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2009-02-12 08:47
黄河 2009年1期
关键词:西伯利亚国度小城

陈 强

我常想,人在旅途的感觉只有在火车上才体验得最真切。

那车轮与铁轨磨擦发出的“咣当、咣当”的单调而执著的声响,一下子就把路拉得很长,让时间也模糊起来。窗外冷雨中的田野,子夜灯光斑驳的小站上火车的怪叫,都给出行的人以陌生、孤寂之感,其中既含有对未来期望的兴奋,同时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伤感,一时间可能忘却了行程而想起人世间许多的人和事来。总觉得“在路上”这三个字是不该滥用的,它里面有人生。

那是个10月的清晨,天才蒙蒙亮,奔驰了一夜的列车还在一个劲儿地埋头向北疾驶。当我从上铺上醒来时,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黑土地和白桦林。

窗外,白桦树三五成组地站立着,在黑土地的映衬下,白得刺眼,像刷了石灰。大面积翻耕过的黑土地,袒胸露脯,肥得流油,但色如碳素,并不反光。望不到边的田野和草木被晓雾薄霜轻笼着,隔着玻璃也能感到空气的清新与冰凉。黑龙江,北大荒,关东,大豆高梁,这些概念化的名词一瞬间就如针扎进血管,有了切肤之痛。

我们先要抵达的是黑龙江最北边的小城,最终目的是涉过黑龙江,到达彼岸。

是的,那是另一个国度,一个辽阔而粗犷、野性又文明的国度,一个充满诗意和艺术气息的国度,一个会跳芭蕾又盛产酒鬼的国度,一个刽子手般血腥、蚕食我领土如割肉的国度,一个宗教般神圣,似磁铁吸引了几代中国人的国度,一个北极熊般笨重,又如历史隧道般幽深、南非钻石般夺目的国度。是的,那就是昨天的苏联,今天的俄罗斯。

因中俄两国边境以黑龙江主航道的中心线为分界线,所以严格意义上说,渡船向北行驶过一半便已出境了。

入境安检的俄国军人军姿威严,态度生硬,那表情仿佛在说“我并没邀请您来”。而头戴船形帽、身着长靴短裙的女兵,却金发碧眼,飒爽迷人。

相对于俄罗斯中心城市来说,布拉戈维申斯克地处远东,虽然是阿穆尔州的首府,但它可能只相当于我们的一个地级市。季节尚在10月,但因纬度较高,此地已是秋去冬来,落叶满地了。

我们要住的宾馆是个不太起眼的四五层楼,但听说已是当地比较高档的酒店了。

首先欢迎我们的是一群热情的小贩,他们围上前来,用蹩脚的中国话向我们推销列宁时期的邮票、俄罗斯套娃、紫金项链等物品。因来客大都没放下行李,购买的人不多。一个中年男人在热情礼貌地兜售邮票未果之后,微笑着耸耸双肩,钻进他的伏尔加里,绝尘而去。

酒店门脸很小,厅也不算大,但穹顶颇高,仰视金碧辉煌。酒店的电梯粗笨狭小,仅能容下两三个人。而客房更为简陋:两张硬板床,一只小木桌,两把木椅子。卫生间的上下水管道都是拳头粗的钢管,一个浴缸非常原始地摆在那儿,墙上贴着“没有水漏,洗浴时请不要把水溅到地上”的告示。可能是天气寒冷吧,饭店是双层窗户,墙几乎有一米厚。

这是一个辽远而清静的小城,如果不是有一点历史知识,来前又参观了瑷珲纪念馆,知道这里曾是富饶的中国领土,知道这里就是上个世纪初沙俄制造“海兰泡”惨案的地方,如果历史没有赋予它过于沉重的象征,你倒是真可以把它作为绝佳的自然之地,一个远在天边的西伯利亚的宁静的城。

说实话,两天参观下来,基本上没有什么可看的地方,无论是面积不大只有一尊列宁雕像的列宁广场,纪念反法西斯战争胜利而建造的胜利广场,还有就是博物馆和小商店。此地物质匮乏,以致我们一行人竟把一家小商店的伏特加买空了。由于收入不高,300卢布(大致折合人民币30多元)一听的鱼子酱罐头,当地人几乎不敢问津。有人一次只舍得买一根香蕉。一般居民较穷,不时会有年轻人为几张卢布上前与你合影,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宾馆里伸着手用汉语说:“一块钱,一块钱。”在一个街心公园,我们与两个俄罗斯姑娘攀谈,她们说很想往中国,曾去过哈尔滨,但到北京去只能是梦想,因为“没有那么多钱”。

每人给10个卢布就可以参观集体农庄的一户人家。农家与中国农户一比差别就大了。农家一般是两层的木房子,栅栏围起的院子里种了蔬菜和花草,底层有一间车库,木地板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油画,屋角里有的还摆着一架钢琴。

让我最忘不掉的,是这座小城与自然的契合,或者说,小城就在原始的大自然中。

从大的环境上看,地处远东的布拉戈维申斯克,是个“天高皇帝远”离大自然最近的野性自由之地。西伯利亚辽阔的原野,无垠的原始森林,使小城成为超越红尘的沧海一粒。市区小小30平方公里的面积,区区23万人口,“背负青天朝下看”,哪儿还能找得着呢?

小城的街道也与别处不同,道路不是东南西北的直线型,而是好像早先人们从树林、草地里随意走出来的。全城没有什么高大的建筑,房子并不是沿着街道整齐地排列,而是离马路时远时近,参差错落。有的人家,你从街上走过去,便要穿过一段丛林或草地。这样的格局让整个城市一下子灵动起来,你分不出是城市坐落在树木中,还是树木生长在城中,或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见过令人震撼的大自然,也见过繁华的大都市,但从未见过如此天衣无缝的“人与自然”。

温哥华郊外的住宅过于僻静,太清冷了;北京城里看不到真正的自然,太闹了;像所谓“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城市”——珠海,倒是有山有水,花红草绿,但人工规划的痕迹过重,野味不足。世上到哪去找一个像布拉戈维申斯克这样一个大小正好、动静适宜、远离人世间的小城呢?爱丁堡行吗?否,已经游人如织了。被人称作“中国最美丽的小城”——湘西凤凰如何?也不行,太局促,太小气了。

在布市,满街满地的落叶并没有人去打扫,任它在秋风里轻翻,在野草上绚烂。放学的小姑娘,从街上斜穿过一条疏林间的枯草地,闪进了小木楼里的家。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后院,栅栏里的老树上吊着个秋千,木桌上的红茶热气袅袅。

如果你在路边的木椅上神仙般地坐上一个下午,说不定还能碰上流浪的高尔基,或是看见保尔·柯察金跳过栅栏去找冬妮娅。你也可以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只靠在长椅上闭目养神,或许耳边就会若隐若现地响起拉赫玛尼诺夫《C小调第二钢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的旋律:俄罗斯平原的坚实辽阔,略带伤感的浪漫与抒情……

茫茫宇宙,万物萌生,人类与自然相依同存,本该天人合一,但人们总是喜欢破坏自然、改造自然。修建广场就大面积硬化地面,改造河流就硬化河堤,拓宽道路便砍伐林木,兴建住宅便殃及周遭。在布拉戈维申斯克郊外,我看见几幢快要完工的住宅楼,四周都是湿地和一人高的大片芦苇。施工者没有平整土地,砍伐芦苇,而是因地制宜,保留了原生态。人与自然彼此尊重,相安无事。将来的居民能在湖边垂钓,能在芦苇小径里散步,是何等的自然与逍遥。

走在小城里,偶尔抬头,不时有教堂的尖顶刺向瓦蓝的天空,仿佛在提示着上帝与天堂的存在。教堂前崭新的《圣经》分文不收,任人拿取,且印刷精美,纸质优良。在教堂门口,我们碰到一个刚放学的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穿一身黑色的呢制校服,金黄的软发,雪白的皮肤,湛蓝的眼睛,美得惊人。如果插上翅膀,说她是受上帝之托来抚慰基督徒心灵的天使,恐怕没有人会不相信。

出城过了结雅河大桥,便是连绵不尽的森林与起伏的原野,它是那么壮阔、原始,那么自然而令人震撼。河畔的别墅是原木搭建的,在浓密的树林里时隐时现。极目四望,都是列维坦的油画《白桦林》、《晚钟》或格里采《普里卢基的森林》。一个多世纪以来,俄罗斯产生了如此众多、举世闻名的画坛巨匠,莫非是大自然给予艺术家的灵感,是优美绝伦的风景帮了他们的忙?

在这如诗如画的远东,在西伯利亚的腹地,自然就想起了十二月党人。上个世纪初,这批以推翻专制政体和农奴制度为己任的俄国贵族革命家,起义失败后被沙皇流放到这冰天雪地、野兽出没的西伯利亚。普希金在《寄西伯利亚的音信》一诗中写道:“在西伯利亚矿坑深处,你们骄傲地忍耐着,那艰苦的工役不会成为徒然,叛逆的思想永远顽强地存在……”在被流放的30年里,有人累死、饿死、冻死,但幸存者仍以钢铁般的意志,在极端恶劣的环境生存了下来。而十二月党人的妻子们也没有听从尼古拉一世允许改嫁的谕令,毅然放弃荣华富贵的生活,在铁链的捆锁和哥萨克卫兵的武装押送下,顶风冒雪,不远万里来到她们丈夫的身旁。他们打猎、耕种,在荒凉的大草原上建起木屋,兴办学校,开设图书馆,给当地人治病,用双手改变了命运,创造了未来。

西伯利亚,在这史诗般的原野上,如今也还是如100年前一样的宁静、坦荡、自然。远郊的火柴厂、船舶修造厂都建在河畔和森林边,即便是工业区也没有使自然环境遭到破坏,反倒成了钢笔写生的绝佳风景。据说,为保持结雅河水的清洁,人们在河里洗衣服也从不打肥皂。

有人说,俄罗斯人是世界上最喜爱自然、接近自然、尊敬自然的人,在西伯利亚,在布拉戈维申斯克,在这个远离莫斯科、远离喧闹与繁华的地方,此话得到了证明。

国内外的城市,我也去过一些,有更宏大的、更壮观的、更美丽的、更宁静的、更繁华的、更优雅的、更有趣的、更浪漫的,但我总以为,还没有哪一个城市比布拉戈维申斯克更自然、更随意、更野性、更安详、更遥远、更让我难忘。她远吗?从地理意义上说,不算远,但好像总在万里之遥,红尘之外。

有几次,我都在梦中回到这个几年前去过的边城。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去,去了干啥,只是牵挂着她,惦记着她。

她是心海的彼岸吗?不得而知。我想,即使人不能至,也愿让灵魂去走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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