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国昌

2009-03-19 10:10
野草 2009年6期
关键词:阿兰姐夫姐姐

巴 克

我姐姐说,国昌哎,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在边上,所以我看到了冯国昌的脸色变得通红通红,就是那种猪肝色。他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嘟哝了一下又没说出来。

我姐姐又说,国昌,你想不想在这里找个对象?想的话,过几天我安排给你们见个面。如果能成的话以后你就住在这里了,是这里人了。

冯国昌涨红了脸,憋了一会儿,小声说,好的呀。

这个时候是在中饭后,地点是在我姐姐家的餐厅。国昌虽然是我姐姐家的雇工,但一日三餐都是在一起吃的,我姐姐家待他不错,他自己也知道。我呢暂时也住在姐姐家里,大学毕业正在找工作。

然后,国昌说,老板,老板娘,那我下去了。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姐姐家住在五楼,五楼、六楼都是自己住的,当然整幢楼都是他们家的,下面四层有三层出租着,一楼自己家开了一个煤气店,冯国昌就是唯一的雇工。

因为是炎夏八月,屋子里开着三匹的空调,阵阵凉风在客厅里回荡。我姐夫说,你、你真是空口白话!给国昌做介绍,你介绍谁?!我姐夫讲话一急就有点口吃。

阿兰呀,我觉得把伊介绍给国昌蛮合适的!国昌虽然是外地人,人还是蛮实在的,肯做,长相也不差。我姐姐顿了一下,又说,阿兰呢,总归家里条件一般,人也有点不是蛮聪明。两个人配,我觉得蛮合适的,谁也不吃亏!

阿兰我知道,是我姐夫大姐的女儿,年纪好像二十出头,长得有点胖乎乎的,但也不是很过分,属于丰满的类型。我姐姐说她不是很聪明,这话可不能理解成就说她脑子有病,其实是很正常的一个人,生活起居、人情世故都懂,就是有时候表现出来的一些举止,让人忍不住会觉得她大概脑子少一根筋。举个例子吧,我亲身经历过的,几年前,有一年春节,她到我姐姐家来拜年,那时候我姐姐家房子刚造好没多久,我们站在屋前的空地上闲聊,阿兰仰头看看新房子,回头对我姐夫说,舅舅,你们家的房子造好加装修总要一个亿吧?

我姐夫眼睛瞪得牛卵似的大,说,多少?一个亿?!一个亿是多少你晓不晓得?!你头脑有没有发昏?

阿兰马上意思到自己的错误,脸霎地红了,改口道,哦,我说错了,我是说一百万要不要?

还是个初中生呢,一百万、一个亿都弄不灵清,你晓得要相差多少?!我姐夫说。

阿兰红着脸跑开了。她去逗弄我的外甥女了,而这时候她就表现得非常好了,是个懂事的大姐姐。后来我也遇到过几次,约略知道她初中毕业就在家了。她家在郊区农村。

我姐夫笑着说,他们两个人配倒还是蛮般配的。不过,你晓得阿兰肯不肯呢?

我姐姐说,前几天你大姐不是来过吗,她跟我说有合适的人就给阿兰介绍一个,也不一定要条件多少好,人好就是了。我觉得国昌不是蛮好的嘛,本地人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不会看上阿兰的,还是国昌合适。

可伊、伊毕竟是外地人!我姐夫说。

外地人怎么了?只要是实在肯做的,日子不会比本地人过得差的!国昌煤气店管管,阿兰打打工,日子不是好过的吗?房子你大姐家有,这么几步路,也不远。

我姐夫好像被我姐姐说服了,沉思了一会说,你说得也对,可以试试看。

我姐姐家可以说是勤劳致富的典型,当然也不是很富,我们这个时代富起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有些你压根不知道是怎么富起来。我姐姐家确实是靠勤劳,获得了比一般工薪阶层要多一点的财富。早年,我姐夫只是一家工厂的青工,在工厂被廉价改制之前就辞职了,和我姐姐一起搞了个豆制品家庭工厂,辛苦了若干年终于有了一点积累,现在他们在老城区的步行街上拥有两个店面,一年的租金十多万,西堤路上一幢房子,也有几万块租金,所以不用干活日子过得也还可以,开煤气店实在是因为无聊,找点事做。之所以停了豆制品厂,是因为城市环保的要求更高了,锅炉要改建什么的,或者迁出主城区,这样他们就不想搞了,反正这几年的辛苦也换来了一点家财,也想歇歇了。冯国昌在他们家三年了,前两年做豆制品,一年多前转换角色成了煤气店的小伙计。包吃包住的,收入也不低,他还是蛮满意这份工作的。

他是湖南人,湘西那个地方,那里苗族人很多,但他是汉族。我看《乌龙山剿匪记》,就说,国昌,乌龙山是不是在你们那个地方?

他腼腆地一笑,讷讷地说,不知道,反正我们那里以前土匪是很多的。

你们家有没有出过土匪?

他更不好意思了,低声说,没有,反正我爸没跟我说过。

确实,看他的样子,家族的遗传基因中恐怕也缺乏剽悍的基因,他实在是个很腼腆的小伙子,动不动就会脸红,而且身架也不大,可以说有些瘦弱。样子看看有些瘦弱,但气力还是很好的。

他的经历,我约略知道一些。初中没毕业就出来了,起先在永康的小五金作坊做过一两年,工资不高,但劳动强度大,还屡屡看到工友出了事故,手指被压伤什么的,他就不做了。之后,好像是到磐安的山区,林场里,帮人种药材,住的是棚屋,一年后那个老板因为药材销不出去,工资没付清就自己跑掉了,到现在还欠着他几千块钱呢,基本上是打水漂了。再后来就到了我们这里,就到我姐姐家来打工了,这几年算是比较安顿。他话不多,可以说有点寡言少语,只管干好自己的活,平常也不怎么串来串去,只跟几个老乡有点交往,这也是我姐姐家一直留着他的原因。看着他瘦弱的身子,有时候我会有一点感慨,我大学刚毕业,工作还没找到,有时候心情就很坏,会觉得人生充满了烦恼,充满了压抑,但想想他的人生经历,那我实在还是很幸运的呀。

当然他也有张扬的时候,那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可是也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根据的。好像这三年,他只回去过一次,但那次回去,他带回去了万把块工资(平时也有汇款回去的)。他说当他把钱交到他妈妈手上的时候,他妈妈的表情是他印象最深的,好像是迎接一个功臣。我想那个时候他一定也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据他说,他们那里物价很低,钱很顶用,造一间房子只要几万块钱(当然用的材质比较低档,干活大家互相帮着忙),娶一个老婆也只要一两万块。他哥腿有残疾,所以不能像大多数人一样出来打工,现在挣的钱先要帮哥盖房娶媳妇。哥娶了才轮到他。他说过娶媳妇还是要回老家去娶的,在这里是不太现实的。

所以我想,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吧,现在竟有人给他在这里做介绍了。

我姐姐说了就做。见面是几天后的事。具体哪天我忘了,也许是四五天,也许是一个星期左右。反正那天阿兰是和她妈一起来的,傍晚六七点钟,我们刚吃过晚饭。我姐姐抱怨她们没早点来,一起吃饭。我姐夫的大姐说,地里的活弄得很晚。她们家还有几亩地的,主要种菜,也到城里来卖的。她老公身体不好,只能在家做点轻便活,还有一个读初中的小女儿,所以家庭负担比较重。阿兰在村边上的一家企业打工,工资非常低,基本上只能自己糊口。我姐姐赶紧拿出了冰赤豆、雪糕,我姐夫剖了一只西瓜,事先在冰箱里冰镇过的。客人们在开着空调的客厅里落座,我姐姐就叫我去叫冯国昌。我正在看雅典奥运会的游泳比赛呢,很不情愿地起了身。

国昌就住在煤气店下面,地下室。其实也不能说是地下室,因为根本就没有陷在地下,也是有窗开着的,只是因为房子造在路边,而路基很高,从路上看最下面的一层就像地下室了。国昌一个人住很大的一间,带有卫生间。旁边是车库,停放着我姐夫的帕萨特。

我敲开了门,说,国昌,老板娘叫你上去一趟。

他斜靠在床上看电视,一台电风扇喀啦喀啦地摇着头。他也在看奥运会节目,上身赤膊,下面穿长裤子。电视机是老款二十五寸彩色的,是我姐姐家淘汰了给他用的。

他说,什么事?

我笑嘻嘻说,给你做介绍呀。她们已经来了。

他立即脸红了(其实这里面有我想象的成分,他人比较黑,在有点昏暗的灯光下,即使他脸红了也实在是不大看得清楚的),说,哦,知道了,跟老板娘说,我马上上来。

我说好的,就掉头上去了。天气那么热,在空调房里待惯了,一出来简直就像一条湿淋淋的刚离开了水的鱼。还有他的房间很乱,还有一股气味,即使站在门口也觉得有点难受。

我上去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国昌才上来。他已经焕然一新了,穿了一件短袖白衬衫,裤子也换了,皮鞋锃亮,头发也梳过了,好像还抹了一点水,这样的一个形象,甚至让我觉得有点像港台片里的小开了。但他的表情依然腼腆,眼神里有一种很清亮的东西。国昌的脸型有点长圆,所以这样一打扮,我觉得他其实还是蛮秀气的。我突然想起,国昌只不过比我小两岁,已经是个二十二岁的小伙子了。

我姐夫递给他一块西瓜,他接了。客人和主人们坐在沙发或椅子上,国昌拉过一张矮凳坐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大家都看着奥运节目,装作没事的样子说说笑笑,电视机是四十多寸的液晶,画面非常清晰。我注意到国昌偷偷地窥了阿兰和她妈妈几眼,眼神中略带一点拘谨和羞赧。阿兰呢,也偷偷地看了他好几眼,比他老练些,所以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读大学后,我很少见到她了,这次看到完全就是一个大姑娘了,有点丰满,皮肤白白的,不漂亮,但总归有一种含苞欲放的青春气息。从闲谈中我得知,她已经二十岁了。她妈妈也看了国昌好几眼,甚至还开了他一句玩笑,国昌,你今天白衬衫穿穿,蛮精神的一个小伙子嘛!国昌脸就绯红了。我姐姐说,国昌,来,吃碗冰赤豆!他只是哦哦着,腼腆地笑笑,终是没有过来。

后来,下面有人叫姐夫的名字了,是有客户要送煤气。我姐夫就说,国昌,你去送一送。

他迅速地站起来,逃也似地跑下去了。

阿兰她们又坐了会儿。后来,她妈妈起身告辞了。我姐姐说,叫建忠送一送。我姐夫就站起来准备送人。他大姐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电瓶车来的。那么,我姐姐就送她们到了下面。

上来后,我姐夫笑着问,她们怎么个意思?肯不肯?

我姐姐说,你也真是的!怎么会这么快就表态!总要回去考虑考虑,这么快就答应阿兰也不好意思的呀。

我姐夫说,这倒也是。

他们没说起,国昌同不同意?好像天然地以为他一定会同意的。当然我也是这么想的。事实上也是。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我姐姐说,建忠,早上我问过国昌了,他说,我嘛当然愿意的哦,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呢。我姐姐学了一下国昌说话的口气,这时候他已经先吃好下去了。

我姐夫笑道,弄不好国昌要交桃花运了!那你去问问阿兰看。

我姐姐说,不用问了,等她们自己打电话来。国昌人是不错的,除了条件差点,是外地人,哪点配不上阿兰呀?

果然,才过了一天,我姐夫的大姐就打来电话了,说,她们同意的,一切由我姐姐做主。当然也不是包办,可以叫他们谈谈看。

当天,我姐姐就把好消息告诉了国昌。我刚好从一个高中同学家回来,在煤气店门口站着,就看到了这一幕。国昌涨红了脸,小声说,怎么谈恋爱我还不知道呢。

我姐姐笑着回头说,文祥,你教教他!

我大学里是谈过一个,毕业后她回了西北老家,现在虽然还在联系,但基本上是要黄了。不过,我也没感到有多难过。我说,国昌,也没什么好教的,就是以后你钱不能老存着不用了,谈恋爱钱还是要花一点的。

国昌说,那我多是花不起的。

正好电话响了,国昌接了电话,放下后说,老板娘,有人要送煤气。他就拎起了一桶,放到三轮车上,骑上就走了。他骑得飞快,以至于我姐姐在后面大叫,国昌,危险!骑慢一点!而我知道他是高兴呢,这个时候他也一定是神采飞扬!

才过了两三天,国昌居然就有了一个去未来丈母娘家的机会了。这机会也是我姐姐创造的。是这样的,我姐夫家的老屋因道路改造要拆迁,他妈妈以后将跟几个儿子轮住,老屋里的东西还有用的就叫子女们来搬了。我姐夫的大姐看中了一只大衣橱。那天晚饭后,我姐突然说,国昌,等会儿你用三轮车拉一个大衣橱到阿兰家去。

国昌说,老板娘,我不认识路的呀。

文祥一道去,文祥认识的,我姐手一挥说。

确实,几年前,读大学的一个假期,我跟姐夫一家去他大姐家吃过一餐饭。路不复杂,还有点印象。我老大不情愿,但是也只好答应。

姐夫家的老屋就在不远的秦望桥,我姐姐带着,我们先去那里搬东西。大衣橱拆开了装,差不多满满一车,分量倒是不重。扎好绳子,我们俩准备出发时,我姐姐笑着说,国昌,我这也是给你创造一个机会,叫你跟阿兰多接触。

我注意到国昌又脸红了。我也戏谑道,国昌,为了给你创造机会,我要辛苦一趟了。

他脸红红的憨笑。

我们出发了。我先走了一阵,拐了一个弯,到体育场路上,我说,国昌,我可不想走了,要不我上来,你载着我,反正分量也不是很重的。

国昌说,好的呀,那你上来好了。他停下来。我们将东西整治了一下,弄出一个我可以坐的位置,然后我就坐了上去。国昌踩着,车子摇摇晃晃地上路了。

阿兰家在城市西郊,距我姐姐家大约七八里地,出了城基本上也走完了一半。到郊区的大马路上,我就想跟国昌说说笑笑,他比较严肃的,但好几次还是被我逗得咧开了嘴。我说,国昌,以后你就做上门女婿好了,你儿子要姓他们家的姓,你家里会不会同意?

国昌支吾着说,我反正有哥哥的,也没什么关系。

我又说,国昌,这几天晚上睡觉,有没有梦到过阿兰呀?

国昌一边踩着车,一边说,哪会有那么想噢……我就不知道我到底做不做梦的。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问,那到底有没有想过她呢?你老实说。

他揩了一下额头的汗,略微侧过头说,想么总是有点想的噢。

骑了一阵,我看到路边有一片花圃,赶紧叫国昌停车,自己跳了下来。我跑过去,拣好看的折了一些花枝,也叫不出什么名字,有红的,紫的,粉的,汇成了一束。然后,我跑回来,到三轮车边,笑着对国昌说,国昌,这束花你就拿去送给阿兰,保证她开心!

国昌脸色涨红,吭吭哧哧说,我不会这样的。我不会这样的。

有什么关系!谈恋爱嘛就是要弄点浪漫的气氛。我又笑着说,国昌,我示范给你看,喏,就这样。我半弯了腰,双手捧花往前递,一边说,阿兰,我采了一束花,专门送给你的!

演示完,我把花递给国昌,一定要他也表演一遍。他起先红着脸不肯,但经不住我的纠缠就只好照办了。他身子坐在三轮车座上,双手捧花往前递,略微弯了一下腰,说,阿兰,这是我送给你的花,请你收下!他的神态是有点敷衍的,可居然还小小地发挥了一下,实在是让我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了。路上已经有人在注意我们,但反正都不认识,我也不在意。

然后,我们又上路。我将花放在橱板上,一只手轻轻压着。没多久就到了那个村口,我也逐渐地印象清晰起来。过一条桥的时候,国昌趁我没注意,回头用手一拨将那束花丢下河去了。等我反应已经来不及。我说,干吗丢了,不是说好了要送给阿兰的吗?!国昌瓮声瓮气地说,你别开玩笑!我哈哈笑着,也就罢了,毕竟那也确实只是玩笑。不过,我还是很好奇,待会儿国昌看到阿兰会是什么表情?

但很不巧,我们没有碰到阿兰。我问了一次路,很顺利就找到了阿兰家,她妈妈、爸爸已经在等着,可她这天正好上中班。她家的房子还是几年前的老房子,在新房子鳞次栉比的环境中显得有些落伍。我们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就返回了。我惦记着奥运会呢。我感觉阿兰的妈妈对国昌很客气,甚至跟对我差不多,而对他的那种客气又似乎跟对我的不一样,有一种特别的成分,是什么呢?一种带着点儿期盼的亲近吧。但也许只是我心理作怪。

回来的路上,我又开了国昌一些玩笑,而他不愠不恼,将三轮车踩得飞快,时而还发出了乐呵呵的笑声。

我的讲述突然要转折了。这就好像人生中的许多事情,好好地发展着,人们以为快要圆满的时候,突然地出现了转变,朝着不好的方向而去了。这件事情,在冯国昌身上,我不知道影响有多大,但也许实在是改变了他的命运。说起来都是一些小事,但往往就是这些小事改变了一件大事的发展。

结局大家可以猜到了,但我还是要说一说经过。冯国昌要跟阿兰谈恋爱,已经是一件有眉目的事了。事情定了,但不等于马上落实。因为天热,我姐姐也懒得多操心,另外杂七杂八的事情也分了她的心。所以,两个定了要谈恋爱的人,自从那次见面后,并没有马上就推进感情,对于冯国昌,只能还在向往中等待吧。

飓风起于青萍之末。这件好事的最终转变,是我外甥女首先发难的。我姐姐比我大十岁,所以我外甥女已经十一岁了,上小学四年级。开始,她不大知情,主要是不关心吧,有天晚上坐在那里看电视,我姐姐和姐夫说起这个事情,我外甥女做出大吃一惊的表情,什么!冯国昌和阿兰姐姐谈恋爱?!不好的!不好的!我坚决反对!

我姐夫说,小孩子懂什么!有什么不好的?!

我外甥女说,我说不好的就是不好的!那我以后不是要叫他姐夫了吗?!我才不想叫呢!我同学听到了,笑都笑死了!

我姐姐和姐夫都一愣,小孩子考虑问题的角度还很独特。过会儿我姐姐说,不想叫你就不叫好了嘛,大人做的事你小人不要来管!

我外甥女生气地嘟着嘴跑掉了,扔下一句话,反正我就是不赞成!

我姐姐、姐夫继续看电视,没再说什么。

又过了两天。那天下午两三点钟,我姐夫先是找来找去找衣服,后来找到了,突然叫嚷起来,啊,我衣裳袋里的五百块钞票不见了!

他问我姐姐,有没有拿?我姐姐说没拿。我也赶紧撇清,我上午跑到某家公司面试了,回来吃过中饭睡了一大觉,才起来看电视没多久。

我姐姐问,你衣裳放哪里?

洗衣机上,我姐夫说,我打算洗了,刚刚想到袋里还有钞票。

再找一找,有没有丢在洗衣机边上,我姐姐说。

我姐夫不耐烦地说,我都找过了,没有!

我姐姐又说,再想想看,你衣裳袋里到底有没有放钞票?

我姐夫固执地说,我记得很清楚!早上我还摸过呢,T恤口袋里有五张一百块的,现在全没了。

我姐姐说,你记记看,今天到过哪几个地方?有没有脱过衣裳?

我姐夫说,今天根本没跑出去过,早上我在下面搬东西的时候,脱了一下,就放在凳子上。

有没有人进出?我姐姐问。

没有,就我和国昌两个人。我姐夫说。

那么下去问问国昌看,有没有看到。我姐姐说。

我姐夫马上跑下去了,过了一会儿上来,说国昌说也没看到。我姐姐凝神思忖着,说,又没有人进出,就算掉到地上,又会到哪里去呢?……建忠,你觉得会不会是国昌拿了?我姐姐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姐夫。

我姐夫挠挠头说,不大可能吧,国昌手脚还好的。

那么谁拿了呢?……会不会是伊想想要谈恋爱了,要花钞票,你掉在地上就偷偷捡了?我姐姐自言自语。

我姐夫愣了愣说,不晓得,不过也有这种可能。

我姐姐说,我再下去问问伊看!我姐姐是个急性子,说了就出门了,我也赶紧跟出去,我预感到这里面有些不妥。

煤气店里,国昌一个人坐着。这里是他的地盘,所以就像个大老爷似的,身子斜靠在椅子上,两只脚翘起来搁在桌面上,略为仰着头十分舒坦地看着电视,脸上还带着一点笑容。

看见我们走进去,他马上将脚放下来,站起来说,老板娘,什么事?

我姐姐脸色有点沉,问,国昌,建忠的钞票,你到底有没有看到?

国昌愣了一下,收起笑脸说,老板刚才来问过了,我跟他说过了呀,没有看到。

如果你看到了,就告诉我们,我们不会计较的。我姐姐说。

国昌的脸色也有点阴沉了,说,老板娘,我确实没有看到,你叫我怎么承认呢?!

我姐姐继续说,国昌,如果查出来,大家面子上都不好过!

老板娘,我发誓我没有看到!国昌赌咒了,脸孔涨得发紫。

站在边上,我忍不住插嘴了,阿姐,没凭没据的,你怎么好一定怀疑是伊呢!我知道我姐姐的个性,因为一直来家里基本上是由她做主的,也比较顺,所以就养成了武断的个性。

我姐姐一时语塞。这时候,我姐夫也跑下来了,他说,是、是的,别乱怀疑了!走,上去!他因为长期跟国昌在一起干活,免不了还是有点偏袒他的。

我姐姐有了个顺水台阶,就低着头一言不发地上去了。我和姐夫跟在后面。到了上面,我姐姐这口气有点顺过来,考虑问题也就比较理性了。她说,这五百块算了,没凭没据的,真的也不好一定怀疑是国昌……不过,以后我们还是要当心点了,让伊一个人进进出出总归不放心的,特别是钞票要注意!

我姐夫嗯嗯点着头,希望做个和事老,将这件事情混过去。

我想说点什么,想了想,终究还是没说。

但这件事情后果显而易见是产生了,那就是我姐姐突然对国昌谈恋爱的事情冷淡了。她是关键人物,阿兰那头一切由她做主,国昌这头又不可能主动开口,她一冷淡这事情就没戏了。而我知道国昌对这件事情肯定是热盼的,别的不说,有一次我拿东西到他的房间去,发现完全变样了,弄得十分整洁。

我也有我的事情,所以这以后的讲叙都缘于我零零落落的记忆。过了一阵子,国昌这个人似乎也变化了,本来干活很努力,现在变得松松垮垮的,很不带劲,说他几句,也不多言语,闷声坐在一边。送煤气常常不及时,弄得客户很有意见。我姐夫终于忍不住了,就冲他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他好了几天,很快又是老样子。我姐夫跟我姐姐商量了几次,终于说出了解雇两个字。一天吃完晚饭后,我姐夫正式跟他说了。

国昌愣在那里,不说话。

我姐姐说,国昌,不是我们对你有多大意见,做生意总是要考虑客户的。你去另外寻工作,工钱我们一分不会少你的,再补你半个月工资。

国昌暗着脸沉默,过了会儿,他说,那我先还要在这里住几天,等找好了工作再搬。

我姐姐、姐夫一个劲儿说,好的。好的。

国昌搬走是在两三天后。这几天,我姐夫只好自己送煤气,我反正还没找到工作,也被他叫了好几次。所以无论是他还是我,都等不及叫国昌搬走了。

而搬的那天,又发生了一点不愉快的插曲。国昌叫了一个老乡来搬的,东西打包,搬上一辆他骑来的三轮车,快要走了,我姐姐不放心,去看了一下,发现他把电视机也给搬走了。我姐姐赶紧气冲冲地告诉我姐夫,我姐夫就去拦,就发生了一点争吵。国昌辩解,多发半个月的工资日期有异议,还差两百来块,电视机补上差不多。我姐姐有自己的算法,说毫无道理,坚决不同意。最后,我姐夫几乎是将电视机强夺下来的。我姐姐气呼呼说,电视机不值几个钱,好好说,给你也可以!但你要偷偷拿,就偏不给你!国昌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国昌搬走的第二天,我姐夫又从劳务市场找了一个人来,三十来岁,贵州人,长得比国昌壮实,看上去也蛮老实。他住进了原先国昌住的房间。

纠纷还没有完全结束。国昌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天灰溜溜地走了,但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九十点钟的样子,我姐姐家楼下突然啪啦一声响,一楼前面的一扇窗玻璃砰然碎裂了。适好我姐夫晚回来,正在车库前面拉库门,听到响声赶紧拔腿跑过去。他只看到一条人影,但很熟悉,十有八九是国昌,往西堤路远处跑去。我姐夫怒斥,冯国昌,你这件东西,再来捣乱给我抲牢的话,送你到派出所去,给你关几天!

这事连我也很气愤!我们都担忧了好一阵,毕竟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但不知他是解气了还是害怕了,后来终于没有再来。

从那次相亲到国昌离开大约二十来天吧,反正奥运会结束后不久他就走了。至于那掉了的五百块钱,在这里我要附记一笔。国昌走后又过了十来天,我姐姐洗衣服时,因为找东西,一低头看到了洗衣机和墙壁之间的夹缝里有一沓花花的东西,挪开了洗衣机捡起来,原来是对折在一起的五张一百块。那天吃饭时,我姐姐和姐夫互相埋怨了几句,最后导致冷着脸谁也不理谁。

冯国昌的去向,我也最后附记一笔。大约十月底,那天傍晚,下了班我从位于城市北郊的新单位骑自行车回来,在进城口那个路段碰到了冯国昌。他正骑着一辆装满了纸盒子的三轮车,用力地蹬着。我们正面相迎,我叫了一声,国昌!

他也无法回避我,脸有点红,似笑非笑地,低低说了声,哎。就过去了。可我脑子却浮现出了那次送大衣橱去阿兰家路上的情景:国昌坐在三轮车座上,双手捧花,弯腰前递,一边说,阿兰,这是我送给你的花,请你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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