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纵怀

2009-02-12 08:47刘爱斌
黄河 2009年1期
关键词:乡野团长排练

刘爱斌

我居小寒山上,他住小寒山下,多少年了,与建斌兄“上山下乡”、开怀畅饮的约定总是未能如愿。

一个寂寞难耐的周末,突然接到建斌兄的电话相邀,约我到一个与山上(石圪节)山下(长钢)相间的名曰西沟的小山村去看大戏。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建斌兄是个兴趣广泛,雅兴很高的人,曲艺戏剧、摄影玩车那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能够与他一道看戏听曲儿,肯定是件惬意之举。毫无推辞,我便欣然应约。

看大戏

相见不久,天公作美,天空竟然飘起了2007年的第一场雪。

久违的雪花润湿了饥渴的土地,爽朗的心情扯淡了违约的歉意。没有责怪、没有怨意、也无寒暄,一切显得非常淡然。

一起随同的有从北京来晋的客人聂影、小张,还有打市区专程驾车赶过来的好友保奇。见面之后,我们在建斌兄的引领下,直奔铿锵的锣鼓声和脆朗的梆子声响起的地方。

所到之处是西沟村的村委会。村委所在的院落不大,倒还算气派。北边一座白瓷砖挂脸的新式三层小楼,算是主楼。与主楼对应的则是一个简易典雅的大戏台,东边就是我们要到的目的地——村民娱乐活动中心。院子的中央是用水泥铺就的一大块平地,平时可作停车场,遇村委开大会、唱大戏时又可用来当观众席,既不失美观,又节省土地,可见设计者颇具心计。

由于初到此处,人地两生,因此我们几人就紧跟在建斌兄身后,同他一道攀楼梯,穿走廊,几经迂回方才到达目的地。

冲到门外接待我们的是剧团的“二把手”王团长。见我们一行的到来,王团长好一番热乎,先握手、后递烟,完了还双手捧火亲自为我们一个个地点上烟卷儿。

“大戏几时开始?”看戏心切,我一边吸着王团长的烟,一边顺口问王团长。见王团长被我问得一头雾水,建斌兄却诡秘地笑道:“我们此行哪里是看什么大戏,我是请诸位来观看郊区落子剧团排练的。想必大家戏看的不少,可看排练恐怕是机会不多吧?”

无论是上党落子,还是上党梆子,我是没有少看的,那是我少时的最大消遣,也曾是我一度时期的痴迷。古装的、现代的也算是半个票友,可看剧团排戏着实是第一次。我们几个随王团长一起悄悄挤进室内,为不影响排练,顺势在门口边找了空位各自落座。

刚一坐下,我就对屋内的气息产生了些许的异感:烟气、呵气、冷气搅混在一起,升腾为一股子异样的臭气,男人、女人、小孩儿搅合到一起凑合成一派无序的混乱,这哪是在排戏,分明是乡野村民的大杂烩。当时我确有几分后悔之意。眼前的这一切同我先前见到的话剧、舞剧、晚会排练场的差距太大了。就在我心生怨怪时,让我感到好奇的是,尽管环境如此之差,可演员们却一个个都在兢兢业业地认真走场。

就在我被这异味呛得几欲呕吐时,却被一嗓音沙哑的老者的大声呵斥给震慑了一下。顺声望去,只见一上穿中山装,脖挂小围巾,一副小眼镜,满头银发的小老头正在训斥乐队的乐手们。声音虽沙哑,但很厉色,所有乐手一个个呆若木鸡地恭耳听着,整个场内顿时一片安静。

只见那老先生训完之后,顺手就操起鼓板,一边有模有样地示范着,一边还暴着脖子的青筋,嘶哑地唱着乐谱。声调虽哑,却很投入,激情饱满,字正腔圆。末了将手中的家伙朝桌子上一扔,嘴角恶狠狠地甩出两个字:“重来!”

老者的话音刚落,只见刚才还是一个个怯生生的乐手们,一下子就来了精气神儿,即刻按照老者的教导聚精会神地重又弹奏了起来。一边弹奏着,一边用余光偷窥着小老头的表情,见老者在一旁欣慰地默默点头,我那替乐手们悬着的心方才落下。

正欲燃上一支烟缓解一下先前的紧张情绪,却又打里边某一深处传出了一外地口音的厉声呵斥:“停!”

烟卷没有点着,赶紧顺声望去,又见一“卷毛儿”在训斥正走场的女演员。细细听来,从那浓重的河南南阳口音中方才明白“卷毛儿”是在嫌弃女角儿的动作不到位。

“卷毛儿”一边训斥着,一边示范着,末了还抓着女角儿的手一下一下地比划着。这样硬硬地重复了几次,“卷毛儿”才气呼呼地坐回导演的座上喝茶去了。见大家都憋着气息在注视自己,女角儿那张带有稚气的白脸蛋儿上泛着火烫火烫的红晕,狠狠地咬着牙齿,将头扭到了人少处,硬是将挂在眼角的两粒欲滴的泪珠儿憋了回去……

邀我们同来的建斌兄,自打进得门来,就没有一会儿歇着。无论是演是听、是唱是停,不管场内的气氛如何变化,他手中的照相机始终是在兴奋着的。前拍、后拍,左拍、右拍,唯恐失去每一瞬间。操机的建斌兄几乎是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或俯下身子,或跪倒在地,每每见到从他嘴角边流露出的得意时,便知他又有了新的收获。这人就是这样,圈内人都知道,他对待摄影一向是不失时机和不择手段的,有的时候甚至达到了不顾一切的境地。

他拍他的,我看我的。建斌兄一向是会照顾周围的,为不使我们无聊,时不时地反转镜头,朝我们忽闪两下。

虽是本地人,我却不曾用心去感悟过本地戏;虽称文艺人,我竟未用神去透视过地方戏。只是在那一刻我才切实地感到:艺术的根基在民间,民间才是培育艺术的沃土。

演员、乐师、导演们的衣着打扮、装备装配的确非常简朴,准确地讲是有些寒碜,排练的环境非但不雅,倒应该说是龌龊。然而就是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中却洋溢着热烈的艺术气息;就是在这龌龊的氛围中正在孕育着新的艺术生命。

在这铜臭味横溢的时代,这些“戏子”们却能远离浮躁,舍弃享乐,如此清贫地为传承地方艺术奉献着,如此艰苦地为弘扬传统文化奋斗着。我惊讶了,为同道们追求艺术的执著精神;我信服了,为民族文化久盛不衰的希望所在。我发自内心地佩服他们,甚至说是敬仰。时间虽不甚长,可他们的敬业作风却在这数十分钟之内就深深地熏染了我,激励了我。

窗外的路灯已经亮起,雪花依然飘着。排练现场的编导、演员、乐师们仍在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地反复着他们的排练,此时的我已全然被这裹覆着泥土气息的排练所迷恋。只是在王团长的多次催促下,我方随同大家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排练场。

喝大酒

晚餐就安排在王团长的家里。当我们走进王宅之后恰巧赶上村里压负荷停电。王团长的爱人一边抱怨这电停得不是时候,一边又非常麻利地将三支蜡烛燃在桌子上,并煞有介事地操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向我们打趣道:今晚我给大家准备的是烛光晚餐。大家谦让着慢慢朝餐桌聚拢。

借烛光望去,桌子的中央摆放着四个一尺二寸的大盘子,分别满满地盛放着猪头肉、牛肉块和粉皮、豆腐皮四样小菜,盘子的周围是大小不一的用作水杯的罐头瓶子和用作酒杯的粗瓷碗,再就是整齐地摆放着四瓶烈性汾酒和四包不同档次的香烟。

“酒孬心肠好,菜次情意浓。”虽说农民们都在奔小康,可毕竟同城里还是有差距的。我经常到这类家庭作客,从桌子上的摆放就可看出,团长夫人为招待我们这些突然到访的不速之客的确是费了一番心思的,酒菜的规格在村子里来讲应该算是比较高档的。

大家围桌而坐,团长爱人在给每个客人倒茶,王团长则在往每个粗碗里灌酒。一切准备停当,就见王团长两手举碗,借着烛光,学着戏腔,故作洋相地要道开场白时,灯光突然放亮,来电了。憋闷了好久,光线虽不甚明亮,心却爽朗了许多。王团长依旧诙谐不绝地道着他的祝酒词,我顺着微弱的灯光环顾四周。

这是两间客卧一居的堂屋,我们的位置是在屋子的东南角,斜对着的正北是一张供奉着观音菩萨的古式老桌,墙的东北角便是团长夫妇的睡榻,床头是一台25英寸的电视机。由于摆设简单,再加上混杂在一起的烟酒味、香火味和供品味,偌大的空间的确让人有种阴冷的感觉。

大堂小桌、大碗烈酒、大碟小菜、小菜大肉,这哪是什么简单的乡野晚炊,这分明是一副煮酒论英雄的阵势。一向不胜酒力的我,一见这架势,早有几分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昏厥。

干!干!干!三杯过后尽开颜。按照乡俗,不可推托。尽管建斌兄照顾我,从第二碗开始,将我碗里的酒倒得要比别人少得多,但三碗过后我却已是目眩脑胀。接下来又是按照乡俗,主客相互过圈,主人打先,客人回敬,每个人都要同在场的人碰杯,这叫敬酒。敬酒时主客必须酒尽,碗空底儿朝天,只有这样,方才显得出相互间的敬重,否则就是对对方的不礼貌。

迟早是会败下阵来的,迟退不如早退。主意拿定之后,在我的竭力央求和建斌兄的解围下,我才被获准酒量减半,不用过圈,但必须坐陪到底,不许离场。

酒气加豪气,不大会儿功夫,便把围坐者一个个喝得吊鼓脑袋鸡公脸。嗓门高了,动作大了,虽已明显不胜酒力,胆气却愈加大发了。

就在大家死喝傻喝的空档儿,有理智者提出了建议:大家都是搞文艺的,聚到一起好不容易,何不各自表演些“绝活”以助酒兴。话音刚落,大家呼号着表示赞同。

毫无推托,也不相让,就见王团长率先捏着嗓子学仿着东北腔儿喊叫着自家的老婆:翠花,拿家伙。一顿摆置之后,王团长首先为大家用唢呐吹起了上当落子《二进宫》选段。老生、老旦,青衣、花旦,大小不一的唢呐将不同的角儿表现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见围观者不停地叫好,王团长则借助酒劲儿,不停地变换花样张扬着自己的才艺。末了竟然将唢呐放弃一旁,合着建斌兄用嘴呵出的节奏,大模大样地走到客堂中央边唱边走场,有板有眼地摆起了架势。虽已是58岁的人了,架势和腔调却绝不亚于后生,特别是唱至末了时的那个前空翻后的金鸡倒立,说是让人瞠目结舌那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大家嘶叫着为他喝彩,为他祝酒,同他干杯。

接下来就是建斌兄的魔术表演。烟卷儿、扑克牌、麻将色子、沙发上的毛巾等一些临时被用作道具的物件让建斌兄上下左右一拨弄儿,一个个物件果真像是中了魔法,顿时或有或无、或大或小,简直是活灵活现,让人目不暇接。

大家一边闹腾着,一边戏耍着,不时还借兴抿上几口小酒。

建斌兄是颇具心计的,无论是在看戏,无论是在吃酒,也无论是喧闹之际,他总是把相机放在随手之处,总会不失时机地抓拍着他的作品。我明白,这顿酒他是不会白喝的,兴许就是在这放肆般的戏闹中又将会诞生出他的获奖作品。

接近子夜的时候,大家伙虽然一个个都已是醉眼朦胧,可仍在几欲放荡地喝着、唱着、闹着、欢笑着。

这不是一般的乡野小聚,也不是寻常的朋友相邀,此情此景此兴已远远超出了文艺人的矜持和冷静,这晚分明已成为我等几人的情怀放纵。龌龊的氛围中张扬着个性,浑浊的烈酒里释放着情怀。我非贪杯之流,更非今朝有酒今朝醉之辈,我等是在享受着不含任何功利的淳朴民风,我等是在毫无束缚的雪夜里尽兴吮吸着乡野的清静。今日的昏醉是为明天的清醒,今晚的放纵是为今后的自警。

雪不停地下着,雪夜的山村静得有些瘆人。虽然酒力发作使我头晕脑胀,可在席间小解时却都是小跑步地草草行事。

没有不散的宴席,不可无节制地放纵。就在2007年这第一场雪将山村素裹银装之际,我们坚硬地踏着冰封的雪地,贪婪地沐浴着乡野的清寒,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踏上了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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