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画作审美旨趣与南宗宗主地位的确立

2009-03-19 04:37胡友慧
船山学刊 2009年1期
关键词:王维

胡友慧

摘要:王维成为南宗宗主的主要原因是;一、王维文学成就显著,画里透射着“文”气,是文人画家中“史”的杰出代表;二、王维进可仕退可隐,文人气质鲜明,是文人画家理想人格的范本;三、王维首引书法用笔、独创水墨画先河,初显了文人画的表象特征;四、王维的画淡泊空寂、意境深远,代表了南索画派的独特风貌。

关键词:王维;审美旨趣;南宗宗主;确立

中图分类号:I1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4-7387(2009)01-0182-04

“南北宗论”是文人画思潮的一种反映,它把我国唐以来的山水画划分为两大系统——南宗画和北宗画,并推认北宗画宗主为李思训。南宗画宗主为王维。“南北宗论”由明莫是龙、董其昌最初提出后,便得到陈继儒、方薰、黄宾虹等文人画家的赞同,成为后人研究文人画的理论基石。对中国画坛有着极为深刻的影响:向下影响到绘画主流的发展;向上影响到对画史的把握。细考画史,“南北宗论”中被公认为南宗宗主的王维。其画虽笔墨宛丽、气运高清。但在唐代名声并不高。只被同时代的著名理论家朱景玄列为“妙品”。屈居二等。为何自明代以降,王维却一跃而为画坛南宗宗主,其原因何在?本文拟从王维绘画作品的审美旨趣来分析其宗主地位确立的内在动因。

一、文之心,画之文——文人画的本质溯源

文人画亦称士人画,萌起于六朝,六朝宗炳在《画山水序》中就提到“贤者澄怀味像”。已透出文人画的前期特征。到宋代,苏轼在《东坡题跋》中写道“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把“士人画”(即文人画)与“画工画”相对提出,确立了文人画的地位。文人画在苏轼、米芾、文同等一批文人士大夫的提倡和直接参与之下形成一股可与宋院画相抗衡的艺术形式,至元、明时代已逐步占据了中国画的主流,影响和规范着中国画发展的维度。明万历年间董其昌在其《画旨》中提出“文人之画,自王右丞始。”为“文人画”一锤定音,“文人画”因此得名。

“文人画”的称谓确定之后,历代文人、学者、画家先后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面对其进行过定义与诠释。就文献上看,有的从风格的角度如明沈颢《画麈》曰:“画之简洁、高逸,曰士大夫画也。”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评画曰:“孤高绝俗,真士人画也。”有的从用笔的角度。如陈继儒在《题董其昌画》中说:“文人之画,不在蹊径,而在笔墨。”王学浩在《山南论画》中说:“有人问如何是士大夫画。曰只一‘写字尽之,此语最为中肯。”有的从画家身份的角度予以区别,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影响最大、见解最深的要数陈衡恪。他在《文人画之价值》一文中指出:“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所谓文人画,或谓,以文人作画必于艺术上功夫欠缺节外生枝而以画外之物为弥补掩饰之计。殊不知画之为物,是性灵者也,思想者也,活动者也。非器械者也,非单纯者也。”这些定义与诠释虽然论述不同,文字有别,总的观点是其带有文人情趣、流露文人思想。也就是说“文人画”是文人抒情达意的一种方式,是以文为心、蕴涵丰厚的文学底蕴的绘画。画作溶入了画家丰厚的学识修养和心境上的野逸、清高、疏淡。因此具有文气。思其实质,可谓画与心,心与情。情与志之相融相洽,于是乎“文之心,画之文”成为文人画的本质特征。“画,乃吾自画”,“以文心绘画”等成为众多新旧文人毕生追求的目标。如米家父子的“米氏云山”、龚贤的积墨、张大千的泼墨、林风眠的中西合壁等等,实际上都是文之心态作用下丰厚文化堆积的自然流露。

就王维而论,其田园诗自成一派。在诗歌史上尽显风骚。其“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问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清新宁静而生机盎然,将自然美与心境美完全融为一体,抒写了万物生生不息的生之乐趣,创造出了如水月镜花般自然天成的空灵诗境。而“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嘲;“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云无雨,空晕湿人衣”;“白云回望合,青蔼人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等,则感受自然美敏锐独特而细致入微,借助视觉将山水田园的景象描绘得极富层次感,使得他诗歌中的山水景物特别富有神韵,耐人寻味,意境深长悠远,此种诗歌中的意味化为画境,无疑就使王维的画拥有了文心。

考之王维之画的确淡泊宁静、意蕴深沉,诗意尽现,透出他深厚的文学底蕴,成为后世文人画家的典范。传为王维所作的《雪溪图》,画中线条柔和、随意、劲爽,水墨渲染出雪中的山树桥屋,近景笔墨干净、清润,远处群山淡淡一抹,随意恬淡,平淡隽永,静穆幽远,呈现出如诗歌般静美的意境,透射出画家丰厚的学识修养和心境上的空灵淡定、清高超逸。王维的诗匦作品都达到了情景交融、亦诗亦画的意境。苏轼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境和画境的交融这一“文人画”最主要的特征是较早由王维来实现的。王维在诗歌上的巨大成就使他成为文坛巨擘,他能诗能画,能写能绘,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加之诗琴书画样样皆通,堪称文人画家中“文”的杰出代表,所以“文人画”溯源于此。将其列为南宗宗主也不无道理。

二、进可仕,退可隐——文人画家理想人格的范本

中国文人士大夫一方面多受儒家人世思想的熏陶。积极人世,热衷仕途,追求理想,以天下为己任。但是中国文人士大夫另一方面又受道释思想影响,一旦仕途受挫,政治失意。又寄情山水、啸傲江湖,“友鱼虾而侣麋鹿”。所以。身处庙堂。心在山林,构成中国文人画家的矛盾心理,“进可仕,退可隐”成为中国文人画家的人格理想。王维的一生际遇正好体现了这一点。

王维生于官僚人家。自小生活比较优裕。一般官宦人家对子弟的教育无非是求取功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王维也不例外。从小接受的也是这种闻达于诸侯、光宗耀祖的思想,而且积极进取的儒家人世思想还占据了王维思想的主流。王维年轻时即参加科举考试,并在二十一岁时即取得进士功名,任太乐丞,唐玄宗开元二十一年(734年)。被引荐为右拾遗,累迁至监察御史、吏部郎中、给事中等官,仕途顺畅,春风得意。安史之乱后,虽因被迫做“伪官”之事差点被处治,但因一首“百官何日再朝天”的《凝碧池头》诗获免而官复太子中允。晚年得宋之问的蓝田别墅。住在那儿弹琴、赋诗、奉佛,直到上元二年去世,终年61岁。一生曾历任朝中高官,仕途还算平坦顺利。

王维的字为“摩诘”,里面隐含着一个佛教中的大人物:维摩诘。早年的王维,曾随母学佛,晚年的王维,在经历安史之乱、中年丧妻的人生打击之后,转而习禅,颐养身心。从王维的诗画中深远的禅意意境。就可以看出其受禅宗思想的影响很大。他的诗人气质和绘画中的高逸格

调也是得益于晚年的参禅隐逸。董其昌极力褒扬“南宗”画派。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南宗”画如南宗禅一样,能体现他的人生追求。其人格的完善与崇高也烙在“南北宗论”中。

总之,王维仕至朝廷高官,有很高的社会地位、优裕的物质生活条件,而人仕之余,又栖身于蓝田别墅,游走于庙堂与山林之间,江湖夜雨、庙堂荣光两得其趣。这样的亦仕亦隐,半仕半隐生活正是中国历代文人可慕而不可求的境界。除此之外,王维“胸次洒脱、中无障碍”的个性又是历代文人所羡慕与赞美的高尚人品。近代画家陈师曾认为文人画的要素有四个,第一是人品,其次是学问、才思和思想,可见文人画论对于画家人品的重视。而王维理想的生活状态、逸脱坦荡的人格魅力和清雅绝俗的文人气质,正是文人画家理想人格的范本,这也是他被封为文人画之祖和南宗宗主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动因。

三、墨为色,书为形——文人画的表象特征的初显

史载,王维学过李思训和吴道子的画。王维学吴道子,《唐朝名画录》称“其画山水松石,踪似吴生,而风致标格特出”,以风韵见胜。唐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王维:“工画山水,体涉古今。”此所谓“古”即李思训一类青绿着色的金碧山水。所谓“今”即新兴的“水墨”一类风格。王维的成就在“今”不在“古”。他是在重色的青绿山水和重线的写意山水之间,选择了一种新的表现技法,即“始用渲淡,一变钩斫之法”。“渲淡”是墨加水后的变化,表现山石结构层面,改变了颜色与线条较单纯的表现形式,丰富了物象的表现力和画中的内涵。这是王维站在历史高度的一种选择,是对山水画的一大贡献,开启了水墨画的先河。具有里程碑的意义。

王维摒弃色彩,泼墨作画,可从《历代名画记》的简略记述中得知。《历代名画记》中张彦远说“余曾见(王维)破墨山水”。这是今日所能见到的有关“破墨山水”的最早记载。“破墨山水”即用墨的渲染代替青绿颜色刻画山石的体面。“破墨”画法,把墨加不同份量的水破成不同的深浅层次来渲染山石形状。此法能比色彩表达出更丰富的山形阴阳变化,使墨“如兼五彩”,墨的功效被大大地发掘出来了。这种渲染法如果以较干的笔进行,就会产生清晰的笔触,表现出山石细小的结构,皴法很可能就是这样产生的。王维弃彩用墨。由是“墨法”生焉。墨与色。特别是与石质色的性质有很大的不同。墨的颗粒更细。更易随水渗化;墨不粘笔,更易表现丰富细微的笔触效果;墨能分出更多的明度层次,能一遍遍叠加而仍层次分明。总之,墨比色能产生更多的机趣。在唐以前,因为造型手段主要是线条,笔与墨是不分开的,只有笔法,还不能说有墨法。“墨法”与“笔法”并称“笔墨”。笔墨是中国画的筋骨,更是表现中国文人画魂的重要手段。我们可以看一下王维的《雪溪图》,这是一幅描绘雪后景致的水墨小品,绘江边雪景,近处小桥流水,竹篱亭榭,远处雪岭皑皑。江中舟船往来,路上还有村童赶猪,增添了些许情趣和活气。此画总体看来浑厚古雅,当是王维中年时期的作品,与他后期空灵渺远、平淡天真的作品还有区别。即便如此,我们也可从此画中看出王维的水墨功力,雪岭下面用淡墨渲染,把墨破成许多层次,使其具有五色效果,岭顶留自,表现出雪岭的阴阳向背。寒江清澈。仅用淡墨稍染。远近层次分明,疏朗有致。王维在其《山水诀》一文的开头提到“夫画道之中,水墨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水墨”的提出表现出王维绘画的审美观念,而王维的画水墨渲染、意韵天成、风致独出,成为“墨为色”这一文人画主要的表象特征在绘画史上的初次显现,

另外,王维画作中线条的书法意味,对文人画笔法的形成也影响甚大。我们来看看王维的线条(即笔法)。《历代名画记》说王维“笔迹劲爽”。“劲爽”的线条是什么样的呢?这样的线条既不同于李思训的细匀精工带有刻画之痕,也不同于吴道子借用人物画线条的雄强猛壮。参考传为他的画作《雪溪图》、《万山积雪图》来看,王维的线曲折自然,变化随意,似不经意间画出,既不飘虚又不强硬,劲力内含且略有“松”的质感。如此“自然”性的线以前是没有的,这种线在向书法靠拢。董源是披麻皴的创立者。他的短披麻皴已相当有书法的“写”味,成为其后文人山水画的典型皴法。北宋郭若虚在《图画见闻志》中说董源“水墨类王维”,可知王维和董源之间存在一定的传承关系。王维式的线条应该对披麻皴的形成产生重大影响。应该可以说王维的笔法是后世文人以书法笔法作画的开端,开拓了“书为形”的新面貌。

王维在前面几无经验可循的情况下,在水墨探讨上达到如此高度,实属不易。如此,他被推为水墨至尊、文人画之祖也就理所当然了。

四、空为美,淡为宗——南宗画派独特风格的代表

山水画应具有禅意才是最高的境界。这是董其昌“南北宗论”重要的精神内涵。“南北宗论”提出的根据就是禅宗史上“顿悟”与“渐悟”的南北二宗之分。南宗画亦即文人画似南宗禅,北宗的院体画似北宗禅。北宗注重功力,犹如神秀的渐修,南宗注重天趣,犹如慧能的顿悟。北宗的作品重视形似,线条刚硬、设色浓艳,“风骨奇峭、挥扫躁硬”,“或泼墨澜翻,或设色媚丽”,或工笔细描,技法和表达上都比较写实。南宗的作品“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线条柔润、清淡素朴,或意蕴深沉。或天真自然。空灵虚幻、平远淡泊被视为南宗画派的独特风格。这种空灵虚幻、平远淡泊来源于禅意的表现。

禅是中国的产物。禅是梵语“禅那”的省称,意译为“思维修”静坐息虑之意。自中唐开始,因禅宗在文人士大夫中的广泛盛行,成为知识阶层的精神支柱,也使禅宗美学渗透到他们的艺术作品中,形成了一种萧条淡泊、荒凉幽僻、空灵虚幻之艺术美感。受其影响的南宗文人画,把表现含蓄、朦胧、淡泊、幽远、空灵的意境,视为理想境界,形成以空灵淡远为美的审美倾向。王维的诗以“空寂清妙”为美,以“空寂清妙”为乐,以空明灵动的觉心观照宇宙万象,使万象在虚空中呈现飞跃律动的生命光华,最后导致空灵美学风格的产生。“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夜坐空林寂,松风直似秋”。他的不少诗作既是诗又是禅。王维不仅引禅人诗,而且引禅入画,王维后期的画独钟情于水墨,清淡素朴。笔迹劲爽。也充满了“空寂清妙”的意境特色。王维所作的《雪溪图》,笔墨清润,随意恬淡,勾画的是荒寒凄清、空幻寂灭的禅意。王维构图追求平远。“画品绝伦,于平远尤工”,平远构图更易于表现清疏平和的意趣。他善于营造色彩淡雅、意境悠远的背景画面,制造一种空灵静逸的美。

禅家是讲求淡泊的,因为只有淡泊,只有远离世间功名利禄的纷争,才可进人禅境。“淡”体现了“远”,“远”之又“远”,趋于无限,趋于“无”,趋于“空”。董其昌推崇“南宗”画派,因他们皆以“淡”为宗,在董其昌看来这种“淡”的风格是无门径可入的。是性情的自然流露。是一种“禅明”的先验性质的心理感受。而顿悟成佛的方式只有大智——即最上乘利根之人才能做到。钝根的凡夫俗子,只能讲渐悟。由作品风格而揣摸创作的心理特征也成为董其昌划分的重要依据之一。在董其昌看来,南宗山水画就是通过以简代繁、以拙代巧、以空代实、以少胜多的表现手法所能达到的“潇散淡泊”的境界。王维用色一般很素淡,在他的山水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颜色词是“白”色与“青”色。其后期的画在着色上,受老庄“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思想的影响,摒弃绚丽灿烂的“五色”,代之而起的是素朴的水墨山水画,可谓“淡”之极也。王维的画中表现出的是虚和萧散、冲淡玄远的意境,呈现的是南宗画派的独特风貌,这是后人封其为南宗宗主,而非北宗宗主的主要动因。

综上所述。文人画发展到元明,已成为中国画坛的主流,于是传统的后瞻式思维方式,需要对文人画追根溯源,为文人画找一个精神领袖,以正其根本的方式进一步扩大文人画的影响。当然,这个领袖有许多先决条件:他必须是文人;他必须有很高的文学与政治地位,这样才会有号召力;他还要画水墨画,而且要画得好。而王维绘画作品的审美旨趣与这些标准完全吻合,其南宗画派的宗主地位的确立也是理所当然。

猜你喜欢
王维
大海里并不能自由往来
神奇的走廊
走哪条路好
穿越密林
勤劳的工蜂
山居秋暝
洋葱头的 神奇外衣
Semantic Change in Grammaticaliz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