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焚屋

朱能毅

清朝光绪年间，湘北龙阳县朱家湾有个朱为富，早些年在县衙门里干过差事，不知什么原因，后来辞职回了老家，过着悠闲的日子。想不到这一年夏初，他竟然与小小的蜘蛛较上了劲。

朱家靠近山林，蜘蛛出奇的多。偏偏近年来他患上惊恐症，时常梦见自己不是被蛛网套住，就是被什么怪物缠身，醒后往往一身冷汗。“莫非是……”朱为富不敢往下想，只好使出一手毒招：见蛛网和蜘蛛就焚！以消晦气。

那些可怜的蜘蛛，没有逃掉的，眨眼间化为灰烬。朱为富连续火攻了半个月。

唯独堂屋朱为富没动火攻。原来堂屋的屋梁中央挂着一篮冥纸钱，那是一年前，朱为富为自己的后事提早备办的。

转眼间，到了朱为富老父离世三周年的忌日，按照乡俗，三年内，每逢亡人忌日，做儿子的都得守灵尽孝。时值三伏，要命地热，点上一根纸捻，也能引燃空气。晚上，朱为富备好一搪瓷缸浓茶，拿把蒲扇，守在堂屋的老父灵位前。夜来无事，他就想这栋房屋，从外看，青瓦遮天，屋顶斑爪高翘；往内瞧，梁高檩粗，柱壁油光照人。与朱家湾上百栋土房茅舍相比，要多显阔就有多显阔！朱家怎会如此牛气？原来早些年的龙阳县令是朱为富表姨夫，俩人算得是四月的梅子——多少沾点青（亲），于是，他在县衙里谋到一份肥差：当税吏。他倚势强征乱摊，夜蚊子飞过身边，都要被他捉住挤出二钱血。几年下来贪了一大笔，便知趣地辞了职。想不到姨夫县令一年前摘掉了乌纱帽，朱为富开始疑神防鬼，担惊受怕，得上惊恐症……

朱为富摇扇啜茶，不知不觉熬到亥时，一仰头，瞥见灵位上方有一团影子在移动。他一愣，拨亮油灯仔细瞅着，立刻骇得像只痴头鹅。只见从屋梁到灵位的空间，不知何时起悬着一张巨大的蛛网！那网如同一幅八卦图，网丝有缝衣的纱线那么粗。

这种“八卦”网，朱为富曾经在儿子朱达明房间里见到过，当时就被自己一把火焚了。他不明白，儿子为啥容得下这种贱物？更不知道编织这种网的蜘蛛躲藏在何处。朱为富起身操上长扫帚，正要清剿“八卦”网，两手突然僵住了。

只见，从屋梁上的冥钱篮内钻出一只蜘蛛，它体大似碗，黑里透紫，腾跃到距灵位大约三尺高的网区，那儿有几只触了网正在垂死挣扎的蚊虫，它岂肯放弃到口的夜餐？原来，它就是朱为富开始见到的黑影。

“怪日的，躲得巧！冥纸钱是老子去阴间后置房买物的；老子还活着就让你占用了，真是猪尿泡打人不死却怄得人死。”朱为富边骂边将灯光拨到最亮，堂屋顿时光明起来。老蜘蛛特精灵，一见强光袭来，“嗤溜”蹿回梁上。待了一会儿，见没有“战火”燃起，才再次溜下来——它实在难舍这顿美餐！

“找死啊你！”朱为富顾不得守灵时的禁忌了，端起油灯，将火头对准蜘蛛狠命一碰。“扑哧！”正在狼吞虎咽的老蜘蛛，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身子就燃着了，霎时间成了一团火球，慌乱往梁上蹿，朱为富脸上就笑成一朵菊花。这时他老伴进来为油灯添油，不忍卒睹这惨景，抢过朱为富手中的蒲扇，想扇灭“火球”，朱为富又抢了回来。近来他手段使尽，就是要灭绝蜘蛛，哪会在这节骨眼上软手？“你这畜牲敢同老子玩？看你能跑多远！”

见朱为富要活活烧死蜘蛛，老伴叹息了一声，添完灯油就离开了。着火的老蜘蛛“噌噌噌”爬向冥钱篮，身后甩下一串浓烟和焦油味。幸好它越往上爬，身上的火势便越弱，爬速也越慢。距离冥钱篮还有一尺时，几乎爬不动了，朱为富长长舒出一口气。谁知，朱为富屁股还没坐稳，更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从冥钱篮里又蹿出来一只老蜘蛛，与第一只大小相似，通体呈赤色，像只红球。它快速靠拢遭难的同伴，“它要干什么？！”朱为富满腹狐疑，心狂跳起来，两眼瞪得如同牛卵般大。他瞄见“红球”舍命亲吻着快要烧成黑炭的同伴，又像在扑熄同伴身上的火焰。

真是太邪乎啦！朱为富从娘肚子里一跟头栽下地，至今六十年了，从没见过这种怪事——蜘蛛也晓得怜悯同伙，赶出来为它送葬？随后“红球”匆匆返回冥钱篮内。成了“黑炭”的蜘蛛趴在烧残的“八卦”网上，一动不动了……嗨，虚惊一场。

不料，朱为富的笑容僵在脸上了——屋梁上的冥钱篮燃起来啦！原来是“红球”早已引火上身，只是颜色相近，又加上天黑，朱为富才没有看出来。“天哪！”朱为富万万没料到：自己还是个大活人，冥纸钱就提前焚烧了，而且是被不起眼的蜘蛛当着他的面焚的。不祥之兆哇！他再细瞅冥钱篮上的火势，越燃越旺，已将堂屋映得通红。眼看整栋房子有着火的可能，可是朱为富却惊而不慌，因冥钱篮子是自己用细麻绳吊挂上去的，麻绳沾上火，很快能烧断，篮子岂不就掉下来了？

然而，结果却出乎朱为富意外：冥钱篮始终没有掉下来！他盯着冥纸钱和篮子烧了个精光，灰屑如黑雪般洒了一地。火又引燃了干燥已久的梁檩椽壁。这下子，朱为富像被人抽掉了脚筋，身子站立不稳了，等到老伴和达明闻声，拎来一桶水，已是马屁股后头作揖——迟了几步。眨眼间，堂屋成了火海，全家人嚎啕叫喊，顿足捶胸。朱家湾的人倒是赶来了很多，只是其中不少人是来瞧热闹的，加上夜深水远，都懒得耗力去抢救。仅仅一餐饭时间，整栋房子轰然烧坍。瞅着焚焦的梁柱、破碎的瓦片，朱为富绝望地自语：“全完啦！吊篮子的麻绳怎么烧不断呢？……”

两只老蜘蛛舍命引火焚屋的稀奇事，朱家湾的老老少少鸭一嘴鹅一舌，炒得神乎其神。有人猜测：朱为富忘了老父的叮嘱，老父很气愤，加上他一直舍不得给老父烧栋冥屋过去，于是老父托两只蜘蛛精焚了这个不孝之子的房屋。也有人认为：老蜘蛛顺应天意，不满朱为富的所作所为，就摆出“八卦”网先把他套住，再引火上梁，焚了他的不义之财，同时还替冤死的蛛子蛛孙报了仇。

究竟哪种说法更确切一些，没有人下结论。

第二天，朱为富在整理废墟时，从冥纸钱灰堆里寻出一根铁丝，他觉得蹊跷，就去追问老伴和达明。达明怯怯地道出了原委：“我经常见你盯着冥钱篮子出神，以为、以为你担心麻绳承吊不起篮子，我就在麻绳上缠了这根铁丝。”

“家业焚光了，你才开口讲出来，你这败家子！”朱为富重重叹了一口气。

原来，朱为富为了防备盗贼和土匪光顾，把四千多两银票藏在不显眼的冥钱篮里。银票是去钱庄提取银子的唯一凭据，丢失了，等于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老伴急忙去堂屋地上拨拉，除了一堆灰烬，连银票的屑片也没找到半点。她放声哀嚎起来：“是那些蜘蛛报复我们，这日子还怎么过哇……”

房屋被焚烧以后，朱为富气悔交加，一病不起，整个人像丢了魂魄一样，没出半年，便两腿一伸，去见他老父了，朱家自此败落下来。朱达明每逢父亲忌日，蹲在那间杂屋里为他守灵时，总在想：家境落得这般样子，哪能责七怪八呢？只怨父亲生前太贪婪、太不仁了。

〔责任编辑 王 硕〕