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与城里人三十年的纠葛 农民是个什么民?

2009-03-16 09:57
新周刊 2009年5期
关键词:城里人民工农民

肖 锋

现代化将中国传统社会一劈两半:一半光鲜夺目,另一半是黯然无光;一半日新月异,另一半停滞徘徊。如果你不幸生在另一半,对不起,你抽到了下签。生为农民,你得付出比城里人多一倍的力气才能过上体面生活。两个世界的纠葛是伴随中国城市化的宏大主题。抛下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断难前行。打破城乡二元,激发中国农民的巨大潜能,请经济学家算一算,将提升中国GDP多少个百分点?

改革开放30年回顾,似乎错失了一个重要主题:感恩。今天,我们重拾这个主题,感谢农民,尤其感谢两亿多农民工。没有他们粗糙的双手,所谓崛起的大国,所谓中国奇迹,所谓世界工厂,根本不成立。

除了具社会责任感的企业家、富于进取精神的官员和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外,改革开放30年贡献最大群体首推农民工。他们是中国改革的头号功臣,理应得到善待。当下,金融危机走向纵深,他们又成为第一拨受害者。

如何摆平农民与城里人之间的天平,是历届中国领导人也是每一位城里人面临的课题。回馈农民,城里人需要利益让渡;不是凭一时良心发现,而在制度设计。而从观念上解开“农民”这个称谓的死结,更需要勇气和久违了的传统道德力量。

“农民”何以变成一个形容词?污名化农民的背后,是为建立某种身份优越感

据卫士李银桥回忆,进城后的毛泽东仍保留对红烧肉的嗜好,于是不免惹得江青唠叨,说这是农民习性。一次被唠叨急了,毛泽东大吼:“农民怎么啦!我就是农民!”

江青以健康为由的唠叨并不错,错的是将之与农民联想的小资作派。贵为红色“革命闯将”,毛夫人搔首弄姿的相片上不难发现旧上海滩的履历。

小资情调视农民为土气。“真农民!”是小资们常说的一句嘲讽。“农民”变成形容词。如今“小资”也是形容词,“你才小资呢!”

社会学称此为污名化,即一个群体将人性的低劣强加在另一个群体之上并获得某种优越感。污名化反映了一种单向命名的权力关系。即便在赵本山、冯小刚式的幽默中真正的农民仍是“沉默的大多数”,其实那都是城里人的调侃。

在城里人的传媒中,不难发现对民工的污名化相当普遍,似乎这是农民天性。以致一旦发生刑事犯罪,城里人首先联想到的是进城的民工。

一份由地方政府部门推出的“关爱”和“教育”民工的歌谣如是云:小农意识要去掉,说话粗鲁让人受不了;装修进了房主家,手脚不净就要犯事了……不许随地大小便,刮胡子剃头天天要洗脚:不看黄盘和小报,学习文化素质要提高……(《民工兄弟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盲流”一词早见于1953年国家政务院发出的《关于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最初,“盲流”是作为动词的“盲目外流”的名词化缩略,指称那些盲目流入城市的农村人。而随着社会变迁,这一指称被添加了大量具有道德评价色彩的内涵(有学者指出,“盲流”一词的发音,倒过来就是“流氓”),令对“盲流”的粗暴执法合理化。孙志刚的悲剧最终导致该法令取消。

从“盲流”到“农民工”,这些词语里面包含的污名化倾向,既是一种贬斥,农民不该拥有城市居民的权利与待遇,也为建立某种道德优越感,农民是文化低能者。

南京学者就民工群体媒介形象展开研究,对《扬子晚报》的统计发现:2001年该报中民工形象正面角色只占10%,负面角色占66.7%。包含骯脏、随地吐痰、偷盗、不礼貌、不文明等污名化,以及说话粗鲁、手脚不净、随地大小便、看黄盘和小报等标签。

传媒或互联网属于城里人,它们构成强大的话语场,贬斥、妖魔化一些人,奉承、推崇另一些人。今天,哪个城里人胆敢自称“农民怎么啦!我就是农民!”是需要勇气和道德反省能力的。

鄙弃农民身份就变“洋”了吗?土与洋的故事,一朝进城忙“换装”

1949年,中国城市人口比率为10%,十个里九个是农民;1980年,中国城市人口不过19%,五个里四个也是农民,这种低增长当然与“上山下乡”等逆城市化政策有关。2008年,中国城市人口比率达到了45%(国际平均水平为50%)。

这么说,今天的城里人多数是60年间从黄土地里走出来的。衣着光鲜的大都市人,他们家族前传的主角都是农民。

有意思的是他们多数都不承认或故意遗忘这个前传。这令人想起解放初期“换装”的故事。干部进城第一个要解决的个人问题是什么?是“换装”,将乡下妞换成城市小姐。《激情燃烧的岁月》是电视剧版,真实生活版的石光荣应该有一房乡下老婆。多数干部即使未到场,父母大人早就在乡下许下一门亲事。这位乡下妞素未谋面,文化不高,但孝敬父母能生娃。她不会像城市小姐那样动不动就对丈夫的穷亲戚冷嘲热讽。

“换装”的故事不断在历史中重复,只是主角和版本不同。新时期大学生有“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改革开放后的回乡知青则有《小芳》歌谣。

《小芳》中的她,美丽善良、辫子粗又长,但不敌另一个她,妖冶不可方物、摄人心魄的“现代化”。这位“现代化”佳人还有个艳名叫“摩登”。不只干部、知青、大学生,所有城里人都中了“摩登女郎”的招,全都六神无主。“摩登”代表先进,与时俱进。与时俱进并没有错,只是不能忘了自己是谁。现实的城里人,有歌手李春波式的感恩或内疚心理的不多。这不是矫情。

现代化将中国传统社会一劈两半:一半光鲜夺目,另一半是黯然无光。乡村世界里的人要花一倍或数倍的努力方能过上城里人那样体而的生活。网文《我奋斗了十八年就是为了和你喝一杯咖啡》道出农家子弟的辛酸。航天精英翟志刚等农家儿一步登天的机会太少了。感叹“宁做二奶,不嫁穷人”的农家女才是真实的写照。现代化借传媒营造了一个超强话语场,一切“洋”的可以恣意强奸一切“土”的。

西谚云,三代造就一个贵族。三代之前都是农民,三代之后足以造就一个城里人:袋袋裤、蛤蟆镜,杂染的毛发,乜斜的眼神,活脱脱一个新人类。但骨子里,我们都是农民的后代,都是中华大地上繁衍的物种。

中国社会在本质上是“乡土的”,费孝通八十年前的这个论断今天仍适用,在土与洋交织的当下社会仍适用。当我们义无反顾抛弃“土”,敞开胸怀迎接“洋”时,扪心自省,我们的思维方式、行为习惯不还是那个人,那个朴实而小聪明的农民嘛。你以为你换了马甲我就认不出你了吗?

谁说世界是平的?“狗日的户口”何以不绝,背后实质是某种利益垄断

世界上最不人性的社会制度就是户籍制度。

在中国假如60年前大家都是农民,先进城的凭什么要排斥后到的?日:利益。

中国的问题,千条万条,最主要的一条是人太多,可供分配的太少。毛泽东在1973年会晤美国国务卿基辛格时,曾建议送一千名中国妇女给美国,“我们国家的女人太多了,……我们

的孩子太多了”。这一段被写进了《尼克松回忆录》。毛给自己“人多力量大”的政策作了总结。

但“人太多”不能成为人口歧视的理由。去年春运,广州这座民工过境之城展现出最大的善意,将最具现代化、国际化标志意义的广交会场馆拿出来招待滞留民工。广州电视台主持人陈扬动情地说;“农民工,民工,打工仔,外来务工人员,不管怎么称呼,现在要说一声,我们的农民兄弟姐妹,辛苦你们了!”当时学生义工、政府工作人员齐上阵,疏导帮助那些落难不能回家过年的人,他们是珠三角经济崛起的功臣。

其实,广州人民哪里知道,农民工走了,不再回头。东莞排起了退保的长龙。一项旨在偏向民工的社会福利制度何以被拒绝?因为工厂朝不保夕,他们不知未来在哪里。

当前,鼓励农民回乡创业成为一种口号。这并不是什么新鲜提法。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为解决农民出路提倡大办乡镇企业。

上世纪80年代中,社会学家费孝通提出“离土不离乡”政策,农村通过大力发展乡镇企业,探索出一条非农化途径:“农民充分利用原有的农村生活设施,进镇从事工商业活动,在当前不失为最经济、最有效的办法。”昔日铁匠鲁冠球,就是那时冒起的千万个草根精英之一,鲁于1985年被美国《商业周刊》以“中国新时代的英雄”赞扬。风头正盛的还有农民老板禹作敏。无论成败,鲁与禹都是英雄。

“离土不离乡”避免了农民涌向城市带来的一系列严重的经济、社会问题。而批评者认为,该政策以及户籍管理限制,加剧了经济结构二元化,严重制约了城镇化水平的提高,相当程度上影响了服务业的发展。

正当金融危机之时,有人重提“离土不离乡”,“回乡再创业”。如果大城市都没生意做,农村何来机会?

中国2.26亿农民工,乡镇企业解决了0.8亿。尚有同等规模的农村剩余劳动人口需要转移出来。这三四亿人如果都去美国、去欧洲,势必就成了西方人胆寒的“黄祸”。办法只有一个,自行解决。

关键是如何解决,和解决的诚意。民工迟早要进城,进城是他们唯一的出路。在东莞这样的珠三角城市,他们是来了就用、用完走人的“候鸟”。长三角优于珠三角之处就在于农民工培训。当下经济萧条,最应花的钱应该是民工培训,也算是一种感恩与补偿。4万亿之中,没有民工的培训费的救市方案,只会是城里人的分肥方案。

北京市政协委员任志强又发“高房价控制人口素质”论,以为住房价格本身就是控制人口增长与控制人口素质的门槛。“任大炮”总能道出权力精英的心底话。各级市政府“控制人口数量、提高人口质量”的观点虽明面不提,却暗地实施。问题是阻止农民进城就能造就“高素质城里人吗?相反,垄断只会导致低能。

沿海省市“腾笼换鸟”的做法,留下精英,去掉“糟粕”也并非新鲜事。安徽保姆被需求时,美其名曰《黄山来的姑娘》。等到不被需求或过剩时,小保姆就成为《我爱我家》这类都市剧嘲讽的对象。北京人管外地进城找财路的叫“老遢儿”,可北京人吃的喝的用的都由“老遇儿”提供——为特供京城用水,周边河南河北山西各省多年来以不定期停水度日。

30万民工子弟就读,成了北京人的新难题。北京丰厚的教育资源,令民工进城的目的倒置:过去是因打工而找门路让子弟上学,现在是为子弟进京上学而打工。如果实行居住证制度改革,民工子弟可在京考学,那将是对北京市政府和市民的最大考验,届时,道德困境和竞争压力纠缠在一起。

中国的户籍制于人道原则、于生产力原则都不符。人道上,城乡两个世界的纠葛伴随着中国城市化全过程,抛下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也断难成功。生产力上,打破城乡二元将极大提升生产积极性,激发中国农民巨大潜能。我们不妨请经济学家算一算,这将提升中国GDP多少个百分点?

农民是个什么民?城管是个什么管?城管何其威,小贩何其衰

城市应该光鲜整洁,还是应该“乱七八糟”?权力意志喜欢前一种,哪怕是现代都市的幻觉;文化人喜欢后一种,因为那是城市魅力所在。

在权力意志规划下,城市最好都像北京国贸周边一带,光闪闪、亮堂堂透着现代感,高傲而冷酷。这里绝不允许农民摆卖煎饼果子、贩光碟、支瓜摊,可这些都是城市生动的细胞。没有生动细胞,就像如今的中关村,冷酷不好玩。

北京越来越“好看”,可越来越不好玩了。这是台湾人的评价。

相信城里人都见过城管“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城管是权力意志的代表,“小鸡”是下岗者和农民。城管制度当初目的是为了维护市容,管制流动摊贩,但制造了大量的社会冲突事件。城管与摊贩之间以暴易暴、酿成人命的悲剧屡见不鲜。

更残酷的场景出现在派出所收容“盲流”人员。广州“孙志刚事件,只是冰山一角。假以“打造国际大都市”这般光辉之名,诸多恶行顺理成章。前北大校长傅斯年担任台湾大学校长时,曾大义凛然地站在校门口拒绝蒋介石的军警入校。台大校门附近的空地上违章搭建了一排木制房屋,一群卖豆浆、钟表的小商贩在这里营业,有人主张拆除这些建筑时,傅校长倒认为这些人靠小本生意养家糊口,没必要为难人家。

中国城市管理人员,某些权力意志者,最缺傅先生的胸怀与雅量。人都得不到尊重,城市光鲜又有何用?

农民如果不是为了生计断不会忍辱进城讨生活。2000年,湖北省一位叫李昌平的乡党委书记给国务院领导的信中叹:“农民真苦!农村真穷!农业真危险!”假如“三农”问题长期存在,农民们惟有进城讨生活。

在中国特有的二元世界中,如果你不幸生在另一半,对不起,你抽到下签。生为农民,你就得被人管、被人赶、被人骂,像老鼠一样四下流窜。

社科院陆学艺课题组“中国十大阶层”研究表明,老九农业劳动者家庭年收入6780.01元,垫底的城乡无业失业半失业者则为10577.69元(2001年),再不济的城市家庭收入都高于普通农民。

去年3月人大期间,来自全国各地的电话几乎将首个农民工全国人大代表胡小燕的手机打爆,胡最后不得不关机。包括胡小燕在内的区区三个代言人显然是无法满足庞大的农民工群体的民意诉求。

“中国的农民,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听话、最能忍耐的一个特殊群体,可是,一旦被激怒,又会骤然成为世界上最庞大、最无畏又最具破坏力的一支队伍!”(《中国农民调查》,陈桂棣、春桃)农民之所以安分守己,是因为他们还有“奔头”。最好不要把他们的卑微的“奔头”掐灭,否则城里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过。

多村何以衰败?工农剪刀差剥夺了农民收益,人才剪刀差抽走了乡村精英

城市不好进,乡村也不好呆。如今的农村已非昔日田园牧歌。

打工者出走的乡村已是一幅破败景象。“3861部队”,除了妇女儿童,剩下就是老人了。土地勉强在种,只能维持生计。农业只是一碗

饭,工业才是一桌菜。但乡镇工业已没了当初红火的景象。现代工业留给乡企的空间有限,它们只能干城里漏下来的活儿。

乡土文学里,“随便到田里搞一下就是一顿菜了”。今非昔比,化肥、农药滥用,导致鱼虾绝迹。顺便提一下,城里人喜食的田鸡是速成饲料催肥,乡村已无青蛙这个物种。村口的大树已被伐去盖房,村委会形同虚设,职能只剩下卖地和修路。乡土的衰败,令文人骚客备感失望。故乡沦为某种文化符号。

文人骚客的乡村画卷是乡绅的世界。如今乡绅阶层缺失,所谓渔樵耕读,“耕可以养生,读可以明道”只是古书上的记载了。

广东大埔,这个养育出政治家李光耀、企业家曾宪梓的客家地,民国时出过四位省主席,20世纪百来名将军,可谓人杰地灵,可贫穷依旧。究其原因,是人才外流。

工农剪刀差剥夺了农民收益,人才剪刀差则抽走了乡村精英。这种人才的“抽水机效应”表现为层层抽取,村里的能人到乡,乡里的能人到县,县里的能人走省城,省城的能人直奔京沪穗——这直接推高了京沪的房价。

陕北素以美女闻名,如今哪来的“米脂婆姨”,当地干部叹“孔雀东南飞”现象,“连麻雀都东南飞喽”。美女都飞到京沪穗和深圳了,最不济的也去了东莞。

乡村青年才俊经当兵与考学外流。他们是乡村精华中的精华。此外就数出外打工者了,他们以汇款的方式回馈家乡,但有些事是汇款解决不了的,比如参政议政。

农民在人种上与城里人并无差别。所谓农村人口素质低,除了精英离乡之外,主要是当地教育资源奇缺。“我看了网上那些代课教师给我的留言,那真是‘血淋淋啊!”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向传媒感慨。这个经济发达省份乡村代课教师月薪平均不过三四百元,“一个月吃不上几斤猪肉,一辈子买不起一套房子”。普九的梦想从未照进乡村的现实。农民只求国民待遇的愿望长年实现不了。

2005年,中国结束了长达三四千年的农业税政策。只是农业仍然无利可图,因为无形成本并未减少。自古“皇权不下乡”,但税负仍能层层加码,致使乡村凋弊,此所谓黄宗羲定律。今天一些地方所谓乡村自治,也是“六套班子”、“七所八站”,层层盘剥农民。不少乡村恶势力横行,不是乡绅治村,是恶人治村。

眼下的现实是,二亿出外打工的民工都是农民中的精华。这些精华被城市使用后抛弃。回乡,他们已找不回自己的位置,打工,赶上经济危机、城市淘汰。他们沦为多余的人。

新生代农民还会那么听话吗?农一代与农二代:父亲是父亲,我们是我们

老一代民工即“农一代”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城市别指望这样对待“农二代”,那些与你我同样有现代意识的80后农民工。“农二代”,才是未来中国农业剩余人口最大的危机。

一位工厂老板笑谈,新生代民工也追电视剧,也参加PK选秀,对自己的权利特别看重,头脑灵活不好管。农二代“放下书包进工厂/工地”,根本不懂种地,对城市街道胡同的熟悉胜于乡野田畴。乡村没有位置,他们想当然以为自己的未来在城市。

2008年中国青年报社会调查中心对6555名“90后”的调查显示,61.1%的“90后”认为,出身背景、家庭财富、父母关系、学校好坏等因素对自己的成长有重要影响,同龄群无形中已被划分为三六九等。城市/乡村皆如此,80后/90后对“起点不公”的愤懑将是未来社会冲突的导火索。

中国青年报就相关调查发表文章《聚焦新生代农民工:平等比生存更重要》:第一代农民工能及时拿到工钱就知足了,而农二代民工眼里,获得城市的平等待遇,比工钱更重要,“他们不想再是城市的匆匆过客”,除了关心薪水,还关心工作时间、工作环境、培训机会、社会保障等,比其父母辈有着更强烈的接受继续教育和自我发展的愿望,务工是为了“进一步提高自身技术”和“增长见识”。

新生代农民工,其实远不是一个“农民工”的词所能概括。与其父辈相比,他们从小到大衣食无忧,缺乏吃苦耐劳的品性,崇尚个性张扬,追求自身价值。在求职、工作过程中,他们敢于“挑肥拣瘦”,一旦遇到侵犯自身权益的事,决不会像父辈一样选择忍气吞声,忍辱负重。

农一代是以家乡为参照物,农二代却是以城市为参照物。新生代农民工尽管对城市有着更强的认同感,对城市的融入程度却反而更低——认为与当地人关系融洽的比其父辈少。

清华社会学教授孙立平在论“社会的断裂”时,引用了法国社会学家图海纳的比喻:现代社会运行正从一种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变为一场马拉松。在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中,人们的地位是高低不同的,但同时又都是在同一个结构之中。而在今天,这样的一种结构正在消失,而变成一场马拉松。今天的中国同法国一样,就像一场马拉松一样,每跑一段,都会有人掉队,即被甩到了社会结构之外。

农二代拥有超强的学习能力。衡量现代人指标特征,比如,具有现代化的价值观、乐于接受新事物与新思想、尊重权威但不盲从,他们都具有;而公民意识、热心社会活动方面,只要城市接纳他们,自然也会逐渐建立。

说新生代民工是中国社会最全球化的群体并非无根据,在国际新闻中经常能看见他们的身影。他们甚至比“走出去”的中国企业家更具国际化生存能力。最不全球化的是垄断行业,和城里不愿干活的懒虫。

农二代民工与其属于农村,不如说属于城市,他们构成中国国际竞争力的一部分。假如政策性地将他们“甩到了社会结构之外”,那将是中国的损失,也是中国的危机。城市政策制订假如忽视农二代的权益,将铸成大错。

农民是中国社会的根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

中国自“新文化”运动尤其跨入全球化大门之后,就一直面临这三个问题。

答案在中国农民。农民是中国社会的根,是中国未来的答案。

进化论认为,新物种的诞生一是靠漫长演化,二是靠突变。五四、文革、改革开放,这些突变和短期演化能催生新物种吗?显然不能。三代造就“城里人”之后,中国人“生命树”的根基仍深深扎在泥土里。“中国在本质上是乡土的”,“城里人”只是变了种的“乡下人”。

我们向前苏联人学习工业化,向美国人学习市场经济,向法国人学习时尚。其实最应该学的是爱尔兰那样“诗人与农夫”的国度。

如今,苏联这个国家的概念都荡然无存了;美国没有历史,他们最好的市场制度与经验今天也需反省;法国时尚,他们工匠比中国工匠如何?法国人、意大利人的那些“玩艺儿”能与唐宋元明清的手艺相提并论吗?若说奢侈品,中国人做出的才是顶级奢侈品。若说时尚物件,出口西欧的景德镇瓷器是当时最大的时尚。

两千多年前,一帮中国农民研究出一套待人处世之道,后称国学。国学即为子当孝、待人以信的“人学”,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道学”,其实质都是“农民学”——是祖上世世代代与人、与天打交道历练出来的学问。主题是敬畏与感恩,今天中国人失去了这两样东西,农民祖先则视为为人处世之道的法宝。

中国走出去的企业案例都是TCL、联想等的不成功或尚未成功类型。可早有香港李嘉诚的长江实业和台湾王永庆的台塑集团“走出去”了,他们靠现代企业制度,但根基是传统农家的家族制。

爱尔兰开始在中国传媒上宣扬“创意立国”之道,但其根扎在“诗人与农夫”的土地上,那个诞生过诗人叶芝、小说家乔伊斯和歌手恩雅的土地。中国的乡村也曾是诗意的土地。

国学大师梁漱溟的“新农村图卷”强调精英回归。他反思说,学习西方的过程,先是学技术,再学制度,学来学去的结果是西方的优点没学来,中国自身的优势却丧失殆尽。最严重的后果便是“农村破产”,因此他说解决中国的问题就必须从农村开始。梁认为乡村重建应建立在恢复乡村的传统价值。这个“最后的儒家”,这个倔老头将被证明是有远见的。

网上流浪诗《我们都是农民》唱道:“此时,青山与绿水在等待/百鸟与虫兽在等待,座座静立的老屋在等待/父老乡亲也在等待,等待我们共同的话语/我们都是农民”。

希望这不是乌托邦愿景。解决农民进城的问题,一靠开放二靠乡村重建,让乡村变得有吸引力,那是我们来的地方。城市的繁荣绝不能以乡村的调弊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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