会议推举高长虹担任筹委会副主任,与筹委会主任柯仲平“统筹一切”。按照惯例,这就表明高长虹是未来陕甘宁边区“文协”副主任的候选人了。但出乎人们预料的是,高长虹却并没有接受这个职位,他的理由是“柯仲平不会工作”。

1942年5月,毛泽东亲自主持召开了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聚集在延安的100多位著名的文学艺术家应邀出席了这次会议。高长虹也接到了由毛泽东和中共中央宣传部副部长凯丰共同签署的请柬。但是这次会议高长虹也推辞了,理由是他是研究经济的,文艺只是他的业余爱好。

高长虹在国外考察时,就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子里,对这个问题的深入研究和探讨,使他写出了一部题为《什么是德国法西斯蒂》的书稿。在延安,他把这部书稿交给有关部门请求出版,但有关部门的回答是,该书的某些观点和斯大林的观点不一致,不能出版。高长虹认为,我写的书当然应该是我自己的观点,为什么必须和斯大林的观点一致呢?于是他上书党中央,要求中央转交斯大林,还说要跟斯大林辩论。

1945年8月,抗战胜利了,延安的许多文艺界人士要分散到各个解放区去工作。毛泽东亲自找一些知名作家和艺术家谈话征求意见,高长虹也在被邀请谈话之列。据说,在这次与毛泽东的谈话中,高长虹突然提出了他梦想已久的一个愿望:请求到美国去考察经济。结果谈得很僵,闹了个“不欢而散”。

这就是“狂人”高长虹。如今我们以客观公正的视角反思当年高长虹的所作所为,其动机并非没有道理,然而历史就是这样:此一时是,彼一时非。我们只能喟叹:高长虹是一位执拗而自负,有担当有主见却不合时宜的怪才!

三 “高鲁冲突”中抹不去的阴影

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大公案,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高鲁冲突”是由高长虹挑起的,长虹也因此背了一世骂名。

高长虹从1924年12月10日到北京阜成门内西三条鲁迅寓所第一次拜访鲁迅起,到1926年8月31日到上海沪宁旅馆(一说“孟渊旅社”)看望即将赴厦门的鲁迅止,他们的友谊持续了一年又9个月。期间他们有过一段密切合作的时期,这就是《莽原》周刊时期。这个阶段,高长虹不仅是鲁迅家中的常客,参与了筹划《莽原》周刊的“五人吃酒”,而且是《莽原》周刊的“奔走最力者”(鲁迅语)。

当时团结在鲁迅周围的年轻人,除少数几个人外,基本上分为两支“军团”,一支是以高长虹为首的狂飙社作家群;一支是由韦素园、韦丛芜、李霁野、台静农4人组成的安徽作家群。与鲁迅的交往,狂飙作家群先来,安徽作家群后到。《莽原》周刊时期,狂飙作家群是当之无愧的主力军。

说“高鲁冲突”,不能不说到安徽作家群,更不能不说到韦素园。因为我们都知道,“高鲁冲突”基本集中在三个问题上:一是“退稿事件”;二是对“思想界之权威者”的认识分歧;三是高长虹是否跟鲁迅“争夺”过许广平,即所谓“月亮诗”的问题。而这三个事件的挑起者,都是韦素园。

冲突的缘起是鲁迅南下时,《莽原》半月刊交由韦素园负责编辑,之后韦素园就把向培良和高歌两人的稿子退了回去,作为“同仁”刊物,这在鲁迅主持编辑时期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因此引起了高长虹的不满,于是兴师问罪。

翻阅相关史料,我们可以看到,高长虹在协助鲁迅办《莽原》周刊期间,心中仍然向往着他的“狂飙”事业,以至于鲁迅邀请他继续编辑《莽原》半月刊时,他谢辞了。退稿事件发生前,高长虹已赴上海,并组织出版了《狂飙丛书》和《狂飙》周刊,这个时期,他还写过几篇赞美鲁迅和未名社的文章。因此,长虹接到向培良关于韦素园压稿退稿的信,感情上很难接受。于是一口气写了《给韦素园先生》和《给鲁迅先生》两封公开信,并同时发表在1926年10月17日的《狂飙》第二期上。从这两封信中,我们不难看出,对韦素园,高长虹是没有将他放在眼里的,信的最后写道:“《莽原》须不是你家的!林冲对王伦说过:‘你也无大量大才,做不得山寨之主!谨先为先生或先生等诵之。”而给鲁迅的信,除直言不讳道出了自己对“安徽帮”的不满和曾经“以生命赴《莽原》”,如今却遭遇“兔死狗烹”的愤怒外,长虹当时的想法,是想让鲁迅先生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并没有与鲁迅决裂之意,因为他在信的最后,还说自己要继续写对《伤逝》的批评文章。

怀着一肚子不满和屈辱的高长虹,本是为朋友和兄弟两肋插刀,站出来要个说法,可等来的却是“安徽帮”和鲁迅的置之不理。对于高长虹的个性,这个结果他是不能容忍的,于是在10月28日,写出万字长文《1925年,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收入《走到出版界》一书时,改为《1926……》),放过安徽作家群,将矛头直指鲁迅,全面挑起了“高鲁冲突”。

“高鲁冲突”真正的焦点,是对于“思想界之权威者”的认知问题。

1925年8月初,陈友仁主持的《民报》增加了一张副刊,由韦素园任编辑。8月5日,《民报》刊登广告:“现本报自八月五日起增加副刊一张,专登载学术思想及文艺等,并特约中国思想界之权威者鲁迅、钱玄同、周作人、徐旭生、李玄伯诸先生随时为副刊撰稿,实学术界大好消息也。”

1926年8月,高长虹在《新女性》8月号上,发表了一篇《狂飙社广告》,广告中有“去年春天本社同人与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及少数最进步的青年文学家合办《莽原》……”等语。

我们知道,高长虹的一生向往民主政治,主张自由的学术文化氛围,反对压制民主、束缚自由的专制行为。言行在其《历史的沉重》一书中说,高长虹观察了民主革命以来,一些一度是革命思想权威的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章士钊、胡适等人悲剧性结局后,形成了一个看法:一个思想者一旦被树为“权威”,就会“被感情、地位、虚荣所动摇”,背离革命立场,走向反面。因而当他看到韦素园在《民报》上刊登的这则“以权威献人”的广告后,反应就异常强烈:“于是,‘思想界之权威者的大广告便在《民报》上登出来了,我看了真觉瘟臭,痛惋而且呕吐。”(《高长虹文集》中卷第155页)

鲁迅的反击始于《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此文发表于1926年12月10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23期。文中说:“近有长虹在《狂飙》上,迭加嘲骂,而狂飙社一面又锡(赐)以第三顶‘纸糊的假冠……此等名片,乃是他人暗中所加,别有作用,本人事前并不知情,事后亦未尝高兴。”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思想界之权威者”与“思想界先驱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鲁迅先生对韦素园的“思想界权威”这顶桂冠未置可否,却对高长虹的“思想界先驱”反戈一击,因此引起了高长虹对鲁迅更进一步的误解。

写完这则《启事》之后,鲁迅在给许广平信(《两地书》七九信)中有过这样的话:“所以我昨天就决定,无论什么青年,我也不再留情面,先作一个启事……而对于别人用我名字,则加笑骂等情状,揭露出来,比他唠唠叨叨的长文要刻毒得多……”

高长虹在一些文章中对鲁迅的谩骂和攻击,表现出感情用事、不近人情的倾向,是十分错误的。但是正如董大中先生所言,在退稿事件上,高长虹是无辜的;在“思想界之权威者”问题上,高长虹的观点符合五四精神,同样是无辜的。至于在“许广平之争”上,高长虹有着更大的冤屈。而向鲁迅通报“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月亮是她,我是夜”的“流言”的,还是这个韦素园。

除韦素园、韦丛芜兄弟外,未名社的另两位成员李霁野、台静农都是长寿老人,几十年后,此二人仍不肯公正客观地评价高长虹。1984年,董大中拜访李霁野时,一提到高长虹,李的脸色就大变,说:“高长虹的案不能翻。他把自己一伙称为‘山西帮,把我们叫做‘安徽帮。这个人意识很不好。”1989年《高长虹文集》出版后,山西有关单位在北京借鲁迅博物馆召开了《高长虹文集》出版座谈会,接着《鲁迅研究月刊》又重登了高长虹的《一点回忆》。对此李霁野火冒三丈,不仅退回了鲁迅研究室发给他的顾问聘书,后来见到鲁研室主任陈漱渝,又大骂“混账”!而据说远在台湾的台静农得知《高长虹文集》的出版,也极为生气。读了董大中先生的《鲁迅与高长虹》才发现,安徽作家群之所以如此对待高长虹,却原来也是“别有隐情”的。

四 错位的“月亮”

我在天涯行走,

月儿向我点首,

我是白日的儿子,

月儿呵,请你住口。

我在天涯行走,

夜做了我的门徒,

月儿我交给他了,

我交给夜去消受。

夜是阴冷黑暗,

月儿逃出在白天,

只剩着今日的形骸,

失却了当年的风光。

我在天涯行走,

太阳是我的朋友,

月儿我交给他了,

带他向夜归去。

夜是阴冷黑暗,

他嫉妒那太阳,

太阳丢开他走了,

从此再未相见。

我在天涯行走,

月儿又向我点首,

我是白日的儿子,

月儿呵,请你住口。

这首诗是高长虹爱情诗集《给——》的第28首,发表在1926年11月21日出版的上海《狂飙》周刊第7期上。

一个月后,鲁迅收到了韦素园的来信,知道了“月亮诗”的传言。后来鲁迅在给许广平的信中,证实了这一点:“那流言,最初是韦素园通知我的,说是沉钟社中人所说,狂飙上有一首诗,太阳是自比,我是夜,月是她。”

12月29日,鲁迅在复韦素园的信中写道:

至于关于《给——》的传说,我先前倒没有料想到,今天才将那诗看了一回。我想原因不外三种:一,是别人神经过敏的推测,因为长虹的痛哭流涕的做《给——》的诗,似乎已很久了;二,是《狂飙》社中人故意附会宣传,作为攻击我的别一法;三,是他真疑心我破坏了他的梦,——其实我并没有注意到他做什么梦,何况破坏——因为景宋(即许广平)在京时,确实常来我寓,并替我校对,抄过不少稿子,《坟》的一部分,即她抄的,这回又同车离京,到沪后她回故乡,我来厦门,而长虹遂以为我带她到了厦门了。倘这推测是真的,则长虹大约在京时,对她有过各种计划,而不成功,因疑我从中作梗。其实是我虽然也许是“黑夜”,但并没有吞没“月儿”。

言行先生在他的研究文章中认为,在“思想权威”问题上,是高长虹误解了鲁迅;在“恋爱纠纷”问题上,是鲁迅误解了高长虹。董大中先生的看法不同,他认为鲁迅没有误解高长虹,因为鲁迅经过分析,还是将长虹“真疑心我破坏了他的梦”的可能性排在了最后。

在我看来,虽然鲁迅的分析是比较理性的,但从“排位先后”断定相信的程度,则未免天真了些。我认为当时正在热恋着许广平的鲁迅,听到有人跟他争夺许广平的“流言”后,还是上了心了,也就是说尽管有疑问,他还是信了那“流言”。鲁迅不仅对“第三种原因”着笔最多,而且在给韦素园的信中他接着写道:“如果真属于末一说,则太可恶,使我愤怒。我竟一向在闷葫芦中,以为骂我只因为《莽原》的事。我从此倒要细心研究他究竟是怎样的梦,或者简直动手撕碎它,给他更其痛哭流涕。只要我敢于捣乱,什么‘太阳之类都不行的。”

第二天,鲁迅就写了跟高长虹“开了一些小玩笑”的小说《奔月》。高长虹成了恩将仇报的“逢蒙”式的小人。

自此以后,高长虹的“月亮诗”变成了“攻击鲁迅”之作,在狂妄、忘恩负义之外,又加上了一个企图夺人之爱的作风上的污点。连《鲁迅全集》(1981年版《鲁迅全集•卷11•书信•261229致韦素园•注5》)的编者,竟也在鲁迅复韦素园的信后加注说:“《给——》短诗,高长虹作,载《狂飙》周刊第7期。诗中他自比为太阳,以月亮喻许广平,以黑夜影射鲁迅。”

一个捕风捉影的流言,至此演变成为一场千古冤案!

高长虹真的追求过许广平吗?

还是让高长虹站出来说一次话吧。1940年高长虹应茅盾先生之约,在重庆《国民公报》上发表了《一点回忆——关于鲁迅和我》,文中说:

一天的晚上,我到了鲁迅那里,他正在编辑《莽原》,从抽屉里拿出一篇稿子来给我看,问我写的怎样,可不可修改发表。《莽原》的编辑责任完全是由鲁迅担任的,不过他时常把外面投来的稿子先给我看。我看了那篇稿子觉得很好,赞成发表出去。他说作者是女师大的学生。我们都说,女子能有这样大胆的思想,是很不容易的了。以后还继续写稿子来,此人就是景宋(即许广平)。我那时候有一本诗集(即《精神与爱的女神》),是同《狂飙》周刊一时出版的。一天接到一封信,附了邮票,是买这本诗集的,这人正是景宋。因此我们就通起信来。前后通了有八九次信,可是并没有见面,那时我仿佛觉得鲁迅与景宋的感情是很好的。因为女师大的风潮,常有女学生到鲁迅那里,后来我在鲁迅那里同景宋见过一次面,可是并没有说话,此后连通信也间断了。以后人们所传说的什么什么,事实的经过,却只是这样的简单。景宋所留给我的惟一的印象就是一副长大的身材。她的信保留在我记忆中的,是她说她的性格很矛盾,仿佛中山先生是那样性格。青年时代的狂想,人是必须加以原谅的,可是这种朴素的通信也许就是造成鲁迅同我伤感情的第二次原因了。我对于当时思想界那种只说不做的缺点,在通信中也是讲到的。

后来我问了有麟,景宋在鲁迅家里的厮熟的情形,我决定了停止与景宋的通信,并且认为这种办法是完全正确的。

高长虹心中的“月亮”是谁呢?

五 心中的女神是评梅

《给——》是高长虹的一部恋爱诗集,共写过40余首,边写边发表,发表时都题作《给——》,并加上编号。1927年作者挑出40首,作为《狂飙丛书第三》第6种,由上海光华书局发行,所谓“月亮诗”,为《给——》的第28首。

高长虹在《写给<给——>》一文中说:“我初写的时候,还只为一事一物。后来,那些不属于通常所叫做恋爱的,我也都写了。而且它们完成了恋爱。所以它们也仍然是恋爱。因为恋爱的范围扩大,所以诗歌的范围也随着扩大了。”可以看出,这本书中所写的女性,有的是诗人的朋友、熟人,有些是一面之交,连姓名都不一定知道的“外人”,还有些仅仅出现于诗人的想象中。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个人在主宰着诗人的情感世界,正如长虹自己所言:“当我凝想的时候,一个人形出现了,就写她在我的诗里。这一首诗不同于别一首诗,因为这一个人不同于别一个人。如其缺乏了其中的一人,我的这本诗便不会这样完全。”(《高长虹文集》中卷第287页)

那么,作者心中的女神究竟是谁呢?是长虹的山西老乡,平定才女石评梅。

在《给——》的第30首中,有“你父把我像朋友待,我待他如小丘待泰山”两句,接下来的第5节更是明确:

你父曾坐一儒官,

我父也曾坐知县,

门当户对我把你娶,

我是娇婿你是好妻房。

石评梅,1902年9月20日生于山西平定县城西关大石头沟一个书香之家,先祖中有多人为官。石评梅的父亲石铭,字鼎丞,清末举人,民国初年在位于太原文庙的山西省立图书博物馆任职(言行的《高长虹评传》称时任馆长),是一名“儒官”。高长虹同样出生于耕读之家,父亲高鸿猷是副榜举人,曾先后在天津杨柳青和河北昌黎县任承审员和代理知事,正所谓“我父也曾坐知县”。

高长虹于1921年初,跟父亲高鸿猷闹了场“别扭”,父亲叫他找点事做,赚钱养家,他却要坚持走自己的路。父亲一气之下,说:“我的粮食是不能够给游手好闲的人吃的。”这句话很伤高长虹的自尊,于是决定外出谋事,自食其力。并于当年的三四月间第二次来到太原,依着父亲高鸿猷与石铭的关系,在省立图书馆找到一份工作,并当上了石铭的助手,二人同桌办公,相向而坐。此时的评梅已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即女师大,假期回到太原看望父亲时认识了高长虹,回到北京后便与高长虹有书信往来。

也正是在这个时期,石评梅在北京宣武门外山西会馆的一次集会上,结识了山西最早的革命家,曾在省立一中读过书的高君宇,并谈起了恋爱。《给——》中写到的“美人儿从此归他人,一刹那的遗误百世的心”,以及“时代变了人的心,美人而今又爱英雄”,指的都是石评梅与高君宇。

可以证明高长虹对石评梅是“单相思”的,还有他的小说《革命的心》。这是一篇“自叙”性极强的小说,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张燕梅,更多地显示出高长虹心中的石评梅的影子,而对男主人公刘天章的描述,许多都是纪实性的。

对于石评梅这样受过现代教育的女性,是不可能完全接受父母指定的婚姻的,但石铭非常喜欢高长虹。石评梅出生时,石铭先生已经46岁,他极爱自己这个老生女,而对高长虹的学识、才能又极为赞赏,加上跟高父相识,又是半个老乡,认为两家门当户对,于是就时常向高长虹说起自己的爱女,连评梅小时候被臭虫咬了哭哭啼啼的样子,也会有声有色地描述出来(长虹在《给——》第30首中有:“自古诗人爱少女,少女纯真与憨戏,臭虫咬破了嫩肉皮,夜中学作少儿啼。”)。

石铭先生对女儿的夸赞和描述,在文庙的短暂相见,使高长虹写下了《精神与爱的女神》里的第一首诗:《美的颂歌》。当时与高长虹和高君宇相识的人中,如张稼夫、张磐石、张恒寿等人都说过,二高不仅是同学(山西省立一中),而且是情敌。

正当高长虹在北京创办《狂飙》周刊,并出版了《精神与爱的女神》,在文坛上稍有影响之际,1925年3月5日,高君宇猝发急性盲肠炎去世。对于正在思恋着石评梅的高长虹,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但是长虹并没有读懂评梅的心。高君宇的死亡,对于石评梅犹如晴天霹雳,她深爱着高君宇,却在君宇生前没有答应他的求婚。其中的原因,或许就有她父亲极力推荐高长虹,评梅又一时无法拒绝父亲的要求。因此,她认为君宇的死是跟她有关系的,于是强忍着悲痛,在高君宇的墓碑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决心要跟着高君宇殉情而去。

这便是高长虹的“单相思”。高君宇3月5日逝世,两个月后,《给——》便接连不断地在几个刊物上发表,我想不排除高长虹对石评梅心存的“隐默的希望”吧?

六 自酿一杯苦酒几度引火烧身

高长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开门见山道:“我所说的话,其实只是看见什么便不愿意私有,以为说明真相,对于同时代的人们都不无用处。至于世间也不是没有人喜欢秘密,厌恶公开,然此只个人好恶不同,他喜欢秘密便秘密他的,我喜欢公开便公开我的,各行其是,本无抵触。”

直言不讳而心无谋略的高长虹,在公开发表给鲁迅和给韦素园的两封信后,自以为真理自有公判,便“看见什么便不愿意私有”。其实从战略到战术,长虹都是犯了忌的,这便注定了他在“高鲁冲突”中的惨败。

长虹心中的那口恶气,一开始本是冲着韦素园来的,本以为通过公开信的激将,让鲁迅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批评一下“安徽帮”也就摆平了。但他没有意识到,把给鲁迅和韦素园的两封信放在一起同时发表,就已经将本以为和自己“算是一派”的鲁迅先生推到了一个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尴尬境地。鲁迅知道,如果他站出来说话,其结果必然是“跟了一面,其余的英雄们又要造谣”(见《新的世故》),因此采取了“置之不理”的态度。长虹一气之下,写出万字长文《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干脆将鲁迅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

《指掌图》之后,高长虹又作《时代的命运》,其中写道:

我对于鲁迅先生曾献过最大的让步,不只是思想上,而且是生活上,但这对于他才终于没有益处,这倒是我最大的遗憾呢!

这也可以说是我最后斟给鲁迅先生的一杯苦酒吧!

但高长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他酿给自己来饮的一杯苦酒。

鲁迅对“退稿事件”的态度,正如1926年10月28日在给许广平的信中所说:“长虹因为他们压下(压下而已)了投稿,和我理论,而他们则时时来信,说没有稿子,催我作文。我才知道牺牲一部分给人,是不够的,总非将你磨消完结,不肯放手。我实在有些愤怒了,我想至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没有了刊物,看他们再争夺什么。”从中不难看出,鲁迅对于韦素园退掉狂飙作家群的稿子,开始是很不高兴的。

鲁迅对于“退稿事件”和高长虹的公开信的认识,开始认为是狂飙作家群与安徽作家群在“互相嫉妒”,是为了争夺“地盘”;既而又认为“其意盖在推倒《莽原》,一方面则推广《狂飙》销路”。对于前一种原因,鲁迅采取了一方面对高长虹“置之不理”,一方面尽可能息事宁人,将《莽原》停刊的办法。当年11月15日,许广平在给鲁迅的回信中说:“少爷们听说你停办莽原。回信就有稿了,这真奇怪,他们几个人实在太有点包办,又不甘放弃,利用人家资本,发表自己著作,一方又排斥别人,自然招怒且迁怒于你,你算傻子了。”

按照学者廖久明先生的统计,从“退稿事件”发生,到高长虹写出《我走出了化石的世界,待我吹送些新鲜的温热进来》止,高长虹攻击鲁迅的文章有7篇,其中《给鲁迅先生》、《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时代的命运》、《我走出了化石的世界,待我吹送些新鲜的温热进来》主要针对鲁迅,《吴歌甲集及其他》、《思想上的新青年时代》、《自画自赞,自广告》等文章涉及到鲁迅。而鲁迅除《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是针对高长虹的狂飙社广告外,只在《写在<坟>后面》和《<阿Q正传>的成因》中涉及到高长虹及其广告。

高长虹连篇累牍的讨伐和攻击,使鲁迅先生改变了初衷。1926年11月23日,鲁迅致信李霁野:“倘不停,我想名目也不必改了,还是《莽原》。《莽原》究竟不是长虹家的。我看他《狂飙》第五期上的文章,已经堕入黑幕派了,已无须客气。我已作了一个启事,寄《北新》、《新女性》、《语丝》、《莽原》,和他开一个小玩笑。”

11月28日,鲁迅在给韦素园的信中又说:“《莽原》改名,我本为息事宁人起见。现在既然破脸,也不必一定改掉了,《莽原》究竟不是长虹的。”

鲁迅的反击是致命的。就在高长虹接连发出几篇自以为真理在握,胜利在望的攻击文章,并且“自画自赞,自广告”时,令他防不胜防的是,鲁迅后发制人的几颗重磅炸弹也正在向他飞来。

继《<阿Q正传>的成因》之后,12月22日,鲁迅作《<走到出版界>的战略》。这篇文章直接摘取了高长虹《革革革命及其他》、《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鸣呼,现代评论化的的莽原半月刊的灰色态度!》等一系列文章中的文字,以其“自相矛盾”,达到不攻自破的目的。

紧接着,鲁迅在12月24日《新的世故》中,又对高长虹的种种指责进行了反击,其中写道:“知其故而言其理,极简单的:争夺一个《莽原》;或者,《狂飙》代了《莽原》。仍旧是天无二日的酋长思想。”

“酋长思想”,是周作人在《南北》一文中提出来的。早在1923年,鲁迅和周作人兄弟俩已经失和,甚至见了面都不说话。但毕竟是“藕断丝连兄弟情”,正如董大中先生在《高鲁冲突》中所言:“周作人看到乃兄受到高长虹的攻击,到底不像挑起高鲁冲突,又在坐山观虎斗的几个‘南人即韦素园等人那样悠然自得,坐不住了,就也操起戈矛剑戟,披挂上阵。当时公开撰文站在鲁迅这一边的,就只他这个弟弟。”于是高鲁冲突又演变成了高长虹与周氏兄弟的对垒,长虹又多了个重量级对手。

对于这场冲突,韩石山先生的观点很有意思。冲突初起,高长虹并不像后来那样一味谩骂,而是提出了一些可供讨论和澄清的问题。可是鲁迅不给长虹“面子”,开始是“置之不理”,后来又以《启示》跟长虹“开玩笑”,最后的“战略”则是把高长虹的言论作了拼贴。我们都知道,鲁迅论战的方式往往是不驳对手的论点,而是只就“‘论敌之要害,仅以一击给予致命的重伤”,即所谓“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对于这种战法,高长虹是有苦难言,有屈难诉,想争都争论不下去,这才骂起娘来。

就在这时,高长虹又一次引火烧身。《给——》第28首一发表,立即引来了关于“月亮”的流言,使论争很快转了向。人们结合长虹在《时代的命运》中“我对于鲁迅先生曾献过最大的让步,不只是思想上,而且是生活上”的自述,认为高长虹是“不打自招”,将高长虹再一次推向了被动、尴尬、屈辱的境地。正如鲁迅在1927年1月2日致许广平信中所说的话:“近来也很回敬了他几杯辣酒。”

酒是苦酒,但也是自酿的苦酒,只好自斟自饮了。

七 渐行渐远渐无声

高长虹的一生,像一只永远在追求光明的飞蛾,哪里有光亮就飞到哪里。由于他的执著与“不合时宜”,有时便难免被自己所追寻的光焰灼伤,正如舒群先生所言:“他向往光明,像灯蛾一样扑向光明,然而却有被烧死的危险。”(言行《造神的祭品——高长虹冤案探秘》第170页)

奔赴延安,是长虹追求的又一个人生目标,同时也是长虹人生的又一次重大转折。

长虹来到延安的时候,延安各界纪念鲁迅逝世5周年的大会刚刚开过,到处还张贴着醒目的标语,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赞扬鲁迅的讲话正在到处散发和传达。对于“高鲁冲突”,当时在延安的许多领导人和文艺界人士仍记忆犹新,但延安采取了实事求是的态度,并没有歧视他,而是以一个文化名人来对待长虹。长虹被安排到“文协”当驻会作家,住单孔窑洞,吃小灶,跟林默涵、艾青、萧军、周而复等人享受同样的待遇,还为他专门召开了各种欢迎会、座谈会,文艺界几乎所有的活动都请他参加。媒体的报道也总是将他跟艾青、艾思奇、丁玲等人一起排在最前边。在此期间,周扬还请长虹到“鲁艺”作过一次报告,结果长虹只对“鲁艺”的学员们讲了一句话:“艺术就是暴动,艺术就是起义!”说罢便起身告辞了,于是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高起义”。

半年之后,情形就有了很大的变化,各种媒体上高长虹的名字越来越少,几乎消失了。

这半年期间,高长虹做过些什么呢?一是在1942年1月底,他拒绝了担任边区文协第三次代表大会的筹备委员会副主任,并且说担任筹委会主任的柯仲平“不会工作”。对于这件事,言行有过这样的评价:“辞掉职务,就等于辞掉了党对自己的信任,辞掉了与柯仲平的友谊,也辞掉了群众对自己的良好印象。”

接着便是1942年5月,高长虹谢绝参加由毛泽东和凯丰共同署名邀请他参加的延安文艺座谈会。据说,当时在延安的100多位文化界名人,都以能参加这次划时代的著名会议为荣,而只有高长虹一人没有应邀参会。在许多人的心目中,长虹的举动不仅不可思议,简直是不识抬举。长虹不愿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理由非常单纯,他说他以研究经济为主,文艺只是业余爱好,不应算作文艺界人士。可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这次“辞请”所带来的严重后果。

从此以后,高长虹的名字就在延安的各种媒体上淡出了。

到达延安后,延安的革命环境再次激发了长虹的创作热情,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作品风格,形成了他回国以来继重庆之后的第二个创作高潮期。然而,长虹的文章和作品在延安却很难发表。据《高长虹评传》记载,他在延安的4年又3个月当中,总共只发表了15篇文章,其中在延安的报刊上只发表了11篇,其余4篇是在重庆和晋绥的报刊上发表的。而这11篇文章还有3篇是发表在墙报上的。他的文章不好发,据说仍然是“不合时宜”,或“缺乏政治内容”。

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全党的整风运动正式开始,之后发展成为“抢救运动”。这次运动使高长虹受到很大刺激。他住的窑洞是最高的一排,居高临下,山下发生的事他都看得清楚,一批批干部被带走,一声声逼供的惨叫声传来……高长虹从不满到反感到愤怒,他曾多次给党中央写信提意见,但结果不仅于事无补,而且本人还差一点被“抢救”。康生诬他是“青年党”,要逮捕他,多亏了张闻天和博古为他开脱,才躲过一劫。

从上海《狂飙》时期开始,高长虹就已经将自己的研究目标和方向由文学转向了科学与经济。8年的国外游历和考察,使他在这方面有了一定的积累。看到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前景,他就想写一部关于世界经济发展状况的书,为新中国大规模的经济建设作参考。国外的经历,使他熟悉了德意日这些国家的情况,也熟悉了苏联和英法的基本情况,唯一不了解的国家是美国。于是在1945年8月间,在毛泽东与他的一次谈话中,他提出了一个请求:要去美国考察经济。现在看来,这个请求自然不算个大问题,甚至很有些超前意识和全球眼光。但是放在当时的特定环境中,毛泽东和党中央怎么可能让一个带有明显个人主义倾向的文人,去头号资本主义国家去考察呢?结果只能是“不欢而散”。

据一些知情人回忆,到延安后,高长虹的脾气和性格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在一些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上尽量少表态,避免给他人造成不愉快。到了后期,长虹更是郁郁寡欢,经常一个人默默地在山沟里捡骨头,默默地送给老乡作肥料。

1946年2月,年近半百的高长虹离开延安远赴东北。他仍然拄着那根从国外拄到重庆的文明棍,仍然拎着那个从重庆拎到延安的旧皮包,沿着黄河冲刷成的河谷,迈着因受过伤而有些跛的双腿,孑然孤身缓慢而又坚毅地向北方跋涉着——他的最后一个理想,就是到东北这个老工业基地去组织采矿,为新中国的诞生和建设积累资金。

走过延安,走过绥德,在吴堡过了黄河,便到了晋绥边区。长虹要去看望一下他的老朋友张稼夫。经过离石、临县,长虹终于走到了晋绥边区首脑机关所在地山西兴县。

当时任中共中央晋绥局宣传部长的张稼夫热情地接待了这位多年的至交。张稼夫看着满脸风尘、一身黄土、两鬓斑白的长虹,心里很不是滋味,打定主意要把他留在晋绥工作,可是高长虹没有同意好友为他做的安排,他要为自己最终的理想再奔波奋斗一回。

张稼夫没能劝动长虹,又提议说:“这里离你的老家盂县不远了,过路不用绕弯子就能到,你离开家20年了,该回去看看嫂子,看看你那宝贝曙儿了。”提到自己的儿子时,高长虹几乎落泪了。他知道,20年前最后见儿子时,曙儿才5岁,如今曙儿该是个大小伙子了。在延安的时候,他就托人四处打听儿子的情况,希望他早日参加革命。

尽管儿子是他20多年来心中唯一的牵挂,但是高长虹仍然没有接受朋友的建议回老家看看。深知长虹性格的张稼夫,只好送给长虹一匹快马和一包茶叶,送他上路了。

长虹骑着张稼夫送给他的马,默默地朝着东北方向一路走去。在张家口停留期间,出版了他的最后一本诗集——《延安集》。

八 被指定的“疯子”

1946年秋日的哈尔滨,秋风肃杀,分外寒冷。经过两个多月的跋涉,长虹随着在张家口汇合的由舒群带队的赴东北工作团一同来到了哈尔滨。他被安排在东北局宣传部后院的宿舍里,与当年狂飙演剧部的老朋友赛克(陈凝秋)为邻,由东北局宣传部文委照管。

安顿好吃住,长虹却发现什么工作也没有给他安排,于是就向分管自己的舒群提出希望能到经济部门工作,最好能去开采金矿的要求。

舒群对长虹还是很了解的,长虹刚到延安时就是由舒群负责接待的。他非常理解和同情长虹的意图,但他只是个东北局宣传部下属的文委副主任,他做不了这个主,他必须向上级请示。当时的中共中央东北局宣传部长,就是在延安与毛泽东共同签署请柬、请长虹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而被拒绝的凯丰。凯丰对舒群说,长虹在延安时,精神就不正常了,他已失掉工作能力,只能养起来。

高长虹当然不知道自己早已是“精神不正常”的人了,就连拿到“底牌”的舒群也大感意外。但是这个“底”,他还不能对长虹讲。于是他给长虹包了饺子,还买来酒,边吃饭边对长虹说:你还是留在文化部门工作吧,东北“文协”就要成立了,我已经给你报了名。舒群还说这是组织上的安排,是为了发挥长虹的特长和知名度。

敏感的高长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最后追求的目标就要破灭,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现在的一切都要听从组织的安排。男儿有泪不轻弹,听着舒群的劝解,长虹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最后一个希望破灭了,这对长虹无疑是一次很大的打击,他更加沉默了,不愿见任何人,除了整天关在屋子里苦苦地思索,就是一个人到附近的吉洪桥去散步。或许是搞文学创作曾经给他带来过极大的伤害吧,这时的高长虹已无意于文学创作了,而从事自己向往的经济研究又没有可能,于是他又搞起了文字研究:他要编一部字典。这项工作早在1930年赴日本时就已经开始了,那时他就深感中国缺少一部包罗万象的好字典,有心要补上这个空白。这个想法,据说还曾得到过赵元任的赞同和支持。虽然当年的一些资料和手稿早已散失,但是长虹知道,眼下能做的不受干扰的事,就只有编字典这一件事了。

1948年11月沈阳解放,中共中央东北局由哈尔滨迁沈。高长虹也随之来到了沈阳,被安排住在潼关街东北旅社二楼。这时的长虹,除了自己默默地编字典,已经不再被邀请参加任何活动。

陈漱渝先生在《长虹之死》一文中有这样一段话:“长虹住在旅社二楼的205号房间,一直没有搬动过,在服务人员的印象中,高长虹有文人气质,特别是留一头齐肩的花白头发,更加引人注目。当时住在东北旅社的干部中有三四人有精神病,特别是凯丰的夫人王茜,精神病比较严重,行动有人看管。”

看到全国即将解放的大好形势,沉默了很久的高长虹实在不情愿被组织上养起来,内心又一次激发起想参加工作的强烈愿望。一天,他借着到街上散步的机会,悄悄找到舒群的家,再次向舒群提出了工作的请求。这时的高长虹已没有更多的奢望,只是想让组织给他安排一个工作,无论干什么都可以。他很激动,说着说着又流了泪。

舒群对高长虹找到自己家里来是又惊又喜,但他仍然不能对长虹吐露真情,只好趁为长虹备饭的机会,给凯丰打电话汇报长虹的情况。不久,东北旅社来了两个工作人员,不由分说地将高长虹架起来就走。舒群制止了那两个人的粗暴举动,留长虹吃了饭,又给了他100元钱,才无奈地看着长虹被人带走。

在此期间,远在北京的张恒寿曾接到过长虹寄至阳泉赛鱼又转来的一封信,信中说他想研究老庄的学说,需要一些书。长虹为何突然对老庄学说有了兴趣?昔日的狂飙盟主怎么会变得如此消沉?张恒寿很想立即给长虹回信问个究竟,却发现长虹的来信没有留下自己的具体地址。

高长虹被当成“疯子”对待的另一个见证人是诗人侯唯动。

侯唯动于1953年春天开始住在沈阳东北旅社创作一部长诗。每天吃饭时,他都会碰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位老人头发很长,个头瘦小,走路总是低着头,像一个老太太。一次侯唯动的朋友肖戈悄声问他:“你说那位老人是老头还是老太太?”

侯唯动这才仔细去看,竟激动地喊道:

“哎呀,长虹老师!”

见有人走过来与长虹打招呼,突然间冲过来两个工作人员,对长虹大声呵斥:“躲开这儿,躲开这儿!”并上前连推带搡,要把长虹推走。

侯唯动当时已是很有名气的诗人,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激怒了,气冲冲地对工作人员说:“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高长虹同志,他是延安来的老作家、老革命、老干部!他是我的老师!你们怎么敢这样对待他?”

那两个工作人员悄悄告诉侯唯动:“老头是个疯子,我们负责看管他。”

这时高长虹也一眼认出了侯唯动:“侯唯动!我经常在报刊上读到你的诗。”同时还赞扬了侯唯动的诗歌进步了,面向大众了。侯唯动没有看出高长虹有任何“疯”的迹象。饭后又去保卫科了解高长虹的情况,保卫科的一位负责人说,上边打了招呼,这老人是疯子,必须好好看管。侯唯动还听服务人员说,高长虹经常在屋里无缘无故地大喊大叫,叫些什么谁也听不懂。

侯唯动不相信长虹会“疯”,一面托人向上级打听,一面带着肖戈登门拜访高长虹,想亲自解开心中的谜团。

几次登门拜访,侯唯动确信高长虹没有“疯”,他的精神完全正常。长虹跟他的谈话思路清晰,情真意切。长虹还告诉他,眼下正在研究文字,要编写一部字典:“中国的文字太复杂,不科学,我准备创新一种新的文字。”

侯唯动小心地提出了人们谁也听不懂的“大喊大叫”的问题。高长虹听后突然大笑起来:“我是在用外语朗诵诗呢!我有时用英语朗诵拜伦、雪莱的诗,有时用德语朗诵歌德、海涅的诗,有时用俄语朗诵普希金、高尔基的诗……”

侯唯动被长虹这种壮心不已的精神深深地打动了,感叹地说:“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在进行这样浩大的工程。您应该去北京搞研究,那里的资料多,出版也方便。”

长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给文联的何其芳写过信,给科学院的郭沫若也写过信,没有回音。”

当时在北京税务总局工作的狂飙同仁段复生没有忘记高长虹,他曾给即将调任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的张磐石提议,要想办法把高长虹和高歌调到北京来工作。张磐石也在时刻惦记着挚友长虹,便向胡乔木和周扬反映了这个意见,但是没有得到肯定的答复。

九 死亡之谜终破解

关于高长虹死亡的时间和原因,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是个无人知晓的谜。

除了诗人侯唯动于1953年在沈阳东北旅社写作时与高长虹相处过一段时间外,过去的研究和纪念文章中,对于高长虹的行踪,曾经追溯到1956年。言行在《历史的沉重》中写道:“这年夏天,汪金丁、孔罗荪、师陀到东北参观,在沈阳作协的饭厅里见到过高长虹。他们正在吃饭,就听罗荪说:‘你们看,那边吃饭的那位是高长虹先生!大家看过去,就见一位身材矮小,满头银丝的老人,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吃饭,吃罢,他低着头,缓缓地走着,走出饭厅,走着他人生未尽的旅程……”

另外还有几种说法,有的说高长虹得了精神病,被送到抚顺精神病院,最后死在了那里;还有的说高长虹死于赴前苏联的途中……

对于高长虹的下落,他的家人和后辈从来没有停止过探寻,但一直没有找到答案。直到2005年7月,高长虹的孙女高淑萍又自费来到沈阳,到太原街商业区寻觅东北旅社的旧址,但旧址已拆除,新建成了五洲商场,只有一个留守处还有人办公。在这里,她终于打听到了一位原东北旅社的职工李庆祥的联系方式。李庆祥后来又找到另两位曾在东北旅社工作的老人崔运清、闫振琦,据三人共同回忆,由李庆祥执笔写下一份《高长虹是病死在东北旅社的》材料,即2006年4月19日发表在《阳泉日报•晚报版》上的《高长虹病死在沈阳》。

据三位老人回忆,高长虹住在东北旅社二楼的250房间(陈漱渝《长虹之死》称为205房间,见《娘子关》2007年第3期)。长虹留给他们的印象是:“中等身材,年龄六十多岁(见董大中《高鲁冲突•最后的话》第175页),留一头几乎齐肩的花白头发,梳理得十分整齐。身穿布料中山装、布鞋,步履稳健,给人们印象既是八路军老干部,又像一位学者。他每天都上街散步,从来不愿与旅社服务员沟通言谈。”

从三位老人的回忆中我们可以了解到,高长虹生活很俭朴,当时享受着供给制县团级干部的待遇,吃中灶(绿色餐券)。

记得1954年春季的一天早上,二楼服务员向招待科报告,高长虹房间没开门,人们都以为他在睡早觉。到了九时许,闫振琦见门还没开,赶忙跳到二楼外雨搭上,登高往窗内看,才大吃一惊地发现老人趴在床边地板上。闫设法打开房门,才得知老人已经死亡。于是,老闫立即给东北局组织部打电话,行政科侯科长让闫去做当面汇报,随后组织部派来两名医生一名护士,经检查确认高长虹夜里系突发脑溢血死亡。(2006年4月19日《阳泉日报•晚报版》)

高长虹的丧事也是闫振琦根据上级指示具体操办的,他先到沈阳大西街替高长虹选购了一具松木棺材,又买了中山装、前进帽、布底鞋、袜子为他入殓。依东北民俗,闭棺前还在长虹的四肢拴了红头绳,脸上盖了一条二尺长的白布。东北旅社修建组的高守成师傅找来一块厚木板,由闫振琦在上面写了“高长虹同志之墓”七个大字,算是墓碑。据闫老讲,当时沈阳没有石碑可买,一般人去世都用木板立碑。墓地在沈阳塔湾,当年是一片公共墓地。半个世纪以来这个地方历经变迁,现在盖起了一排高楼,地名叫塔湾地区太平庄小区。高长虹自离开老家后,从不跟妻儿联系,所以他的墓属于无主孤坟,无人迁葬,自然就荡然无存了(见陈漱渝《长虹之死》)。

关于高长虹去世的确切时间,根据三位老人的回忆和推断,是1954年的晚春。对于有人1956年在辽宁省作协的食堂看见过高长虹的说法,陈漱渝分析可能是误认所致。因为辽宁作协在沈阳大南门张作霖帅府旧址,跟东北旅社不在一个地方,高长虹当年享受的是供给制,津贴费都存在闫振琦处,身上一般无钱,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去别的单位吃饭的。

真该感谢高长虹的家人和后辈多年来对长虹下落的不懈探访,终于在半个世纪之后寻找到了能够证明长虹下落的见证人;更应感谢沈阳的阎振琦、崔运清、李庆祥三位老人,是他们的回忆为我们揭开了高长虹“不知所终”之谜底,使高长虹这位现代文学史上著名文学社团狂飙社的盟主,曾在上世纪20年代中后期蜚声中国文坛的诗人、作家的死因有了明晰的说法。

据三位老人的回忆,高长虹当年是调派干部,并且享受吃中灶的县团级待遇。这样看来若能够查找到原中共东北局保存的档案,或许对于我们研究高长虹生平会更有帮助。

十 长虹看鲁迅:中国最负时望者

一直以来,在人们的印象中,高长虹对于鲁迅,只有攻击与谩骂,是反鲁迅的“急先锋”。而事实上,在上世纪20年代,对鲁迅作出最全面、最崇高评价的,只有高长虹。高长虹对鲁迅的评价,与十几年后毛泽东对鲁迅的评价几乎是“不谋而合”。

我们应该也必须承认,在“高鲁冲突”时期,高长虹对鲁迅的攻击和诋毁是非常厉害的,其负面影响也是相当严重的,对此我们另作分析与评论。可是当我们认真研究“高鲁冲突”发生前后,高长虹关于鲁迅的所有文字后,可以得出的结论是:在批评上一贯主张多“攻击”而少赞美的高长虹,对鲁迅的总体评价是非常崇高的,也是十分真诚的。

长虹早在《中国与文学》一文中,就已看到了《阿Q正传》的真正价值,并且讽刺了一般读者对《阿Q正传》的粗浅认识。1926年9月,在冲突发生之前,长虹在《今昔》中对当时北京思想界做了一番扫描。其中说到:“我于中国负时望者之文字,最喜欢看者,只吴稚晖、鲁迅两人。岂明(周作人)时有善言,故亦有时喜欢看。”当时的周作人在文学界的名声不在鲁迅之下,但在长虹眼中,只是“亦有时喜欢看”。而吴稚晖在大多数人的评价中,多以写政论为主,一向不算在文学圈内。如果除去吴稚晖,在长虹心中就只有鲁迅是第一人了。

在《艺术与时代》里,高长虹最早将鲁迅的《呐喊》提到跟《离骚》相同的高度,同时在《艺术批评与艺术》中又对鲁迅主编的《莽原》周刊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当时成仿吾对鲁迅作品的评价并不高,长虹一方面赞同成仿吾的批评精神,一方面又直言不讳地指出其观点的“陈腐”。

《革革革命及其他》是长虹批评郭沫若的文章,文中指出“中国人的思想大抵浅薄”的同时,却对鲁迅给予了极高的评价:“鲁迅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同时代的人没有能及得上他的。”

在《写给<彷徨>》中,高长虹不点名地批评了成仿吾,同时也批评了“鲁迅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的说法。在他看来,“在去年的一年间,鲁迅显然是一个战士了,彷徨的分子似乎已减少,而光明加多了。”长虹不仅在一个“明暗之间的彷徨者”鲁迅身上看到了光明,而且从“荷戟独彷徨”的鲁迅身上看到了战士的本色。

十几年后,即1940年1月,毛泽东写出著名的《新民主主义论》。这篇文章对鲁迅作出了最权威,也是最崇高的“盖棺论定”:“……而鲁迅,就是这个文化新军的最伟大和最英勇的旗手。鲁迅是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而且是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革命家。……鲁迅的方向,就是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

我们将毛泽东与高长虹对鲁迅的评价进行一番梳理和比较:长虹说鲁迅是中国文学界他“最喜欢看”的“负时望者”,可与屈原相提并论,而毛泽东称鲁迅为“最伟大的文学家”;长虹称鲁迅是同时代人没有能及得上的一个“深刻的思想家”,而毛泽东称鲁迅为“伟大的思想家”;长虹说鲁迅“显然是一个战士了”,而毛泽东称鲁迅为“伟大的革命家”。

对鲁迅文学成就的评价,在长虹之前,从茅盾到胡适再到其他文化名人,都没有长虹的高度。至于将鲁迅当作思想家和革命家对待,更是“前无古人”。

高长虹批评观的核心,是该攻击就攻击,该赞美就赞美,不以私怨论是非。这一点在1926年10月17日《狂飙》周刊第二期上以《通讯》为总题发表给鲁迅和韦素园两封信的同时,刊登对未名社大唱赞歌的《未名社的翻译,广告及其他》这件事上体现得最充分。前者批评未名社的韦素园于莽原内部党同伐异,“几欲据为私有”,后者则对以安徽作家群为主的未名社的翻译和广告大加赞扬,认为“未名社的翻译对于中国时代是有重大意义的,与时流的翻译决不一样”,“普通的批评看去像广告,这里的广告却像是批评。”

就在两封信公开发表以后,高长虹在《批评工作的开始》中还说他准备深入批评——在长虹的笔下,“批评”是个中性词,有时就是赞美——鲁迅的《呐喊》、《彷徨》和《野草》,这说明,直到退稿事件发生以后,长虹对鲁迅作品赞美的态度仍没有改变。

长虹对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是十分欣赏和推崇的。在《时间的过客》(1927年1月28日作)里,他把《野草》跟屈原的《离骚》相比较,在为柯仲平的长诗《海夜歌声》所作的后记(1928年3月3日)中认为“这十年中最有价值的作品是《女神》与《野草》”。

高长虹说鲁迅是“深刻的思想家”,是“思想界先驱者”,而韦素园说鲁迅是“思想界之权威者”。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前者为中肯的评价,后者则是“以权威献人”的溜须拍马。“先驱者”是走在前边的领路人,与毛泽东所说的“旗手”意思是相同的,而“以权威献人”,则完全背离了五四精神。

说到长虹对鲁迅的总体看法与评价,不能不提到鲁迅逝世4年之后,高长虹应茅盾之约而写的,于1940年9月1日发表在重庆《国民公报•星期增刊》上的《一点回忆——关于鲁迅和我》。这篇万言长文较为全面地回忆了他与鲁迅的交往过程,以及从亲近到疏远直至反目的情形,读来真实可信。

这篇文章除了对鲁迅的作品给予中肯的评价外,对鲁迅的杂文也给予了高度评价:“但是也有人想用杂感写的太多做事实来动摇鲁迅的艺术家的地位,这是没有用处的。一个大作家的杂感文字,时常是有价值的。而在鲁迅杂感文字是被他用做主要的武器而来完成他的斗争目的的。他写的创作越少,他的杂感含有的创作性也越多。因重视鲁迅而重视他的杂感是可以的,因杂感而低估鲁迅的价值,就不可以了。”

此文中长虹还写道:“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找到一种证据,说鲁迅对作品缺乏认识力。甚至因为偶然的疏忽错误认识了任何作品。当他偏袒某人的时候,他仍然知道那个人的作品有什么缺点,当他痛恨某人的时候,他其实对于那人的作品的价值完全领会。”这段话既是对鲁迅为人为文的评价,我们也可以从中看出长虹为人为文的特点,那就是不趋炎附势,不随波逐流,好处说好,坏处说坏。

长虹的这一品格,在写这篇文章时表现得尤为突出。要知道,他写这篇文章的几个月前,毛泽东已写出为鲁迅盖棺论定的《新民主主义论》,鲁迅已成为中国文化界的又一个“圣人”,而长虹对于鲁迅仍然是该怎么说就怎么说,不回避,也不溢美。

十一 鲁迅看长虹:《莽原》奔走最力者

鲁迅临终前,在《死》这篇文章中说过这样的话:“我的怨敌可谓多矣,倘有新式的人问起我来,怎么回答呢?我想了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鲁迅对于他的论敌,真的是一个都不宽恕吗?其实未必。董大中先生经过分析,就认为鲁迅先生临终前还是宽恕了高长虹,并且说这是一个特例。

鲁迅是否真的宽恕了高长虹,我以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看一看鲁迅是否对高长虹做过理性、客观的评价。对此进行分析研究,就要将眼界和“过程”都放宽一些,不应仅仅纠缠于“高鲁冲突”时期。因为我们都知道,这场冲突的前因后果是非常复杂的,有“莽原社”内部的派系之争,有高鲁之间的相互误解,有他人有意的挑拨离间,还有所谓的“恋爱纠纷”等等。当时的高长虹年轻气盛,在论战中使用了一些过激甚至是诋毁和诅咒的言词,对鲁迅先生造成的伤害是可想而知的。因此我以为,在个人感情上,要鲁迅完全宽恕高长虹是不大可能的。

鲁迅没有,也不可能专门写一篇文章来评论高长虹,但鲁迅毕竟是一位对自己负责,也对读者负责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正如长虹在《一点回忆——关于鲁迅和我》中说过的:“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找到一种证据,说鲁迅对作品缺乏认识力。甚至因为偶然的疏忽错误认识了任何作品。当他偏袒某人的时候,他仍然知道那人的作品有什么缺点,当他痛恨某人的时候他其实对于那人的作品的价值完全领会。”这段话尽管说的是鲁迅对作品的认识力,但同时也可以说,鲁迅先生对人的认识力也是一样的。

董大中先生认为,鲁迅对高长虹的认识,有一个“正、反、合”的过程,并且指出,我们应该以最后的“合”为准,不应该抓住“正”和“反”期间的只言片语给人定性。

1925年4月,许广平在刚刚创办的第一期《莽原》周刊上读到了长虹的《棉袍里的世界》,以为是鲁迅以“长虹”的笔名所作,便来信询问,鲁迅在4月28日给许广平的回信中第一次谈到了高长虹:“长虹确不是我,乃是我今年新认识的,意见也有一部分和我相合,而似是安那其主义者。他很能做文章,但大约因为受了尼采的作品的影响之故罢,常有太晦涩难解处。”几天之后,鲁迅又说高长虹等人“是我所相信的诚实的朋友”。

高鲁交往初期,鲁迅对长虹的评价是“很能做文章”,“诚实的朋友”,对《狂飙》也说过“我看是好的”。比较长虹在《1925,北京出版界形势指掌图》中所写的“在一个大风的晚上,我带了几份《狂飙》,初次去访鲁迅。这次鲁迅的精神特别奋发,态度特别诚恳,言谈特别坦率,虽思想不同,然使我想像到亚拉籍夫与绥惠略夫会面时的情形之仿佛”。可以说鲁迅对高长虹,一开始是很赏识并器重的。

冲突发生后,面对长虹咄咄逼人的讨伐,鲁迅由开始的“置之不理”,到后来的奋起反击,其论战的手法是不按常理出牌,其反击用语也是相当凌厉刻薄的,如鲁迅自己所说,很是回敬了长虹几杯“辣酒”。在这种特定的情境下,鲁迅说长虹“白来了一百多回”(鲁迅《奔月》),说长虹“这一班人,除培良外,都是极坏的骗子”(1927年11月3日鲁迅给李霁野的信)等等。单就以上两段话分析,一是讽刺挖苦,与长虹开了一个“玩笑”;一是因误解而与自己最初的印象大相径庭的激愤之语,以此作为鲁迅对长虹的评语,显然是不适当的。

鲁迅对高长虹最中肯的评价,是在冲突发生近10年后,鲁迅于1935年写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

1925年10月间(应为4月),北京突然有莽原社出现,这其实不过是不满于《京报副刊》编辑者的一群,另设《莽原》周刊,却仍附《京报》发行,聊以快慰的团体。奔走最力者为高长虹,中坚的小说作者也还是黄鹏基、尚钺、向培良三个;而鲁迅是被推为编辑的……

但不久这莽原社内部冲突了,长虹一流,便在上海设立了狂飙社。所谓“狂飙运动”,那草案其实是早藏在长虹的衣袋里面的,常要乘机而出,先就印过几期周刊;那《宣言》,又曾在1925年3月间的《京报副刊》上发表,但尚未以“超人”自命,还带着并不自满的声音……

在这段文字之后,鲁迅又全篇(约600字)引用了长虹写的《本刊宣言》(即人们常说的《狂飙宣言》)。

了解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文学界状况的人都知道,高长虹并没有任何一篇小说入选《小说二集》,鲁迅也一直没有将高长虹当作小说家来看待。而这篇专门谈小说及小说作者的序文,却大谈高长虹,还不厌其烦地引用了高长虹的《本刊宣言》,难道是鲁迅不懂作序的常理吗?答案当然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鲁迅经过长期认真的反思后,想借这个机会为高长虹说几句公道话。因为在冲突发生之后,鲁迅经过长期的调查和观察,已经意识到他对长虹在冲突中尤其是在“月亮诗”事件中的一些怀疑和指责是有误解甚至是有冤情在内的。

从另一个角度看,“高鲁冲突”在与鲁迅有关的一系列论战中,是不具备典型意义的,除“思想界权威”之争还有些思想含量外,这桩公案的前因后果基本上是派系恩怨和个人情感上的误解和纠纷。因此,鲁迅当年在编那一时期的杂文集《华盖集续编》时,除了将《所谓“思想界先驱者”鲁迅启事》收入《续编的续编》这个被他称为“无聊的文字”的栏目中外,他所写的其他几篇反驳高长虹的文章并未收入。后来的《而已集》、《集外集》甚至《集外集拾遗》,鲁迅还是没有收入。直到鲁迅逝世后,在后人编辑的《集外集拾遗补编》里,才收入了《<走到出版界>的战略》和《新的世故》。这一情况,同样可以说明鲁迅先生对高鲁冲突事件的一个反思和认识的态度。

十二 狂飙为我从天落

说高长虹,就不能不提到狂飙社,因为高长虹不仅是狂飙社的发起人和最有成就的主将,狂飙社的命运,也一直在随着对高长虹的历史评价而沉浮着。

按照高长虹研究专家董大中先生的说法,狂飙社作为一个文学社团,至少有几点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是很突出的:它是除北京、上海以外省会城市成立的一个重要的文学社团;它是除文学研究会以外成员最多的一个文学社团;它是活动领域最广泛的一个文学社团;它还是其成员积极追求进步,大都参加了共产党且在党内有过重大影响的一个文学社团。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在重要的历史时期曾活跃一时、影响广泛的进步文学社团,却几乎被历史遗忘了。《中国大百科全书•中国文学》卷是一部具有很高权威性的辞书,收入了许多现代作家和10多个文学社团,而对高长虹与“狂飙社”却只字未提。可以说,狂飙社因高长虹而名噪一时,也因高长虹而“息影文坛”。

我们都知道,鲁迅先生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曾全篇引用了高长虹写的《宣言》,在这段引文前边鲁迅写道:“但是不久这莽原社内部冲突了,长虹一流,便在上海设立了狂飙社。”因此,一些人就以为狂飙社的成立,是在高鲁冲突发生之后的事,这是不符合事实的。

狂飙社的成立及其发展与解体,至少可以分以下三个阶段:

(一)太原时期。高长虹早在五四运动前,就曾在北京大学旁听并自学。从1919年开始,他陆续在北京的报纸上和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上发表作品。那时的高长虹十分喜爱德国狂飙诗人歌德,也很想在中国掀起一场“狂飙突进运动”,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打倒障碍”,去创造新的生命。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1924年8月的一天,太原的几个文学青年高沐鸿、段复生、荫雨、籍雨农和高歌(长虹二弟),在高长虹的组织下搞了一次聚会。当年9月1日,《狂飙》月刊正式问世,第一期的作品几乎全部为高长虹创作,署“编辑者平民艺术团,发行者太原少年贩书社”,地址在太原桥头街。

在此之前,中国已有4个文学社团成立,即文学研究会、创造社、湖畔诗社和南国社。狂飙社之后,才有语丝社、新月社、未名社、沉钟社、太阳社的出现,就其时间先后,狂飙社是第5个成立的社团,因湖畔社限于诗歌,南国社限于戏剧创作和演出,后来的未名社限于翻译,所以就综合性文学社团来说,狂飙社是在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之后成立的第三个社团。

(二)北京时期。《狂飙》月刊刚刚问世,高长虹便前往北京,留下高沐鸿负责出版了《狂飙》月刊的第二、三期合刊。高长虹在北京四处活动,多方联系,于1924年11月9日办起了《狂飙》周刊,附于山西著名报人、辛亥革命元老景梅九主办的《国风日报》,称《国风日报》狂飙出版部。《狂飙》周刊共刊出17期,因《国风日报》停刊而中止。《狂飙》周刊刚出版几期,就引起了鲁迅的关注,并且对人说据他看是好的。长虹便于12月10日携刊物前往拜访鲁迅,从此成为鲁迅家里的座上客。到这年冬天,参加了狂飙社的文学青年有向培良、吕蕴儒、阎宗临、常乃德、尚钺、郑效洵、张蕴吾等十几人,这时的狂飙社成员已不仅是山西籍文学青年,成员来自好几个省份,可以说已成为一个全国性社团。高长虹在《一点回忆——关于鲁迅和我》中写道:“北京一时有希望的青年作家都被狂飙卷了去。”

(三)上海时期。1926年4月,高长虹和郑效洵赴上海,使狂飙社基地逐渐南移。10月10日上海版《狂飙》周刊问世,历经数月,共出版17期。在此期间,高长虹还编辑出版多套《狂飙丛书》,并成立了狂飙出版部,设立了书店。1928年10月13日,高长虹的个人刊物《长虹周刊》问世,全部刊发长虹个人的作品,前后共出版20多期。与此同时,狂飙演剧部在上海成立,并先后在上海、天津、太原、北京等地演出。这一时期发展的成员有张申府、柯仲平、赛克、吴似鸿、马彦祥、常风、冈夫、张稼夫、潘汉年、欧阳山等40余人。狂飙社成员至此已发展到70余人,是在人数上仅次于文学研究会的中国第二大文学社团。

在狂飙社的成员中,高长虹作品最多,成就也最高。他发表的作品在百万字以上,形式涉及诗歌、散文、小说、剧本、评论、论文、书信等,其中以诗歌和散文的成就最高。长虹于1925年3月1日出版的第一本集子《精神与爱的女神》,就引起了广大文学青年的追捧,许多人争相传阅并写信购书,其中就有石评梅、冰心和许广平。他的第二本书《心的探险》,由鲁迅亲自选编,并收入《乌合丛书》。其散文诗《草书纪年》出版后,立即被译成世界语和日文、俄文出版,同时得到意大利、苏联和日本等国作家学者的好评。董大中说:“因此,把高长虹称为一位杰出作家,把他当做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山西最重要、最值得怀念和研究的作家之一,是当之无愧的。”(见《高鲁冲突•狂飙起兮太原》)

狂飙社的解体大约在1929年底或1930年初,之后高长虹赴日本开始研究经济学和人类行为学。“九一八事变”后,他愤而离开日本,远赴欧洲,在德国研究过马克思主义,在法国曾一度加入法国共产党。在巴黎期间还写过一部名为《中国》的长篇小说,寄托他对祖国的思念之情,这部小说当即被译成英、意、德、西班牙四种文字在报纸上连载。

从1924年秋至1929年底,高长虹与他的狂飙社在中国文坛上活跃了5年多。这期间,高长虹出版著作近20种,狂飙社编辑刊物10余种,出版近100期,编辑丛书约10种,收书60余本。同时还组建了狂飙出版部、狂飙演剧部等文化实体。可以说,高长虹与狂飙社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是做出过很大贡献的,这一点不应该被历史所遮蔽。

在一些人的回忆文章中认为,是高长虹与鲁迅发生冲突,才导致狂飙社的解体。有人还说高长虹因与鲁迅公开论战,在文学界混不下去了,才流亡国外。这些说法是偏面的,没有依据的。高鲁冲突发生在1926年,而高长虹和他的狂飙社在1926年10月之后的几年间在上海的发展,是其又一个高潮期。现在看来,高长虹研究兴趣的转向和出国游历,是导致狂飙社解体的一个重要因素;而经济拮据及其他主要成员如高歌、尚钺、柯仲平等加入共产党,主要精力投入党的地下工作,是狂飙社最后解体的又一个客观原因,但与高鲁冲突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附:高长虹出生日期小考

近来阅读关于高长虹的研究论著和纪念文章,发现对于上世纪20年代曾在中国文坛名噪一时的“狂飙”社盟主高长虹的出生日期有两种不同的说法。如近期(2007年12月5日)发表于《阳泉晚报》“漾泉周刊”上的孟宏儒先生的文章《高氏三杰》,说高长虹出生于1898年3月14日。经过对相关文献资料的比对考证,我认为这个出生日期是错误的,高长虹的出生日应为1898年2月12日(农历正月廿二日)。较早出版的《高长虹文集》(1989年12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其中附有《高长虹年表》,这个年表对高长虹出生日期的记载是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3月14日(农历二月二十二日)。之后许多关于高长虹的文章和论著便“以此为准”了。

其实早在1981年第3期《新文学史料》上陈漱渝的《鲁迅与高长虹》一文中,就已明确高长虹“1898年农历正月廿二日出生于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收入1991年北岳文艺出版社《高长虹研究文选》)。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高长虹的外甥言行陆续写过一些有关高长虹的研究文章和专著,言行初期所写的《高长虹传略》(原载《新文学史料》总第49期,后收入《高长虹研究文选》)称高长虹生于1898年3月14日(农历二月廿二日),但后来即1996年2月和同年7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生落寞,一生辉煌———高长虹评传》和《历史的沉重》中,都称高长虹的出生日期为1898年2月12日(戊戌年正月廿二日)。

我认为,言行作为高长虹的外甥,晚年又致力于高长虹研究,对高长虹的出生年月应该是有过考证的。他的两部专著比《高长虹文集》晚出版7年,按常理应该以言行后来的说法为准。遗憾的是,言行同志已经去世,我们不能直接问他原委了。

高长虹之子高曙原载《鲁迅研究动态》1988年第11期,后收入《高长虹研究文选》的文章《高长虹的家世和青少年时代》中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此文称高长虹生于1898年农历正月廿二日。为了慎重起见,日前我通过电话找到在盂县工作的高长虹侄孙高林祖先生,询问了他对高长虹出生日期的意见。高林祖说,可以肯定高长虹是在1898年正月廿二日出生的。之所以有两个出生日的“版本”,可能是最初列“年表”时,将农历正月搞成二月了。这样看来,高长虹的出生日期应为1898年2月12日。

考证高长虹出生日期,还有一个“意外收获”的旁证,这就是一些研究和纪念文章中关于高长虹与鲁迅“争夺许广平”的言传(朱金涛:《从“月亮诗”看鲁迅与高长虹的冲突》),其中说高长虹与许广平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都比鲁迅小17岁。查许广平的出生日,果然是1898年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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