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合污的文化泡沫

2009-02-25 06:32李兆忠
世界知识 2009年3期
关键词:小说文化

李兆忠

中国社科院文学所

副研究员

中国的留学生是西风东渐的产物,天性的愚贤,学养的厚薄,背景的高低,决定了他们分成两类,一类是中西合璧的精英,另一类是中西合瓦的碴子。然而,在清末的小说中,歌颂前者的作品少而又少,揭露后者的作品多而又多。这种严重的失衡,一方面充分反映了晚清士人根深蒂固的“华尊夷卑”的文化心态,另一方面也暴露了“中体西用”思想的局限与盲点。这在李伯元的小说《文明小史》里有生动的演绎。

《文明小史》最初发表于《绣像小说》半月刊第一号至第五十六号,从1903年5月至1905年7月。这段时间,正是清王朝自上而下推行新政、废除科举、留学狂潮勃兴之际,作者几乎同步记录了这段历史,其中登场的留学生、买办、西崽、洋务官员和洋教士,给人留下光怪陆离的印象。

李伯元对留学生的态度,从人物的姓名一望便知:贾葛民(假革命)、贾平泉(假平权)、贾子猷(假自由)、辛名池(新名词)……作者以漫画的笔法,对他们竭尽讽刺嘲笑之能事,中西方两种文明以生硬、粗鄙的方式在他们身上凑合,给人以触目的怪异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物在小说中比比皆是,他们既可笑、又可恨,时髦怪诞的外衣包裹着腐败的灵魂,散发着阵阵霉味。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维新,就是吃牛肉、穿洋装、戴草帽、说新名词;所谓革命,就是造祖宗反,破坏一切道德成规,惟我独尊。西方的婚姻自由到了他们那里,变成了“扎姘头”,坑蒙拐骗嫖赌吸毒,因此也有了堂而皇之的理由。

小说第十七回里,贾氏三兄弟来到一家专营西学译作的书坊,新出的畅销书《男女交合大改良》、《传种新问题》令他们赞叹不已。通过书坊老板之口,他们得知名叫董和文和辛名池的两名翻译高手,都是东洋游学归来的才俊,尤其是辛名池,更是了不得,发明了堪与过去的八股文秘笈《文章触机》媲美的《翻译津梁》。此书有神奇的功能,“往往一本书被翻译翻了出来,白话不像白话,文理不成文理,只要经他的手,勾来勾去,不通的地方改的改,删的删,然后取出他那本秘本来,一个一个字地推敲。他常说,翻译翻出来的东西,譬如一块未曾煮熟的生肉一般,等到经他手删改之后,赛如生肉已经煮熟了。然而不下油盐酱醋各式作料,仍旧是淡而无味。他说他那本书,就是做书的作料,其中油盐酱醋,色色俱有。”

这里触及到一个重要的文化现象,就是鲁迅深为慨叹的中国“酱缸文化”,指西方的东西一到中国,就会被负面地吸收,化作旧文化的一部分。辛先生的翻译秘本貌似高深,说穿了,不过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工具,令人想起上海滩上流行的洋泾浜英语,以粗鄙的“本土化”的方式,转译外国的词汇。辛先生那本奇货可居、待价而沽的《翻译津梁》,实际上是西方文化的杀手,外国的思想一经它的处理,就会变质,成为中国旧有思想的注释。

然而,由于根深蒂固的传统偏见,李伯元在抨击冒牌洋货的同时,对真正的西化精英视而不见,一棍子将其打入中西合污的脏水,其中对劳航芥的描写最为典型。书中交代,劳12岁就到陆师学堂读书,后不满意学校的教育,自费到日本留学,从先进小学校一直读到早稻田大学,学习法律,读了两年又嫌日本大学程度低,转学美国纽约的卜利技大学继续深造,毕业后到香港挂牌开业,成了第一个在香港当律师的中国人。照此看来,劳航芥应当是与容闳、严复同一级别的现代文化精英。然而,李伯元却把他写成一个毫无操守、崇洋媚外、品德恶劣的小人。而最耐人寻味的是,作者偏让他遇上了一个有民族气节的妓女张媛媛。张媛媛误将劳当成外国人,反应极冷淡,劳亮出了真相,还是不行,张媛媛不喜欢他这身“假外国人”的打扮。为了博得张媛媛的欢心,劳航介立即改装,卖了一条假辫子装上,穿上长袍马褂,这个细节暗示他人格的多变,还不如一个妓女有操守。

同样,对劳航芥的西学看家功夫,李伯元也是讥损有加。劳航芥精通英语,作者却偏偏让他碰上德国人、法国人,还有俄国人,让他英雄无用武之地,洋相出尽。粗鲁无文、好赶时髦的黄抚台并不知道洋文还有那么多的名堂,只觉得花重金雇了一个只懂一国外语的洋顾问,实在吃亏,结果就把他晾了起来,无奈之下,劳只好递辞呈一走了之。劳航芥在中国内地的到处碰壁,无疑是李伯元“中体西用”文化信念的一种想象性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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